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我们这些人的幸与不幸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734 次 更新时间:2009-06-04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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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烈山 (进入专栏)  

拉家渡先生知我是1982年大学毕业的,给我出了一个大题目,让我写“八二届人”的精神谱系。只惯写些杂感随笔的我,当然不敢率尔膺此大任;能借此机会,谈谈我们这些人的幸与不幸,我是很乐意的。

称“我们这些人”,是因为1982届的大学毕业生(包括1982年春毕业的“七七级”学生与1982年夏季毕业的“七八级”学生),从年龄构成看,进大学时最小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十五、六岁,生于1960年代初;最大的是1966年的高中毕业生,生于1940年代末,已三十岁左右;长幼之间可以说是“两代同堂”。我是(应于)1967年毕业的初中生,1978年秋上大学时已年满26岁,在同学中属不大不小的“中间派”,我们寝室8人我排行“老三”。

称“我们这些人”,是因为我在心底总是很顽固地将“我们这些人”视为一个思想政治俱乐部的成员。虽然我明知“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是万古不易的警世通言;明知“八二届”中那些仍在奔竞仕途的人,合着“主旋律”还正讲着一套套官话;明知“八二届”中某些知名文化人说过“青春不悔”之类的昏话,甚至还在为“人民公社”唱赞歌……但我宁愿自欺欺人地将之视为“我们这些人”中的例外,或是别有所图的作秀。目前在广州工作的我们北师大中文系1982届夏毕业的同学共有5人,来自4个省区;各人的家庭背景都不同,有出身城市里省级高干家庭的;有军官大院长大的;也有我这样生长于穷乡僻壤的农家子弟;当前从事的职业也各不相同,分别是国企负责人、私企业主、教师、政府官员和报纸编辑。可是,不论谈论历史还是评价现实,不论是议论国内时事还是分析国际新闻,大家的观点往往不谋而合。同学之外,在我所接触的“八二届人”中,不管他学的是什么专业,当下干的什么工作,似乎都心有灵犀易投缘。

称“我们这些人”,当然也是为了把我们与我们的同龄人区别开来。“我们这些人”,不属同龄人中的宠儿(“宠儿”是那些被“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是那些被倾注特别关爱当“接班人”重点培养而先提拔后来边当官边拿高学历高学位文凭的人。这样讲,有“一竿子扫倒一船人”之嫌,盖被保送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中,也有少量用来体现“给出路政策”的“可教育好的子女”即“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工农兵学员”流品复杂自然也有好人有才子,他们有些人后来因文凭上的“金印”受到歧视颇感郁闷;但最早读研的人还是以“工农兵学员”居多,毕竟他们捷足先登进过大学校门),毫无疑问,“我们这些人”确是同龄人中的幸运儿。大凡现今40岁以上者,都有过忍饥挨饿、动乱失学和被愚弄被利用被作践的经历,“我们这些人”虽说难逃同龄人这般般种种的劫难,毕竟失而复得有了上大学的机会,并因而改变了人生的道路。

《编译参考》2003年第2期译载了香港《远东经济评论》上的一篇关于中国都市精英的调查报告(报告撰稿人努雷•维塔茨,郭丽编译)。其中有一节叫《45—54岁人的困惑》写道:“我们发现,无论是北京、上海,还是在广州。45岁—54岁的群体在各方面都落后于年轻和年长的群体。由于错过时机,他们就像乘飞机没买到前排座位的旅客,只好一直坐在最后。他们的收入比别人少,中国城镇居民的平均月收入是8000元,这些人的平均月收入仅有6909元。”这抽样调查报告的数据不一定准确,但基本判断与人们的生活经验是吻合的。比这一个年龄组年纪大些的人群,一生的创业历程大多已“安全着陆”,不是“功成身退”就是“功成名就”,可以安领养老金(至于是否都能按月领到又是一回事),回家抱孙子了;再不济的,子女已受完基本不用花钱的中学大学教育,参加工作顶替父母做了家里的顶梁柱。比这一个年龄组年轻的人们,正年富力强,即使单位“关停并转”了,拿着“买断工龄”的钱学点技艺,从头开始干点什么事虽说艰难困苦却也不算太迟。惟有45-54岁这个年龄组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卸肩喘气,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知何去何从。与这些同龄人相比,“我们这些人”岂不是太幸运了!由于有“文革”后第一批大学毕业生的牌子,绝大多数都找到了好位子;即令没有当上高官,也大多有了高级专业职称;除非自愿,人家一般不好意思炒我们的鱿鱼。在招聘广告不约而同将应聘年龄“限于35岁以下者”的今天,能有一只“铁饭碗”捧到老,夫复何求?

