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于华:行者无疆:“江河十年行”行走日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57 次 更新时间:2010-12-21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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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于华 (进入专栏)  

2010年11月24日

清晨出发,飞往昆明。到达后即乘大巴开往六库(怒江州首府),同行者凡二十余人,均为各学科研究者和媒体人士。2010年“江河十年行”云南段的三条大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的行程开始了。

到达六库已是夜里一点多,先行到达的于晓刚老师一直在等候我们。入驻宾馆,一夜无话。

2010年11月25日

清晨起来,天色阴沉,脚下的怒江也显得灰暗。早饭后登车,沿怒江峡谷而行,前往丙中洛。旅途之中,大巴课堂开讲,各路专业工作者介绍自己所熟悉的水电开发导致的生态环境改变和水电移民等问题。我向领队建议:不要使用“专家”称谓,原因是该名称已不是什么好词,某些专家专爱开口胡言,一张嘴就引来“板砖”一片,确实堪称“砖家”。开个玩笑:谁说我是专家我跟谁急啊:“你才是专家呢,你们全家都是专家!”

我也简要谈了“维权就是维稳”、“社会建设建的是作为主体的公民社会”等话题;特别强调了水电开发决不仅仅是科学家的事,而是关系全局的全社会之事。现有的发展主义却是目中无人,在城市建设中是只见房子不见人,在西南开发中是只见水电不见人;而“和谐社会”的本质含义是“以人为本”、是和而不同、是正义公平的社会。

下午路经怒江重要景点“石月亮”,停下拍照。之后到达福贡县石月亮乡民族完小,送去捐赠的图书、光盘和衣物等。孩子们正在吃饭(应该是晚饭?),观察了一番,吃的是米饭,有很少一点肉和豆腐皮,靠菜汤下饭,辣的。校长组织孩子们排队领取捐赠物品,场面热烈,众人拍照不提。我问了好几个男孩、女孩饭好不好吃?宿舍条件好不好?回答是众口一词的“好”;但仔细观察一下,孩子们脸上长癣的非常普遍,这应该是营养不良或有蛔虫的表现;天气这么凉了,不少孩子脚上还穿着凉鞋;有的孩子看上去年纪非常小,给人的感觉还不到六七岁,这么小的孩子就离开父母寄宿读书,着实有些令人担忧。但取消村小、集中办学又似乎是当下统一的政策,沿途我们也看到许多校舍很不错的希望小学都空置了。事实上农村教育的困境依然很大。“一刀切”的大一统方式办任何事恐怕都有大问题。(此话题应与梁晓燕讨论)

在小学对面已经废弃的写了“拆”字的粮站,我们看到黑板上写着:籼米标2.00(市斤),北大荒精洁米2.75(市斤) ,北大荒精洁米3.50(市斤),本地菜油9.00(市斤),学生口粮价每市斤1.90等字样,了解到当地现行粮油价格。

到达贡山县丙中洛乡已经是晚九点左右,摸黑进入甲生村的重丁村(村民组)。我们在央视记者摄影机灯光的照射下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有人踩进水沟里湿了鞋。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夜宿该村农家,户主刘吉安,开农家旅馆,家境殷实,院中树上挂满了柿子。晚饭很丰盛,有腊肉、腊排骨、炖鸡等。凤凰网记者兰健为大家开通了微博,而且可以用手机发消息。我的第一条围脖是:“夜宿丙中洛甲生(重丁)村。抬头满天繁星,侧耳怒江涛声,默祷这怒涛之声永不停息”。

