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仪:寂寞白乐桥

——方令孺在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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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1期  

梦之仪  

1958年,在原浙江省文联主席宋云彬被打成右派的情况下,年过六十的方令孺被调到杭州,任新一任的浙江省文联主席,她在杭州的寓所便坐落在白乐桥葱翠的竹林边。

白乐桥是一座非常小的桥,向西走不远,便是灵隐,游人大多到灵隐,很少走到白乐桥的。白乐桥两边是青翠的绿,桥下是涓涓流水。与小桥流水相吻合的,便是白乐人家,这其中,有一幢曾经西式的花园别墅,现在则改建成更新式的建筑,那是方令孺故居旧址,现灵隐路白乐桥47号,方令孺居住在那里的时候,门牌号是白乐桥27号。

当年的白乐桥27号有一个不大的院子,要走进院中,须得经过一条小溪,越涧而入的院子里,方令孺那个时候,正中是一幢砖木结构的平房别墅,有多间房,其中的一半圆形房间突出院中,三面通风,采光极好。如今房屋已重建,建筑格局更是全不相同,大门也改了方向,不变的仍是越涧而入。

院中的许多树木也依旧,那高大的梧桐树和银杏树,那参天的丹桂,一切还像过去那样,律动着年华的情韵。怪不得方令孺曾经这样描写着白乐桥的生活:“此刻是晚上九点钟我坐在明亮的灯下开着电风扇,四周静寂,惟小溪流水玲玲作响,外面风吹着大树萧萧,觉得很舒服安静。”

白乐桥是安静的,安静的生活对方令孺来说也是寂寞的。

从方令孺给巴金萧珊的一组信中,我们可以知道,她在白乐桥的日子是非常寂寞的。早年的时候,她也有过寂寞,但那时的寂寞也许是出于她自己对外界的疏远,梁实秋这样描述:“她相当孤独,除了极少数谈得来的朋友之外,不喜与人来往。她经常一袭黑色的旗袍,不施脂粉。她斗室独居,或是一个人在外面彳亍而行的时候,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那是在青岛,闻一多、杨振声等人凑成酒中“八仙”之数,方令孺也在其中,也不缺少热闹。抗战时在重庆文风浓郁的人文北碚,她有许多朋友,也不见得多少寂寞。随复旦回沪后,吴中杰说徐汇村她家的客厅总是高朋满座,她的生活是充实的,但是到了杭州,周立民认为,她已经被抛在了时代大潮之外,她是真正寂寞了。她的生活无外乎开会、听报告、陪友人来访等,有很多的夏天她在山里避暑,还有很多的时间,她在医院检查身体、疗养等,如1960年几乎整个下半年,她都是在莫干山度过的,1961年上半年大多在浙江医院,下半年大多在黄山,这一年中只有短短的两三个月的时间住在白乐桥的家中,那个家真的是太寂寞了,她出游也是为了增加一些兴趣吧,她在医院能住那么久,也许医院还是比较热闹的,她是太需要热闹了,太需要朋友了,可是偏偏朋友离她那么远,热闹不属于她。那年她复旦的学生吴中杰去杭州看望她,她说,她在杭州人生地不熟,白乐桥又远离市区,少有人来,简直住在坟墓里,非常难过。

读方令孺写给巴金萧珊的信,字里行间,我看到了她在白乐桥无限的寂寞和对友情的渴望,还有对生活始终不渝的热爱。

她在白乐桥的房间里无比抒情又非常无奈地写道:“这时候正是下晚,满耳滴滴答答的雨声和溪声,无尽寂寞的黄昏啊,……”。寂寞的冬夜,她燃起了炉火:“今年冬天不算冷,我房里有火炉,冬天夜里只要有火就不觉得冷清了。” 炉火生起来,她想到春天也快到了,她的朋友也快要来了:“冬夜就只有炉火为伴,幸而我已习惯了,也能过得去!现在只盼春天快快来。杨柳绿了,桃花开了的时候,你们也要来玩了。”

1966年春节方令孺在上海,与朋友们共度她的七十寿辰,她回到白乐桥寓所,无比眷恋地写着:“离开你们是不容易的,带着那无限的依恋和怅惘回到寂寞的家。”寂寞就像白乐桥下的流水一样,悠长、缠绵。

