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扬:死去的是美黛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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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扬 (进入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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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杀-暴力 疯-错乱 性-堕落 : (痴氓)

  国王 医生 神父

  美丽的侍女美黛莲

  

一、本事重叙

  

1794年,巴黎,法国大革命。

贵族丽娜小姐,因性行为放纵被押上断头台。行刑。萨德侯爵在窗内观看。

拿破伦帝制。

萨德侯爵因性变态被关进了疯人院。

查宁登精神病院。

洗衣女工美黛莲在监狱般的号子外收取精神病人的床单。收到萨德侯爵的床单时,内藏一本书稿。美黛莲迅速将书稿偷偷带到后院的栅栏边,外面有一个骑着黑马的黑衣人拿走书稿。于是,市面上出现了一本“淫书”——《贞德蒙尘——无名氏著》。

片名推出:《性书狂人》(原名《Quills》即《鹅毛笔》。)

  

宫廷中侍臣在皇帝拿破伦面前读这本淫书。拿破伦盛怒将书丢到壁炉中烧毁,命令将疯子萨德枪毙。侍臣说,这会像罗伯斯庇尔在历史上留下“暴君”恶名,不如让一个医生到查宁登精神病院去制止他,陛下岂不省事了。

这个医生是当时杜雷医院的洛高医生,治病人像治畜生样粗暴冷酷,但看上去是一个十足的正人君子。当他听到传令官介绍查宁登精神病院的青年院长充满理想时,冷冷说,你知道我怎样界定理想吗?年轻人最后可以自夸的奢侈。

他来了。看见院长在指挥精神病人唱歌。

这是我熟悉的一张面孔,神甫的眼睛深邃而忧伤。唇沟的左侧有轻微兔裂的印痕,使他的笑容带着额外的感激。他使我想起五十年代苏联电影《白痴》中的梅斯金公爵。他们几乎有一样精神得病态的眼睛。他看着唱歌的疯人们像看着十字架上的基督,他的指挥的手从上向下随着音乐节拍柔韧的滑动,身体轻扬着,知道医生进来了,停止了合唱,称赞疯人们唱得好,转身时两手在前提着神甫黑色的长袍,几乎是快乐而天真地小跑下来。啊,他怎能是医生的对手。

医生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别太在意。院长说,你是科学家,我是神甫,我们会合作得很好的。他问医生,陛下怎会想到查宁登?医生说,因你们这儿有一个特殊的疯子引起了陛下的注意,他近来怎样?院长说很好,经常用写东西的方式将他思想中的毒素排泻出来。这是一种很好的治疗。医生问,他写的东西能发表吗?当然不会发表。医生从怀中拿出一本书递给院长……

院长生气地将书拿到萨德侯爵的房间,指出这样做既辜负了他的信任,又会危及查宁登的安全,最后要萨德侯爵做出保证。出来时碰见医生,院长说,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总是用说服的方式并动之以情,他不但是我的病人,还是我的朋友。

但侯爵的灵魂已经不是侯爵的,他买给了魔鬼,为了赎回无法掩盖的真实。他又写了一部更好看的。当美黛莲来收取床单时,他要美黛莲用钥匙打开门进来拿。侯爵说,拿走这部书稿必须付出代价,一个吻交换一页。美黛莲要用飞吻表示,侯爵说,必须用结结实实的吻。美黛莲只用嘴唇触碰脸颊。侯爵给到最后一页,坚持要美黛莲坐到膝上来。侯爵已经控制不住了,美黛莲转身狠狠打了侯爵一个耳光,生气地说:“有些事只能写,不能做的。”

在精神病院的其他杂工中,美黛莲有时也讲侯爵写的故事,当他们一边猥亵一边用听来的话说侯爵是“疯子”、“杀人犯”时,美黛莲生气地说:“你们不配听侯爵的故事。”

医生利用这个看来可以安宁的间隙办自己的好事去了。他收留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孤女茜芬做未婚妻并寄养在修道院里,虽然他的年龄大到可以做她的祖父,而且超过了法定结婚的年龄,现在他仍然要领她出来带回到皇帝赐给他的一座“金屋”中藏起来慢慢享用。这个“金屋”原来有显赫的历史,主人贵族夫妇都在大革命中被革命派杀了。长期空着虽有些破旧,医生只要出钱修整又会富丽堂皇起来。传令官推荐了一名负责修整的青年建筑师宝斯。医生对建筑师说,装修一切按照夫人的意思办。材料要用最好的。但是夫人的房间必须用铁栅栏将窗户封起来。因为夫人一直生活在修道院里,不能让这个稀世珍物受到外部世界的诱惑。当晚,医生举着蜡烛进到未婚妻的房间,上床时问修道院是否教过房事,做妻子的应该怎样讨丈夫的欢心,边说边从后面撕开茜芬的睡衣,用侧卧的方式履行了初夜权。这种方式倒非常符合两人的婚姻——无法面对的背后行为。

很快,医生娶孤女的事情在精神病院中传开了。美黛莲传给了侯爵听。侯爵决定将精神病院定期向社会作福利演出的话剧《快乐的制鞋匠》做一番修改。特别是侯爵在导演《快乐的制鞋匠》时,一位主角始终进入不了谈情说爱的情景,他说,我不是演员,我是消化不良的病人。

演出快要开始了。社会上来了许多贵妇人,连侯爵的夫人也来了。当然,医生和他的年轻妻子是绝对不能少的。院长坐在旁边向医生介绍查宁登地区的名流。一位精神病人出来结结巴巴地报幕,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临时改动了节目,《快乐的制鞋匠》改成《爱情大罪——闹剧》,萨德侯爵创作,为了献给洛高医生和他年轻美貌的——妻子。

剧情夸张而简明。一位修士驾车(木杆插着马头)将一位少女送到医生家里,边作颠簸状边说,要赶快,那里有许多乐事等着你。送到,医生给钱修士。第一幕完。第二幕,花痴胖子布尚搬了一个宽木板搁到台上。医生先让少女吃许多好东西。少女说,先生如此盛情款待,我受宠若惊。医生说,还有更好的宝贝我要给你。说罢用拐杖将少女按倒在木版床上。此时,台下的医生吩咐随从将妻子带出剧场。台上的医生将少女的两腿高高分开,做进入状。接着再从后面做进入状。最后,还要试用少女的口,以至少女对观众说,先生出了钱,所以身体的每个部分他都要用到。

