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夏烈:许仙小说二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37 次 更新时间:2008-11-26 13:46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2期  

许仙   夏烈  

作者简介:

许仙,原名许顺荣,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自2002年起,连续六年被评为杭州市优秀作家,获2005年首届“西湖”文学奖创作奖(二等奖)。著有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曾于《清明》、《莽原》、《啄木鸟》、《都市小说》等刊物发表作品300万字。部分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杂文选刊》等刊物。

栏目主持人吴玄:

许仙的小说很认真,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认真是好事,同时也是一种美德。

水妖

燕子河畔经常出现水妖。

这个“经常”,少说也有五百年的历史了。换句话说,五百年前,燕子河畔就有水妖出现了。燕子河上承天下闻名的钱塘江,下生无数杭嘉湖平原上的轶名小河;沿河有闸洪村、下淹村和望村三个自然村。出生或生活在燕子河畔的人们,深信水妖的存在。我母亲就出生在望村。我从吃奶的那天起,就开始倾听水妖的故事了。

可以说我是由母乳和水妖的故事喂大的。

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去外婆家。母亲经常蜻蜓点水似地停留片刻,就匆匆赶回城里去,却把我留在了外婆家。临走时母亲总是神色紧张地叮咛我:不许去河边;见到河里飘过来一朵鲜艳的花,或者飘过来一根别致的捣衣棒,不许去捞。小小的我见母亲如此慌张,心里暗暗好笑,好像她一转身水妖就会找我似的。

照长辈们的说法,水妖通常会变些人们喜欢的东西,比如一朵鲜花,一根精制的捣衣棒,来引诱在河边走动的人们。你一旦动心,一旦下水,那就完了。那朵伸手可及的鲜花,往往在你伸手时会差一点点距离,而且只差一点点距离;你不知不觉地往深处迈一步,但伸手可及又差一点点距离,于是你又向河心深入一步。就这样,你无可救药地让河水没过头顶。只要被水妖迷住的人,即使他有阮氏三兄弟的水性,也于事无补。

小时候我很想问一问母亲,你见到过水妖变的鲜花和捣衣棒吗?

其实,这些说法很可笑。一朵水上飘的鲜花,说小孩子喜欢或许还说得过去;但一根哪怕世界上最精制的捣衣棒,我看也没有一个小孩子会喜欢的,倒会令妇女心动。可见水妖变幻花物的蛊惑术,完全是大人们臆想的产物。但不管怎么说,小时候我必须经过燕子河畔时,小眼睛总是死死地盯住河面,生怕哪儿突然冒出一朵鲜花或捣衣棒来。因为这个“生怕”在心头,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脚底由慢步变快步,由快步变小跑,由小跑变奔跑了……

去年夏天,我第二次高考,又名落孙山。别说父母很失望,我对自己也失望至极。我想找份力所能及的工作算了,但偏偏又找不到;找到今年夏天,我仍赋闲家中,又无聊至极。母亲极力劝我去外婆家散散心。于是,高高大大的我又一次来到燕子河畔那个河流如织的乡下。

望村是个好地方,尤其有个疼我爱我的外婆。过了没两天,苍白的生命就红润起来,有了光泽。我迷上了去钱塘江上打野鸭子,每天下午四点,我跟外婆家隔壁的阿根爸,沿着燕子河摇船而去。阿根爸有条蚱蜢船,很小,但很有意思,一摇一晃悠哉游哉,全然有唐宋古风。我们摇船过下淹村、闸洪村,出防洪闸,在燕子河与钱塘江交汇处,那儿有大片大片的芦苇丛;我们摇船入芦苇深处,埋伏在那儿,等待黄昏的到来,等待在外面游荡了一天的野鸭子们,回这片芦苇丛宿夜,然后伏击它们。

夏天的芦苇最是茂密,重重叠叠的,蚱蜢船一入茂密绿色,便不见踪影了。当然这是对野鸭子而言的。船舱上铺有木板,我们趴在木板上,静静地等待,等待附近的江上有野鸭子大驾光临。这是件苦差事。阳光虽不是直接照在背上,但它的毒辣却不减丝毫;再加上芦苇丛密不透风,但见芦梢摇摆,却一丝风都没有,趴不了两分钟,人就口干舌燥喉底生烟。更要命的还在于埋伏的人不能乱动,不能抽烟。阿根爸说,野鸭子对人抽的香烟味特敏感,稍有所嗅,便会退避三舍,这一天你就白等了。

当然像阿根爸所说的白等,即整天的埋伏成了一场徒劳,也是常有的;因为钱塘江流域的野鸭子日见稀少了。这跟阿根爸们的伏击无关,而是钱塘江流域的大环境所致。空船而返的日子,阿根爸特别会感慨万千,他会满脸生气地回想起老底子的事情来,包括他像吃屁狗似地跟着父亲去打野鸭子的情景。就是到了阿根爸已是毛头小伙子,自个儿敢扛土枪了,打几只野鸭子也不是什么难事;老底子的野鸭子们不避人,一天到晚在钱塘江滩上戏水,犹如鸳鸯戏水,一不小心说不定自己就撞到枪口上呢。

当然,野鸭子现在还是有的。

你看,它们来了,两只,仿佛天兵天将从天而降,一个小旋转,动作优雅地“钉”进了钱塘江里,不见了。感觉过了好一会儿,其实也就三五秒的时间,两只野鸭子在不远的江面上,露出头来。

砰!阿根爸首发。

砰!我跟着乱发。

飞起来的那只是幸运鸟。

而在水里挣扎的那只,则不幸成了我们的俘虏。

阿根爸打到的野鸭子,自己基本上不吃的;如今的野鸭子值钱,他都送到镇上变钱了。乡镇干部和私人老板都好吃这个。这东西大补又不长膘,有句土话说“天天一只野老鸭,三个女人不下床”,所以就价更高。有次我们“打靶”归来,舱里的野鸭子丰富了点,阿根爸就拎只给我,但遭到了我的拒绝。阿根爸感激不已,说我不愧是我妈的孩子。