2010年11月26日

虽是睡半夜,还得起五更,26日清晨七点即起走访十个跟踪调查户的第一户李战友家。最有意思的是李还尚未起床,是被我们敲门叫起的。李家比起我们住的刘家略显贫寒,我们围着火塘与李战友聊天:谈着今年的收成、家里的生计,边喝茶并吃他们自家的爆包谷粒(很香)。这是一个多民族的家庭:李是汉族,他老婆是傈僳族,女婿是(怒?)族,且是上门女婿,各族人民和谐相处;不一会儿其女儿和女婿来了,他们都能歌善舞,是在外出表演时认识的;而歌舞演出也能挣得收入。一家人的日子不错,李的老婆还给我们展示了他们去北京旅游的相册(这样的走马观花虽然算不上人类学意义上的田野调查,但还是能了解到不少基本情况)。丙中洛地区为亚热带景观,村里长着巨大的芭蕉树;民居为木结构杆栏式建筑;路过的一些人家屋檐下都挂着收获的包谷和自制的腊肉香肠。

早饭之后继续沿怒江上行。同行的张学友(春山)向大家介绍地形:左手是高黎贡山,右手是碧罗雪山,实乃高山峡谷,大江大川,气势非凡,不愧为三江并流的世界级自然遗产宝地。途中临时走访了四季桶一户人家,简单访谈后继续行路。先后到达石门关、茶马古道,遥望雾里村。一江之隔对岸即是在岩壁上凿出的茶马古道(德拉姆),各族先民由此走马贩运、生存繁衍。先从索道桥过江的队友在此岸看上去小如蝼蚁,让人深感宏大与渺小、亘久与短暂的巨大反差。面对雄浑伟岸的大自然,队友们激动得大喊大叫,我也喊了一句:“谁要是破坏这里我fuck它祖宗十八代!”沿怒江上行至滇藏交界处(西藏察隅县)折返,经著名的怒江第一湾。这个在书本、报刊上看过多次的形象终于在现实中跳入我的眼帘——没有那么湛蓝碧绿,冬日的草木也略显凋敝,但依然还是有一种动人心魂的力量:大山像伸了一只脚插入大江,迫使其转弯而下,山河在这里纠缠盘旋,大自然的力量是那样地不由分说。栖居于此的几户人家千百年来只是默默旁观这天地造化。

围脖一条:壁立万仞,江水如碧。江边人家并不富裕但安康自足,为什么一定要修坝呢?少发几度电又怎么了?别切断这条生态河。(这时我们还不知道,西藏境内怒江上游已经修建了两座水电站——杨勇后来告知。)

下午来到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普拉底乡力透底村东月各河河谷,这里是云南8月18日特大泥石流的发生地。数月之后,泥石流的惨烈场景仍令人不寒而栗。比房子还大的巨石滚落江边,上面有红字记下“公元二0一0年8.18特大泥石流遗址”,如鲜血一般触目惊心。我们脚下的泥石中埋葬着一百多个亡灵,有人摆放了水果、酒水等祭祀物品。据报道,这里原是一个选矿厂,在那个恐怖之夜,上游30多万方巨石和泥土在暴雨洪水冲击下顺峡谷而来,使上游玉金铁矿遭受灭顶,采矿区、厂区、生活区、变电站、近百人、40辆车卷入怒江。堆积物卷入怒江第二天使上游江水增长6米,下游下降3米,当时情况非常紧急。……山坡下公路被冲毁200多米,石拱桥已粉身碎骨,现今还在使用救险时期的钢架简易桥(兰健记载)。遗址现场依然到处散落着锈迹斑驳的车辆、设备残骸,丑陋狰狞;大大小小的石块让我们走得磕磕绊绊,更感自身之渺小;怒江在身旁变得很窄,它奔腾咆哮着,溅出白色的浪花,与我们上午所见似乎已性情大变。

面对如许场景,要不要敬畏自然的话题还用争论么?这怒江之声,温柔时震撼,暴虐时更震撼。围脖:云南怒江贡山普拉底乡泥石流灾难的现场触目惊心,让人无法不惊叹大自然之力。人类真是狂妄,还叫喊战胜自然,向大自然进军,真TMD是作死!人要作孽就是自取灭亡,挡都挡不住。