美黛莲在幕后当剧监,安排演员出场,当幕前幕后大家笑着注意台上古怪的动作时,花痴胖子布尚悄悄从后面捂住了美黛莲的嘴,另一只手撩起了美黛莲的裙子,吓得美黛莲一边挣扎,一边抓起了旁边火炉上的烙铁向布尚的侧脸推去,烙得布尚大叫起来,将后台的幕布也撕碎了。院长急忙跑到台上抱住惊魂未定的美黛莲,对侯爵说,你真的要同归于尽吗?侯爵出来解释说,这不过是在演戏。有位贵妇人在台下对侯爵夫人说,责备谁?作者,还是他的思想?医生冷冷地注视着台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剧场。

院长只好将侯爵房中的纸笔全部拿走了。萨德却要院长相信,食、色、杀、死、大便是人类生存不可避免的东西,害怕是无用的。侯爵想出了一个好办法,用鸡骨沾着葡萄酒在床单上写,由美黛莲收出去抄下来。不料美黛莲的瞎子母亲洗这个床单时没能洗得干净,留下的痕迹被另一个女工告密到医生那里。

惩罚随着升级,院长将侯爵房中的家具和一切可用着纸笔的东西都搬走了,吃饭不准有葡萄酒,只喝水。侯爵对院长说,世界不是我造的,我只是做记录。我看见上断头台的情景,我们都在排队上台,等待极刑,血河在我们脚下流,年轻人,我见过地狱,你只读过。院长拿出一本圣经给侯爵,你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面看见光明?侯爵吐了一口唾沫在圣经上,说,圣经才是妖书,将自己的儿子钉死在十字架上。胆小鬼,你知道追求新思潮、性欲和权力吗?

医生的妻子偷偷到市场上买了一本《贞德蒙尘》,回家将《淑女诗集》的内瓤换成《贞德蒙尘》。她从中懂得了萨德侯爵的教导:男人的力量来源于权力,而女人的力量来源于两腿之间。所以,她知道能使她摆脱医生囚禁的力量是什么。她把书给建筑师看,请求建筑师的言传身教。最后,当房屋整修完工时,医生的妻子茜芬决定同建筑师宝斯一起离开这座金碧辉煌的监狱,在医生书房的熊皮地毯上做爱,在秘鲁水晶台上留下精液,然后写了一张两人签名的声明,表示,医生要是找到他们,男的割腕女的自杀,以示爱情的坚贞。医生回家看到门上的留言,跑进内室看到床上妻子每日读的书原来是《贞德蒙尘》,气得发疯似的把书撕成碎片。

侯爵被心中的魔鬼驱使着,打碎玻璃,割破手指,将血滴在玻璃片上,再用自己的血写满自己的外衣和长裤。他要美黛莲打开门进来看。美黛莲惊呆了,被告密的女工看见。侯爵索性跑到疯人们的餐桌上展示他的新作,他张开两臂,弹起右腿,用左腿独脚跳着从镜头的深处激越而跌宕的跳到前景,终于不支而扑倒在餐桌上。医生赶来怒吼,将这野兽关回笼里,我不愿弄脏自己的手。侯爵说,对,政治学的第一戒条,下令死刑的人,永不自己动手。

然而首先惩罚的是美黛莲。在广场上树起了两根木架,将美黛莲的两手捆绑在木架上,一个彪形大汉用鞭子狠狠地抽打着美黛莲的背。院长赶来,夺过执行者身上的小刀割断了美黛莲手上的绳索,自己脱下黑长袍和白衬衫,对着凉台上的医生说,如果流血令你开心,那就流我的血吧。医生讽刺地说,无须打你,院长,想做烈士,要为天主做,不要为侍女牺牲。

医生的目的达到了,能有什么办法比惩罚美黛莲更能逼迫院长呢?院长不再原谅侯爵。他到侯爵空荡荡的房中要侯爵脱光身上的衣服,连头上的假发也不留下。侯爵拿掉假发,遮住自己的阳具,说,你也进到这场游戏中来了,最后要由你收场。院长迅速拿过假发转身就走。候爵轻蔑地说,我笔下的人物受的屈辱也比不上我,你对自己的信仰没有信心,不敢面对我,你的神那么脆弱无能?可耻!院长说,你别自鸣得意,你不是预言中的敌基督者,你不过是发泄毒素的牢骚怪。

另一面,嬷嬷在给美黛莲的背伤敷药,院长用背对着她说,知道你这样喜欢读色情小说,我就不该教会你认字。美黛莲说,若不知道在书中做坏女人,哪能在现实中作乖乖女。院长回看了一眼美黛莲侧影挺直的背形和凸显的乳房,说,你不该在这里呆下去了。

晚上,美黛莲无法入睡,悄悄来到院长的卧室,求院长不要让自己走,我的心在这里。院长问,因为萨德侯爵?美黛莲绝望地,“你比我妈的眼睛还要瞎。”院长靠近美黛莲的肩头轻轻地说:“小美,有些感觉不能用言语说出来,它会诱发……诱发我们……”美黛莲转身抱住院长狂热地吻着。院长突然挣脱美黛莲,不。美黛莲说,你恨我?院长说,我爱你,但紧接着解释,因你是天主的女儿。美黛莲跑了出去。待院长赶出来喊美黛莲时,前面退回的身影却是那个告密的女人。

美黛莲走到侯爵的铁门前,在风门中看到侯爵赤裸的身体,告诉侯爵,院长要她离开,希望侯爵最后告诉她一个故事,留作纪念。侯爵说,怎样告诉,在空气中用灰尘写?这时,过道传递着外面的声音。侯爵诡秘地说,今晚你带着纸笔躲进储藏间,我要最后写一个能让鬼哭神嚎的故事。

