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解毒水浒》系列之:贵族风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29 次 更新时间:2012-10-29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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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  

梁山好汉多半是草莽英雄,其中也不乏出身高贵的官宦子弟。若论出身高贵,没有谁能与柴进匹敌,因为他是五代后周皇帝柴荣的嫡派子孙,身上流淌后周皇家的血液。

柴荣是后周第二代皇帝,史书称之为周世宗。周世宗柴荣雄才大略,在位期间励精图治,锐意进取,很有一番作为。遗憾的是,他尚未完成统一天下大业,就于37岁英年早逝;更不幸的是,他驾崩之后,孤儿寡母控制不了局势,以至于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而黄袍加身,使柴家的江山社稷变成了赵的。

不过,宋太祖赵匡胤还算比较君子,非但没对后周皇族赶尽杀绝,反而觉得从孤儿寡母手中篡夺皇位不够意思,因此给予人家一个优惠政策——敕赐誓书铁券。这个誓书铁券,对于柴家子孙来说,无疑是宝贵的护身符;它意味着经济特权,凡是柴家拥有的领地田园,土地收益归其已有,不必缴纳皇粮国税;它意味着刑事豁免权,哪怕柴家子孙犯了死罪,只要拿出誓书铁券,就可以免于杀头。

正是有了宋太祖的誓书铁券,使得失去皇位的柴家不仅免遭清算迫害,而且演变为一个贵族世家。从宋太祖到宋徽宗,历经八代皇帝,对柴家的优惠政策保持不变。尽管历代柴家子弟渐渐远离京城,不再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是他们善于经营产业,能够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到了柴进名下,不仅在沧州拥有大面积的田庄,而且还有大量的金银财宝。最难能可贵的是,在继承了丰厚家产的同时,柴进身上蕴含着贵族的精神品格,言行举止颇有贵族风范。

毫无疑问,在所有梁山好汉当中,柴进是最具有贵族气质的。不可否认,作为水浒人物,柴进身上也有江湖气。可惜,柴进的江湖气主要是小说作者刻意赋予并大加渲染的,由于对他的贵族气缺乏深刻的认识,作者只是轻描淡写勾画其贵族风貌。也难怪,柴进喜爱与江湖好汉打交道,并时常资助他们,所以被他们误以为是自己的同路人;最后江湖好汉居然将他拉进了江湖,于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你不江湖也江湖了。后世读者,往往以江湖眼光和江湖价值看待柴进,并没有充分品味和阐发他的贵族气质,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化的悲哀。

也可以理解,毕竟中国是一个缺乏贵族传统的国家。其实,中国历史上并不缺乏贵族,所缺乏的是贵族精神或贵族传统。追溯历史,不难发现中国也曾经历了三个贵族时代,一是周朝的封建氏族贵族时代,二是魏晋南北朝的门阀贵族时代,三是满清的部落贵族时代。

第一个贵族时代,从西周初年到春秋时期,周武王灭商之后实行了封建制,授予诸侯爵位与土地,允许他们开疆建国,周王被诸侯奉为天下共主,诸侯下面有士大夫,贵族平民渐次分明。那时候,贵族讲究礼节、仪表、谈吐,崇尚风雅,富有自尊精神,遵守游戏规则。到了春秋中期,随着一一场场非正义战争的频起,许多诸侯世家陆续被兼并;到了战国时代,剩下的七雄相互厮杀,最后被泰国灭亡。秦始皇以郡县制代替封建制,实行皇权专制和官僚治理,宣告第一个贵族时代基本终结。

第二个贵族时代,是讲究门第门阀的的贵族时代,始于魏晋时期,延续到隋唐之际。这个时代,讲究门第,讲究血统,讲究出身,贵族基本上垄断了世俗权力,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这时的贵族颇有魏晋风度,追求个性,向往自由,有性情,有风度,有雅量。即便是桓温这种的枭雄,也含有悲悯的柔情,他会因为同情肝肠寸断的母猴,而开除那个捕捉幼猴的士兵。隋唐时期确立了科举制度,科举制度注重笔试和面试的成绩,成绩面前人人平行,不论出身如何,只要科举成绩合格就可以录用;于是便出现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现象。科举制度的兴起,终结了门阀贵族时代。隋唐以降,虽然也有皇室贵族,可是社会上却少有贵族世家的延续。

第三个贵族时代,是满清王朝的部落贵族时代。清朝划分了八旗贵族部落,爵分27等。不过,这些贵族发迹于游牧部落,其源头就缺乏贵族精神底蕴,所以八旗子弟后来大多蜕变为纨绔子弟,身上所带有的“贵族习气”,不过是把玩鼻烟壶和蝈蝈虫而已,而祖宗身上铮铮铁骨、骁勇善战的气概却不复存在。