不过,与我们的同龄人比没有什么意思。我想说的“我们这些人的幸与不幸”,应当是与比我们年长的、特别是与比年轻的人们相比较,是“我们这些人”区别于前后两拨人的独特之处。

我们这些人有一首共同的歌,就是李劫夫作曲填词的进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洪流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小时候,即使饥肠辘辘,衣衫褴褛,每当这首歌的旋律响起,我就不禁热血澎湃,顿然勃发一股献身社会主义建设伟大事业的革命豪情。忘不了1958年我们通海口人民公社成立大会的盛大场面。6岁多的我,一大早跟随扛着“七大领袖”(毛刘周朱陈林邓七个中常委)标准画像牌和一杆杆彩旗的社员们向中心会场进发,敲锣打鼓比端午节看赛龙舟还热闹。然后,是像城里孩子一样上生产队办的幼儿园,吃公共食堂……我们这些人目睹“三面红旗”,投身“文化大革命”,在那个“火红的年代”长大,“有幸”经历与见证了人类历史上这场空前绝后的悲壮的乌托邦大实验。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在几亿人口中试行了20多年的“人民公社”制度无疑是一个创举;以与旧的所有制及其观念彻底“决裂”为旗帜的“文化大革命”,也确是“史无前例”的。尽管它们失败了,我们绝对不愿后人与旁人重蹈覆辙,但作为大饥荒、大动乱的“幸存者”与人类精神史上的冒险者(哪怕是被裹挟被蒙骗的),我们这些“过河卒子”,仍可以将这段不可重复的“试错”经历,化作宝贵的思想资源。

与六十岁左右、在“十七年”受完教育的上一辈人比,“八二届人”在大学里接触了很多从前被禁锢的中西方文化典籍,大多数人自己补上了民主法治自由人权的必修课,精神视野更开阔,自觉地成为高擎“五四”民主与科学大旗的继承者。我们这些人对1949—1978三十年的那一段历史,形成了以下两点基本共识:一是,乌托邦运动的致命性谬误在于试图根除人的私欲,培育一代忘我的“新人”;并为此强力推进所有制革命,发动一茬接一茬的思想改造运动,“触及人们的灵魂”“斗私批修”;这个运动从根本上是违背人的趋利和自利本性的,必然会依靠侵犯个人权利的强制性手段来推行,因而不可能尊重基本人权;这个运动的发动者和领导者自视是完美的人类社会的设计者,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芸芸众生的精神导师,根本不可能平等待人,而必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因而与平等精神、民主原则是水火不相容的。我们今天承认“看不见的手”配置资源的巨大效能,就是承认人的趋利本能的正当性,承认人人生而平等享有参与公平竞争的权利,即有掌握自己命运的天赋自由与民主权利。第二点共识是,人类进入20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的进步是发展生产力、增长财富的主要手段。从前我们被号召消灭工农、城乡、脑力与体力劳动者之间的三大差别,采用的是削峰填谷的方式,将城里的知青往乡下赶,让知识分子努力与工农兵“划等号”;逆世界潮流而动,不是发展现代科学文化教育,而是极力贬损原有的知识分子,将数十万知识精英打入社会最底层接受体力劳动改造,甚至停办大学,大办什么“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五七干校”;动辄搞什么“人民战争”即人海战术,思维还停留在秦始皇修万里长城的年代;如此冥颃不灵怎么可能不使中国越折腾越落后?

我们这些人虽然对现状有种种不满,有时也不免怀旧——过去的岁月里毕竟纪录着我们的生命历程和喜怒哀乐,但是,我们不会愚蠢到希望回到“毛泽东时代”。我们明白,今日存在的许多根本性问题可以追溯到那个年代。比如:滋生无法无天家长作风的“一元化”领导体制,作为权钱交易条件的行政审批许可制度,虚报浮夸说假话的官风,互相欺瞒互相防范的小人心态,你死我活的暴力倾向……这种种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弊病的根子出在哪里,在我们这些人看来是昭如日月的;但在许多六十岁左右的人眼中,却是改革开放带来的恶果,都是打开“市场经济”这个魔盒惹的祸。

而与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一代相比,一次次从轻信到幻灭的生活体验,使我们对社会现象有了清醒而坚定的判别能力。不敢说八卦炉里已炼就火眼金睛,但不管何方神圣,再想给我们洗脑,给我们“导向”,都是枉费心机。我们这些人常常感到很奇怪,年轻的一代外语比我们好,电脑操作技术比我们强,对西方思想大师如数家珍,吃麦当劳穿牛仔裤跳迪斯科搞一夜情之类洋名堂比我们来劲,但是“民族主义”情绪却莫名其妙地高涨,一有风吹草动,就以对美国“说不”为时髦。一看电视里的国际新闻,他们仿佛就变成了无脑人,用脚趾头思考问题了。比如,北约干预科索沃的战争,不待今日南联盟的一些前军政首脑先后到海牙国际法庭自首,不待今日从《大学人文读本》上读到《以欧洲的名义阻止纳粹悲剧重演》这样的文章来醍醐灌顶,当时我们就可以给出自己的判断:欧美国家空前地协调一致的立场,总有它们可以说服国民的理由;偏听则暗,既然我们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怎么可以相信电视里的一面之辞呢?如果美国与北约军队真的在屠杀平民,贝尔格莱德还可能有那么多市民身上佩戴靶心图案,热闹如狂欢节般汇集到大桥上向敌人示威吗?又如,在巴以冲突尖锐的近几年,电视上常有渲染以方残暴和巴方英勇反抗的新闻画面,我们对此会很容易地作出分析:假如以方真的很残暴,巴方青少年还敢向他们的军人警察和坦克掷石块吗?别说对敌方军人了,你上街对本国警察与联防队员象征性地吐几口唾沫试试,——活得不耐烦了,找死!上网看看那么多年轻的网民和大学生,那么容易被煽动,让人觉得刻骨铭心的社会经历比五光十色的知识重要得多。

