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海鸥之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437 次 更新时间:2010-03-26 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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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  

灰蓝色的海洋上暮色苍黄,

一艘船驶行着穿越波浪,

满载着带有镣链的囚犯,

去向某个不可知道的地方。

囚徒们沉默着凝望天末,

深陷的眼睛里闪着火光,

破碎的衣衫上沾遍血迹,

枯瘠的胸膛上布满鞭伤。

船啊!你将停泊在哪个海港?

你要把我们往哪儿流放?

反正有一点总是同样,

哪儿也不会多些希望!

我们犯下了什么罪过?

杀人?放火?黑夜里强抢?

什么都不是——只有一桩,

我们把自由释成空气和食粮。

暴君用刀剑和棍棒审判我们,

因为他怕自由象怕火一样;

他害怕一旦我们找到了自由,

他的宝座就会摇晃,他就要遭殃!

昂起头来啊!兄弟们用不着懊丧,

囚禁、迫害、侮辱……那又有何妨?

我们是殉道者,光荣的囚犯,

这镣链是我们骄傲的勋章。

* * * * *

一个苍白的青年倚着桅樯,

仿佛已支不住镣链的重量,

他动也不动像一尊塑像,

只有眼晴星星般在发亮。

梦想什么呢?年轻的伙伴!

是想着千百里外的家乡?

是想着白发飘萧的老母?

是想着温柔情重的姑娘?

别再想了吧!别再去多想,

一切都已被剥夺得精光。

我们没有未来,我们没有幻想,

甚至不知道明天见不见太阳。

荒凉的海岛,阴暗的牢房,

一小时比一年更加漫长,

活着,锁链伴了呼吸的节奏起落,

死去,也还要带着镣链一起埋葬。

* * * * *

我想家乡么,也许是,

自小我在它怀中成长,

它甘芳的奶水将我哺养,

每当我闭上了双目遥想,

鼻端就泛起了乡土的芳香。

我想妈妈么,也许是,

妈妈头发上十年风霜,

忧患的皱纹刻满在面庞,

不孝的孩儿此去无返日,

老人家怕已痛断了肝肠!

我想爱人么,也许是,

我想她,我心中的仙女,

我们共有过多少美满的时光,

怎奈那无情棒生隔成两下,

要想见除非是梦魂归乡。

我到底在想什么,我这颗叛逆的

不平静的心,它是如此刚强,

尽管它已经流血滴滴,遍是创伤,

它依然叫着“自由”,用它全部的力量。

自由!我的心叫道:自由!

充满它的是对于自由的想望……

象濒于窒息的人呼求空气,

象即将渴死的人奔赴水浆。

象枯死的绿草渴望雨滴,

象萎黄的树木近向太阳,

象幼儿的乳母唤叫孩子,

象离母的婴孩索要亲娘。

我宁愿被放逐到穷山僻野,

宁愿在天幔下四处流浪,

宁愿去住在狐狸的洞里,

把清风当被,黄土当床。

宁愿去捡掘松子和野菜,

跟飞鸟们吃一样的食粮,

我宁愿牺牲一切甚至生命,

只要自由这瑰宝在我的身旁,

我宁愿让满腔沸腾的鲜血,

洒上那冰冷的枯瘠的土地,

宁愿把前途、爱情、幸福,

一起抛向这无限的波浪。

只要我的血象沥青一样,

铺平自由来到人间的道路,

我不惜把一切能够献出的东西,

完完全全地献作她自由的牲羊。

多少世纪,多少年代啊,自由!

人们追寻你像黑夜里追求太阳。

父亲在屠刀的闪光里微笑倒下,

儿子又默默地继承父亲的希望。

钢刀已经被牺牲者的筋骨磕钝,

铁锈也已经被囚徒们的皮肉磨光。

多难的土地啊,浸润着血泪,

山般高的白骨砌堆成狱墙,

埋葬的坟墓里多少死尸张着两眼,

为的是没能看见你,自由的曙光。

你究竟在哪里?自由!你需要多少代价?

为什么你竟象影子那么虚妄?

永远是恐怖的镣铐的暗影,

永远是张着虎口而狞笑的牢房,

永远是人对他们同类的迫害,

永远是专制——屠杀——暴政的灾殃。

不,你存在,自由啊!我相信你存在!