26日夜宿贡山。

2010年11月27日

27日上午到达定点采访的小沙坝移民村,这是此行进入的第一个移民村庄。队友分成几个小组在村中走访,首先映入眼帘的村貌是统一建造的村民住房:二层小楼上下各三间有一小院,正面有一“铺面房”,但大多数都空着未出租,除了最热闹的临主要街道的铺面(后经了解,这些能够出租的铺面房大都属村干部所有;出租的多经营建材,是地方政府要求商户来这里开店的);主要街道上开店的都是建材市场。

我随汪永晨等来到跟踪户何学文家。何学文是原来的老村长,曾经为建坝搬迁之事焦虑与奔走,现日渐年老体衰。走进家门,何大爹正在火塘边抽烟,我们坐下说话,他告诉我们:没有田地的日子对农民来说太难了,现在新村的乡亲们有些又回到老地方去种地了,但路途远,来回要走很久。他家里在小沙坝老村的果树都砍的砍,荒的荒了。因为没法照顾,只好放弃了。移民前那可是何大爹家的一笔重要的收入呢。下面是汪永晨记录的“2008年江河十年行”时何大爹讲述的情况:原来有60多棵芒果树、10多丛竹子、20多窝芭蕉、10棵石榴、4窝咖啡、8棵桃子、600多棵大桐油树、200多棵小桐油树、600多棵果皮树、5棵木棉花、10棵树瓜。随着水库的修建也将被占用和淹没。现在虽然还没有淹,可果树都在老村,搬到新村的他们无力再去看管那些果树。两年了,他们家这些果木的收入基本是没了着落。年猪,对中国农民来说,不管是什么族都格外重要。搬到新村三年了,不让养猪。今年9月份,何大爹的女儿给了一头小猪,老人找了新村外的一块地方搭了个猪圈养了起来。

问:猪圈那要天天去看着吗,他说是几家人一起找的地方,有人看着。平时他自己去喂,周末孙女休息了,孙女去喂。孙女明年参加高考。家里两个上学的孩子,现在完全靠儿子,媳妇在外面打工挣钱。

与何大爹交谈了一会儿,其小女儿与几位妇女到来,拿着印满红手印的上访相关材料(名为“关于住房问题的请示”,数了一下印有三十多个手印),多是反映有关补偿面积、款额和房屋开裂与漏雨问题的。访谈后我们分头前往几户人家包括何大爹女儿家查看房屋质量问题并拍照。之后又在村里随便转了几户人家。村民告诉我们,今年算是一件好事的是村民的铺面房在未能租出去时,县移民办公室每年给5000元补偿。在村民指引下我们来到村书记的“豪宅”,试图进去看看,但敲门未果,家里无人应答。我们也看了村里的卫生室,一位女医生在坐堂,输液室内有两人在输液。

正在此时,两位公安干警(一位着警服一位着便装)迎面而至,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采访村民?要求查验身份证明,我们回答只是作为旅游者随便走走看看,并无它意。看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坚持跟到大巴车前查证。出示证件后我们乘大巴离开小沙坝村找地方吃饭,领队则在大部队掩护下带小分队另外打车前往老村视察。已经打过交道的两位国保此时乘越野吉普跟住我们,我们停车后回头往饭店走,与之迎面碰上,他们停下车专门告诉我前面一家羊肉汤馆子不错,我答“正是前往羊肉汤”。吃饭期间他们一直未离开,在不远处监视,直到小分队返回与我们汇合后离开其地盘。

告别小沙坝,吃饱羊肉汤,我们开上去往澜沧江的路。据永晨所言,下一户要访的澜沧江人家早已经在等我们并且“杀鸡宰羊”准备了丰盛的午餐(晚餐),她建议大家别吃太多留着肚子去吃特色刘记黄焖鸡。我开玩笑说:大家千万别听汪永晨的,赶上一顿就得吃饱,下一顿还不知在哪,知道在哪也有六七个小时路程,嘎嘎嘎。