尽管有上述三个贵族时代的存在,但彼此之间没有多大联系,不仅在时空上不搭界,而且在血缘谱系缺乏传承关系。自秦朝统一天下以后,中国的王朝政权更迭频繁,时常还出现分裂或战乱状态;城头不断“变幻大王旗”,导致“旧时王谢堂前燕”,时常“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样难以形成相对稳定的贵族世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缺乏贵族阶层这个载体,贵族精神和贵族传统自然会中断或消失。有些朝代固然长达三四百年,但由于王公贵族之间的相互争斗或残杀,少有家族能摆脱“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命运;更何况有些朝代的创立者,他们本身就是军阀或地痞,习惯以流氓手段治国,更不可能孕育出贵族世家和贵族精神。相比之下,欧洲的历史虽然没有中国悠久,但是欧洲各国的王权更迭,基本上在皇室内部的更替。即使发生了政变和革命,每个皇室的根基却依然牢固,尤其是那些有爵位和领域的贵族世代相传,基本上没有中断。由于贵族血脉的不断延续,也使得贵族精神得以不断传承。

从大局势看,中国国情不适合贵族存在和发展,也不利于贵族精神的传承与弘扬。但是,阶段性或局部地看,历史上也并不缺乏贵族和贵族精神。宋太祖的誓书铁券,倒也成就了一个柴氏贵族,也使得柴进具有贵族品格或贵族精神。从柴进的具体表现来看,他的贵族精神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是独立精神。所谓独立精神,主要体现为不依附任何势力,保持人格独立,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是非观和价值观,不盲从或屈服于外界的力量。比如说,柴进曾经嘱咐庄园酒店的店主:“如有流配来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大凡遇到流配的犯人,柴进都热情款待,并给予资助。按理说,被官府判刑的犯人,往往是被确定有罪的坏人,一般人会与他们划清界线,绝不与他们接近。然而,柴进却招待并资助他们,应是其独立精神使然,并非有意与官府或朝廷作对;因为柴进有自己的是非观,他知道当时司法腐败,被官府判刑的不一定就是坏人,其中可能有受冤屈的好汉。假如柴进缺乏独立精神,他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与官府保持一致,以官府的好恶为好恶,以官府的是非为是非,事不关己,袖手旁观,既可以避嫌,又落得轻松。柴进之所以具备独立精神,自然与优越的经济条件有关,他用不着成天为“稻粱谋”,也用不着为“五斗米折腰”,更用不着为个人名利取悦于他人。

第二是原则精神。所谓原则精神,就是遵守游戏规则,游戏原则。贵族懂得,人是生活在相互联系的社会之中,尊重自己的同时,也要尊重别人,必须尊重并遵守维系社会秩序的共同契约。贵族崇尚公开公平,即便打仗也讲规则,讲“不鼓不成列”、不偷袭、不埋伏;宋襄公等到楚兵过河成列才开战,就是一种贵族行为的表现。柴进就是一个富有原则精神的贵族,他的叔叔柴皇城在高唐州有一处豪宅,殷天锡仗着姐夫高廉(本州知府)的权势,硬是要霸占它,由此引发了一场民事纠纷。柴进为了替叔叔维权,首先想到依规则行事,打算拿出传家宝誓书铁券,试图诉诸法律,以讨回公道。可惜,就在殷天锡等人要围殴柴进的时候,李逵突然冲出来,也不听柴进劝阻,三拳两脚打死了殷天锡;高廉因而公报私仇,不等柴进拿出誓书铁券,就对他严刑拷打,并投入监牢。试想,假如李逵没出手打死人,柴进也许可以通过规则和程序,达到替叔叔维权的目的。即便高廉不买誓书铁券的账,他还可以进京向皇帝告御状,毕竟大宋皇帝还没有堕落为地痞流氓,连太祖皇帝的誓书铁券也不认账。然而,柴进偏偏遇到都是不讲规则的非良善之人,殷天锡是胡作非为的恶霸,李逵习惯用拳头说话,高廉敢于徇私枉法,置身于这些人中间,柴进也就毫无办法,最后为了保全身家性命,不得不上山落草为寇了。

第三是淡泊名利。贵族精神,通常含有高贵、高尚和高雅的意思。所谓高贵、高尚,就是拥有高贵的品格和高尚的情操,不热衷于在世俗社会里争名夺利,做到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贵族大都富有,但是不做守财奴,他们慷慨大方、仗义疏财,当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乐于慷慨解囊相助。柴进神闲气定,自由放达,视名利如浮云,钱财如粪土,无条件资助那些处于困境的人们,该出手时就出手,从不指望得到回报。像林冲、宋江、武松、王伦、杜迁、石勇等好汉,都曾得到柴进的无偿援助,营救卢俊义的一千两黄金,估计也是柴进自己埋单。要说仗义疏财,柴进绝对超过宋江,付出的钱财远比宋江要多,可是他在江湖上的声望却不及宋江,究其原因,恐怕在于柴进的仗义疏财是性情使然,而宋江的仗义疏财是心计使然,因为宋江很在乎自己在江湖上的名望,仗义疏财只是他笼络人心、刻意炒作的手段而已。

