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倩:观念论种种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85 次 更新时间:2012-06-16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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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倩 (进入专栏)  

在当代中国,作为法定的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哲学占据着主导地位。这种主导地位的具体体现,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所有学科的研究提供基本概念和分析框架。在有些学科中,比如自然科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能提供的概念或框架,其局限性甚为明显。但尽管如此,多数研究者还是声称,他们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指导下进行研究的,并力图在具体的工作中,进一步证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巨大威力。在学术研究之外,马克思主义哲学主导着几乎所有的政治思想文化讨论,人们或熟练或拙劣地引用着革命导师们的著作,以期在争论中占据优势地位。在那一时期,人们心目中的思想者,就是那些能比较熟练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概念或观点,分析、评论中国现实的人。但应该知道,无论一种哲学或思潮多么流行,对更多的普通劳动者而言,真要掌握那套革命的话语,仍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尤其对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而言,就更是如此。但对年轻人而言,这不难办。通过在大中学校开设思想政治教育课,可以有效地传播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概念或观点,提高青少年的“理论素养”。在教育领域,长时期系统性地推广某种价值观念的结果,必然是这种价值观念成为人们生活世界中的“常识”;而这种价值观念所提供的概念及分析视角,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人们分析、观察、批评现实的基本工具或思路。

中学政治教科书所能提供的,是简化版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受过中学教育的人都知道,所有哲学的基本问题,正如恩格斯所说,是物质与精神何为第一性的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不仅表明一种哲学思想上的分野,更标示出不同的阶级身份,以及政治思想上的进步或反动。认为物质为第一性,就是唯物主义(materialism)的观点,也就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的进步观点;而如果认为精神为第一性,则为唯心主义(idealism),这是一种资产阶级的、反革命的反动观点,值得大批特批。在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采取暴力手段,以彻底战胜这种危险的思想倾向。对以上的观点,即使没有多少深入的思考,但对多数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中国人而言,至少是不陌生的。直至今日,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法定意识形态的地位,仍没有动摇。但在具体的学术研究、思想讨论中,人们所使用的概念工具、分析方法较之以前,更为多元和丰富。但应注意的是,对多数普通的中国人而言,马克思主义哲学所提供的基本概念,诸如唯物论/唯心论,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等,仍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常用的概念。这就表明,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一些基础概念进行分析,搞清它们的真实涵义,不仅有学术价值,还有现实意义。

美国哲学家汤姆·罗克莫尔(Tom Rockmore)的《康德与观念论》一书,对上述问题的分析,比较细致、透彻,读来深受教益。罗克莫尔的基本思路,是通过重构观念论(idealism)历史的方式,来重新认识观念论,带有为其辩护的味道。这里的“观念论”,是译者徐向东对idealism一词的翻译,此之前,在多数地方,idealism被翻译为我们更为熟悉的“唯心主义”。徐向东认为,把idealism翻译为“唯心主义”,是错误的。因为“仅仅是在心灵哲学中,观念论才与我们称为‘唯物主义’的那种观点形成对比,因为在这个领域中,唯物主义指的是这样一个观点:实在的终极本质乃是立足于物理实体。然而,如果把我们称为‘观念论’的那种观点与唯物主义对立起来,我们就无法理解观念论的多样性。”(《译者序言》)在罗克莫尔看来,观念论对解决知识问题,做出了重要贡献。但这并不是说,有一种一般的观念论,贯穿整部哲学史。与此相反,罗克莫尔在这本书中,反复强调的一个观点是,并不存在一般的观念论,而是有多种多样的观念论;这无论在德国观念论,还是在英国观念论那里,都是如此。当然,这种看法的形成,实质上也与罗克莫尔的研究方法相关,他从观念史的角度入手,细致地分析各种观念论的形成及相互之间的影响。在罗克莫尔看来,时至今日,观念论累遭误解,最主要的原因,是来自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分析哲学的误解与批评。对中国学界而言,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马克思主义哲学对观念论的误读与压制,影响更大。罗克莫尔在《康德与观念论》一书中,对这方面的问题,有比较多的分析。

罗克莫尔指出,是马克思的革命战友恩格斯,发明了马克思主义。而马克思本人,并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作者写道:“恩格斯简单地把马克思主义与唯物论等同起来,尽管马克思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的见解提出那样一个主张。”在罗克莫尔看来,马克思本人是一个观念论者:“可以表明的是,我们应该把马克思理解为这样一位德国观念论者:他的理论是建立在黑格尔的理论的基础上,并且修改和扩展了黑格尔的理论,而不是抛弃了黑格尔和哲学。然而,马克思主义是由恩格斯建立起来的,而恩格斯对哲学的把握从最好的方面来看也很薄弱、很简单化。”看得出来,罗克莫尔对恩格斯的哲学工作,评价不高,更不可能满意。在他看来,恩格斯对唯物论与观念论的强行割裂,在哲学的理由的之外,更多处于政治上的考虑。这对以后的马克思主义者,产生了重要影响。罗克莫尔写道:“恩格斯认为,唯物论和观念论代表了两个对立的观点:一个观点是无产阶级的观点,而无产阶级的利益被认为是由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来代表的,另一个观点是他和其他马克思主义者称为‘资产阶级哲学’的那个观点。恩格斯认为那两个观点是相互排除的,并把黑格尔的那个目标转变为那两个取舍。在提出这个思想时,恩格斯暗中利用了排中律,认为唯物论和观点论是两个各自完整但又相互排除的取舍,其中必有一者为真,另一者为假。”“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马克思主义者试图把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合并起来。那种普遍努力往往把重要的概念差别掩盖起来。马克思主义者,在试图推进唯物论和拒斥观念论的过程中,声称自己是马克思的代言人,但马克思比马克思主义者要稳健得多。马克思主义认为‘观念论’与‘唯物论’水火不相容,于是往往就认为,凡是被‘观念论’所排斥的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被称为‘唯物论’。但那种做法肯定不符合马克思本人的见解。”