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美黛莲在储藏间准备好了纸笔。布尚看见美黛莲准备好了,通知隔壁的杜方,杜方传给间狄,间狄传给侯爵。侯爵开始讲了:“致亲爱的读者,我要讲一个人间最脏的故事……”间狄传给杜方,杜方传给布尚,布尚传给美黛莲,美黛莲赶紧写下来。侯角接着讲:“故事的主角是一名妓女,叫菲香,她是一个天生的尤物,有最完美的下体……”间狄传递时说到“天生的尤物”忘了下句。侯爵一边补充一边感慨,最真实的故事要让疯子来演绎,哦,管它哩,或许演绎得更好……故事一句一句地传递着,传到妓女的嫖客医生被妓女提供的‘丰满的蚝’弄得癫狂以至要用手术刀在妓女的身上再开出一个洞时,妓女菲香惊叫不止,医生从火中抽出火钳要拔除菲香的舌头……传递着的话语煽起了每个疯子的情结,花痴布尚在门缝里看见美黛莲的胸脯不断重复着“丰满、丰满”,纵火犯杜方则一边重复着“火中、火中”,一边伸手从洞中拿过隔壁照明的蜡烛,搁在床上。顷刻,烛火烧燃床单,杜方兴奋地大叫起来,火、火、火……这似教堂、似监狱、似疯人院的房屋顿时像末日样的沸腾呼唤,疯子们跑出了房间,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布尚拆毁了木门,一把抱住了美黛莲,口里念着“从火中抽出火钳”,手里拿起放在桌边的剪刀……美黛莲惊叫着,医生在忙乱中听见了里面的叫声,他轻轻推开门看了看,又把门关上了。侯爵听见了美黛莲的叫声惊叫着美黛莲,间狄边跑边叫着美黛莲,惊醒了的院长发疯似的跑了出来叫着美黛莲……美黛莲成了末日的呼喊──响彻在教堂里、监狱里、疯人院里,响彻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的夜空……

神甫跑进了储藏间,桌上的纸染满血迹,布尚从侧门退走,浑身是血,神甫转身猛然发现盛水的大圆桶有水溢出,瞎子妈妈摸到桶边,神甫从水里捞出美黛莲……

布尚被关进了医生特制的人形铁笼。医生对院长说,布尚不守纪律、无良心、不讲道德,但不怪他,他是受了故事的影响,重演故事的情节。医生拿出一张染满血迹的纸放到院长面前,说,你在天主面前接受审判时,如何解释这张纸?

院长举着火把下到地窖,斥责侯爵害死了无辜的女孩。侯爵无所谓地说,从来没有一部作品像我的作品这样具有实效,是吗?院长问,你为什么不和她上床?侯爵说,上过无数次,她总嫌不够。院长说,你撒谎,你无能,你是因为爱,我检查过,她仍然是处女。这时,侯爵跨掉了,瘫软在地上,泣不成声。“好好安葬她。安葬在教堂的墓地,我付款。别让她美丽的身躯,同这里的魔鬼、同那些肮脏的肉体葬在一起。”院长说,终于揭露了你的秘密,你毕竟还是一名男子汉。侯爵狠狠地朝院长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最后的惩罚开始了。院长安排割掉侯爵的舌头。侯爵在门里面撕裂地喊叫,院长在门外面靠着门用头一次一次地撞击。回到灵修室脱光上衣,跪在地上,一鞭一鞭地抽打着自己地脊背。当他把侯爵的舌头用瓶装着拿到医生面前时,医生也惊讶了,我都没有想到这样做,你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院长冷漠地回答,简单地说,我已不想再睡。

神甫来到停放美黛莲的殿堂,跪在美黛莲的旁边,又是那一双侧视着的眼神。他的眉眼之间为何没有立面支撑的距离?眼是那样深藏的深邃,使放射的光具有收摄的引力,但它闪烁着一丝的游离,在凝视的射线之外撩拨。神甫轻轻拉下覆盖美黛莲的白布,露出仍然白皙的身体。神甫的嘴唇慢慢触摸着两峰之间的沟壑,向上移动至脸颊。美黛莲突然睁开了眼睛,用手捧着神甫的头,让神甫匍匐在自己的身上,两腿勾着神甫的臀,说,“别赶我走”。殿堂里回荡着“院长”的叫声,是从美黛莲在高潮时喊起的,殿堂上的耶稣在流血,从眼里一直流到嘴角。叫喊声愈来愈大,门开了,管理叫院长到侯爵那里去看。

地窖内,墙壁上,涂满了侯爵用大便写成的字。侯爵躺在中间已不省人事。院长拿过管理手上的刀,要管理走,说生前不能拯救侯爵的灵魂,临终时一定要为侯爵向上帝祈祷。管理走了,院长割断了钳口的绳索,掏出了塞在口中的布屑。侯爵苏醒过来,伸出一根食指,示意墙上。神甫望着满墙的粪便文字,说,我们天上的父啊,请发慈悲,打开天上的门……人都有美善,也有缺点,宽恕他,宽恕我们……神甫拿起十字架悬在侯爵的口上,吻十字架吧。突然,侯爵睁开眼,张开口,咬住十字架,扯断练珠,吞了下去,窒息而死。

轮到神甫崩溃了。他狂喊起来,疯子们一个一个地应和着。

……

一年后,来了新院长。医生告诉他,每年捐献的钱愈来愈少得可怜,成了巴黎的丑闻。幸好我们能自己生产自救,开了印刷所,为收藏家印制精品。病人们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新院长忽然发现,印制的竟是萨德侯爵的作品。医生说,自从萨德侯爵释世之后,很多人愿意出很高的价钱收藏他的作品,使我们有不菲的收入养活自己。这时,进来了原先那个告密的女人,向医生报告预定的清单。医生拿过她手中的书,告诉她,看看205页,我摺了的那页。