当河边高高大大的苦楝树,开出大片大片蓝莹莹的苦楝花,预示着这一年春天的结束;到蓝莹莹的苦楝花又大片大片地谢尽,象征着这一年夏天来临的这段时间里,燕子河里的水妖们,每隔一两年总要夺去一两个男孩的生命。如果以五百年计,少说也有四五百个男孩在春夏之交丧命于燕子河了。所以我在外婆家时,外婆是绝对不许我下河的,哪怕是盛夏。这是桩非常痛苦的事,瞧着别的孩子们在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来,我却不能与他们同乐。

外婆的禁令,可能完全来自母亲的叮咛。但外婆提及水妖时的口吻,却使我对燕子河的水妖,又敬畏了三分。当然,这只是我很小的时候。随着我的成长岁月,到了少年也就十三四岁时,我对水妖的认识已经相当全面了。

这种全面性的认识,来自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的母系家族和望村乡亲们对水妖的故事性叙述。综合五花八门的水妖故事,我认为:水妖都是些美得不能再美的少女;出现的季节在夏季有惨白色月光的午夜;出现的地方多是河埠头;裸体的少女也就是水妖坐在月光下的河埠头,戏水,唱歌;其歌声之妙,非人类的语言可以描绘,而我又不懂水妖的语言,所以没法告诉你水妖之歌声的妙法。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水妖是非常爱美的,她们之所以选择有惨白月光的午夜出现,据幸存的目睹者声称,惨白的月光打在裸体上,使她们拥有摄人魂魄的美丽。正因为有此魔力的美丽,所以十有八九见到过水妖的人,魂魄顿时不成为其魂魄了;惟有大定力的人,才能逃过这个劫数。

母亲没有亲眼目睹过水妖,但水妖的歌声她却听到过不止一次。母亲也不止一次地描述水妖的歌声。那是一种没有歌词但乐感特强的歌声;她试着想学哼几句,但她除了手舞足蹈了半天,嘴却笨得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来。最后,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除非你亲耳听到过水妖的歌唱,不然就是千个邓丽君联手也学不来半句。

这时候,我已经从孩提时代对水妖的恐惧和害怕,渐渐转变为对水妖的爱慕和迷恋了;就像前几年通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时,每每到了午夜,掩卷后便久久凝视窗外的黑,渴望有可爱的狐仙从那黑处而来,飘然仙临寒室。后来我每每听人讲起水妖,听着听着就恍惚起来,脑海里一片惨白的月光,燕子河上波光粼粼,芦苇深深,一丝若隐若显但足已摄人魂魄的歌声,带我飘向燕子河畔的某个隐蔽处,但见一位白花花的神仙妹妹斜卧水上;她知道我要来,这时候朝我嫣然一笑,我兴奋得五雷轰顶……

这天下午,蚱蜢船已经摇出去很远了,阿根爸突然想起忘了带饭团。饭团用荷叶包的,是我们的晚饭。阿根爸把船一靠,叫我上岸去取,他继续向前,我们在老地方汇合。我从下淹村前下船,跑回望村,汗流得脚后跟上都是,一步一个湿脚印,像刚从水里爬出来。

阿根爸家的红漆剥落的旧木门紧闭着,我一推,里面上了门栓。

方春茹在里面大声问,谁啊?

我说,我,方自荣。

她问,阿荣哥,干吗?

我说,饭团忘了,你爸叫我来拿。

方春茹说,阿荣哥,你等一下,我叫你进来你再进来,好吗?

我说,好的。

我静静地等在门外,心想她怪怪的,一个人在里面搞什么名堂。

先是一阵轻脆的脚步声,接着噗的一声,下了门栓,又一阵轻脆的脚步声,又嗵的一声后,就听到方春茹喊,阿荣哥你好进来了。我推门而入,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却不见方春茹。我还去她的闺房门口张了张,问她你在哪儿啊?方春茹忽然从厨房间的一只大木桶里笑出声来。那是一只有米半高度的大木桶,状如橄榄。我说你在做什么?她说捉迷藏啊。

我过去趴在木桶上一看,傻呆了。

方春茹十八岁,她是我二十年来见过的最美的女性,美得就像《本能》中的斯通,但斯通性感得淫荡,方春茹却性感得圣洁。她美得就像传说中的水妖。信不信由你,五六年前我注意到她时,就这么暗暗地想过。会不会是燕子河里的水妖上了岸,做了我母亲小姐妹的女儿呢?她笑起来就像个天真的孩子,你会忍不住把手伸到口袋里,想掏几颗水果糖给她。如果我是个能养家糊口的男人,我一定娶她为妻。其实说白了,我之所以沉迷于伏击野鸭子,完全是因为阿根爸是方春茹的父亲。

我呆呆地望着大木桶里,方春茹泡在水里,歪着颗可爱的小脑袋,朝我甜甜地笑,笑得那么无邪,那么灿烂。我把我不该看的也都看了,不禁五内鼎沸,脸呈猪血色,边后退边说,春茹妹,我不是故意要……可我的春茹妹忽地从桶里直起身来,两只奶子尖尖地冲着我说,阿荣哥,你还是忘拿饭团了。春茹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上身露出桶沿了,才猛地矮了下去。

那天我取了饭团,一直晕乎乎的。阿根爸问我是不是病了,我默默地摇摇头。我就想把脑海里尖挺着的那对奶子摇出去,但是不能够。

第二天夜里,阿根爸硬要我过去喝酒。我说我不会喝。阿根爸说不会喝就过来坐坐嘛。他告诉我这是他女儿的意思。原来是春茹要我过去啊,我顿时血脉贲张。我到阿根爸家,与阿根爸对桌而饮。那是什么酒啊,完全是春茹妹瞳仁里那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嘛。

这天晚上,相信了那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老话。我也第一次体验到喝醉酒的感觉是那么幸福。

我清晰地记得,当我趴下之后,阿根爸很自责地告诉他女儿,他刚才是跟我说不会喝的,结果我硬拉他喝了这么多,唉,我真是老糊涂了。方春茹朝她老爸笑笑,说这是咱们自酿的米酒,醉了也不碍事的。她叫她老爸抱我到她床上躺一会儿,醒了就好。阿根爸把我抱进了闺房,往床上一放,打了两个哈欠,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人喝醉酒时,神志更清醒;但人昏沉时,潜意识的记忆则是值得怀疑的。我感觉春茹妹的手久久地抚摸在我的脸颊上,而我粗鲁的手也好像欺辱过她;依稀记得方春茹哭了,流泪了。半夜我睁开眼来,却看到了在凝视中甜甜微笑的她。我说我做梦了,梦见你朝我流泪。

