黄远帆:最低限度的分析哲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06 次 更新时间:2014-08-10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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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远帆  

 

最近,彼得·文格(Peter Unger)新作《空观念:对分析哲学的一个批判》(Empty Ideas: A Critique of Analytic Philosophy)受到热议。文格在书中毫不留情的对分析哲学发起诘难。曲折的是,文格本人也是分析哲学家。为何会出现这种看似悖理的情况?笔者认为,原因是“分析哲学”在不同语境中的意义是不同的。我们到底会在何种意义上谈论“分析哲学”?它的独特性(sui generis)何在?很多人曾尝试定义分析哲学,达米特(Michael Dummett)宣称分析哲学的特征是:语言哲学是所有其他哲学的基底,哲学旨在分析思想的结构,而只有通过语言分析才能通达对思想的恰当分析。再如,福多(Jerry Fodor)总结过两条分析哲学特征,首先分析哲学家都持语义实用主义(semantic pragmatism)的观点。其次,分析哲学家惯用的方法是概念分析。本文则试图区分三个层面的分析哲学:1)作为共同体的分析哲学;2)作为方法论的分析哲学;3)最低限度的分析哲学,作为气质性/风格性的分析哲学。并且,笔者更多的在第三个层面认同分析哲学。

第一种,共同体的分析哲学。分析哲学作为二十世纪初的一个哲学运动,逐步形成了共同体。共同体中有一些标杆性人物:罗素、弗雷格、摩尔、蒯因、克里普克等。有着共同聚焦的议题:涵义与指称、真理论、因果性、知识的定义、意识难题、道德相对主义、必然性等。在共同体意义上,要辨识一个分析哲学家,只须查阅其文章、著作的参考文献。如果大部分都是分析哲学共同体内的文献,那么,可以大致判定他是在分析哲学共同体内活动的。文格的工作也可划入这个意义上的分析哲学。分析哲学也被称为英美哲学,与之相对的是欧陆哲学,欧陆哲学也有自身的共同体。许多哲学家都指陈出对分析和欧陆哲学斩截划分的不妥。但一般认为,分析哲学亲近科学,欧陆哲学更具人文关怀;分析哲学家偏好论文形式的产出,欧陆哲学家热衷于撰写厚部头著作;分析哲学家喜好处理细枝末节的问题,欧陆哲学家的问题意识更为波澜壮阔。值得注意的是,哲学传统中还有一脉实用主义传统,却很难被这两个共同体完全笼摄。广义上的实用主义共同体与福多所说的语义实用主义若合符契。这个阵营囊括了古典实用主义、新实用主义、匹兹堡学派、维特根斯坦学脉等。这个共同体既有亲科学的气质,又不乏人文关怀,与另两个共同体都有交集。此外,我们总能找到一些很难被归类的哲学家,例如,维特根斯坦、查尔斯·泰勒、伯纳德·威廉姆斯等。

第二种意义的分析哲学是方法论的分析哲学。不同哲学学派的方法论各异。如现象学、诠释学、知识考古学、反思均衡、最佳说明的推理等。一般而言,分析哲学家较多使用概念分析以及对语言的逻辑分析作为自己的工作利器。先说对语言的逻辑分析,分析哲学家擅长借助现代形式逻辑的技术来处理日常语言,以期祛除日常语言的歧义。譬如,“每件事情都有原因”既可以理解为每件事都有或此或彼的原因,也可以理解为存在某物,它是世上万物的终极原因。如果借助量词逻辑式的表达,便可消除歧义。再说概念分析。概念分析,故名思议,即对概念本身的分析。这里的分析,按照狭义的理解,即给出一个定义,爬梳出这个概念的所有必要条件,并且这些必要条件的合取构成概念的充分条件。比如,对“知识”给出一个三元定义:得到辩护的真信念。我们也可以通过反例来探讨定义的缺陷。广义而言,分析可以作考察来理解,即对概念给出一套条分缕析的梳理,从而使之得到一定的澄清。典型案例如奥斯汀“为辩解进一言”,文中奥斯汀通过考察“辩解”与“辩护”、“强辩”、“借口”、“谅解”之间的细微差异,从而推进我们对“辩解”的理解。上文提到福多定义分析哲学的第二个特征,即方法论上秉持概念分析。吊诡的是,在共同体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福多列入分析哲学共同体。他的参考文献几乎全部来自分析哲学共同体。但是福多本人却明确反对概念分析的方法,即反对方法论的分析哲学。这种反对声音已经成为当代哲学自然主义的一个纲领。自然主义认为概念分析作为一种扶椅哲学(armchair philosophy),所倚仗的无非是抽象的推理。而这种哲学思考方式是先天的、独立于经验的,依赖于哲学家本人的直觉。自然主义者指出,直觉往往是最不靠谱的。他们更多的赞同哲学方法与科学方法的连续性,并呼吁烧毁哲学家屁股下的扶椅。