医生带他去查房,走到原来萨德侯爵的房间,里面关着的却是院长神甫。“你是来接替我的吗?”你若有善心,给我羊皮纸和笔墨,我看见过魔鬼的脸面,我要继续写没写完的故事。医生说这个病人已无可救药,他暴力,伤别人也伤自己。新院长在老院长要纸笔的狂喊中随医生仓皇地离去。神甫颓唐地坐了下来,铁门下面的孔打开了,美黛莲的瞎子母亲递进来了床单,里面包裹的是纸和笔,又递进来墨水,说,好好用,要把她写出来。

神甫显然体会到了侯爵面对纸笔的心情,他开始写了:

亲爱的读者,下面的故事是由院长写的。这故事很血腥,人物堕落,主题也不健康。要寻找真理,就要认识罪恶,这样才能全面了解人生。

院长神秘地笑着。

  

本事完。 2001年12月2日

  

二、重叙者解读

  

1

在萨德之后,在弗洛伊德之后,在劳伦斯之后,在福柯之后,总之,在今天看了《鹅毛笔》之后,仍然有一个问题横在面前:

性,是否使人堕落了,或,是否使人获救了?

我知道这问题没意义,因为每一个肯定或否定的反例都很容易成立。

尽管如此,这个问题又决非毫无意义,似乎它的无所问总有所问。一般总把“性”放在“男女关系”中理解(汉语日常语言中的“男女关系”十分准确地直指“性关系”),而“男女关系”是人的“自然关系”,人的“自然关系”是人的“社会关系”的自然尺度,“自然关系”的“自然”是怎样的、或“不自然即变态”是怎样的,便成为人类学、社会学、病理学的首要问题。于是“性问题”随着“性关系”一下落入实证科学领域,成为人类社会行为的统计对象、规范对象或教化、治疗对象:除了数字化,就是肯定,否定,矫正、治疗等等。

可是,我们的主角──“性书狂人”显然不属于实证领域,即不能在人群中寻找正例或反例以资证明便可了事。换句话说,把这个问题放到人群中凭经验问答,等于无。

那么,它应属于思想的事情了。这有点怪,没有比“性”更肉身化的事情,竟然属于思想的范畴并需寻求思想的规定。

性,在“自然”的范围内,当然是肉身化的,它不仅作为过程表现为穿透肉体的交融,作为结果,更是一个新肉体的创生。也就是说,性的肉身化使“性”成为一个“类存在”,既在横向的空间平面上(性别),也在纵向的时间立面上(生殖)。舍此肉身化,“性”不成其为“性”。因而,对“性”的思想规定必须从性的“肉身”中建立起来。

在“不自然即变态”的范围内,性不仅要回到性自身(非生殖),还会矫枉过正,出现情欲在躯体上的独立、狂热与梦幻,以反抗历史与理性对肉体的制度性教化。简单地说,躯体要求躯体纯粹欲望的权利,以至不惜以毁坏躯体、毁灭类存在为代价(同性恋)──“躯体不自由,宁可下地狱”。

这样的“肉体权利”需要拯救吗?它是天然的合法,还是天然的不合法?

影片把“肉体”置于“政治”与“神学”的双重治疗之间,完全撇开了萨德侯爵之为萨德侯爵意义上的“性变态”之“教官”身份(福柯语),或“浑身散发毒气的萨德写作的目的是败坏未来的时代”(米拉波的指控)──我指的是单纯视觉上,而不是说教的言辞上(影片显然只限于后者。至于前者,福柯说,不干扰、不介入的性变态镜头还没有出现)。所以,我们也只好放下历史上的萨德侯爵,回到影片的符号化“萨德侯爵”面前。虽然不免遗憾,也省去了迷狂失控的焦虑。

然而另一种不确定更叫人不安,那就是“肉身得救”问题,亦即突然插入的“肉身”之“灵性”的可能性问题,它由基督引起,既然耶稣是上帝的“道成肉身”,“道”——“成”到肉身的“性”中来了吗?

这个问题似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耶稣基督或上帝的“性行为”;一层意思是“道”——“成”到肉身中的“性”是否意味着“灵”。我们的重点显然在后者,如何解“灵”?耶稣如果断了肉身的性行为,人类都不存在了,何来拯救之有?有性行为,就不能阻止非生殖的性行为,即把性行为变成性行为本身,如何判定它只是“爱欲”,尤其是“道成肉身”的爱欲?换句话说,耶稣基督复活而救世的“道成肉身” 必须成到肉身的性行为中显“灵性”,世界才最后得救,是吗?

启示已在,看你怎么解?

这是否表明上帝为了补赎第一次造人即造亚当夏娃时的非灵性行为?是上帝的疏忽,还是上帝故意的考验(非灵性的动物性性行为看来是人摆脱不掉的沉重肉身)——如此选择句都隐含着某种上帝之外的“定数律”,仍带着希腊“宇宙神”的痕迹——此选择句作废。

要人不能自己创造人(无性)——蛇(性的诱惑)是必然的(蛇是否上帝隐秘的意志?);换句话说,人是必须通过人的性行为造人的。

要人自己创造人,但要既不同于上帝的创造人(非性行为),又不同于动物的自己再生产(动物性行为),于是,“人的性行为”自身必须具有惩罚的否定形式或担当(原罪或惩罚,如生殖的两面性、非生殖的两面性等)。“性”成为“动物性”与“神性”之间的界面——“人性”其实根本地就维系在人之“性”的这个悖论式偶在上。但是,人之“性”的非兽非神的那个人性之“度”——在哪里?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问题是,还能怎么谈?