就算告诉朋友她不寂寞了,其实依然满纸的寂寞:“我现在完全习惯这环境了,很喜欢我的家,一天东摸摸西看看,一点也不觉得寂寞。”“我房里有火炉,晚上我总是把它烧得暖暖的,也就像有个伙伴,虽然一个人摸摸索索的,也觉得很温暖不寂寞。”

温暖是因为想到朋友,想到朋友就提起了手中的笔写信:“我在杭州一切都好,就是寂寞一点,所以有时候就拿起笔墨找人谈。”“我这里确实太清静了,我的客人就是信。”

信,是方令孺非常喜爱的一种倾诉方式,年轻时候起,她就写过很多信。当1930年暮春南京玄武湖上,她邂逅了新月派诗人陈梦家后,方令孺写下了书信体散文《信》,共五集,后来这些信连同陈梦家的复信,以《你披了文黛的衣裳还能同彼得飞》为题,发表在《新月》第三卷第三期。1945年12月,经靳以的介绍,方令孺的散文集《信》(除书信体散文《信》之外另收入七篇散文)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这本集子被列入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七辑。

要说“信”,我想喜爱文学的人大抵都会写上一些,孤独寂寞的时候,信更是架起和朋友之间沟通的最好的桥梁。这真是,情谊有多深,就会有写不完的信。在过去的日子里,方令孺和朋友之间写下了无数的信,到了暮年,她又回归到信的模式下。

因为寂寞,就有了这许多信,因为信,更增加了她和远方朋友的友情。她说:“是的,我确是生活在朋友们中间”,友情是医治寂寞的良药,朋友几乎是她快乐生活的动力,尤其是她和巴金萧珊之间建立起来的深厚的友情,给她晚年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的乐趣。她这样对巴金夫妇说:“我心里饱餐着很多温暖的友情,它滋养着我,使我思想丰富,宽阔,远大,高尚,反正一切好字眼都可以用上。你看,我多快活。”“此刻天快黑了,外面又下着小雨,但是心是很温暖的,前天您们给我的信,真是珍贵极了,还有什么比友情更珍贵呢?”

桂花开放的时候,她在桂花树下思念朋友;冬天的时候,她盼望着春天的来临,因为远方的朋友会和春天一起来临。很使她难忘的是他和巴金他们一起的那些日子。

1961年的端午节,巴金和任干来杭州,在方令孺家过节,他们在书房喝茶,又去灵隐喝茶,在方令孺家里吃晚饭,饭后廊下谈天喝茶,看园中大树。1961年夏天,与巴金萧珊秦怡任干杜宣等人一起在黄山避暑,每天或隔几天,方令孺会到巴金夫妇住的紫云楼去,后来方令孺在信中几次提到,这个夏天是她历年来最欢乐的一个夏天。1962年1月在广州和巴金夫妇一起过春节,那个除夕夜,他们去看花市,方令孺心情非常好,写诗来纪念,最令方令孺难忘的是,那个除夕夜,萧珊又送了她一大束鲜花。那一束鲜花,那鲜花里蕴含的深长的情意,于方令孺是那样永久,那样感动人!1964年春天巴金萧珊又一次来到杭州,他们在树下喝茶,他们去看吴昌硕雕像,他们一起游植物园,那个情景,他们的一言一笑一步,总记在方令孺心里,回想起这些,她说心里甜滋滋的。因为友情,让她感受到生活的快乐,她对巴金夫妇说:“你们常常记得我使我心里常常翻动幸福的波澜……”

有很多的日子里,巴金和萧珊不时地寄书给方令孺,如高尔基的《回忆录选》、巴金的《巴金选集》、《赞歌集》、《贤良江畔》等,还有一些画册、画论丛刊和鲁迅诗稿。1963年9月,方令孺收到巴金寄来的书,她为此书作了详细地描写:“肝胆颜色的封面,里面一层朴素雅致的绢衣,正像作者自己一样朴质而热情,更好的是肝胆照人。我首先玩味这装饰和插图,我觉得这里插图也配得好,简易而达意,我非常喜欢,首先读了代序。总是这样永不衰竭的热情,总是这样感动人!”方令孺没提书名,这年的8月,巴金出版了访日散文集《倾诉不尽的感情》,方令孺说的应该就是这本书了。

