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日本的传统有多厚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55 次 更新时间:2011-11-17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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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柠  

由于文明开化的“先来后到”,世界对日本的认识,要早于日本对世界的认识。然而,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世界对日本的了解,一定比后者对前者的认识来得深广。事实上,自明治维新以降的一个半世纪以来,后者对周边世界的理解,远远超越了包括中国在内的周边国家对这个“偏安”于太平洋和日本海之间的狭长岛国的解读。

远的姑且不论,近百年来出自各个主流文明国家的汗牛充栋的所谓“日本学”论著,经过大浪淘沙,到现在有重温价值的还剩几何?而在那些被认为尚可重温的著作中,又有几本能入东洋人的法眼呢?

如此检讨一番,状况颇为绝望。我们发现,日本的“传统”,加上对这个传统的“经典”解读,竟如此之有限,有限得简直可以“打包”随身携带。笔者这样说,绝无贬损东洋文明的伟大传统之意,相反,我对它至今充满敬意。我想强调的,恰恰是我们对这个传统之懵懂混沌到了何等不济、可怜的地步。

在所剩无几的学术“库存”中,有几种却无论如何无法绕过不提,譬如《菊与刀》、《武士道》、《日本论》和《日本人》。四部著作,篇幅不一;作者分属三个国家(日、中、美),身份各异(学者、政治家、军人);出版时间跨越近半个世纪,最近的一部距今也有60年。但就对日本民族性格的“解剖”和东洋社会的理解程度而言,至今鲜有出其右者,正是这种对历史时代的超越性,使其得以立于学术经典之林而无愧色。

“四书”之中,最著名者无疑是《菊与刀》。确切地说,这部付梓于“二战”后期的人类学著作,系受美国军方委托、基于“美国即胜、日本必败”的前提下的、旨在为战后前者对后者的占领和统治而提供的战略政策研究报告。作者美国女性人类学者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根据文化类型理论,用文化人类学的方法,在太平洋战争尚未结束的“非常时期”,对被关押在战俘营、集中营里的“敌性国家”战俘、侨民进行了广泛的调查。最终的报告之所以用《菊与刀》来命名,并不仅仅因为菊花是日本皇室的纹章,刀是日本武士的象征,而是以“菊”与“刀”的组合来象征日本人的矛盾性格,暗喻日本文化的双重性(如“爱美而又黩武,尚礼而又好斗,喜新而又顽固,服从而又不驯”等)。

何以如此呢?作者给出的答案是,相对于西方的“罪感文化”,日本文化的主要特征为“耻感文化”,其强制力来自外部社会而不是人的内心,这是日本人在战争中易施极端暴力而滑向集体犯罪泥淖的根源。作为报告的结论,作者认为:1、日本政府终会投降;2、美国不宜直接统治日本;3、不能用对付德国的办法来对付日本。我们不能说一部《菊与刀》决定了美国对日占领政策的全部。但事实上,战争结束后,包括麦克阿瑟在内的决策层,在诸如保留天皇制、实行间接统治等方面,其施政基本上没有逸出这位人类学家所给定的结论框架。也因此,这部书在学术界赢得了崇高的声誉,被尊为现代日本学的鼻祖。

不过,应该指出,在日本学界,对《菊与刀》的学术价值,始终有不以为然者。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学术性的,毋宁说更多是与著者本人的学术“资历”、背景有关的“质疑”,比如认为既不通晓日文,也未去过日本的著者仅凭对“特定时代”(战时)的“特殊社会集团”(在美日侨、日俘)的社会心理调查得出的结论,难以当作“日本人”的普遍心理云云。

《武士道》为“四书”中之成书最早者,于中日甲午战争后4年、日俄战争前5年的1899年(明治32年)在美国出版。单看出版年代就知道,明治末年,正值日本战胜清国之初,士气大振,一方面,与俄国积怨日深。说白了,就是在与列强抗争的同时,拼命成为列强一员的时期,也是“崛起”中的东洋社会被西方当成“黄祸”而大加妖魔化的时期。作者新渡户稻造,为日本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家,早年赴美、德留学,获博士学位。作为第一代“开眼看世界”的日本人之一,其肖像至今印在5000日元的纸钞上。

以经过作者的美国太太捉刀的、通俗晓畅的英文写成的《武士道》,是以西方社会为对象的对“东洋文明”的扫盲课,是一曲关于日本文化的激越、抒情的昂扬礼赞。由于新渡户本人幼年时曾接受过武士道的传统教育,因此,在对西洋人介绍时,与别的外国日本研究者至多充当一个“辩护律师”不同的是,“可以采取被告人的态度”,颇能进入角色,入木三分。其对东洋文化“深层推销”,令人想到后来林语堂对中华文化的推介。

书甫一出版,即在西方社会引起了极大反响,在极短的时间被翻译成数种文字风靡各国。仅其日文版从1900年到1905年的6年间就再版了10次。据说,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不仅曾亲读此书,还特意买来分赠友人。回过头来看,日本能在明治维新之后一代人的时间迅速“崛起”而免于被列强过度打压、妖魔化,不能不说拜《武士道》之所赐大焉。

《日本论》和《日本人》为国人的著作。前者为国民党元老、民国时代政治家戴天仇(季陶),后者为一代军事理论家、抗战名将、国府高等军事顾问蒋百里(其与日籍夫人之女钢琴家蒋英为著名科学家钱学森的夫人)。两著分别发表于上个世纪20年代末和30年代末,恰是积贫积弱的中国从战云密布日益走向亡国灭种边缘的时期。前者与直接受“9?18”国难刺激而成的多卷本巨著《中国与日本六十年》(王芸生著)并称为中国的日本研究巅峰之作。

戴、蒋两位,同为民国时代的“知日派”。与军人出身的蒋百里相比,戴天仇对日本的理解沉厚精粹,文字博大雄深。用民初政治家胡汉民的话来说,“我敢说季陶批评日本人要比日本人自己批评还好。……他不止能说明日本的一切现象,而且能解剖到日本所以构成一切的动力因素。”在短短不足10万字的篇幅中,纵论岛国从皇权、国体,到信仰、宗教,从武士、财阀,到政党格局、两性生活的方方面面。其诸多论述,即使在77年之后的今天看来,仍振聋发聩,不失“时效”。

相形之下,蒋将军的《日本人》似略显单薄(客观上,“四书”之中,此编的篇幅也最小,仅不足两万字)。但以职业军人、战略家的“专业”视角扫描日本战前的政经、军情和外交走势,并联系欧战的历史,指出日本的“黄金时代过去了”;并借德国人之口说出,“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一介“主战派”将领的决绝身姿跃然纸上。

值得指出的是,“四书”所网罗的四部著作,尽管有《日本论》和《日本人》那样典型的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以学术报国”、向学术索求救国良方之作,更有像《菊与刀》那样干脆是战略政策研究报告,可无论哪一部,均能客观冷静、就事论事地娓娓道来,虽旁征博引、左右逢源,却举重若轻、平实清新,绝无半点时下国际关系、战略研究类文章中常见的那种装腔作势、令人作呕的“师爷腔”、“策论风”。这一点,是“正论”之外,需格外引发我们思考的地方。

《日本四书》:《菊与刀》(美)本尼迪克特 著、《武士道》(日)新渡户稻造 著、《日本论》戴季陶 著、《日本人》蒋百里 著,线装书局,2006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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