如果仅在共同体意义上认同分析哲学,容易遗落很多洞见性的识度,被束缚在狭隘的问题意识中,陷于偏枯。巴吉尼和马卡罗(Julian Baggini & Antonia Macaro)举过这样一个例子,分析哲学家在讨论事件(event)的时候,常会涉及一个关于谋杀时间的案例:韦小宝向瘦头陀射击,旋即,胖头陀一枪令韦小宝毙命。瘦头陀则在胖头陀怀里挣扎片刻而亡。显然,瘦头陀是韦小宝射杀致死的,但到底在何时?不可能是韦小宝开枪那刻,因为瘦头陀没有立刻毙命。也不能说是瘦头陀死的那刻,因为在韦小宝已死的情况下,韦小宝杀死瘦头陀也是不成立的。这种讨论方式在巴吉尼和马卡罗看来过于琐碎,偏离了哲学对智慧追索的原初宗旨。但分析哲学家也会反驳,认为人生意义说不清,道不明,与其飘在空中,不如处理一些脚踏实地的问题。而如果在方法论的意义上认同分析哲学的话,也会遇到诸多困境。且不论欧陆哲学共同体的口诛笔伐,在分析哲学共同体内也是倒戈一片。自蒯因对“分析性”概念质疑开始,概念分析这种方法就备受争议。如果“分析性”本身都存疑,那么概念分析无异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代自然主义者福多、萨迦德(Paul Thagard)等都曾撰文攻讦过概念分析。此外,从罗蒂、布兰顿、查尔斯·泰勒等人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一种概念分析与诠释学结合的可能性。综上所述,笔者并不在前两个层面认同分析哲学。但却愿意坚持一种最低限度的分析哲学,即一种气质性或者说风格性的分析哲学。

什么是风格性的分析哲学?这里的风格主要指写作风格。程炼总结过苏格拉底身上显现的哲学探索两项指标:第一条,我们要用清晰的概念将思想清晰的表达出来。第二条,我们的思想要经得起推敲和论证,而不是愿望式的、跳跃式的、故弄玄虚的。加里·坎普(Gary Kemp)也表达过类似看法:分析哲学不仅运用论证的形式,并要求这种论证1)自觉的运用有效推论形式;2)尽量自觉的用浅显的或能被清晰解释的语言,并且尽可能用晓畅直白的语言来明述定义。另外,布莱恩·雷特(Brian Leiter)也曾提出过一种风格式的分析哲学:粗略的讲,分析哲学的宗旨是论证清晰、准确。自由地将逻辑作为工具手段。总括之,这些哲学家大致都认为分析哲学的风格应当满足:1)以论证的方式说理,做到论证合理(valid)、健全(sound)、易识别、融贯;2)文字清晰、精确,不聱牙诘屈。

先看第一点,我们知道其实哲学有多种写作形式。比如柏拉图的文本大多以对话的形式构成;还有通过小说形式来表达哲学思想的,比如萨特的《恶心》,加缪的《西绪福斯的神话》;或通过寓言的形式,比如《庄子》;更有甚者,将电影也作为一种哲学表达形式。分析哲学一般以文章论证的方式来表达思想。一个好的论证要满足如下要求:有效、健全、易识别、融贯。有效性仅是形式上的要求,简言之,有效的论证能够从前提推导出结论。但一个从假前提到假结论的推论也可以是有效的。例如,所有的哲学家都不是同性恋。福柯是哲学家。所以福柯不是同性恋。这个推论中,大前提和结论都是假的,但却是个有效推论。所以我们不单单止步于有效的推论,还需要健全的推论,健全的推论指所有前提都为真的有效推论。许多哲学文本都能够满足以上两点,却并非所有读者能够识别出它的论证结构与内容。一个好的分析风格的论证应当易于识别,不故作高深。最后,分析风格的论证要做到圆融贯通,不可前后抵牾。

再看第二点,清晰性。许多文本即便符合融贯的论证,却未必文字清晰。本文借用马蒂尼奇(A.P. Martinich)对清晰性的界定:要达到清晰,务必要避免如下三点:歧义性(ambiguity)、含糊性(vagueness)和不确定性(indeterminateness)。尽量不使用容易产生歧义的表达。比如,“用铁锤锤蛋锤不破”,既可以理解为铁锤无法将鸡蛋击破,也可以理解为用铁锤击打鸡蛋,但是锤子不会破。要做到行文清晰,就应当避免这种模棱两可的语言。第二,应当尽量排除含糊性。比如,甲问乙何为正义。乙说正义是一种品质。这里,乙的回答是含糊的。在哲学探索的初始阶段,我们总是对一些哲学问题、概念有着含糊不清的认识。哲学的任务就应当是将这些概念的内隐明述出来(making it explicit),排解我们最初的困惑。苏格拉底的助产术大底就是这个功效。消除含糊性不仅是文风的要求,也是哲学的任务。第三,尽量避免不确定性。例如“韩寒的粉丝很理性”,这句话就有不确定性,因为存在以下四种可能:a.“所有韩寒的粉丝一直很理性”;b.“所有韩寒的粉丝有时很理性”;c.“有些韩寒的粉丝一直很理性”;d.“有些韩寒的粉丝有时很理性”。但是,有时哲学写作的晦涩有其它背景因素。施特劳斯以隐秘写作的技艺著称。我们不能简单否认这种不清晰的写作方式,因为其背后勾连着哲学家本身的学理。此外,清晰性与深刻性之间是否有紧张关系都是值得探讨的话题。

总赅而言,风格性的分析哲学当做到行文辞甚畅达、文约义丰,尽量消弭歧义,不冗词赘述、聱牙诘屈。论证上,攻伐有度、圆融通达,不自相扞格、前后抵牾、深文周纳。但并不是说这就是好哲学文本的唯一标准。古典文本经常会让人觉得晦涩难懂,甚至多有歧义,但有些歧义却往往能生发出诸多洞见,也正是这些歧义,拓宽了文本的诠释维度。此外,很多大思想家的论证常有不融贯处,但这种不融贯恰恰是其前后期思想转变的体现。风格性分析哲学纲领也并不完全排斥论证中的修辞,有时文气的开阖,文脉的流转恰须要借助修辞来体现。

黄远帆 法国里昂高等师范学校在读哲学博士 (E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de Ly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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