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慰平:悼念我的父亲赵绵教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57 次 更新时间:2013-06-16 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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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慰平  

今天我们全家在这里沉痛悼念赵绵教授,我们敬爱的爸爸。

2013年5月23日(农历4月14日)上午9:20分爸爸因心力衰竭和肺部感染在中日友好医院去世,48天前他刚刚度过他95周岁的生日。刹时间天人两隔,阴阳分界,我们失去了慈父,我们成了没有父爱的孤儿!

以下是赵绵教授的生平:

赵绵教授,字瓞生,其名取自诗经大雅“緜”章中的“緜緜瓜瓞,民之初生”句,意为祝福子孙昌盛。又名贵绵,1918年农历2月25日(公历1918年3月6日)出生于北京东城东四一满族家庭。祖籍原为北京宛平。

父亲从小喜爱读书,年幼入北京著名北京四中(1930至1936)读书。其书法宗柳体,清晰秀丽,正心端庄,其课堂笔记常被同学索要作为复习范本,又被老师誉为“有著作才”。

父亲身材中等,前顶略秃,戴秀朗眼睛,衣冠楚楚,一望即为高级知识分子。同他谈话,天南地北,通古博今,如沐春风,可终日不倦。

1936年8月15日爸爸以优异成绩被北京大学化学系录取。1937年日寇入侵北平,爸爸在德国友人的帮助下和结伴同学朱基于次年夏在日寇的刺刀下逃出北平,转道天津、上海、香港、河内后到达大后方昆明西南联大继续读书。故爸爸为1940年北京大学或西南联大“双料”毕业生。

后1941年转陪都重庆任上海医学院助教,后任著名化学家纪育沣院士助教。1945年抗战结束后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北平。

1946年同赵廷炳先生合作,在中国化学会志14卷中发表专业论文。

1947年秋季和当时同济大学校长徐诵明先生之女徐美英女士共结百年之好。

1948年5月经北大校长胡适先生签字到美国匹兹堡都堪大学学习,获科学硕士学位,为该校第一位华人学者。后转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任教。1951年在看到周恩来总理给北美留学生的邀请信件后决定归国,参加祖国建设。

1951年10月归国后,在协和医学院生物化学系(现基础所生化系)任副教授,为该系创办人之一。

1951年在美国化学教育杂志,1954年在美国化学学会会志分别发表论文。同时临床试验成功国际首例用于安全X光检验的钡餐,在当时对内科的诊断有重大实践意义。记得我小的时候爸爸曾经让我尝过这种药剂并马上进行了透视,所以我可能有幸成为当时世界上第一个成功做这种实验的儿童。

1958年3月生理学报第22卷第一期和胡炳晟先生合作发表论文: X射线对比剂的报告。

1957年夏因没有听从组织分配去支援内蒙古大学任教授即被错划为右派。1958年下放到辽宁锦西(现葫芦岛市)化工研究院任高级工程师,负责化工情报和图书馆工作。

1979年右派问题获彻底平反,1980年先后到北京中科院环境化学研究所、中国林业科学院(为木材化学专业硕士导师)、中日友好医院工作。

1985年1月和母亲回到北京。

1984-8-30被全国侨联认定为首批归国留美学者、爱国华侨。

2001年1月被聘任为国家图书馆顾问。

2009年1月为协和医学院生物化学系创立顾问。

以上是赵绵教授的生平。

大家可以看到赵绵教授的一生是学术的一生、是爱国的一生,是为中华文化的保存和传播而奋斗的一生。在这个送别父亲的最后场合,我不想重复那些名人悼词的老调和套话,也不想增加什么溢美之词,我只想把我们子女以前的一些真实记忆作为几朵花瓣散发在爸爸的身上,让人们今后还记住这个世纪老人:

其一(他是个诚实的人):

爸爸在抗战结束后有幸到美国留学,临行前他拜会辞别了当时的北大校长胡适先生,后得到一笔美元生活费。以后国共内战,到了还款的日子了,许多在美的同学都劝他说:现在时局未定,国共两党都管不了我们。这笔钱就是无头债,没有必要去还。但是爸爸不这么认为,他说我不懂现在的政治,但是这钱是动用抗战后最宝贵的教育基金资助我们留学的。做人就不能欠债,不管是对谁。所以爸爸按时足额归还了这笔钱。爸爸凭自己打工挣来的这笔美元在当时也是笔巨款,足可以在国内体面生活全年有余。

其二(他热爱家庭和祖国):

