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小说《高老头》里写了一个名叫米旭诺的老姑娘,她住在伏盖太太开的一家兼包客饭的公寓里。同住在这伏盖公寓的二十来个房客里,有一位伏脱冷先生,却是被警察当局暗中监视的人物。警察总监认为他是一名在逃的苦役犯,真实姓名叫做雅克•柯冷。这一点有待证实,于是派人来找米旭诺小姐,请她合作了。来人对她作了思想动员,说是如果抓到了这个逃犯,"等于把恶势力斩草除根,因此这桩侦探工作变了一件国家大事,凡是出力协助的人都有光荣。"
使她产生了一种"光荣感"还不够,还得给钱,最初的对价是两千法郎,如果查证的结果这人并不是那个逃犯的话,只给五百法郎,米旭诺小姐抱怨:"为这么一点钱干这么一件事!良心上总是一块疙瘩,而我是要良心的平安的,先生。"最后警察同意了她三千法郎的开价,她这才放下了这个良心平安的问题。平常人们说谁谁谁出卖朋友,其实他在出卖别人之前,先出卖了自己。
在警察的技术指导之下,采用了警察提供的特效药物,米旭诺小姐很容易地证实了伏脱冷先生就是逃犯雅克•柯冷,并且使他束手就擒了。犯人刚被警察带走,伏盖公寓就闹开锅了。一个房客立刻声明:"要是这婆娘再同我们一桌子吃饭,我可要跑了。"霎时间,大家七嘴八舌,都赞成这个主张。告密者可并不想搬走,她说:"我房钱饭钱全付清了,我出我的钱住在这儿,跟大家一样!"立刻有房客回答她说:"那容易得很,咱们来摊还她好了。"
有房客向公寓老板施加压力:"太太,你不请米旭诺走,我们就要走了,还要到处宣扬,说这儿住的全是苦役犯和奸细。"这样把奸细和苦役犯相提并论是很有意思的,两者都是令人不齿的。不过可以指出的是:苦役犯里面还得除去被冤枉的那一部分(某些时代还是相当大的一部分),剩下的才是社会的渣滓;而奸细呢,对谁来说算好人,又对谁来说算是坏人?
没有办法,伏盖太太只好同米旭诺协商了:"我的好小姐,好姑娘,你不见得要我关门吧,嗯,你瞧这些先生把我逼到这个田地;你今晚暂且上楼......"
"不行不行,"房客一齐叫嚷,"我们要她马上出去。"告密者终于在"滚出去,奸细!"的骂声中走了。
这个雅克•柯冷俨然就是黑社会的"老大",书中就写了他所布置的一场杀人案:为了要使同住在公寓中的那个一贫如洗的维克托莉小姐能够继承一大笔财产,设计让人在一场决斗中杀死了她的哥哥。米旭诺和警察合作抓捕他,应该说是属于为社会除害的性质,可是在伏盖公寓的那些房客看来,这是不道德的奸细行为,以跟她同桌吃饭为羞。这种是非善恶的标准,到如今还蛮有新意的。
在向米旭诺作道德谴责的时候,我却以为不必过多看重她本人的责任。不是有人喜欢谈论必然性与偶然性吗?如果说这是一件必然要发生的事,那就是警察总监决心要抓住这个逃犯,千方百计也要抓住他;至于找到米旭诺,由她来完成这一任务,却不能不说有一点偶然性了。要是她根本没有住在伏盖公寓,警察就不会去用她。只是既然上级布置了这个任务,那么不论张三李四约翰安娜,总会找到一个适当人选的,"不达目的决不收兵"嘛!米旭诺被找上了,也是她自己的不幸。要是有人认定这逃犯是被米旭诺重新送进苦役场去的,所见就浅了一点,更深一层看,这人是被警察总监决心抓进去的。
近日,"告密"、"奸细"、"线人"这些似乎成了热门话题。有人又因此扯到聂绀弩,说他被好友告密了。这里我想可以引用绀弩本人咏水浒人物的一联诗:"佶京俅贯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在宋徽宗赵佶、蔡京、高俅、童贯们的天下,像董超、薛霸这样的专政工具是必不可少的。可见绀弩关于这等事件早已看得很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