方春茹将食指按在她肉嘟嘟的嘴唇上,暗示我别说话。

我们坐起来,面对面跪在床上,越跪越近,然后紧紧地抱在一起。我们在拥抱中流汗,在流汗中拥抱到天亮。两人的双腿也跪麻了,我们却谁也不敢吱声。

不久的一个下午,阿根爸在芦苇丛中孤军伏击野鸭子时,我和春茹妹关起门来偷着乐。她在大木桶里戽浴,也不知怎么的,我也进了那只大木桶里,而春茹妹还在桶里。桶里的水因为我而溢出去很多,哗哗地流了一地。我和春茹在水中抱在一起。我们都幸福得哭了,都说让我们这样死了吧。

我们学钱塘江里的野鸭子戏水。

春茹妹流了很多血,整桶水都红彤彤的。她也顾不得痛,跟我一样都怕死了,我们怕得又哭了。这以后,我们怕归怕,但常背着阿根爸鸳鸯戏水。

从初一到高三,每年暑假我就拔腿往外婆家跑。母亲以为我热爱外婆,喜欢呼吸燕子河畔新鲜的空气,其实我渴望着,遇见我梦寐以求的水妖。那些年在望村,乡亲们坐在星月下乘凉聊天,而我则独自偷偷地在燕子河畔转悠,不到三更半夜不肯回家。

遗憾的是别说遭遇水妖,就连她们的歌声也没听到半句。

第一次高考后的夏天,我在小舅舅家里,翻到一本民国九年编的破县志。我从这里了解到燕子河的历史。燕子河上游的闸洪村,寓意将洪水关住;而中游的下淹村,便因经常被淹而得名的;至于下游的望村,每年潮汛期就“望”着上游的村子,上游一旦风吹草动,望村就赶紧撤。而水妖的传说最初是与洪水一起漫过燕子河畔的。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坚信,人们因为害怕钱江潮而臆想出什么水妖来,就是阳痿的朋友善于意淫一样。

我确信没有水妖后,常常与乘凉的人们争论水妖的有无。我的观点是,水妖是人们害怕钱江潮而臆想出来的。理论根据自然是那本破县志。这是跟我的母系家族和全村的乡亲唱反调。所以我很快遭到了大家的唾弃,谁都不愿意搭理我。

方春茹,这个我母亲的小姐妹的女儿,年龄与我相仿,她在没人搭理我的时候,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站出来为我辩护。她说我的说法是有道理的,都什么时候你们还迷信!

关于母亲和小姐妹的那段感情,我也简单地说几句。母亲出嫁前,和方春茹的母亲是闺房密友,彼此间无话不谈。小姐妹一直羡慕我母亲找了个城里老公。母亲远嫁那天,小姐妹哭得死去活来,泪比母亲多流百倍。母亲远嫁后,小姐妹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惟独母亲回娘家来,她就跑来我外婆家,两人挤一张床,夜里有哭有笑到天亮。母亲一走,她更加无精打采。她多么渴望嫁到城里,和母亲在一起;但后来,她突然嫁给了我外婆家隔壁的阿根,说只要母亲回娘家,她就能见到她了。

方春茹的母亲无精打采地生下了女儿方春茹。方春茹三岁那年她母亲忧郁而死。我认为她死于人生的无精打采。而照这情形看,母亲与她的小姐妹有同性恋的倾向;至少,方春茹的母亲是如此。要不,母亲的远嫁何以造成她对人生的百无生趣呢?

春茹妹戽浴用的那只大木桶,是春茹妹的母亲,也就是我母亲的小姐妹,从她娘家带来的,是春茹妹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传家之物。听春茹妹说,她母亲和我母亲过去也喜欢一起猫在这个桶里戽浴。可以想象,她们俩的戏水与我们俩的戏水肯定有许多相同之处。

春茹妹说,也肯定有许多不同之处。

那当然。我坏笑着,又和春茹妹在她家祖传的戽浴桶里做爱。在这只橄榄状的大木桶里做爱,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喜欢。只有在这地方做爱,我一闭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传说中的水妖。那个水妖就是春茹妹。我就情不自禁地乱喊着春茹或水妖;而春茹瞪着大大的眼睛,边做爱边傻看着我。

她说,哥,你喊我什么?

我说,水妖,春茹你就是我的水妖。

和水妖做爱的幻觉,让我激情飞扬。

春茹妹出事的那天下午,我们也这样来着。激情过后,春茹妹问我,水妖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念念不忘。我说我从小就渴望见到水妖,和水妖做爱死也值得;不过现在我有你,就等于有了水妖。

话虽这么说,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春茹妹毕竟不是水妖,多少有些遗憾。

春茹妹笑笑说,哥,你会遇到水妖的,或许就在今夜。

我笑道,好啊。

到了这天晚上,我混在乘凉的人群中,早已把春茹妹午后的笑话忘得一干二净了。阿根爸过来问我有没有见到春茹时,夜已经深了;我竟没心没肺地告诉他没有,就完事了。我转身又去听刘大爷讲:天子岭那一带山大着呢,我们上白马码头时天还贼亮的,往山里走了屁点路,天就哗地全黑了;村长老董第一个撞到了鬼,被鬼踢了一脚,来了个狗吃屎不说,头还碰到了山壁,血滴滴嗒嗒地流。几个人中间,就我年长几岁,便走到最前头,边走边一把一把地撒随身带的米,米落在路前方,告诉那儿的鬼们有人过来了,请让让;这才平安到达半山坡村。天太晚了,我们几个就缩在一幢楼房的屋檐下。山里那个月光啊,真叫亮;那个山风啊,也真叫凉,谁还敢闭眼啊,就眨巴眨巴盼着天快亮。突然啥声音也没有,楼房的大门开了,从里头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到隔壁的走廊上,掏出烟斗,慢条斯理地装了一锅烟丝,嗤,划亮一根火柴,点上。他也不瞧我们,只顾烧那锅烟;但我们眼巴巴望着他,白胡子在月光下随风飘逸,像个仙人似的。烧完一锅烟,他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在地上。这回我们听到铜烟锅与木地板碰撞发出的声音。白胡子老头回屋了。第二天空下来时,我恭敬地问这家主人,他看上去也有六七十岁了,我说昨夜出来烧烟的白胡子大爷是谁?屋主说是他父亲,但去世已经二十几年了。我惊得嘴巴都合不拢,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我仔仔细细看过走廊上,那堆烟灰触目惊心地存在,我对老董他们啥也没说,当天下午就死活逃了回来……

听到这儿,什么东西令我心头一惊。

啊,是今夜惨白的月光。

我想到了春茹妹,阿根爸在找她,她会到哪儿去呢?