以后爸爸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化学系任教。一天他正在图书馆看书,突然发现身后有人讲中国话。回头一看,居然是他的恩师钱思亮先生(当时台湾大学校长,后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台湾前外长钱复之父)。当时钱校长对他讲,你看台大刚成立,你又是我的好学生,你去台大化学系任教好不好?爸爸笑着说,谢谢钱先生了,我的家在北京,家里还有70多岁的老母呢。并向钱校长鞠躬辞谢。钱校长也就没有勉强。

其三(历程和贡献):

爸爸出身于北京一个普通满族市民家庭,爷爷是小学校长,奶奶是家庭妇女。但是爸爸凭着自己的努力,北京四中,北京大学,从日军的刺刀下逃出,万里旅途,出天津,经上海、到香港、转河内,抵昆明,最终在西南联大完成学业。当年中国学者跋涉万里转移到昆明建校读书的壮举,被后世称颂为保存中华文化薪火的“文化万里长征”。它保存了中国文化的血脉,培养了中华复兴的最后种子。当年八年抗战西南联大注册学生不过8000人,而实际毕业的仅为半数约3800名。

他们后来都成为中国文化复兴的精英里的精英,种子里的种子。以后冯友兰说:“西南联合大学之终始,岂非一代之盛事,旷百世而难遇者哉”。父亲有幸参与这百世之盛,实为毕生之光荣!

西南联大毕业后,父亲求学就业先后到上海医学院,胜利后的北京大学、美国都堪大学,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当在美国看到同学们内部流传的周恩来总理邀请留美学者回国参加祖国建设的信件后,爸爸冲破重重阻力,放弃在美的优裕生活和工作条件,登上最后一班开往香港的轮船,终于回归祖国大地。刚刚到达广州即被聘请为中山大学的教授,并作为首批的留美生在北京受到周总理集体接见。归国后任职当年顶级的北京协和医学院。1956年国庆登上天安门城楼作为观礼代表。当年他在学业、事业上可谓一路春风,都是当年中国甚至是国际顶级的教育和研究机构。我们作为后代,所谓高山仰止,心向往之,至今都是难以企及的。

但是:

“种树长江边,三年望摘采,枝条始欲茂,忽逢山河改!(陶渊明)”。

1957年爸爸因奶奶瘫痪在床,他只是向组织强调家庭的困难,没有马上听从分配去支援内蒙古大学任教授即被错划为右派(用他的话是:没有当成王昭君),后被发配的辽宁锦西化工研究院。那个时候整个辽西困难的连肥皂供应都没有,百姓连洗衣都要用炕灰和皂角这样的土办法。看到这些,爸爸查找国外专利配方制造出了肥皂,解决了当地人的洗衣问题,还特别制造出了当时重要的医药、工业原料:甘油。这些技艺对于爸爸讲不过是小菜一碟。但是这是爸爸在那个特殊困难的年代,为人民作出的伟大和实用的贡献!

他在锦西除了以前精通的英文、德文外又自学掌握了法、日、俄语总共五国外语。并且创办了当时辽西最好的专业图书馆:辽宁锦西化工研究院图书馆。爸爸到北京、上海和东北的高校和图书馆搜集了大量的百科全书、中外文工具书、全套的国外化学期刊和专利文献,以及国内当年影印出版的大量国外最新的科研图书,连化工部的领导看了都说这是国内最好、最专业的化工图书馆,连北京都比不上。日本研究机构也来慕名索取、交流资料。许多当年在锦西工作的上百名来自北京、上海以及其他重点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后来都无比怀念这个专业图书馆:是这个图书馆没有让他们在政治风波中沉沦,帮助他们今后考上了硕士、博士和出国留学和成为国内外的教授或博导。后来他们感叹地说东北的环境虽然艰苦,但是天上派来一个留美的教授到这里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图书馆,并指导我们学习和查找国外技术专利,那是值得终身怀念的学习的圣殿和心灵的净土。以后这些学生当听到爸爸健在的消息后,忍不住在电话里都鼓掌为爸爸祝福!这是爸爸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甘沉沦,为中华文化和人才培养作出的特殊贡献!

爸爸就是凭借自己的努力传承了中国文化的薪火,培育了后人。后来爸爸在2001年又因自己的专业成就同原文化部长王蒙等同时被聘请为国家图书馆的顾问。以后爸爸还义务地为北京东单中国书店做顾问,帮助他们鉴别、整理古籍和中外图书。这也是他晚年一乐。

其四(他是一个豁达的人)

记得2001年的夏天,我陪同爸爸到太庙的书市买书,在翠柏树荫下,我问了爸爸一个长期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爸爸你那个时候从美国归来,后来去了辽宁农村劳动,生活工作反差那么大,以后又是文革,那个时候你比我现在的年纪都大,你是凭借着什么力量和信念支撑和坚持了下来的?是壮志坚信马列,还是有什么宗教信仰?最困难的时候你就没有想到过了结自己来获得解脱吗?

