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洲:黄万里与他的《治水吟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03 次 更新时间:2010-03-04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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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三洲  

七月二十三日《南方周末》刊载邵燕祥先生文章,说是他读了人民出版社今年新出的《牟宜之诗》后,知道作者牟宜之这个名字的,而且还是在诗人辞世三十四年之后了。诗人是因为康生一句“就凭牟宜之在国民党内的复杂关系,他也是个右派”,从此遭受厄运,忧愤而死的。这家报纸同时刊载学者张颐武的文章,认为在二十世纪中国旧体诗处于边缘化的时候,《牟宜之诗》的发现,也是旧体诗在那剧变时代的重要收获。其实,就在《毛泽东诗词》一家独秀的特殊时代,在地下,还是有很多文人和思想者也从未停歇过对旧体诗的研磨与写作,如人们所熟知的聂绀弩、杨宪益、李锐、荒芜等,这才有了今天读者所锺爱的《散宜生诗》、《银翘集》、《龙胆紫集》和《纸壁斋集》。这其中,还应该包括文中所提到的与牟宜之有过个人交往与诗词唱酬的著名水利学家黄万里。

黄万里(一九一一——二OO一)是著名民主人士黄炎培的儿子,早年留学美国,一九三六年获水利工程学博士学位,一九三七年回国,先后担任经济委员会水利处工程师,四川省水利局工程师,涪江航道工程处处长,甘肃省水利局局长兼总工程师,水利部河西勘测设计总队队长,东北解放区水利总局顾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在唐山铁道学院后到清华大学任教。黄万里学识渊博,喜欢中国古诗词,经常以诗言志,而且写得很好,毛泽东对此印象特别深,他在多次场合对人说:“黄万里的诗,总还想读。”一九九一年,原中国佛教协会主席赵朴初先生曾写过一首诗,称赞黄万里:“上善莫若水,而能为大灾。禹功钦饱学,不只是诗才。”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九日,也就是“反右”斗争正进行地如火如荼、方兴未艾的时候,《人民日报》以《什么话》为标题,刊登了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黄万里不久前在《新清华》校报发表的《花丛小语》和一首《贺新郎》的词,来作为右派分子向党进攻的“经典之作”,成为闻名一时的全国人民“反右”斗争的反面教材。接着,作者也自然而然地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花丛小语》是一个政治短篇小说,内中借着几个人物的对话,不仅对北京的市政建设和当时盲目学习苏联的高校教育模式进行了批评,也批评了在当时三门峡建坝的方案出来后,有些专家明明知道水流必带泥沙,本想让“黄河清”的三门峡工程却是一次失误却不加反对,甚至跟着上面高唱“圣人出,黄河清”。小说起头的人物田方生,即是黄万里的夫子自道,一出场就吟诵着自己所作的《贺新郎·百花齐放颂》:

绿尽枝头孽。怎当他,春寒料峭,雨声凄切?记得梅花开独早,珠蕾偏曾迸裂!盼处士,杳无消息。桃李临风连影摆,怯轻寒,羞把嫩芽茁。静悄悄,微言绝。

忽来司命护花节,乘回风,拨开霾气,宇清如澈。人世乌烟瘴气事,一霎熏销烬灭!泛潋滟,芬香洋溢。好鸟百花丛里舞,这当儿,鼓起笙簧舌。心自在,任翔逸。

当年《人民日报》的影响可想而知,于是,全国人民都知道有一个大右派黄万里不仅写小说反党,说什么美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竟还用诗词反党,把“反右”的大好形势说成是“春寒料峭,雨声凄切”、“乌烟瘴气、熏销烬灭”!真是反动之至。就在《人民日报》批判黄万里说得是“什么话”之后的日子里,黄万里不顾自身遭受的政治厄运,依旧尊重良知,直言真话,在北京会议上舌战群儒,反对黄河三门峡大坝工程。两年之后的一九五九年,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再次提起黄万里的《花丛小语》和《贺新郎》一事,并指责彭德怀,“你和黄万里一样,脑后长着反骨!”由此可见,这件事已经深刻地印在了毛泽东的脑海了。

一九九一年六月,已是八旬老人的黄万里自编多年书写旧体诗词为一集,名为《治水吟草》,并为之作序,自费打印,分送亲友。这本自印诗词集包括《右冠残草》三十首,《治河咏怀》十五首,《忆旧感怀》二十六首《漫游闲咏》二十九首,共计一百首。其中《右冠残草》讲述作者二十二年的右派生涯,开篇就是那首著名的《贺新郎》;《治河咏怀》则讲述自己为何一生要矢志献身水利事业的内因以及为此所带来的个人厄运。

黄诗中有“访旧深忧半为鬼,思朋惟恐尽经囚”沉痛之语。因言罹祸的黄万里为什么会与牟宜之有着过往?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姻亲关系,黄的妻子是同盟会元老丁维汾之女丁玉隽,而牟宜之又给丁维汾叫姨夫。《治水吟草》中,有三首是写给牟宜之的,一首《赠牟宜之》的五律,两首长体古风,一首《莫愁行》,另一首是《答酬宜之十八韵》。前两首写于一九六三年,后一首古风写于一九七三年三月,当此之际,两个诗人的境遇都极其艰难,而牟宜之的处境则更为蹇滞困顿,过得经常是颠沛流离、“飧尽盘空”的日子。所以,诗人的《十八韵》下笔就是哀伤感怀、涕泪横流:

  拜诵宜之枉答诗, 顿时簌簌泪交颐。 时清不及英豪士, 忍逐骅骝落僻陲。

  函谷山头柳垂绿, 黑龙江畔雪还澌。 柳条弄色怜人远, 雪粒吟声促客羸。

  飧尽盘空腹饥鸣, 炉存虚火岁寒欺。 南山种豆多芜秽, 北斗浇愁奈老衰。

  乡里小儿项领挺, 死生同志礼情违。 一从弃置无人问, 独自行歌有鸟知。

  耿耿丹心悬日月, 重华何处就陈辞? 呜呼壮士多慷慨, 合沓高名动寥廓。

  身在北疆无所预, 胸怀郁郁匡时略。 日边春色自烂漫, 塞外愁云空落寞。

  困卧沧江悲岁晚, 焉知书剑沉荒漠。 携来诸子逞英姿, 浩气凌云博鵰鸮。

  才尽难进光禄叹, 途穷莫作步兵哭。 当年为国肯捐躯, 今日沉沦应磊落。

  天道无亲与善人, 尽交后会三生约。 此年此日空相依, 来岁来朝更何若?

黄万里所期盼与牟宜之的“三生之约”,没有应验,得来的却是一个凶信。仅仅两年后,六十六岁的牟宜之未及平反,就因病客死在济南了。好在《牟宜之诗》的出版,让人们知道了还有一个生平坎坷的诗人牟宜之。可黄万里和他的《治水吟草》呢,又有多少人知道或是读过,难道说真会成为广陵绝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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