这个时候燕子河边人声嘈杂,不知出了什么事。我跑过去,听说有几个无聊透顶的少年刚才在这儿捉鬼。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个水妖,赤身裸体坐在河埠头,边戏水边唱歌。无聊少年们随手捡起石块和砖头什么,纷纷朝水妖投去,终于将她赶回河里去了。

我当时就傻了,心里说不会的不会的。我飞似地回到村子,敲开阿根爸家的门,问春茹妹在吗?阿根爸已经躺下了,他的话也充满了睡意,反问我她没跟你在一起吗?我跑到外婆家,问外婆春茹有没有找过我。外婆说没有。我再到阿根爸家,告诉他河边发生的事,我说那个水妖说不定就是春茹。

阿根爸说,水妖怎么会是我女儿呢?

我说,肯定是的。

他问我有什么根据吗?

我咬咬牙说,没有。

阿根爸就说,就是,我女儿怎么会是水妖呢!

我又回到燕子河畔,河边的人们已经散了,他们都回家睡觉了。只有我在河边干着急,但有什么用?信不信由你,尽管我跟阿根爸到钱塘江上打野鸭子,但我却是个旱鸭子。此时此刻,春茹妹恐怕已被急流冲出很远了。我沿着燕子河拼命地跑,我喊着春茹的名字,你要回来啊。我的喊声,把我的泪水也喊出来了。我不知道跑了多少路,从望村、下淹村、闸洪村到燕子河与钱塘江的交汇处,再到闸洪村、下淹村和望村。我来来回回地奔跑着,叫喊着;直到我软在河滩上,昏死了过去。

第二天天亮时,有人看到了河滩上的血脚印,顺路就找到了我,送我进了乡卫生院,医生在我的脚上缝了十多针。

七天后,春茹妹就在那个河埠头附近浮出水面。

至此,我心中的水妖死了,但传说中的水妖却又活了。

无边的苍穹

夜晚,我在社区花园里给人讲故事。

好像夏天一来,我就在社区花园里讲故事了。今年杭城用电紧张,经常断电,我吃过夜饭,再冲个凉,就左手拎张小藤椅,右手提把热水瓶和一只放了小半杯茶叶的搪瓷杯,逃下楼去,到社区花园里乘凉了。社区花园就在边上,三面依楼,一面临路;四五百平方米的草坪上,安置了不少健身器材,但差不多都坏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健康之路,蜿蜒曲折其间,将它们有机地串联在一起。花园里还懒散地活着几棵茶花树,几棵桂花树,几棵梅花树,都灰孙子般缩在那儿,好像没见过它们开花。几天下来,我乘凉的位置基本固定在西南角上,背靠一棵矮墩墩的茶花树,树蓬底下放把热水瓶也安全。和我一起乘凉的人也比较固定:我们同个楼里的张生,刘志超,老鲁和他的老婆,他老婆总是抱着会哭会闹的宝贝孙女;前楼的孙峰,阎安歌和绰号叫草儿的男人;后楼的那对小夫妻(我叫不出名字),阿兵和那个大家叫她假正经的女人。当然还有一些临时到场的人,他们听一会儿便走开了。

这天我是第三个到场,先我的有刘志超和假正经。刘志超过去我们一起搞过文学小沙龙,现在在一家什么官司都打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但不是律师,所以他也是我们这个乘凉团给人讲故事的人。他经历了不少官司,都是故事。假正经我是今年乘凉后才算认识的,住在后楼,三十六七岁的样子,红头发很炫。去年,她老公脑子里长了两个瘤,要么在大街上奔跑,要么回家撕她身上的衣裳,疯了三四个月后,一次奔跑时从高桥上飞了下去,淹死在上塘河里。她肌肤雪白,身体丰腴,笑也媚声音也娇嫩,不是听人家说我根本看不出她是新寡妇。刚开始时她坐在我对面,她基本上穿齐膝的半长裙子,两条腿也比较注意夹住底下的裙子,不让我看到里面紧绷绷的三角地带。但底下的裙子很喜欢从她的夹腿中溜走,躺在草坪上,所以我不想看到红色或黑色的三角裤也难。有一回我还看到肉色的三角裤,感觉跟没穿一样,搞得一个大老爷们呼吸紧张、目瞪口呆。后来她就坐到我后面来了,双手扒在我的藤椅沿上,鼻子里的热气呼呼地冲击我的脖子,叫人流汗。气息很微妙。让我渐渐喜欢上了乘凉,喜欢做个讲故事的人。

我走过去。假正经默契地从我手上接过热水瓶和搪瓷茶杯,揭开杯盖,冲上开水,然后小心地放在树蓬下面。我放好小藤椅,坐了下来。假正经紧挨着我,也坐了下来。刘志超说了声早,丢给我一支利群烟。我掏出西裤袋里的香烟和火机,点了烟,然后把烟和火机叠放在藤椅脚边;这才别过头去,和她开玩笑:我来之前,你们没搞什么吧?假正经在我肩上拧了一把说,去!你谁啊?刘志超夹烟的手指指我,一脸坏笑。我说今天没出去?他说出去了,去了一趟建德,结果白去了。我说怎么啦?他说停电呗。我说建德还停电啊?他说他也是这次去了才相信,今年电确实紧张,有发电站的建德,照样停电。我说那停电管你什么事呢?他说他是去建德法院提交诉讼申请的,但法院的同志说停电,电脑打不开,无法给他填写申请表,请他有电的时候再去。他说申请表可以用笔填的吗。但是没用,法院的同志说他们一律用电脑打印的,还是请他有电的时候再去吧。刘志超摇摇头说,只好明后天问了再去。我说那要是你去的时候有电,跑到建德又停电了呢?他说这个他们不管。