果然,到达刘玉花家时,天已经黑透。刘家原住在澜沧江边,因修建小湾电站,被搬迁至潞江坝小平田村。据汪永晨介绍:江河十年行2006年时,刘玉花家过得安逸而富足。接下来的几年,从她对移民的担忧、到搬了新家后没有田种的困难生活,使她不断感到身体的不适。就在等待我们到来时,她因焦急又觉得心脏难受而需服药。眼前的刘玉花,年轻却十分憔悴,面容清秀同时却充满忧伤。现在她一家四口(老父亲、丈夫、幼子)靠开一个小餐馆每月一千多元的收入为生。周围都是移民,可以想见能有多少生意呢?在访谈中,刘玉花介绍说:田、地已经分下来了,但在三里外,地更远有六里路而且在山上。村民们原本得到许诺分到土之前政府每月给一定补贴,但直到现在十一月了还没给。刘家上有老父(其母去世较早),下有幼儿,她和老公经营这个生意清淡的小饭馆也不容易。而且从搬迁、安家、重新安排生计、带孩子,她实在太累了,身体出了毛病,哪都不舒服却查不出病因。她的一脸疲惫和愁苦与她80后的年纪实在不相称,我们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劝慰她。她的丈夫坐在旁边,回忆说当年的刘玉花是个爱说爱笑、活泼开朗的姑娘;我问他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他说只是帮玉花做鸡,还有一些杂事,做菜、买菜、招呼顾客都是玉花的事,还有一位他们叫姨的帮些忙。在我看来,这位丈夫多少担当不够,刘玉花是心病,来源一方面是迁移,另一方面与其家庭应不无关系。她更需要的恐怕是心理援助。

一路跟随我们到刘玉花家的公路修建单位安全负责人李主任和在刘家等候的武警部队的一位少校,在与我们共进晚餐后也听了我们的谈话,他们出去了一下后回来递给刘玉花一个信封,说“知道你们有困难,我们也帮不上忙,这是一点心意”。这出乎我们的意料也让我们感动,还是好人多啊!

围脖内容:看了小沙坝移民新村的情况,走访了几户家庭。(晚上又走访小坪田)我觉得补偿面积、补偿款、房屋开裂、漏雨等等问题还在其次,最大的困难是村民迁移后没有了生计:铺面房没有人租(村庄中权势者除外)、分给的土地较远不便耕种(家中有老病缺少劳动力的尤甚)、不能养牲畜……。离开刘玉花家,路上大家就相关问题发生热烈讨论甚至是激烈的争论,每个人看待问题的角度、方式不同,得出的判断不同,本属正常,问题总是越辩越清楚。小沙坝和小坪田移民村都不算太差的(后面我们看到的下橄榄村可以为证),但村民的生活特别是长远的生计都还有很大的忧患。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当晚住在保山(好像是?)。

2010年11月28日

自从在小沙坝与熊猫遭遇后我们被陪护的旅程似乎就开始了。11月28日,赶了一整天路,傍晚才到达云县。在于晓刚带领下前往下橄榄菁村。这是一个从大朝山电站淹没区移民至此的村庄,盘山的土路狭窄而崎岖,我们的大巴开不上去,只能停在山下,全体队员步行前往。从晚霞消失走到山路黑透,也不知还有多远,队伍在山路上拉了有几里地长。我与于晓刚老师走在最前面,开始担心一些身体较弱、腿脚不好的队友,建议他们退回停车地点等候。转过一个山弯,不见亮光;再转过一个山弯,还是不见亮光,似乎越走越黑了。终于,一个身影出现在前面,是来接我们的村民。他告知说村子突然停电了,还有一小段路就到了。我们是摸进村的,一片漆黑,一片狗吠,农村的黑夜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透黑。全体队员包括年纪最大的、身体最差的都上来了,尤其是苏京平老师、Lisa,着实令人钦佩。全队进入当地乡人大代表村民李世龙家坐下,点上蜡烛说话。