爸爸一听笑了,说那里有那么复杂。我这个人的脾气就是凡是离开一个地方,不管它再好或者再不好,绝不会再去想它。现在就是现在,这里就是这里。

我从来认为我没有错。抗战那么艰苦,美国那么先进,我都可以做事并取得进步。不让我工作,不让我搞科研,那是当时社会的错和黑暗,不是我的错。不管拿来多么天花乱坠的政治理论给我洗脑,也不管多么激烈的批斗,我对此都坚信不疑。

另外我有老婆孩子,我知道我不能去死。我死了,他们怎么办?我没有那么傻。

对于整我的坏人,我知道从那个历史角度看他们都是恶人不会有好下场。我明白我斗不过他们,但是我可以活过他们。看到他们可耻的下场。

爸爸,是您老人家笑到了最后,也笑的最好!

其五(他是个学者):

爸爸你看,我们选了2004年我们带您和妈妈去北海时的照片。您还没有来的及修饰边幅,但是这更像日常里的那个爸爸。我记得以前您曾经在给妈妈的书信里曾用“杨柳岸,晓风残月”,“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这样的诗句来形容当年自己的心境和遭遇。记得那天在仿膳的长廊边我和爸爸谈起最近读到的一首元曲: 美人离别乌江岸,大火烧红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爸爸说这词写的好呀,笔调苍凉沉郁,有杜甫这样传统中国文人忧国忧民的传统。同时也概括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坎坷命运。但是今日天人两隔,我们再也不能跟您谈诗论赋了!

其六(他是个爱书的人):

爱书是爸爸唯一和永远的爱好。卖书是爸爸不得已也是最伤心的事情。爸爸曾经在自己的书柜边赋诗写到:“节衣缩食为买书,得之不异隋侯珠,学识本为力量源,子孙失之一何愚。”记得一天我在琉璃厂闲逛,突然发现在一个古籍书柜边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位老人摘下眼镜、旁边放着一个陈旧的人造革黑皮包、双眼正在贴近书本聚精会神的看书。原来是爸爸!看到我后,爸爸却没有太惊奇,却是连连指着书对我讲:好书呀!好书!

但这样的情景再也不会有了!

记得在爸爸的弥留之际,我对他的耳边讲:老爸,我们何时再去琉璃厂书店?我刚给你买了新版的英汉字典,新华字典,唐诗宋词,还有世界和中国、美国地图,你带走读吧。爸爸突然张开了眼睛,抬起头,冲我笑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如今已泫然!”

爸爸请您一路走好,哪个世界天气怎么样,路是否好走?请您自己注意添衣。妈妈和爷爷、奶奶、姑姑会在那个世界接引您的。现在您不过是出个远门,您又是个读书人,没有什么会难为您的,祝您走好,天路顺利。

您的恩师徐诵明(原北平大学、同济大学校长,岳父)、曾招伦(原北大化学系主任)、钱思亮(原台大校长)、纪育丰(原科学院院士)、以及故交任继愈(原国家图书馆馆长)、刘子健(原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中文教授)、牛满江(原美国坦普尔大学生物系教授)、袁翰青(原北大化学系教授、院士)、唐敖庆(原吉林大学校长)、苟清泉(原四川大学教授)、申葆诚(原中科院环境化学所研究员)、梁定中(原锦西化工医院内科主任),阴法鲁(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胡秉方(原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张滂(化学家,原科学院院士)、曾鼎乾(原南海石油勘探指挥部总地质师)、孙树本(原北京理工大学数学系教授)、李鲸石(原中国农业大学英文系主任)、陈传芳(原上海海事大学英文教授)、张振(其父张申府先生为清华大学教授,曾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为周恩来、朱德的入党介绍人)、李恩生(原中日友好医院内科教授)等老友在那个世界正在等待着您一起去喝茶聊天:

“红尘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坎坷虽磨难,我辈亦英雄”!

您在那个世界这么多群星灿烂般学者、老友的圈子里会很忙、很开心、不会寂寞的。

爸爸临终最后的话是:我要走了。我内心现在感到很安全。感谢大家,感谢医院。老爸,您老人家能以这样的卑谦、感恩、平静和光明的心境离开尘世,主必赐福与你。

天堂里有书店和图书馆吗?爸爸一定在那里!

安息吧,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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