说着,乘凉的人们渐渐地多了,草坪依旧散发着阵阵热浪,风还是不太有。但总比闷在家里好。妻子却喜欢在家里,门窗紧闭,然后脱得精光,直流汗,跟桑拿也差不到哪儿去。她隔半个小时就去冲回凉,然后像猫一样埋伏在一个地方。好在断电不断水,要不够她受的了。前楼后楼的人都奇怪地问我,你老婆呢?我说在家里。好像她是怪物似的,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没有电她可怎么呆呵?我说就这么呆呗。假正经说也不说,就拿起我的搪瓷杯来喝水。我说我有艾滋病的。她用很亮的眼睛瞪我一眼,反而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这茶浓得比黄连还苦,她也不怕半夜睡不着觉。她续上开水,然后把搪瓷杯放回原处。前楼的草儿说他们楼底下的一对小夫妻离婚了,儿子才五岁。有人问为啥呢?草儿说那个女人喜欢跳舞,深更半夜的不回家,男的就起了疑心,跟踪了好几次,终于把这对搭子逮住在床上。原来那个女人跟人家跳舞跳到床上去了。刚才那个女人租了辆车子,把她的东西搬走了。儿子呢?有人问。草儿说跟父亲,他奶奶要。草儿的话倒让我想起一个朋友,于是就有了我要讲的故事。

我的朋友叫马度,最早和我在一个班组里呆过,个子蛮高的,有一米八零,但就是瘦,奇瘦,脸永远蜡黄蜡黄的,逮到谁就翻眼皮给人家看,说自己会不会得黄疸肝炎了?我们那时候总是拿他寻开心,问他是不是很想吃肥肥的红烧肉啊?他说是的是的。又问他是不是老感到肚子饿啊?他说是的是的。我们说那他铁定是黄疸肝炎了,就劝他准备准备东西,赶紧去住院吧,这病拖不来的,拖拖要死人的。他还真的收拾碗筷瓢盆的,跑去医院,吵着要住院,让医生一顿臭骂。就这么个宝贝,还挺有女人缘的,居然给他找了一个很不错的女人。真的很不错,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身上哪儿都有戏的一个女人。

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图他什么,家里穷得连蚊子苍蝇和耗子都留不住,一根萝卜干,夫妻俩还得各咬半根过一顿饭呢。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马度整天无精打采地瞎嘀咕,有一天却背着我们偷偷地去卖血了,而且一卖就是好几回;盐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就800CC1000CC地抽。马度用卖血的钱买了一只录音机,三四百块哪!这是在八几年,你知道相当于现在多少钱吗?那录音机挺高级的,双卡,可以同时放录,他就躲在家里偷偷地翻录邓丽君的歌曲。八几年,邓丽君的歌曲,绝对的靡靡之音哪!他就八块十块一盘磁带,偷偷地兜售给人家。那时候我们还以为他有什么走私渠道呢,这家伙傻归傻,瞒倒瞒得贼紧的。这样鼓捣了几年,港台歌曲呼啦进来了,像张国荣、谭咏麟、张雨生、姜育恒,好听的歌曲多了,而且都是正版的,音质清晰,哪像他翻录出来的,中间叽叽嘎嘎地响,所以他的生意就不俏了。忽然有一天他说辞职不干了,辞职报告往班长手里一放,屁股一掸潇洒地走了。

这时候也就八八年或者八九年吧。小工人的福利不错,住房看病都不用钱,像马度这样啥也不要,说走就走的,我就见过这么一个。后来听说他到海南去了。有人说他炒地皮发了。有人说他倒腾建筑材料,不知亏到哪儿去了。有人说他被人杀了。也有人说他和老婆逃到广州,当起了绿哥。知道什么叫绿哥吗?就是靠老婆卖身过活的男人。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你也不知道信谁好了。大概到了九八年或者九九年,海沉了十年的马度和他老婆突然从杭州湾水面上浮了出来。他们在新世纪钢材市场上开了一家营销公司,生意做得很大。这几年基本建设是一年一个样,钢材从两千来块一吨,一路涨到毛五千块一吨,凡是做钢材生意的都呆子掘荸荠,没有不红火的。反正一句话,说他们很有钱就是了。到底有多少我们也不知道,只听马度一会儿说有七八千万,一会儿说个把亿。过去我们一个班组里呆过的哥们,他不知从哪儿一个个地挖出来,拉到一起吃喝玩乐。他叫人专车接送,他买单。钱对他来说,简直不是个东西。

那种日子我们瞧着不知有多幸福,但我们还真不知道有钱人的空虚,醉生梦死其实是一种痛苦,过度的吃喝玩乐也不是一件好事。大前年,也就是2001年的冬天,有一天深夜他醉翻在南山路上,第二天清晨被环卫工人发现送到医院,人就直不起来了。他瘫痪了。要说钱好,这个时候倒真的派上用场,他老婆誓不罢休,死马当活马医地送他今天上海明天北京后天广州,专找大医院看,结果七看八看倒给他站起来了。据说这已经是个奇迹了。所以他到浙江的哪个深山老林,我一时想不起来。去一座很有名的庙里还愿,结果碰到一个高僧。高僧教他每天跳一个小时舞,保证快活赛过神仙。他起初不信,返回杭州后,半信半疑地在家跳跳扭扭的,果然感到身体轻松,神清气爽,就信了那高僧的话。