除了上述三点,柴进还具备尚武精神,这也是贵族精神的一部分。他精通武艺,喜欢使枪弄棒,武功虽然不十分高强,但关键时刻足以防身自卫,对付三五个小毛贼不成问题。当然,武功并不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唯一尺度。柴进自有柴进的长处,他那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是很多草莽英雄无法企及的。因此,他在梁山好汉中排位第十,是令人心悦诚服的。

柴进甫一上山,宋江对他另眼相看,格外优待,特地另建一所房子,供他与家眷居住。这一点,也许有柴进为山寨转移支付大量金银财宝的因素,更重要的恐怕是宋江钦慕他的贵族风度。宋江这个人虽然其貌不扬,却有很强的爱美之心,对于卢俊义、柴进之类“高帅富”人物特别欣赏。现在很多领导妒贤嫉能,生怕下属比自己强,应该好好学习宋江的雅量。宋江不仅有雅量,而且知人善用,他让柴进当山寨掌管钱粮头领,就是非常英明的抉择。

一般读者认为,那些冲锋陷阵、奋勇杀敌的梁山好汉,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而柴进只是做后勤部长掌管钱粮,不能上前线打仗,没有前方将士风光。持有这种观点,其实大谬不然。行军作战,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周密运筹和各方协调配合,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是这个意思。梁山泊作为一支割据力量,主要有三大要务,一是运筹决策,二是行军作战,三是后勤保障。掌管钱粮就是负责第三项要务,宋江让柴进和李应担任掌管钱粮头领,表明对他俩非常重视和信任。

或许在宋江看来,只有柴进和李应才能担当此任,换了别人,他未必放心。为什么呢?柴进不必多说,李应虽然不是金枝玉叶,可也是富豪出身,一个是名门贵族,一个是乡村贵族,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财大气粗,视钱财如粪土,几乎把所有的家当都贡献出来了。让他俩掌管钱粮,绝不会见财起意,绝不会监守自盗,绝不会挖空心思中饱私囊。假如换了当别人掌管钱粮的头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见钱眼开,也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做出克扣军饷、藏匿缴获、贪污挪用的勾当。不少好汉有过谋财害命的履历,如果让他们的某人担任这个职务,八成会出现贪污腐败现象。

像柴进、李应之类富豪何以不贪财呢?这个问题,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似乎给出了答案。他认为,人的需要是有层次的,低级的需要满足了,才会追求更高级的需要。这个理论,与中国古代“盗贼出于贫穷,礼义出于富贵”、“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说法,其实是一脉相承的。试想,那些一贫如洗、朝不保夕的穷汉,突然看一大堆到金银财宝,怎么不会睁大眼睛放绿光?怎么不会想到占为己有?怎么不会想象过上奢华的生活?前些时候,乡村流传一则故事,说的是上面要撤换贪污的村官,村里老百姓坚决不答应,他们认为,这个村官任职多年,好不容易由瘦猪养成肥猪,食量逐渐下降,如果另换一个人替代,如同换一头瘦猪喂养,其食量更大,老百姓会更加遭殃。由此看来,朴实的老百姓也懂得边际效应的。不过,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动物,有的人虽然贫穷,但在钱财面前却能保持清白,这主要取决于一个人的操守。相对而言,具有柴进那种贵族品行的人,涉嫌贪赃枉法的可能性更低,这是符合“存在决定意识”道理的。

当然,对于梁山泊来说,柴进的价值不仅仅是胜任后勤部长。关键时刻,从事外交和间谍活动,也是柴进的强项。在小说里,柴进混迹京城刺探情报,潜伏方腊宫廷做卧底,干得都很漂亮。打败方腊之后,幸存的梁山好汉大都受到朝廷的封赏,柴进被授为武节将军、横海军沧州都统制。因见戴宗纳还官诰求闲走了,又听说朝廷追夺了阮小七官诰罚为庶民,想起自己做过方腊的驸马,为免受奸臣之辱,柴进以风疾病患为借口,主动纳还官诰,回到家乡求闲为农。柴进及早隐退,固然是有所顾虑,恐怕与他淡泊名利的贵族精神不无关系。乡村贵族李应,也仿效柴进解甲归田,两人最终都保持了做人的自由和尊严,安然颐养天年。

随着社会不断进步和发展,人类纷纷走向民主时代,贵族时代终究一去不复返了。但是,贵族精神却是极其珍贵的精神财富,永远值得人们敬仰与弘扬。与贵族精神相应的是奴才精神、痞子精神和流氓精神,贵族崇尚独立自尊,奴才喜欢依附权势,阿谀奉承;贵族注重道义,有是非感,奴才看重利益,不论是非;贵族讲原则,遵守游戏规则,而流氓地痞最不讲原则,喜欢胡作非为,既不讲社会原则,也不讲道德原则;贵族讲究“费厄泼赖”,依规则和程序行事,而流氓地痞只讲究“泼赖”,喜欢耍泼,喜欢耍赖,喜欢搞邪门歪道。

老实说,现在人想要成为柴进式的贵族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任何人想要成为一个精神贵族也并非不可能,至少可以成为有点贵族精神的人。如果社会上弥漫着贵族气或绅士气,而缺乏奴才气与流氓气,这个国家无疑会达到相当高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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