这些原来住在澜沧江边的农民如今住在山里,他们反映:国家要修电站,要发展能源,我们都支持,可是我们被迁到这样一个没有水喝、也没水浇地的地方。之前告诉我们的是这里有水、电、路、医疗室、文化站、学校、有线电视……,还有田地可种,条件很优越,要我们积极响应。可现在呢?搬迁是在2000年的冬天,已经十年了,吃水和灌溉的问题都没有解决,我们反映了多年,乡里说花钱给我们修了水池将水引进村里,但是多年了水池子还是没有水,据说一经测量,发现水源地比这里的水池子还要低,水怎么得过来?说是给农民解决贫困问题,可现在分明是把我们本来富裕的生活变穷了。

一位因为上访反映移民问题而被劳教一年半的村民情绪激动地诉说了自己的经历:他被关押时孩子才一岁半,在劳教时干挑选水晶的工作把眼睛弄坏了(现年38岁),现在生活依然困难。村民们给我们看了一份他们写的《关于云南临沧市云县大朝山电站库区移民搬迁安置工作中存在严重问题的报告》:我们移民也想安居乐业,也想在和谐社会中做一个好公民,也想和全国人民一样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奔小康,可是我们现在的状况,连想都不敢想,不上访解决不了,上访了也解决不了,最后还是把希望寄托在领导身上。(报告人:橄榄箐 瓦瑶 红豆箐 回营坝 四个移民点全体移民)我们也看到了村民的户口本,令人不解的是户口本上都有一个“居民”的红色印戳,而村民明确地说他们是农民户口。(这个问题有待进一步核实)

告别下橄榄村,村民用几辆摩托车送我们出山,两人搭乘一辆,一人紧抱一人,颠簸在漆黑的山路上。快到我们大巴的停车地点时,迎面遇到一辆(黑色?)桑塔那,错车后不久它又转头回来,一直在大巴车前面慢慢开行。在开上主路之前,它终于把我们拦住:亮出国保证明,查验所有人身份证明。查证的过程很慢地进行,因为要逐一登记。总算登完了,我们的大巴又上路了,开往县城找饭吃(大概有十点了吧)。有小车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还不停地换车跟踪,弄得像地下工作或破案片似的。到达县城后,我们人生地不熟,加上太晚了,一时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一度被人指到一条小黑道上,这大概让熊猫们十分不满,以为我们在搞什么花招以甩开尾随,其实我们真是在找吃饭的地方。无奈,我们干脆请于晓刚老师直接去问尾随者:请把我们领到能吃饭的地方可以吗?没想到对方居然面无表情、不予理睬。

匆匆吃了点饺子后,我们要开往相邻的凤庆县,与已经先行到达的三位队友汇合。熊猫的车一直护送至县境,之后换了下一个县的继续“礼送”。在当地最大的酒店,我们接三位队友上车时,一个身着旧式警服的姑娘追出来,说“那个戴帽子的女的呢?”我以为她是女熊猫,遂严肃地问到:你是谁啊?姑娘有点委曲地说:“那个…她拿了我的暖水袋”。我们大笑不止,赶快要回暖水袋还她。夜已深,我们决定就住在凤庆。入住旅馆时已经一点多,已经进入房间准备睡觉的我们又被叫到前台逐一登记身份证(我靠得勒!)

2010年11月29日

11月29日清晨出发去澜沧江小湾电站,守护一夜的熊猫们换班了,继续陪同。最搞的是在我们去往电站的路上已有一辆白车在途中等候,而其车号居然为云X S0250,全体团员为此大笑不已,“如此二百五”,哈哈哈,真是太TM油菜了!(有照片为证)

在山路上行驶,脚下的澜沧江波澜不惊,水面平静,因为已经变成小湾电站的库区。据相关材料介绍:小湾电站是澜沧江流域开发的关键性工程,位于云南省南涧彝族自治县和凤庆县交界处漾濞江汇口下漫湾水电站上游,是漫湾水电站的上一级梯级电站,距昆明市265千米,坝高300米,最大水头250米,可获总库容153亿立方米,有效库容113亿立方米,装机容量420万kW,保证出力185万kW,年发电量191.7亿kW•h。