朋友马度是个音乐盲。但他有钱。第二天他就高薪聘了一位舞蹈学院的教师做家教。三个月只教会了他一只舞:慢三。又教了三月,他会了慢四和探戈。有这三只舞打基础,他就开始泡舞厅了。舞厅这个东西,你泡得好,就越泡越有味道越泡越想泡,到后来一天不上舞厅,脚底板就痒得慌。马度一泡两泡泡到了一个好搭子,和她跳舞,那真叫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那个行云流水般的流畅,那个身心意会的舒畅,完全可以用来作“通体泰达”和“欲仙欲死”的注解,照马度的说法,不知比偷情要快活多少呢。那个女人也很瘦,是个骨感女人,相貌更不怎么样,单眼皮,但马度从此就在一棵树上吊死了。那个女人也是如此。自从马度找到了她她找到了马度之后,他们不再辗转于各种舞厅,不再注重于各类舞曲,不再讲究于各色舞步……这一切对于他们而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彼此之间肢体的默契和愉悦的感觉。他们天天泡在好日子舞厅里,再也不跟其他人跳了。他们每跳一支舞都兴奋不已,浑身毛孔舒展,香汗淋漓。

马度棒得老虎都打得死了,照他老婆的说法,是好得过头了。很多人怀疑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但天地良心,在这里我倒要说句公道话,他和女人除了跳舞,还真的没有什么。但是谁信呢?为什么他们在一起跳舞会跳得那个女人一脸潮红?跳得他身上有股异样的芳香?跳得女人从此不让老公碰呢?只有变心的女人,让野男人睡了,才会这样的。大家都这么理论,都认为马度和那个女人有关系了。后来有段时间女人的老公、公公婆婆、女人的父母亲,以及马度这边的亲戚朋友,都来找马度的老婆,相互之间闹得一团糟。马度的老婆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但马度倒像一个局外人,也不说什么,还是天天和女人泡在一起。他是已死过一回的人了,再多死一回又何妨?他珍惜和女人在一起跳舞的日子,珍惜每一支舞。

直到今年三月,一个桃花盛开的夜晚,还是在那个叫好日子的舞厅,马度和女人尽情之后出来,在舞厅门口,被一个戴黑礼帽的男人连捅了五刀,两刀左胸,两刀右胸,一刀肚子上,倒在了血泊中。那个女人也一样,两刀左胸,两刀右胸,一刀肚子上。她是在马度倒下之后倒下去的,倒在马度的身上。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脸上找不出丝毫的惊慌和恐惧,他们很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喜悦挂在嘴边,好像这正是他们所盼望的。

这是今年杭城最大的凶杀案了。凶手是谁一目了然,你们说是那个女人的老公?错了。伤检报告一出来,刑警就知道那是职业杀手做的活。又一番好查,结果雇佣职业杀手的主谋竟是马度的老婆。她之所以杀这两个人,是因为自从马度和那个女人好上之后,别说碰她,连眼梢都不刮她一下;而她刚嫁给他的时候,碗里只有一根萝卜干,他都咬下半根来给她。

刘志超说,那她得吃枪子了。我说是的,但她要求注射。老鲁说有儿子吗?我说有一个,现在二十一二岁吧,在北京上大学。假正经说,那他们到底有多少钱啊?我说一点二个亿吧。她嘴里啊了声,就不响了。正聊着,从萧山机场过来的民航班机穿行在夜空上,灯光一闪一闪的,像三五颗流星同时划过一般。我伸手去藤椅脚边摸香烟时,发现阿兵背后有个男人把一只脚踩在一块假山石上,正在系鞋带,他不就是他吗。我刚想喊他,他已经系好鞋带,直起身来,向我这边笑笑。他说他刚好路过这儿,听到我的声音,就过来看看我。我说你从哪儿来?他手指黑夜的那头,他说来自那里。我莫名地笑了两声,喂喂喂地招呼大家,说,你们看他啊,他就是我刚才说的人,我的朋友马度。我说出这个话后打了个激灵,脑子好像突然拐过弯来,马度不是死了吗?我怎么会看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呢?

乘凉的人都笑了,假正经还轻轻地推了我一下说,你别乱吓人呵,我要半夜做恶梦就找你算账。只有我没有笑,我望着他——我的朋友马度——微笑着朝这边示意了一下,然后朝他所说的来的地方去了。

夜深了,乘凉的人们相继回家了,社区花园里也清静下来,西南角上就剩下我和假正经了。她不知怎么叹了口气,好像要对我说什么,却又没有说。我站起身来,对她说不早了。我收拾烟盒和火机,烟盒里已经空了,我重又丢在了地上,把火机放回西裤袋里。我收拾热水瓶和搪瓷茶杯。这时候假正经已经把我的小藤椅拎在手上。她左手拎着自己的折叠椅,右手拎着小藤椅。我说我自己来吧。她没有响,却很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我说你今天怎么啦?她还是没有响。只是默默地跟着我。本来她可以直接回后楼的,现在必须绕个圈子,从我们楼前经过了。我觉得她今天挺诡异的,先是拧我的肩,再是喝我杯里的茶,现在又给我拎藤椅,是不是我让她觉得有什么了吗?我心里一阵慌乱,说不上是惊是喜,我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月光挺好的,不知到了月半还是十六,她察觉到了我的颤动,快了两步,便和我并肩而行。她小声问,你明天还来讲故事吗?我觉得她问得蹊跷,就反问她怎么啦?她说她最喜欢听我讲故事了。我说是吗,那你明天来不来听?她说来的。我说你要来听我就来讲。说着就到了我们楼下,她把藤椅交到我手上,目光愣愣地望着我。我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刚要走,她却扯了一下我的衬衫,我立定了。她伸过手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善于讲故事的嘴唇,四根纤纤玉指凉丝丝的,像冰块在我的嘴唇上一一划过,然后迅速地收了回去。她慌乱地跑了。

我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才上楼回家。我问妻子马度不是死了吗?像水鬼一样脱得精光又潮湿的妻子说,是死了啊,你问他干什么?我想说我刚才在社区花园里碰到他了。我还想说我是不是也死了?但我没有说出口。我像狗一样挨到妻子身边,伸手捏住她左边的乳房,一只松塌塌的乳房,像垮掉的一代那样缺少精神。妻子猛地拍开我的手说,这么热的天,你寻死啊!我哑然失笑,我看不清无常的真相,如果我还活着,那我何不幸福地死在山脉和湖泊之间呢?