我写下以上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明白每代人都有自己的优越感,其实优越感是个很虚妄很可笑的东东,姑妄言之吧。下面谈谈我们这些人的“不幸”。

我们这些人的“不幸”根源于与当今时代的悲剧性冲突。 这是一个科学知识飞跃发展,全球化日益加速的时代。我们这些人因为成长于饥饿与动乱年月,人生中知识汲取能力最强的年龄,除了毛选四卷、马列六本书与八个样板戏,几乎无书可读;初上大学时还没有经济系与法律系,只有“政教系”(政治教育系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等专业,后来才由此独立出哲学系、经济系);中文系的现当代文学也不学沈从文、张爱玲的;至于外语,若只要毕业证不要学位不想考研,也可学可不学。我们的同龄人,除了秦晖、朱学勤、徐友渔等屈指可数的有极少数人学贯中西,大多数人的知识功底与创新能力是无法与年青一代相比的。在人力资源争夺全球化的今日,中国大陆35岁以上的人在各方面都处于劣势,这是不争的事实,由不得你不服。

当然由于中国特殊的“国情”,我们这些人中,从政的也许、可能还有施展政治抱负的机会,却似乎也处于前有长堤大坝、后有新潮巨浪排山倒海涌来的境地;官场之外五十岁左右的人被挤出局的压力,则命定了是无法排解的。2002年9月北师大100周年校庆纪念日,我们班的同学毕业后20年重聚,但见大多数同学“鬓发各已苍”,有的同学满头灰黄叫大家认不出了。我不禁想到唐人鲍溶的诗《始见二毛》的句子:“百川赴海返潮易,一叶报秋归树难”。“二毛”,我给它的解释是黑白两种颜色的头发,所谓“始见二毛”就是初次发现自己的黑发里夹杂了白发;“二毛”,也就是俚语骂人的“老杂毛”。《左传》上说“不擒二毛”,可见,“二毛”之人是没有多少战斗力的,已成了敌方怜悯鄙视懒得理睬的对象,只配缴械投降。什么追回青春的损失,完全是自我安慰的话头;自我迷恋,以为修齐治平“舍我其谁”,是太无自知之明而只能讨后人厌憎。不甘心与不认命,是我们这些人无药可疗的心病,也是我们这些人的尴尬所在。

中国已与西方发达国家接轨进入物质主义、享乐主义的商业时代,还要掺合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犬儒主义。我们这些人在内心深处未免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皆因我们从小在“理想主义”的教育环境中成长,浸肌浃髓的东西已很难剔除掉。走在重庆的朝天门码头,我仿佛回到了小说《红岩》之中,看到了江姐为中华民族争自由的身影。不论我现在的政治观点如何变化,对当初那些真诚地为理想与正义而献身的人们,我将永远心怀崇敬。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当我们为了“爱心、正义、良知”而进行舆论监督遭到贪官污吏及其保护者狙击时,我心底每每响起《杜鹃山》中党代表柯湘的那段唱词:“我恨不能,恨不能飞身跃上万仞岗,且把刑场变战场,畅谈革命斥贼党,揭谎言,明真相,驱迷雾,迎曙光,驱迷雾,迎曙光,将火种播向这万里山乡!”我们这些人不希望中国再发生动荡,更不认同以暴易暴,不愿打断中国现代化建设的进程,但是我们也不愿堕落为只图饱食的猪猡与没有人格尊严的“太平犬”。“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中国知识分子这种难以泯灭的志趣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就是这种不合时宜的志趣,成了我们这些人融入当下这个有中国特色的商业社会,不择手段去赢得“成功”的精神障碍。在这个鲜廉寡耻“成王败寇”的时代,这种“理想主义”的道德遗存,对个人的“发展”当然是很不幸的。——说这样的话,是哀怨的自怜还是高标的自傲,抑或兼而之呢?我自己也理不清。

说到最后,我还要重申,我说“我们这些人”,并不是妄想代表“我们这些人”发言,我再不知羞耻,未经授权,我也不会假借大义僭妄自雄,我只是代表我自己,谈谈我对“我们这些人”的看法。我也知道这种一概而论,只有在概率分析的意义上才有几许意义,若当全称判断来看,是经不起证伪的。这与说卦解签的一样,我说得准不准,只能由您自己掂量了。 2003年2月4-5日

(原载《随笔》200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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