在熊猫陪送下到达小湾电站,这个号称亚洲第一的高坝(近三百米)将澜沧江拦腰截断。我们不时停下来拍照,为了拍不同角度的大坝全景有的地方又折返回去拍摄,这下可能让熊猫们更紧张,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终于来到了小湾电站的观景台,此台修得非常漂亮,遍种绿树花草还标出树名,台下居然还有一头带着阿尔卑斯牛铃的牛在吃草,让人恍惚身在何处;而眼前是大坝和电站的全景,气势非凡,坝体雄壮,矗立于澜沧江上,进口和出口尽收眼底;坡上还建有“树立科学发展观 建设生态水电站”的巨幅标语。当我们正在拍照、感叹和探讨“啥是生态水电站”之际,忽然一面包车的迷彩武警蜂拥而至,直奔我们而来,嘴里不断喝令:这里不许拍照!你们马上离开!我们反问:为何不许拍照?不许拍照为什么没有提示牌?修了观景台不就是让人观景的吗?难不成这观景台只是给领导视察用的?……无奈他们不由分说地赶我们走,并且威胁要把已经拍下的照片删除,为了不直接冲突和保护已经拍好的照片,一声令下“撤”,我们一行人立马上车离开。 几经遭遇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国宝们把如此精力和经费用在保护环境、帮助农民上,他们不就是今天的“最可爱的人”么?

离开小湾电站,我们一直被护送到至大理的高速路上。苏京平老师在大巴上做了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关注江河十年行”的直播:我们每个人都说了几句。我主要谈了水电开发与社会公正的问题:谁是开发的受益者,谁是承担代价者;对移民应有合理的安置补偿;代际之间的公正问题——这一代人有什么权力把资源占用、消耗光,把环境破坏完,留给子孙后代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土?

当晚到达丽江,又是半夜,与地质学家杨勇汇合。入住东河居旅店。

2010年11月30日

11月30日,团队兵分两路:一路由于晓刚带领去金沙江一库八级中的梨园电站。因为梨园电站这个项目正在网上公示环评报告,关注中国江河的专家和民间环保组织正在针对公示的环评报告提出意见,希望对报告中有关鱼类的保护和地质灾难的预防进行修改。可是我们也听说,虽然梨园电站还没有通过环评,但是那里的大江已经被截流了。就此应该去证实一下。(详见汪永晨记录)

另一路由杨勇带领前往虎跳峡,要去看一下如果建电站,下虎跳的淹没点会在哪里。我们分乘两辆车前往,一路好像都在修路,山势险峻,道路崎岖。金沙江在深深的谷底,两岸陡峭如巨斧劈开一般。据杨勇介绍,我们到达的中、下虎跳的所谓虎跳石就是峡谷中崩塌于河床的巨石形成的明礁,并不是与山体相连的基岩。他指给大家看,环评单位把与左侧玉龙雪山相连的直立基岩当成了下虎跳石,所以得出132米高的数据,实际上能看到的下虎跳石正好位于直立基岩右侧江中,随着枯水期的到来,下虎跳石将逐渐露出水面。从这一点上看,环评报告对下虎跳石景观变化的估计是错误的,同时也没有什么意义。围脖一条:国在山河破:每条江河都在被开发被破坏,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心痛。

我在这里完全是外行。仅凭直感想到,在这样险峻而且地质结构也相当脆弱的高山峡谷中修坝栏水,不知风险如何?长远效益又如何?