因为总是有了实体才造成影象,

怎么能够相信千百年来

最受到尊敬的高贵的名字,

只不过是一道虚幻的虹光。

那一天啊自由,你来到人间,

带着自信的微笑高举起臂膀,

于是地面上所有的锁链一齐断裂,

囚犯们从狱底里站起来欢呼解放!

哪一天啊,千百万为你牺牲的死者,

都会在地底下尽情纵声欢唱。

这声音将震撼山岳和河流,

深深地撼动大地的胸膛。

而那些带着最后的创伤的尸体,

他们睁开的双眼也会慢慢闭上。

那一天,我要狂欢,让嗓子喊得嘶哑,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还是站在地上,

不管我是活人还是在死者的行列里,

我的歌永远为你——自由而唱。

* * * * *

远远地出现了一个黑点,

年青人睁大眼对它凝望,

听见谁轻声说:是一个岛,

他的心便猛然撞击胸膛。

海岛啊!你是个什么地方?

也许你不过是海鸥的栈房,

也许你荒僻没有人迹,

也许你常淹没在海的波浪。

但是这一切又算得什么?!

只要你没有禁锢自由的狱墙,

只要你没有束缚心灵的枷锁,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天堂。

勇敢的黑眼睛燃烧着光芒,

他走前一步,镣铐叮当作响,

暗暗地目测着水上的距离,

对自由的渴望给了他力量。

我能够游过去么?能还是不?

也许押送者的枪弹会把我追上,

也许沉重的镣铐会把我拖下水底,

也许大海的波浪会叫我身丧海浪,

我能游到那里么?能还是不?

我要试一试——不管会怎么样!

宁可做逃犯葬身在海底,

也强似在囚禁中憔悴地死亡。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在我死去之前,

也得要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即使我有三十次生命的权利,

我也只会全都献到神圣的自由祭坛上。

别了,乡土和母亲!别了,爱我的你!

我的祝福将长和你们依傍。

别了,失败的战友!别了,不屈的伙伴!

你们是多么英勇又多么善良,

可惜我只能用眼睛和心拥抱你们,

愿你们活得高傲死得坚强!

别了,谁知道也许这就是永别,

但是我没法——为了追踪我们的理想。

啊!自由,宇宙间最最贵重的名字,

只要找到你,我们的一切牺牲,

便都获得了光荣的补偿…….

* * * * *

他握紧双拳一声响亮,

迸断的镣铐落在甲板上,

他象飞燕般纵到栏边,

深深吸口气投进了海洋。

枪弹追赶着他的行程,

波浪也卷着他死死不放,

那个黑点却还是那么遥远,

他只是奋力地泅向前方。

海风啊!为什么兴啸狂号?

海浪啊!为什么这样激荡?

臂膊象灌了铅那么沉重,

年青的逃犯用尽了力量。

最后一次努力浮上水面,

把自由的空气吸满了肺脏,

马上,一个大浪吞没了他,

从此他再没能游出水上。

押送者停止了活靶射击,

追捕的小艇也收起双桨。

难友们化石般凝视水面,

无声地哀悼壮烈的死亡。

……年青的伙伴,我们的兄弟,

难道你已经真葬身海洋?

难道我们再听不见你激情爽朗的声音?

再看不见你坚定果决的面庞?

难道我们再不能和你在一起战斗,

为争取自由的理想献出力量?

海浪啊,那么高那么凉,

我们的心却象火炭一样!

听啊!我们年青的兄弟,

悲壮的挽歌发自我们的心房:

记得你,无畏的英烈的形象,

记得你,为自由献身的榜样,

记得你啊,我们最最勇敢的战士,

在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中,

你从容自若地迎接了死亡。

海浪啊,请抚慰我们年青的兄弟,

海风啊,把我们的挽歌散到四方,

象春风带着万千颗种子,

散向万千颗爱自由的心房…….

* * * * *

那是什么——囚人们且莫悲伤,

看啊!就在年轻人沉默的地方,

一只雪白的海鸥飞出了波浪,

展开宽阔的翅膀冲风翱翔。

就是他,我们不屈的斗士,

他冲进死亡去战胜了死亡,

残留的锁链已沉埋在海底,

如今啊,他自由得象风一样。

啊!海鸥!啊!英勇的叛徒,

他将在死者中蒙受荣光,

他的灵魂已经化为自由——

万里晴空下到处是家乡!

***本诗转录于钱理群作序的谭蝉雪《求索》。1960年元月首刻《星火》时,题名是:《海鸥——不自由毋宁死》,且诗后有鲁凡“1949年跋于‘五四’前夜”的《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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