可见,犹太教《旧约.创世记》预设了问题,基督教《新约》的“道成肉身”更预设了或启示了前述问题的回答意向。

我试图在这样老生常谈的预设中解读《鹅毛笔》。我当然意识到非常的冒险,因为无法把握是否“渎神”或“渎自然”的界限──“度”。

(请容许随时修正。此外,当然只在影片设定的情景内。)

  

2

首先应该正视几组主要关系:

  一组:国王(或医生)——萨德——神甫 (权力/ 性或疯/ 道德)

  二组:医生——萨德——美黛莲 (权力/ 性/ 爱)

  三组:神甫——美黛莲——萨德 (道德化的神/ 爱/ 性)

  四组:布尚——萨德——茜芬 (性欲或恶/ 性/ 性爱)

  五组:国王、医生、神甫——疯人式的群氓 (整治/救治;压抑/挑逗)

第五组问题是渗透性的,在在皆在。为避免刺激民主,本文不予专论。

第四组是对个人的教化,即非常表面化的图解了性的两种善恶分明的后果。

第一组按正统的眼光看,它可以说是社会结构的“负面”象征。权力看来是人类社会无法摆脱的宿命。它根本地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好不好的问题。更确切地说,它根本地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好不好二重性的“侧显”问题:“显中有隐,隐中有显”。如何判断权力运用的好坏,似乎有一个最通常的可以成为“通货”(除“性”,还有“货币”、“语言”)的现象学指标,那就是权力造成了过度压抑,将在两个消极的方向上表现出变态:“疯”与“性”。“疯”本身是变态暂不作这里的关注点。“性”,如何是常态,如何是变态,摆动的“度”在哪里?

(例如,为什么茜芬同医生上床是变态,同建筑师上床就是常态?茜芬接受医生的婚姻虽有被迫的性质,但已构成双方达成的婚约法权关系,这权力在社会上是法定的,于是涉及到性爱与法权的冲突,未必能一方简单地否定另一方。注意,我已经说过,这里的变态既不是萨德侯爵意义上的变态,也不是病理学意义上的变态,当然也谈不上电影视觉意义上的变态,因为它没有。)

权力造成了过度压抑,在无法判断其是非又不能立即消除时,道德便担负起消极安抚或治疗的作用,只能算是社会的一种结构性弥补。简单判断它好坏是无济于事的。反过来,“性放纵”并不是对性压抑的救治,事实上,性放纵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非升华性压抑,它对人的毁坏是用权力自身的毁坏表现出来的。社会的性放纵则是以社会自身的毁坏表现出来的,从古代“群婚制”到今天“性自由”,历来如此。所以别以一面为戒。顺便说一句,与“性放纵”相比,“性变态”是“身体性”的,“性放纵”是“观念性”的,前者比后者值得尊重或重视。这一组也不算我们的主要关注点。

那么,筛选后的三组二组自然成为要认真观察的对象。它们其实是一个问题,即根本无法理解“性”与“爱” 的世俗权力与道德,究竟能够或应该怎样对待“性”与“爱”?

  

3

先从三组谈起,它较能接近性本身,因为在这里性似乎有安全感。

但必须对“萨德侯爵”有一个完整的印象。从影片开始,侯爵堂而皇之地用鹅毛笔在白纸上写出《贞节蒙尘》,有美黛莲给他暗中传递稿件。事发后被院长收去纸笔,侯爵用鸡骨沾着葡萄酒在床单上继续写。第二次收去所有可用来写作的家具杂物,侯爵就用自己的血写在自己的外衣上。第三次剥光了侯爵的衣服连假发,他赤身露体在空荡荡的房间中,但他用声音在空气中传递让疯子们转述给美黛莲记录下来,遭致了美黛莲的死亡,自己也被割去了舌头。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地窖内,口被布条勒住手被铁链锁住的侯爵,用谁也剥夺不去的大便书写到地窖的墙上。应了尼采在《敌基督者》最后一节(“DA.62”)宣称的“对基督教的永恒指控”──

“只要有墙,我就要写在所有的墙上,──我要让写下的字母,即使瞎子也能看得见……我称基督教为一个最大的诅咒、一个最根本的败坏、一种最大的复仇本能,与它相比,没有什么手段更毒辣、更隐秘、更卑微、更猥琐了──我称它是人类的一个不朽的污点。”

萨德侯爵是贵族、是疯子、也是“敌基督者”,他致死不忏悔,他咬断了十字架吞进喉中窒息而死。他鄙弃平民那些肮脏的肉体,他诅咒革命的断头台与宗教的灵魂绞肉机,他鄙弃女人、歌颂性欲与权力是生命快乐的源泉。因而在气质与形式上,萨德与尼采同类。只是诉诸的武器不同,尼采是哲学,萨德是性学。或许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萨德最后对女人“知而不淫的性洁”怀有莫名的敬畏,不洁的尼采大概不会。

我再说一遍,真正的萨德侯爵是否如此,已不重要了。我只以影片中规定的“萨德侯爵”为解读对象。

  

4

在地窖中,侯爵为什么一听到美黛莲仍是处女,就真情流露地软下来了、伤心地哭着,并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美黛莲的爱、尊重与礼赞?

侯爵不是把女人只看作或描述为性欲的对象、器官和工具吗?甚至对女性不施之以暴虐不足以表现性的强力。在“男人的力量是权力,女人的力量在两腿之间”的“性条”上,似乎存在着一种内在的战争:要么是权力对女性的掠夺(女人没有种族或国籍,罗马人把掠夺女人同掠夺土地看作一回事,耕耘女人同耕耘土地一样,收获是确定地属己的),要么是女性对权力的报复或征服,除此,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爱情的浪漫不过是性的迷幻药。侯爵就是一直这么写的,性成为他抽象的或观念的“以暴抗暴的性暴力”并以此维护或支撑自己被颠覆被凌辱的尊严。

现在突然暴露出侯爵从未示人的性与爱、性与美的认同感,可见他多么深地珍藏着,仿佛那才是他贴己的本性。但这纯然是属己的,不足与外人道。所以,院长一点破,他决不能示弱,必须强力掩盖起来。侯爵必须维持自己战斗的形象——性暴力。何况,在侯爵看来,院长已经成为“医生牵着骝的马”,已经“加入到这场游戏中来了”。

当然,我完全可以怀疑,这是影片自己按上去的“人性”教化的狗尾巴,它破坏了萨德侯爵“性暴力”的不妥协形象;或许萨德侯爵当真后悔了何不施暴于美黛莲,让一个干净的肉体逃脱了性的诅咒——难道有性例外的纯粹肉体吗?该死!