2010年12月1日

12月1日相对比较舒缓轻松的一天。前几天在车上我给大家讲过ex-core卖弄英语的段子,今天一早就在所谓的“长江第一湾”看见这位me too的题词,大家笑了个够。据称,长江自青藏高原奔腾而下,经巴塘县城进入云南,与怒江、澜沧江一起在横断山脉的高山深谷中切割、穿行形成“三江并流”的独特景观。而到了香格里拉县的沙松碧村,突然来了个100多度的急转弯,转向东北,形成了罕见的V字形大弯,人们称之为“长江第一湾”。我们首先到达邻近长江第一湾的石鼓镇,在当地大户杨学勤家吃早饭,热气腾腾的鸡豆粉糊糊,雪白的米糕都让人食欲大增。匆匆吃过后即在杨家采访跟踪访谈户之一的李家珍。坐在面前的李家珍面容沧桑,这是一个乡村中的能人,肯出力,又聪明,会伺弄土地,家里种植水稻、玉米还有不少果树,养猪喂鸡,老李还有木匠手艺。两儿子都在外面有工作,家里生活无忧。(具体内容见访谈录音记录)问到业余生活,老李说他经常看的电视节目是中央十套“走进科学”栏目,有人问他爱不爱看电视剧,他回答说太假,现实生活不是那样的,所以不喜欢看。他也是《南方周末》的经常读者。

有意思的是,老李还讲到了他家在土改及农业合作化时期的一些经历,与我一直在关注的这一时段农民口述历史密切相关。讲完后老李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二胡给我们拉了一段“到夏了”,不知为什么,在他演奏时我听到的是悲秋之音,而老李的脸上和眼中分明是悲凉之色:不知是对以往沧桑的回顾?还是对未卜将来的担忧?

走出石鼓镇,老杨和老李与我们一同前往车轴村萧亮中家。路上他们告诉我们,金沙江建电站石鼓镇也是淹没区,淹没的水位线是2010米,山上已经打了桩子。按照老杨的说法:如果修了电站,要么搬出去,要么就得住到花果山上:沿江的土地都开了,上移是什么地方?就是猴子住的地方,不是花果山是什么?

车行至渡口,我们打电话呼叫对岸的渡船过来。不一会儿一只装有发动机的木船驶来,送我们过金沙江去车轴村。萧亮中,与我同专业的青年学者,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的研究生。他出生在金沙江边的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中甸县金江镇车轴村,这个多民族聚居的连接汉藏两地的美丽村落,后来成为他硕士毕业论文《车轴》的田野调查点。为保护这个村落以及金沙江流域这片乡土和人民的权益,他开始了四处奔走呼吁,用他的热情和坚韧来影响社会公众,但身体的过度劳累和心理焦虑却最终袭倒了他,年仅32岁的他英年早逝,成为我们永久的遗憾。过江步行约四、五里,我们来到亮中的故乡,路经家乡人民为他立的“金沙江之子”的石碑。

进村后,我们首先登上亮中家屋后的山坡,为他献花、祭悼。简朴的坟墓安置在山坡上,前面是浩荡流淌的金沙江,亮中还在守护着她,这两岸各族人民的母亲河。从墓地返回时,遇见萧家一位老人,论起来他是亮中的爷爷辈。他穿着破旧,光脚穿一双解放鞋,面相苍老,一问才知道原来与我们年纪相仿,大不了一两岁。他刚从政府获得建房补贴二万四千元,因儿子要结婚房不够住,又盖了一座土坯房。路上他又带我们看了萧家始祖的坟墓,告诉我们哪个碑是哪个的。

在亮中弟弟的新房子中吃了丰盛的午餐。饭后对萧妈妈进行了访谈(详见访谈记录)。其间永晨把队友们和北京一些朋友捐的钱拿给萧妈妈时,她不肯收下,这时就听苏京平老师大声说:“我们就是你的儿子,儿子的钱妈妈能不要吗?”一句话,老人落下泪来,大家也都无语凝咽。

告别了萧妈妈,告别了金沙江畔的乡亲们,我们又乘渡船过江,返回丽江古城。与队友们分手,他们将直杀攀枝花,继续行走四川的三条大江——雅砻江、大渡河、岷江。

我们是行者,一群自由的、快乐的又是悲悯的行者——在大自然中的行走者,在人类社会里的行动者。行者无疆。

2010年12月19日于北京 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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