在方令孺的生活中,处处看得见巴金夫妇留给她的纪念品,不只是很多书,有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1963年方令孺到广西湖南等地时巴金送给她的,成了她寂寞生活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伙伴,还有吃茶用的杯子,萧珊给她的金笔等等,真是睹物思人,看到这些,让她更想念朋友了。

被友情滋润着的方令孺,因为这深厚而温暖的情谊,她忘记了一时的寂寞,她的心里翻动着幸福的波澜,她快乐地生活着。

白乐桥的夜是非常安静的,可以听得见虫声,听得见鸟声,有时墙外传来野羊的叫声,还常常听到叫得脆嫩的小猫头鹰的声音。这样寂静的夜晚,起初方令孺是没法习惯的,就算在杭州生活多年以后,她依然怀念着复旦的那些日子:“复旦是什么样,我只有在梦中去过。”

孤独的夜,让人倍感孤独,当又一个黎明来临的时候,她决定学国画。这是在1960年的春天,她写信告诉萧珊:“我买了画册,买了宣纸想学画。”早在1937年的春天,她开始喜欢上了国画,当抗战事起,她回到桐城的家中,在老家勺园的九间楼上继续画画。

给萧珊写过这封信后的一两个月后,她到莫干山避暑,住了约四个月。这四个月里,她在山上看书、做手工、散步、学画山水,留恋着莫干山的清丽。

等到天冷了,下山后,她住在浙江医院,在医院,就算画不了山水,她还在翻看画册研究画。那段时间她的睡眠很差,需要药物的帮助。医院一住又是几个月,转眼迎来了1961年的春天,这时,她房里的“仙人捶”开了花,很多病人都来看,有三四个人来照相,那天方令孺四点半就起来,给“仙人捶”写生。医院的生活虽然不免单调,却一定比家里热闹。

除了画画之外,经常做的一件事是看书,一句寻常的句子也会将她感动,她看契诃夫的小说,感动于契诃夫对充满欢笑和活动的生活的热爱,因为她也是这样的。读别人的故事,想的是自己的心思罢了。

她不停地看书,除了小说,也读诗,读杜甫的诗,读俄国诗人尼克拉索夫的诗,那些诗中的“人民忧患”意识,同样深深地打动着她。

朋友的书当然更能受到她的钟爱了,杜宣的《五月鹃》、艾芜的《南行记续篇》,她看得轻松愉快,巴金的《贤良江畔》是她手头常翻的书,还有刘白羽的散文,她这样赞美她的朋友:“读刘白羽的散文,像听到革命的壮丽音乐,读巴金散文使人有深厚的革命诗情。”

1961年的夏天,对方令孺来说是难忘的,不单因为这个夏天她和巴金萧珊任干秦怡等许多朋友一起在黄山,他们在狮子林看日出,在文殊院观落日,登观瀑楼望天都峰,生活充满了乐趣,这时候,她对旧体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方面,她托人买郭绍虞校订的《沧浪诗话》,另一方面,面对黄山美景,她心中洋溢着诗情,随即付之笔端,她写了一组《黄山杂咏》。

朋友相伴的生活是快乐的,有诗的生活是富有情趣的。1962年春节,当方令孺和巴金夫妇在广州过春节看花市时,她又写下了《除夕在广州观花——试寄调[南乡子]》,读来有种春风满怀的感觉。

暮年晚景中的方令孺,另有一大爱好是弹月琴,琴声飞扬间,她又思念起远方的朋友……

杭州的景色是美丽的,在方令孺抒情的笔下显得如此细腻:“前些日子在医院,天气好,我总是一个人到植物园去散步,那地方真漂亮,真是秋林如画。有个小湖,早晨湖里升起朝雾,雾后,水像镜子一样平,照着山峦,照着石头,照着簇簇的树林真迷人。”