神甫呢,恰恰走着相反的路。他知道自己爱着美黛莲,只因神职使他不能不守色戒。如果,当美黛莲深夜送上门来,对他表达了“心在这里”的心迹,消除了猜疑(对美黛莲)与忌妒(对萨德侯爵),他要是按人之常情顺势同美黛莲做爱,这个事实,不管他们两人之间多么清楚爱的动机,都无法澄清隐藏的暧昧:美黛莲想留下来可能有做性交换的功利目的、美黛莲读淫书可能不辨性欲和性爱区分的性冲动、神甫自己也逃脱不了这两者的粘连、或许真有嫌弃美黛莲沾淫不洁的怨恨而肆虐、特别是它还会证明而引起黑暗中第三只眼睛(侯爵)胜利地冷笑,等等。当然这一切不可能成为当时辨别选择的过程,而只表现为神学的反射——“你是天父的女儿”——守了色戒。但后来为什么又在灵堂上完成了对美黛莲肉身的性行为?(注意,这肉身不是死的,不能理解成幻象,事实上肉身是活的、复活的,它显示出性问题上神学的限度。往后再回到这里来。)

也就是说,什么东西使神甫破了色戒?非常奇怪的是,有一点对神甫与侯爵都至关看重:美黛莲的处女之身,或者说,性洁。神甫多一戒:死。美黛莲死了,解除了一切活着的疑虑和顾虑,特别是解除了现实的神职承诺,包括神甫看穿了世俗与神职的迷梦——“我不想再睡了”——承认自己对美黛莲的美、爱、总之性的认同与需求。除了这一点,神甫什么都没有了。

神甫的性行为,除了上述的解除,还必须在完成了一件事情之后,那就是,割去侯爵的舌头。不是在惩罚的意义上,而是在另一层神甫必须与之同谋的意义上:美黛莲的处女之身,使萨德侯爵“性书”的动机与目的终结了,侯爵再照原样专写性的肮脏与挑逗至少丧失了绝对的意义,因而有可能变成纯粹刺激性欲的脏书,所以侯爵式的写作行为应该休矣(正如一只白乌鸦使“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普遍命题失效);另一种写法,即“要寻找真理就必须认识罪恶”,只能由神甫来接着完成;但是,神甫与侯爵的此一共识——因爱的性洁,必须藏匿起来,换句话说,他们必须以同谋的方式对此保持沉默。

我不明白,第三层意思为什么?不是我非一定要这样写出来明知故问,我真不清楚,只是注意到《鹅毛笔》的结局,即院长为何要疯?仅仅因为侯爵拒绝神甫的祈祷、拒绝进入天堂吗?如果神甫不能在侯爵临死前完成对侯爵灵魂的拯救,神甫就不能最后确定自己神甫的身份因此而拯救自己的灵魂。就是说,神甫事实上已经与侯爵同罪了,侯爵拒绝进上帝之门,自己也进不了上帝之门。神甫不是因爱而性吗?他为什么因性爱而毁美黛莲的洁身要遭自我的惩罚?

  

5

美黛莲是“性”的化身。她美貌、性感,连白痴看她都想入非非,更何况她不是那种压抑性的端庄淑女型,而是在意念上表现出性欲因而实际上具有性挑逗能力的性感女人。所以很奇怪,既然如此,在这样一部通篇暴露性刺激甚至宣扬性暴力的性书中,为什么要保持美黛莲肉身的性洁,即意淫而身不淫,或更确切地说,知淫而出淫不染,为何?

这不是一个是否真实的问题。美黛莲既不同于狄德罗的修女──“她们可能是处女,但决不贞洁”,也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在淫乱中保持心灵上爱的贞洁的风尘型女人──“她们决不是处女,但可能贞洁”。我们必须假定或接受美黛莲的真实,再及其他。

你看,美黛莲被她的瞎子妈妈逼着读侯爵用葡萄酒写在床单上的新性书,写的是一个喜欢盗墓淫尸的性变态者。当读到淫尸时使七十老妪的骨架都动散了,美黛莲学着变态者的口吻说:“真过瘾。”——你听美黛莲的笑声!是被刺激起淫欲的淫荡笑声吗?还是抽身在外的好奇地笑甚至傻笑?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几乎是中国任何一个农村的妇女在听“荤故事”时都会有的开怀大笑。即便在礼教森严的时候,民间还流行着一副对联:“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古今无完人;百善孝当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床前无孝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性”已经知识化了的今天,它是一句大实话,有什么罪不罪洁不洁的吗?但在当时,我们不得不用它来检验一个女人的贞洁度。在这个意义上,美黛莲的心是不洁的。但美黛莲严守着身的性洁。用她的话说:“有些事只能写不能做的”,“若不能在书中做坏女人,哪能在现实中做乖乖女”。这是否证实了神甫说的“要寻求真理,必须认识罪恶”?

浅白地说,人难道不应该知道“性为何物”吗?谁能说自己知道了“性”──“不就是那么回事”── 一个中国式的“浅尝辄止”。

  这些都是表面的事实,甚至还有点说教的意味。问题恰恰深藏在浅表之中:半洁的美黛莲为什么能使侯爵得救了,无须神甫的祈祷,反过来,能使神甫堕落了,耶稣眼里流着血?

  

6

至少侯爵看到了一个例外,美黛莲,人是可以在肉身外“感-性”、“知-性”而无须“体-性”。有了它,就有了性的观照。退一步,即便“体-性”也无须“淫-性”。换句话说,侯爵写的那种“淫荡”只是“性”的一种形式或质态,并非“性”的唯一者。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经历性淫或必须经历性淫。大多数人只在一般“性交往”的区间值内感受“性合”。少数有“性爱”者。像美黛莲那样感知性者,是“性的精魂”,如果不是“灵”的话。“性精魂”既构成了性的想像,又引申着性的惊讶,有它性才不会板结为常态,蜕变为性无能。不排除以“意淫”为能事者,但它在“性淫”的意念上。至于另类异端,所谓性行为上的性变态者,或许总会是人类性存在的边界状态,扩展着人的性想像与性惊讶,你可以不选择它以示意志的自由,但不能否定它的存在,它可是性存在被性驱迫的能限,既显示性的想像,又突出爱的持守。