第二天乘凉的时候,当我得知昨天上午后楼死了个女人,而且就是经常到这儿来乘凉的假正经时,我善于讲故事的嘴巴都说不来话了。开……什么……玩笑!昨天晚……上她还不是……来乘凉着吗!大家就说我开玩笑呢,这两天后楼的哀乐一遍遍地放,难不成你都没听见?我说有吗?我的确没有听见。我手指刘志超说,别人不信我不怪,你总应该信我的话吧。昨天我来乘凉时,你不是已经和她先在了吗?刘志超也说我开玩笑,他说他昨天根本不在杭州,他到建德去办事,因为断电就住在建德,住的地方就是过去我们一起住过的绿云山庄;他是今天上午办完事,下午才乘车回杭州的。

我突然愤怒起来,我说好好好,你们都对,错的只是我。我抓过东西,左手拎了热水瓶和搪瓷茶杯,右手拎了小藤椅,在大家傻不愣愣的目光中,回家了。妻子吓了一跳,问我怎么啦,脸白得像个死人。我东西一扔,朝她怒吼道:我是死人你就高兴了是不是!我夺门而出,又跑到社区花园,倒在远离西南角的草坪上。夺眶而出的泪水纷纷丢失在夜晚的草丛中。

从此,我不再去西南角乘凉,也不再讲故事,每天吃过夜饭,凉也不冲,就躺到那片流过泪的草坪上,闭上眼睛,数到一万,然后突然睁大眼睛,数无边的苍穹上有几颗星星。数完了星星,我又闭眼睛,又数到一万,再睁大眼睛,再数苍穹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一次比一次繁多,累了我就坐起来抽支烟,然后又躺下去。夜深了我就回家,先冲个凉,再睡觉。月光很好的夜晚,譬如月半或十六,我就一直睁大了眼睛,月光抚摸着我的脸,我的目光抚摸着苍穹的脸,就像假正经柔软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嘴唇;她会不会双腿夹住齐膝的裙子,就躺在我的身边?她会说我刚巧路过这儿,然后信手指指黑夜说,我从那里过来的。

我抓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我说我知道。

小说的礼盒(创作谈)/许仙

从散文创作转向小说写作也有六七年了,感触最深的,就是至今还不能够写出理想中的小说。凡是我写出来的小说,都不是最初在我脑海里的样子。它们不是变形了,就是丢失了我写它们的初衷。这注定我是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当然,理想主义,注定要悲观。我追求小说的意味,但令人可笑的是,我的小说往往缺少意味。曾经有编辑老师提醒我说,你的小说只有故事,没有感觉。我非常吃惊,怎么会没有感觉呢?它应该从头到脚都是感觉呀!也有的编辑老师批评我的小说太概念化。还有的编辑老师说我的小说太缓慢。我知道任何一部伟大的小说,都是缓慢的;但我的小说只有缓慢,没有伟大。

昨天以前,我的小说就像一件件没有包装的礼品,就像廉价的礼品店所陈列的那些廉价商品,它们都是赤裸裸的,玉是玉,骨是骨,木是木……赤裸裸地摊在那里,让你看到它们的本身,或者说本质。但看到的人却一脸不屑地说:这是什么东西啊?全是低档货嘛。我当然很气愤,怎么可能呢?这么好的东西,这么纯粹的东西,我都像剥洋葱一样剥出来给你看了,都让你看到小说的核了,你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你是什么读者嘛?这么没水准。我曾经就这么怨恨过不少编辑老师和读者朋友。

天晓得我天生愚笨,又缺乏悟性,所以想了好些年,才明白剥洋葱的事情应该交给读者朋友去做,而小说家应该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包礼盒,要想方设法把那些赤裸裸的玉啊骨啊木啊,一层层地包装起来,包装得越漂亮越美观,就越是一篇好小说。光用透明的塑料袋那么一装,用订书机那么一封口,自然就成了廉价商品。如果用防震的泡沫盒装好,外面再套个喷了香水的木盒子,再用彩纸包起来,系上红绸带、蝴蝶结,等等。这个礼品就昂贵。它一经出现,必定吸引读者的眼球,让人激动;而一层又一层神秘的包装,更是吊足人的胃口;谁都想先睹为快,率先看到在礼盒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伟大的作家,往往在礼盒中什么也不放。或者放了隐身的上帝。他所追求的意味,已经在读者打开一层层包装物的过程中完成了。至于空空的礼盒或者隐身的上帝,此时此刻,便充满了无所不容的意味,生命重生的意味:阳光、空气和水……让文学评论家有一阵子可忙乎了。公有公的意味,婆有婆的意味,老有老的意味,小有小的意味,随你们说去。

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写出这样的小说来。

其实,我写小说,没有任何主张,纯粹属于喜欢;每天不在电脑上敲几下,就觉得这天没有过到似的。我也没有好友卢江良那样有个明确的方向,线型写作,一个主题走到黑,非要在批判现实主义上达到极致不可。这一点,我很佩服他。我的小说创作,属于圆型写作,就是以一个点为中心,然后以这个点向外画圈,一波波地荡开去,荡到哪儿算哪儿,荡到多大是多大。这个点,就是我的心。不管什么主张,不管什么风格,不管什么题材,我喜欢了,我就写;明知就是写出来也没有地方可发,但我还是认认真真地去写,因为我喜欢。这是不是很傻吗?

在多年的写作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编辑老师的关心和帮助,是他们的肯定一直鼓励着我走下去。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我住在半山,算是一个地道的山民了,白天上班,晚上写作,很少与都市生活和文坛有什么联系;靠我一个小工人的工资养活着一家人,也没有能力请老师们喝茶吃饭。所以我除了勤奋写作,就是勤奋地投稿;然而我是幸运的,这些年我的许多拙作基本上是通过从未谋面的编辑老师们发出去的。在这儿,我衷心地谢谢他们,谢谢他们的关爱和帮助。

南国的元气:一种小说思路/夏烈

1.许仙

许仙很认真,小说是他的白娘子。

在没有碰到小说之前,我断定许仙也是个认真的人。像我这样一个惫懒的不足道的评论者,因为曾经与他谈过些小说的事,他就认真地把小说发给我看,又对我的看表示了认真的关切;我说你的小说该联系《西湖》发一发,这事他没催促,但我明白他内心的认真;然后我答应了给他发在《西湖》的小说写评论,这事他催促了好多次,可见他内心依然认真;但他似乎又对时常催促我早些完成这评论的催促本身是否会坏了我的心情也是很认真的……