我相信罗克莫尔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并愿意为此提供一个经验层面的证据。即在某些以马克思主义为意识形态的国家或地区,在某一历史时段,马克思本人的著作,是被禁止阅读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极权政治统治下的国家或地区,任何成系统的思考,都是不被允许的。统治者认为,人们只有不断地背诵一些伟人语录或著名格言,才能保持昂扬的革命斗志和纯洁的革命情怀。这实质上是出于政治策略的考虑。由此可以看到,在哲学与政治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如何理解这一关系,是一个要紧的题目。对此,徐向东认为,“……关于哲学的一个更为重要的事实是:作为一种反思性的活动,哲学必须超越任何既存的意识形态,为设想更加值得想望的人类生活提供一个基础。”我很同意这一点,但如何实现真正的“超越”,则是另一个值得细想的题目。

马克思主义之外,对观念论进行激烈攻击的,当数分析哲学家们。但在罗克莫尔看来,这种攻击建立在对观念论基本无知的基础之上。摩尔、罗素等激烈攻击英国观念论,这就意味着,有一个一般的观念论在那里,供摩尔等分析哲学家批判。但事实的情况是,在英国,有各种各样的观念论,但却没有这样一个一般的观念论,如果有的话,也是分析哲学家们因为他们批判的需要,而制造出来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摩尔等的工作,无非是对着一个自造的稻草人煞有介事地喊打喊杀,并因此吸引了大批追随者。罗克莫尔认为,分析哲学家们对观念论的误解和攻击,在被达米特称为分析哲学之父的弗雷格那里,并不存在。有的研究认为,弗雷格本人,就是一位观念论者。

上面已提及,罗克莫尔的研究方法,是通过重构观念论史的方法进行的;在作者看来,观念论的巨大贡献,主要是对知识论问题的解决。在这一问题中,首先应搞清的是,观念与实在的关系问题。在作者所称的旧的观念论之路,即柏拉图式的观念论那里,观念就是实在,而对这种实在的把握,并不需要通过任何中介,而是以非常直接的方式进行的。但这种直接把握实在的能力,并非每个人都具有,而只有那些具备特殊能力的少数人,才能做到这一点。而“新的观念之路不同于旧的观念之路的地方就在于:它否认观念本身就是实在,认为观念只是代表或表达了实在。”这种新的观念之路,大致可称之为表象主义。罗克莫尔写道:“一个知识理论是表象性的,当且仅当它认为:只有通过心灵中的观念,我们才能接近独立于心灵的外部实在。对于一个表象主义者来说,所谓‘知道’,并不是直接地知道对象,而是直接地知道表象,而表象被认为正确地描绘了认知对象。”

在罗克莫尔的研究中,康德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地位。这主要表现在,在对知识论问题的解决中,康德既是一个表象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建构主义者。在这本书的结尾处,作者基本站在建构主义一边,尽管他声称这“并非定论”。而“所谓‘建构主义’,我指的是现在已被称为‘康德在哲学中的哥白尼革命’(有时也被称为‘康德的哥白尼转向’)的那种东西中的核心见识。建构主义是这样一种观点:认知者构造(construct)、构成(constitute)、制作(make)或产生(produce)其认知对象,并把它作为知识的一个必要条件。”关于“建构主义”,作者进一步解释说:“所谓‘建构主义’,我指的是这一观点:所谓‘知道’,就是要知道经验实在,但经验实在不是独立于主体而存在的,而是由主体(一个或多个)作为知识的一个必要条件‘构造出来’的。所有建构主义者都放弃了要去知道形而上学实在的努力,因此往往都只是声称:我们要去知道的是那个在经验中被给予的经验上真实的世界,而不是作为本体而存在的实在。”站在这一立场上,分析哲学对于形而上学实在论的承诺,自然是作者所不愿意接受的。通过分析和解释,罗克莫尔将马克思也拉入认识论建构主义的阵营:“在我看来,马克思是一位认识论的建构主义者,因此,他在这个方面的见解很接近德国观念论,甚至与后者不可区分。”如此看来,对于观念论而言,马克思主义及分析哲学的批判,理由是不充分的。

或许,对罗克莫尔关于观念论的上述种种主张,我们仍可持批评性的态度。这当然没问题。而重要的是,罗克莫尔通过对观念论史的重构,重新将我们带入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之中。至此,无论我们持有何种实质性的主张,但无可否认的是,在罗克莫尔的工作之后,我们很难再简单地认为:观念论不过是死狗一条。

二○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本文发表于《天堂桌子读书会丛刊·第一辑(夏季号)》:http://ishare.iask.sina.com.cn/f/2490507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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