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华:张充和的少作与张定和的绝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07 次 更新时间:2011-12-17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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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昌华  

张定和的人生,充满艰辛坎坷,备尝荣辱。1996年他患病住院,缠身病榻,怀旧情绪越发浓烈,回首往事,追忆“m妈”对他的关爱、温暖,深切感受到高干干是他“终生难忘的人”。想到高干干给他的母爱,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他让家里人找出他六十年前为充和四姐少年时期的诗作《趁着这黄昏》作谱的原稿,在医院病床上加工整理。定和生日那天,他的在京的第二代、第三代到病房与他欢聚,为他庆生。定和讲述了高干干关爱他的往事,又唱这支新谱的歌给他们听,边唱边流泪。家人都很感动。定和是把这支歌,当做心香一炷献给他的“m妈”的……

趁着这黄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薄暮的苍冥。一弓月,一粒星,似乎是她的离魂。她太乖巧,她太聪明,她照透了我的心灵。

趁着这黄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衰草的孤坟。一炷香,一杯水,晚风前长跪招魂。唤到她活,唤到她醒,唤到她一声声回应。

这首题为《趁着这黄昏》的温馨、凄婉的小诗,是张充和闺阁时代的少作。谁能想到竟是她献给一位殇逝的保姆的。

张氏十姐弟出生在合肥的名门望族。父张冀牗给孩子们起名都有一个“和”字,取“和以致福,善可钟祥”之意。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保姆。这些保姆多为乡下年轻的寡妇,只有姓,没有名字。张家人一律称他们为“干干”,区别于“奶妈”(湿),也有干妈这层意思。2000年,我访允和先生时,她说她动员姐弟们写一组“保姆列传”系列,刊在家庭杂志《水》上。元和、兆和都写了,响应最积极的当属宇和,还写了篇《门房列传》。我读过宇和的《我的汪干干:老妈》,十分感人。2004年秋末,我拜访与我同居金陵的宇和先生。那时他已是八十六高龄的老人了,是张家十姐弟中唯一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但不乏文学的才情。宇和在回忆稚童时代时兴奋地对我说,那时人家说我们家三声不断:笑声、哭声、打闹声。十个孩子,十个保姆,跑进跑出像走马灯。说到保姆,我接过话题:“听说你们家的人对保姆的感情都很深?”宇和先生额首称是,说着转身走进书房拿出一封信(手写复印)来说:“三哥在这封信中有一段就写他的保姆。”这封名为《定和自叙》的家书,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长达六万字。《自叙》中第二部分《童年》中有一半文字是专写他的保姆高干干的。定和五岁丧母,全靠高干干在继奶妈之后带大的,她后来又带过他的儿子和女儿。抗战岁月,定和到重庆,高干干在安徽农村。当她听说定和的婚姻出了问题,儿子无人照料时放心不下,历经千辛万苦赶到重庆,照顾定和生活并带孩子。定和当时生活十分清苦,无法付给高干干工钱。高干干从未讨要过。解放后高干干随定和到北京,又帮他带女儿。高干干与定和一家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

张定和在自述中说,高干干从来未正式读过书。但天生颖慧,记忆力极强,心算快。虽没有学过算术,但“鸡兔同笼”之类的算学,她算得既快又准。高干干主要的职责是带定和(也带过充和),兼当定和生母的佣人,为太太梳头。在梳头的时候,要太太教她认方块字,这样又成为太太的学生。她手脚勤快,记忆力特别好。“她能清楚地记得久远以前事情的细节,什么人、什么时辰、在什么地方、什么数目字等,就连我们家从我的祖父母起的所有人的生辰八字,和已故的人的忌日也都记得……”