朋友们常常在不同的季节来杭州看望她这个老朋友,1961年春天,罗荪来,这一天里他们走许多路,又上了六和塔,对方令孺来说,累并快乐着。

又一年,复旦大学苏步青教授讲学于浙江大学后,特往白乐桥访问方令孺,并作《访友》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故人诗舍隔云洲,来扣闲关小径幽,侵座香樟清鸟语,绕墙塞涧曲泉流。”像仙境云雾一般,写得情趣盎然。苏步青的这首诗和方令孺的两首旧体诗《灯火》、《采茶》一起,以《咏白乐桥》为题,发表在1962年10月21日的《浙江日报》上。

1963年秋,那是一个金色飞舞的季节,卞之琳在杭州玩了两天。这天正是农历八月十八观潮的日子,他们上得城隍山来,山上人多极了,这是方令孺到杭州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游人,他们坐在山石上远看钱塘江,看一线潮水。她说,最有趣的是看见许多大大小小的儿童,他们闹啊,打啊,她夹在中间为他们排难解纷,满有趣。还和卞之琳在一起吃了两次鱼头豆腐,楼外楼的鱼头新鲜美味,一盘足有大脸盆那样大,她和卞之琳、陈学昭三个人拼命地吃,都吃不完。看看,吃得多开心多有味呵!

次年四月,白杨来杭州,方令孺请白杨在灵隐天外天吃小笼包饺,还吃一大盘新鲜油爆虾,又到白乐桥家里喝好茶。

1965年的初夏,赵清阁在肝病后到杭州,几十年的老友相见,她们漫无边际地闲谈,从屋里谈到屋外,从白乐桥谈到白堤,她俩挽手散步,也坐在秋瑾墓前的长椅上小憩。回去之后,赵清阁为方令孺画了一祯册页小品《九姑读书图》,画面之上,飞来峰下,白乐桥旁,小溪流泉环抱的庭院,九姑坐在窗前读书。方令孺在大家庭里排行第九,侄儿方玮德呼她九姑,他的好友陈梦家也跟着这么叫,后来大家都这么称她了。方令孺很喜欢赵清阁的这幅画,她高兴地说,画得真像我,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其后方令孺为这幅册页配了镜框,挂在床头朝夕相对。这样的情景,很让人联想到“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的意境,似有人间神仙的味道。

1973年秋天,被称作“一代词宗”的夏承焘先生再婚,一天,他携新婚夫人吴闻女士到白乐桥访方令孺,随手带去由吴闻代笔、钤有夏承焘印的作品《水调歌头•自吴淞泛海》,其中有句:“脱手得奇句,脚底潜蛟龙。”方令孺阅后,觉得“脚底潜蛟龙”之“潜”,不如易作“起”字,意脚底蛟龙也起听奇句。夏承焘以为改得好,回家后让吴闻重写,落款并添上“令孺方家两正”,再送给方令孺。

1975年5月,北京大学宗白华教授来杭看望他的九姨方令孺,据方令孺最后的学生裘樟松先生回忆,他是个幽默的人,他说哲学上的时间和空间难以解决,时间既是物质的,这种物质什么时候产生的,什么时候灭亡,这个问题难以说清楚。空间到底有多大,也难以说清。在杭期间,裘樟松还陪宗白华拜访了夏承焘,夏承焘问了他有关郭沬若的近况及《三叶集》的问题。

曹禺是方令孺的外甥女婿,一次曹禺的小女儿万欢来杭州游玩,回去之后,曹禺写来信并表示感谢。

亲友的往来给她单调的生活带来一些不同的色彩不同的味道。

她还常常接待外宾,波兰、柬埔寨、新西兰、肯尼亚等来的作家,也算是单一生活的调味品吧。

只是非常可惜的是,作家谷斯范虽与她同住一个院子,虽然也相处甚好,互相尊重,却很少说话,这让她多少感到遗憾,爱热闹的她少了一个近在家门口的伙伴。

除了众多的文友之外,有几个小朋友一样让方令孺牵挂着,如靳以的女儿南南,如巴金的一双儿女小林和小棠。那年春天,白乐桥方令孺住的院中一片绿海,新买的一棵墨红的月季正在开放,大红的蔷薇开的花香得醉人,樱桃虽说结得少,又被小鸟吃了许多,还是收了半篮子,桃子梅子也都有,听说小棠很羡慕她园中的水果,她就天天跑到树下,对果树说,果啊树果树啊,你快点结出果子来,我好带给小棠吃。那些文字读来怦然心动,一个天真的孩子,面对的是一个同样天真的老太太,不是很感人吗?