总之,可能有种种原因知性而不淫,概括如上者:

“性淫”、“意淫”、“性合”、“性爱”、“性精魂”、“性灵”等。

──可以把它们看作“性的品级”。

  但有一个原因与性最为正常关切而可上升者,又不以淫荡等性视之,它就是“爱”。(“爱”自身的区分不在本文的旨趣内。)

在常识的意义上,美黛莲,肯定是因为爱院长才守身洁,它可以为院长献身,却决不与侯爵同淫合污,尽管它能感受侯爵性书中的淫。如果她同侯爵上床了,美黛莲就不是美黛莲,而是侯爵笔下的“女人”——不过一个“性器官”、“性工具”而已。所以,侯爵最后请求院长“洁葬”美黛莲。他认为这是美黛莲应归去的地方。侯爵知不知道美黛莲“心之所属”?当然知道,他不应该不知道美黛莲的“拒绝”与“依恋”。所以他骂院长是“无胆鬼”,开始可能是挑逗、激将,后来就是鄙弃与怨恨。两者都没有忌妒。在侯爵的性书中,性是可玩而无须忌妒的,片中曾出现过两男一女的性镜头(唯一的一次)。但侯爵最后认可的是高于“性淫”的“爱性而洁身”。

“性淫”、“性爱”、“爱性而洁身”主要世俗三阶段,成为鹅毛笔性书书写的获救之道。完全不知性的所谓“纯洁”呢?根本不存在,或者是一个虚假不实的存在或未成形的存在,如修道院中的茜芬。她必须向“性淫”或“性爱”过度以成其为性存在。茜芬与建筑师的性行为暂定格为“性爱”的表现。基督教世俗化中的性最高存在者是“性爱而洁身”者,即美黛莲。

侯爵写了那么多淫书,但他一旦认识了美黛莲,他就获救了。像耶稣说的:“有罪的人有福了。”无罪者如院长则未必有福,相反,最高的祭祀则完全可能是有罪的,如神甫。他是因守色戒而洁身,破戒即降解为“性爱”或“性淫”。

为什么当神甫破戒与美黛莲性爱时,耶稣眼里要流血?恐怕一是因为基督徒守不住色戒,更重要的它象征着或隐射着基督徒对“爱性而洁身者”的玷污。这是一个双向指涉的性行为。从严格的基督徒方面看,须知“爱性而洁身者”原本是圣母的形象。圣母得上帝之性灵洁身而受孕,于是有基督。可见,“爱性”即是“爱人”,“爱性而洁身”即是最高的“灵”。“神性”之“性”为“灵”,如果不做纯然世俗的“属性”、“性状”理解的话。没有前者,不能体谅人性并宽恕人性;没有后者,不能度量人性于灵性中,此为性之两极。“道成肉身”是由“爱性而洁身”完成的。在这个意义上,只要基督徒玷污了“爱性而洁身者”,必然褪掉基督徒身份而人性化。

从人性方面看,它完成的是人性应有的“性爱”,但神甫是一种特殊的很高的“性爱”。它可能直接是“爱性而洁身者” 给予人性“性爱”应有的“性灵”——爱即死,或死在爱中复活,或爱在死中永生。人世中,恐怕只有极少部分人敏感到它、经历到它。他们是性悲剧者。

神甫与侯爵两厢因美黛莲而提携于“性”的极品。

  

7

洛高医生在这里扮演着“政治权力”与“话语权力”的治疗职能。真正医术上的生理治疗只作为能指手段,事实上,片中毫无此意,以至“洛高医生”仅是一个纯粹的“医生”观念。正因为如此,它可能潜在地就是要把它的观众指引到“医生”之外的视阈中去,但又要在“医生”的关联域中寻求相关性的理解。所以,不是我愿为之,而是我不得不为之——走下面的路。

首先,洛高医生有一个基本的治疗理论:“治病人如治畜生”。它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凡病人皆下等人,所谓“愚人即病人”;另层意思,凡病人皆越轨的知识人,所谓“智人即病人”。后者比前者可怕,因为后者在标榜真相,即揭示前者无病的自然与真实,从而使医生及其治疗成为错误或多余。这样的“智人”患的是“启蒙病或颠覆病”。在这个意义上,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其实就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那么,医治即统治,医治术即统治术。在统治者眼里,被统治者都是病人,都需治疗。其统治或治疗的理由,就是按统治需要所规定的统治理由,但它必须表现为被统治者的病理病因。这样才能使统治者主观行使权力的愿望转化成被统治者因缺乏理智(病因)而不得不要求统治者的统治即治疗(病理)。于是,“治疗”成为“显说”,“统治”成为“隐语”。

但洛高医生败坏了“医疗的艺术”。在政治哲学的正面意义上,统治者或哲学家其实也承担着“治疗的职能”,因为,“统治”与“教育”事实上就是“治疗”。柏拉图的《理想国》就是这么说的。天性下愚的民众像病人样需要指导其过正常的生活。这是自然差异赋予的自然正当的权力即正义。

可见,问题不在于统治被统治,也不在于上智下愚的自然差异,而在于什么是好的统治与坏的统治,即统治者与哲学家的好坏标准是什么?

洛高医生不好吗?院长就好吗?智者侯爵也在争统治权,他真的成了统治者就好吗?这是《鹅毛笔》的隐微之问,就在“权力”对“性启蒙”(侯爵)、对“道德”(院长)、对“爱”(美黛莲)的治疗与反治疗的关系上。

医生需要纯洁的妻子或健康的子民(服从)。别的因素不提了,仅在自然差异上,医生很难如愿。他比茜芬年岁长得太多,仅此一点,要茜芬同医生建立单纯服从的性关系,靠自然正义怕是不够的,必须来点强制与禁锢,于是,性关系变成性监狱(包括性行为中的不和谐,更谈不上极至或性想像上的极至)。当然,强制与监狱之间不是非此即彼的,会有许多中间环节,然而再多,不协调的病态总是存在着了。麻烦是,作为统治者的医生,看不见自己的病态,相反,他习惯性的或自欺性的还要把自己的病态投射到对象的病态上以至造成双重的错觉。例如,医生不可能认为茜芬同建筑师的性关系,在婚姻法的自然法基础上是自然正当的自然性爱,而予以调整之。他只能把他们判成罪恶的通奸行为,必绳之以法而后快。除了个人的私怨,更重要的理由是整肃社会风尚,建立社会法制。是呀,都这样去寻找自己的性伴侣,社会不乱套了吗?可是,作为权力代表者的医生,是否首先想过,他用权力购买性行为的合法性是自然正当的吗?