最令定和感念的是,生母去世以后,高干干像母亲一样关爱他,不仅在冷暖食宿上无微不至地关怀,重要的是在做人的品德上对他的熏陶。她常在定和面前讲述定和生母“待人宽厚”的故事。高干干在烧火做饭时总把定和搂在怀里,常对他说“火要空心,人要忠心(要做有诚信的人)”的道理。定和说“她的艰苦朴素熏陶了我”,以至到市场经济时代,定和对高消费还不适应,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一些传统美德,都是受高干干的影响。定和说,直至1965年高干干去世,他与她的关系一直未断。“她与我情同母子,我一直叫她‘m妈’”(这是苏州的叫法,但却用合肥的方言。笔者也是皖人,深感这种“m妈”的亲昵)。定和一生为疾病所累。1996年他患病住院,缠身病榻,怀旧情绪越发浓烈,回首往事,追忆“m妈

”对他的关爱、温暖,深切感受到高干干是他“终生难忘的人”。想到高干干给他的母爱,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他让家里人找出他六十年前为充和四姐少年时期的诗作《趁着这黄昏》作谱的原稿,在医院病床上加工整理。定和生日那天,他的在京的第二代、第三代到病房与他欢聚,为他庆生。定和讲述了高干干关爱他的往事,又唱这支新谱的歌给他们听,边唱边流泪。家人都很感动。定和是把这支歌,当做心香一炷献给他的“m妈”的。从创作角度来说这或是定和的“绝笔”,一个主人在生命的边缘,以这种方式纪念他家的保姆可谓是一支“绝唱”。

既写到张定和,笔者忍不住要附上一笔。

张家十姊弟多才多艺,琴棋书画都有一手,都为日后的文化或科技精英。其声名以四姊妹称著,这或许多少与她们夫君的声名显赫不无关系:元和嫁给了昆曲大王顾传玠,允和的丈夫是语言学家周有光,兆和的夫君是文学家沈从文,充和的爱人是美籍汉学家傅汉思。其实,六个弟弟也都有可圈可点之处。张定和在音乐上的成就,颇令人称羡。定和生于1916年,适蔡锷云南起义一周年,父为其取名“定和”,意为“重定共和”之意。1937年毕业于上海音专,师从黄自教授,受益终身。抗战爆发流浪至重庆,执教于国立戏专。其时风华正茂,才情横溢,为唤起民众抗战,曾为郭沫若的《棠棣之花》、田汉的《复活》(译本)、梁实秋的《奥赛罗》(译本)、顾毓琇的《岳飞》、余上沅的《募寒衣》、吴祖光的《凤凰城》等剧本谱曲,引起强烈反响。1946年8月,“张定和音乐作品演奏会”在上海隆重举行,节目都为抗战之声:《抗战建国歌》、《江南梦》、《流亡之歌》、《嘉陵江水静静流》、《艺术战壕颂》等。上海《大公报》出了一期“定和特刊”,张充和刊头题字,沈从文撰《张定和是个音乐迷》。吴祖光在《写在演出之前》称:“许多艺术家在这次抗战里展露他们的天才,定和先生该是其中值得骄傲的一个……”由此奠定了定和在乐坛的地位。

解放后,张定和在中央戏剧学院、中央实验歌剧院执教、工作,先后为田汉《十三陵水库畅想曲》、欧阳予倩的《桃花扇》以及陈白尘的《大风歌》等二十一部话剧、歌剧、舞剧、电影谱写音乐。2002年定和获中国音乐“金钟奖”终身奖。

张定和先生为人低调。笔者写过张氏四姊妹,与张家人较熟。出于定和业绩世人知之甚少,我托宇和代信,想去采访他。定和给我一长函,谦云:“回忆我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无非是风云际会,多出自偶然。早年曾在戏剧学校工作,写了一些话剧插曲。曲随戏定,戏不演了,曲遂无用。自忖并无建树。”又引沈从文的“我和我的读者行将老去”,以乏善可陈、“静”度晚年而婉拒。

张定和的人生,充满艰辛坎坷,备尝荣辱。2011年春,他以九五高龄谢世。定和走了,曲终韵自存。他留下的那些难忘的旋律将在历史的册页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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