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萨斯州多好农地，广大，略有起伏，种着苞谷。苞谷快收了，一般高矮，一片灰黄。不过从车里望出去，灰黄得实在单调，车开得愈久，愈单调。

偶有棉田。两个人坐在路边白房子前，有车开过去，瞥也不瞥，呆看着棉花地。

从后视镜里望他们，愈来愈小了。发什么呆呢？棉花出了问题？第一次种棉花，新鲜？棉花向来是南方种，收获时，黑人一边摘棉花，一边唱歌。这种工我打不得，做起来像个哑巴，总不能唱“喜摘公社丰收棉”吧？

车开久了必须胡思乱想，否则没意思。两眼呆滞，将爱情发展到床上；杀人无声；长寿五百。结果世间没有新鲜事，都干过都见过都明白，于是怨恨科学为什么延长生命法律又不许安乐死，三十岁正好嘛。

所以那两个人在胡思乱想，我胡思乱想那两个人。

堪萨斯从来就种棉花，白人收，不唱歌，喝啤酒，酒后开车，忽然车停了，遍地白光，不是棉花，好家伙外星人，掳到飞碟上，绑在台子上研究研究，一刀划开，喷绿血，溅到脸上，舔舔，嘿，挺甜的。

奇怪的是，这美国的地怎么变蓝了？

一个人倒立着靠近，问：“还好吧？”

这是翻车了，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地应该这样种，一英里棉花，一英里苞谷，一英里小麦，一英里随便什么，之后再一英里苞谷，一英里小麦，一英里随便什么，一英里棉花。

一百英里都是苞谷，肯定翻车。

不过靠近的人还是问：“还好吧？”

轮到我倒立着说：“目前还好。”

从车窗里爬出来。车滚了一周半，罐头榨菜，四川郸县豆瓣酱，商务印书馆香港版《英汉小辞典》，镇江香醋，三三书坊吴念真朱天文《恋恋风尘》，小磨香油，花椒粉，中华书局钱钟书《管锥篇》第三册，筷子，民国三十二年初版上海开明书店李述礼译斯文赫定《亚洲腹地旅行记》，牙签，康泰时照像机，牙刷，内裤，八八年版全美公路图，辣椒油，毫不相干散落堪萨斯州。

警车闪着灯过来了。早就立在远处的几个农人已经在管理临时交通，路过的车慢下来，开车的人看不到躺在地上的人，疑惑着过去了。

一个警察过来，两只眼睛蓝得像穿过脑袋看得见天的两个洞。

“还好吧？”

“还行。

“摇摇脖子试试？”

摇摇脖子。

警察于是去看车，点一点头，要了我的驾驶执照，支高了一条眉毛开始记录，右手食指少着两个关节。

“洛杉矾来。嗯，到哪儿去呀？”

“芝加哥。”

“去芝加哥干什么呀。”

“芝加哥……是个有名的城市呀。”

“也是麦当劳，也是加油站，有什么意思。坐‘灰狗’走吧，车报销啦。你这个名字怎么念呢？”

“阿——城。”（Achehg）

“阿——欠？”

相当接近。不能为难一辈子第一次说汉语的人，这个名字已经为难过许多州的许多人了。因为没信教，改叫“麦寇’“彼得”都不合适，改个“拱门”（Arch）或“小圆门儿”什么的就方便了。

已经有个牵引车将我的车翻过来，于是收拾散落的东西到车里去。钥匙还在位置上，碰碰运气，一扭，引擎发动了，非常平稳。

“警官，我可以接着开这辆车走了。”

“你就抽疯吧，车顶都瘪成什么样儿了。”

“把顶锯掉，弄成了敞篷挺好的，这一路上天儿不错。”

“法律禁止这么做。不过镇上有辆二手车，价钱还可以，愿意成交，买了就能上路。你来找我吧，报告单上有我的名字。”

坐上牵引车到小镇，一个麦当劳，一个加油站，一个小教堂，一个十字路口，一扇窗户的帘子掀开条缝，一张脸凑近玻璃。

牵引车司机就是废车店的掌柜。老婆年轻时一定漂亮过，手上有模有样地挟着只烟，吐出一口，将脸退后，烟于是自原地浮高。

“五十块钱怎么样？”

“六十吧。”

“啊哈，你想卖出房子的预付款？五十五好了。”

“行啊，那就别收拖车费了。”

“嗯——你这个名字怎么念？”

“阿——城。

“阿——欠？”

“不必麻烦，打个喷嚏试试。”

“嗨，甜心，来打个喷嚏看看。”

“甜心”掌柜一脸皱纹正进来，仰起脖子看好屋顶，眨着眼真打出个喷嚏：“阿——欠！”

里屋有个女孩子大笑起来。老婆说这是我们丫头，上高中了。“甜心”马上递过来一张照片：“这是我们小子麦寇，大学足球队的。”

照片上的麦寇脖子比头粗，我说麦寇像母亲，“甜心”耸耸肩，“也许吧。”

拿了五十五块钱，出门，院子里已经摆好第二十七辆废车，看了一会儿，真是对不起它，已经跑了二十几万了，上路前还给它换了四只新鞋呢。

杂物装在提箱里，找警官去看看那辆二手车吧。

镇上沓无人迹，热，无风，包围小镇的苞谷当然也就没有声音。

忽然背后远处一声嘹亮：“阿——城！”

音正腔圆，好个不露面的大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