所以,这里自然会有一个问题提出来:理想国中的政治哲学家在治疗下等人的病情时,他是否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呢?恐怕没有,因为,柏拉图按照哲学家的“理念”是根本排除了哲学家生病的可能性,或者说,能生病的哲学家不是哲学家,不配做哲学家。哲学家是最聪明的人即最健康的人。柏拉图把苏格拉底改造了。苏格拉底的智慧是自知无知。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则是自知最聪明的人。换句话说,柏拉图的政治哲学阻断了苏格拉底对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无知之问”。柏拉图已经不意识,柏拉图的苏格拉底陷入了“苏格拉底悖论”,像后来罗素的“理发师悖论”一样。

医生还有一个可以转嫁罪名的对象,茜芬的通奸是果,因在侯爵的性书。在医生看来,侯爵与茜芬的关系就像启蒙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所谓启蒙即是越轨、造反、颠覆,根本地危及医生的统治和社会正常的秩序。

侯爵或启蒙知识分子有没有病呢?也有,就在启蒙所启的性知识中。既然社会权力造成了普遍的性压抑,启蒙所启的性知识就被性压抑所规定,即否定性规定为性放纵。既然性压抑是假,性放纵就是真──二值逻辑生效。性放纵在两个方向上建立自己的真实合理性。一个是颠覆性道德,凡统治权力规定的性道德都是假,反过来,必须用佛头作粪的方式宣扬性放纵的性行为才是真。由此另一个是颠覆性表现,侯爵的性书使用了最肮脏的语言和形象描写性行为,几乎不肮脏不露骨就不足以表现性真实,完全混淆了(其实根本想不到)性行为的多重界限即多重区分。不把性压抑瓶中的性放纵释放出来,怎知道放纵的性行为是什么样子?

美黛莲的存在对医生意味着什么?至少美黛莲是医生眼中的盲点,尽管医生要求性的健康与纯洁,可这纯洁像纯粹的阳光样什么也看不见——它造成了双重的遮蔽:阳光不仅遮蔽了黑暗,尤其阳光本事就是黑暗——“光盲”。被禁锢的性纯洁,既在浅表中遮蔽了性真实,更在浅表中隐匿了性纯洁自身的性精魂或性灵。中国古代有“防口如防川”之说,医生却“防性如防洪”——大概启蒙总要泛滥的缘故吧。两者必须同时倒下。美黛莲是性的持度者与引渡者。

有一个问题极富启发,开始,美黛莲,是侯爵、神甫、医生(即启蒙、道德、统治)三方共有的盲点,后来,为什么侯爵神甫能够反省到自己的盲点,而医生即治疗的统治权力却反省不到?它永远地滞后是何缘故?

  美黛莲并不以知识的方式,而是以道成肉身的方式在那里运行,像灵在水上运行一样。美黛莲除了引导神甫与侯爵,本来应该是指导医生的导师,即统治者的哲学家。它用无知的方式探询即引导他们三个人。然而她偏偏被医生鞭打、被启蒙者诱惑、被神甫驱逐、最后被愚氓杀害。或许,这正好是他们各方需要她的方式吧:

医生只能在权力的虐待中感受性快感;

启蒙者只能在启蒙与诱惑中感受性精魂;

神甫只能在逃避中感受性灵扭身而去、死而复活的迷恋;

愚民则只能承受没有灵魂的肉体。

所以结局是,只剩下医生和病人——统治与被统治的正常秩序,呆板的性感觉,两者都吃着牺牲者的肉与血,唯灵在外漂泊漫游。

医生不是公然预定着、购买着告密者的性行为吗?告密者曾愤怒地咒骂美黛莲“把魔鬼放出来了,都是她不好”,如今她却安稳地出卖着萨德侯爵的性书,安稳地提供给洛高医生以性补充。这样权力下的性交易总是合理合法的。

我说过,真实的萨德侯爵和真实的历史事件暂停留在视野之外。 例如在这里,对疯病人监狱式的禁闭,直到十八世纪还是基于政治的考虑,即为了见证或辩护国家绝对专制权力的必要与合理,由抽出流通过程的慈善基金作非生产性的消费支付,后来转变为纯粹的经济行为,如洛高医生所说,让疯病人参加生产,不但自食其力,还能养肥一部分像洛高医生这样的政府职能部门的管理者,根本不是政治或道德的因素推动,而是哲学家经济学家后来是政治家终于认清了“财产、劳动、贫困即穷人”是一个国家繁荣的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我认可这种历史事实只把它们当作沉默的舞台,为的是让台上的演出说出它自己还应有的声音。

  

8

性,欲望的最底者与最高者,人类最普遍的“货币”,在“技术-欲望-大众化-相对主义”的时代充当着真正的主人──“持度者与引渡者”。

然而,性技术化了、大众化了,一切都公开在感官前,就像医生与告密者的性关系、就像医生与病人的性买卖。

萨德侯爵没死,因为他丧失了启蒙的颠覆功能,没有人再怕他,医生也不怕他,反而他成为医生性买卖的合伙人。

疯着的仍然是神甫,

死去而不复活的还是美黛莲。

《鹅毛笔》今天读起来,总有点像他们的

“悼词与葬礼”:

  

黑色

   ──表现出公众的灵魂

   ──殡仪馆顾来的长长一列送葬人

   ──我们人人都在举行葬礼

   (波德莱尔)

  

  (2001年12月17日. 21:15. S2. 第二部《发条橙》)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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