如果说,千年前那个断桥与雷峰塔的故事中更认真的是白娘子的话,今天,用了这个名字作笔名的许仙,对小说的态度,却是来还报白娘子的。

没有这种还报,没有这种认真与痴情,小说家实在就没有意思了。不如搁笔。

2.白娘子

我跟许仙谈起些小说的事,中间大约是讲到了花妖狐媚的传统。

我说,江南的元气原来有一部分是靠传奇和民间故事来传达的。回到神话和传奇,追求神秘和生命的迷狂暨不可知处,延伸世俗逻辑无法解决的部分,毕竟是人类的一个传统和取之不尽的源泉。就像人类的理性可以步步紧逼,一直探寻到非理性的意识沼泽一样,花妖狐媚之类的虚构一样可以探究到人类理性的浩大庄严。神话与传奇是我们精神生活的冰山,藏在底下,曲折变形,却支撑浮出水面的那一角,并远为丰富微妙。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是神话和传奇的现代形式,是人类认知背景中同一谱系的遗传。

换言之,小说就是白娘子。

许仙说是。似乎早有想法。虽然我相信他的写法不会是我书生气的脑子里的那些传统的妖异。

3.苍穹

许仙有些出乎意料地给我带来了《无边的苍穹》和《水妖》。都比较成熟的短篇。

《无边的苍穹》在阅读开始时让我忧心了一阵,琐屑,流于俗常。我后来想,也许这种感觉有两个原因,一是语言,许仙的语言大致还是日常的,不是那些风格化的精致锤炼的语言,比如以前的余华,比如毕飞宇、红柯、叶弥,比如同在杭州的吴玄、孔亚雷;二是节奏,小说开头其实不错,“夜晚,我在社区花园里给人讲故事。好像夏天一来,我就在社区花园讲故事了”,但接着就落入当下中国式小说的套路,多是慢节奏的絮叨。比如说今年杭州用电紧张,而我呢,又吃饭,又冲凉,然后提上了小藤椅、热水瓶和小搪瓷杯;随着人的移步换景,再说一下花园,还为那些健身设备说了几句,再说小路,再说树木,几株是什么,几株又是什么,这样半天才绕到人物,但还是闲笔多,实干的情节还未出场……这是当代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的做派。以评论家胡平先生的说法,这是“农业社会的节奏”。

我记得曾经给一个长篇写评论的时候表达过这样的意思,说:“至少,文学本可以提供另一种属于自己的节奏,也就是说,文学的节奏不应该都是与时代同拍的,它完全可以是自己的,是更快或者是更慢的,是现实的加深或者是虚构的加深,他让你智力或者情感受到了挑战,并仍然饱含兴趣再咀嚼一次匆匆阅览时无法尝尽的养分。”(《半生的美学:评吴正〈长夜半生〉》,《文艺报》2006年5月)——我今天仍然维持我的这个小说的节奏与时间观,也就是说,我在坚信小说的时间节奏可以快的同时也坚信小说的时间节奏可以慢,快慢的目的是小说的艺术感觉,这种艺术感觉就是文学性,一种文学的艺术的直感。而我们当下的小说,太一致了,并且可能没有意识到题材内部的时间与节奏问题,没有意识到这对于小说艺术的陌生化的作用。

但《无边的苍穹》是个越来越有意思的小说。它的形式和故事都有些趣味。讲故事的人讲了一个别人的故事,然后讲故事的人也有些故事要发生。讲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死去的人的故事,而听者原来也是一些死去的人。那么,“我”,讲故事的人,究竟活着还是死去了?或者我哪部分还活着而哪部分已经死去?你看吧,小说一旦进入荒诞不可一言以蔽之的意境,审美气味和意思就含混多义起来。“一个人死了以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祥林嫂在《祝福》里的问话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天问,却构起了文学的无边的苍穹。“从此,我不再去西南角乘凉,也再不讲故事,每天吃过夜饭,凉也不冲,就躺到那片流过泪的草坪上,闭上眼睛,数到一万,然后突然睁大眼睛,数无边的苍穹上有几颗星星……”小说结尾的那段,非常漂亮了,我感觉到那是我喜欢的白娘子要来了。

4.水妖

《水妖》是抒情诗,是风景画,是青春恋歌,是数字电影。

《水妖》这样的写作也是有很多前人经验的,所以其实看着依然眼熟,我个人也喜欢这个小说,因为这个小说的叙事比较饱满、完整、有层次感。这对于许仙而言,是一种训练,也是训练的结果。

《水妖》里有人物。那人物是水妖。人物和水妖是方春茹。她一点都不妖毒,她的妖娆是天生的,是桃之夭夭。是身体的自然和意识的自然。这样的女子是很可爱的,文学要珍惜。虽然这种珍惜由来已非一日,随便一想,比如沈从文笔下的大量的湘西女子。沈从文是一个造作的自然主义作家,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唯美派作家,他笔下的人物现在也有不少非议和不以为然的,但他至少深悟女子的天生的妖娆,深悟女子的心灵和身体的桃之夭夭,然后作为男子,怎样守护和热爱这种妖娆。

许仙似乎领会到这种智慧,即便在文学表现上已经落了第二层,但他还是描摹了自己心中、记忆中的水妖情结。当然,水妖方春茹在许仙的文本里还是没有完全展开的,这也许因为作家终究缺乏力量和体验把握女性的细节。因此,这只是一个少年之男性的眼睛,一个男性中心的文本。

我还想说两句,水妖之美是要我们悉心体会的。女性作为人类自然的两极之一,尤其对文学本质而言是更重要的一极,其价值和奥妙远远不止我们现在大量文本所体会的那样粗糙和浅尝辄止。男人们低估了女性的宇宙,尤其是其审美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就是女性的艺术。

5.江南

我离开江南索居北国的两个月,对江南的思念便是有距离的加剧。

距离告诉你的是忘怀不愉快的局促的具体的江南生活,加剧的则是江南骨髓里的迷人之处。

写那块土地上的妖魅,要出离那块土地最好。至少要出离一段作有距离的思考。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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