朋友的友情让她忘记了一个人的寂寞,令她快慰,就是一个小朋友的一句话一样牵动着她的心。

方令孺到杭州的时候,正是大跃进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这跟她身处的寂寞环境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为了融入到这个时代的潮流中去,她也写起了这方面的内容,1958年,她先后发表了《大跃进的时代》、《绍兴有个陈宝珍》、《浙江省的几首好民歌》等,1959年,她又写下《欢呼》、《当好大跃进的歌手》、《最新最美的诗篇》等诗文,这些文字,纵然只是一个调子,但从中可以看出她对于那个时代热切的心态。

1959年11月,晴天起霹雳,方令孺读报时得到好友靳以逝世的噩耗。她赶到上海,为好友大哭一场,回来之后,写下散文《青春常在——悼靳以》发表在12月的《上海文学》上。在这篇追忆文章里,她深切地思念:“在我们长期相处的日子里,他不仅是我的好友,而且是我的诤友,他的性格是透明的,他不仅常常鼓舞我,而且常常帮助我,直率地指出我的缺点。我到杭州工作以后,他仍然好像在我身边一样,不断地写信来鼓舞我。”

方令孺和靳以最早是在1938年重庆复旦大学任教时认识的,那时靳以家中最频繁的常客就是方令孺,1958年当方令孺调来杭州前,她因为心里矛盾不想到杭州,便又常常到靳以家诉说心情。这样一个二十多年的好友突然离去,这对看重友情的方令孺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所以她无比伤痛地说:“我失去了一个亲密的同志。”

方令孺在写下这篇悼文之后,基本停止了她的散文创作。她最后的十多年,作品以诗作为主,如果我们留意一下,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对一些讴歌现实题材的,方令孺以新诗的方式来表现,如《凤凰在烈火中诞生》、《李双双颂》、《巴拿马英雄儿女在前进》等,而对一些写景的,则以旧体诗的形式呈现。

旧体诗《黄山杂咏》四首和《狮子林观日出》都是1961年夏天在黄山消夏时完成的。那次比方令孺迟来黄山、后来也一起游玩的还有女作家菡子,她后来在散文《黄山小记》里,记下他们两次在狮子林清凉台看日出的情形。方令孺的观日出诗,把整个日出的过程作了精彩的描述,从天容黯黯到东方一线,从红线变红海,色彩从丹紫到橘黄到异彩到苍白,“海水”之中,岛屿、修竹、浮槎、人影,似亦近在眼前,诗中极尽云海和色彩变化的多姿多彩。看日出的方令孺心情是愉快的:“喜得东风蓦地吹,顿教天宇净澄澈!坐听万壑奏弦琴,静看千山展画册。”日出之后的天空是如此清澈明丽,她就像在听音乐,又像在观画册,教人无法想象宇宙的奇妙!相信这时刻的方令孺,是忘记了白乐桥的寂寞了。就像她在海南八所看到的海市蜃楼一样,为自然界的美所陶醉。

“文革”十年,也是方令孺生命的最后十年,她被诬为“周扬文艺黑线的骨干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抄家、游斗,接受劳动改造,进“牛棚”,后转往浙江省文化系统“斗批改干校”。也就是在干校,方令孺初识裘樟松等文学后辈青年,他们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进而成了忘年交。和裘樟松的相识交往,是方令孺晚年生活中的一件乐事,友情抚慰着她的心灵,她寂寞的生活有了根本的改变。

1970年元旦,方令孺和裘樟松合写庆祝元旦的新诗,发表在干校的刊物上。后来,她常常邀请裘樟松到家里叙谈,直到方令孺逝世前的六年中的假日,裘樟松几乎都在方令孺家中度过。方令孺在1971年退休之后,更是以帮助文学青年为己任,她为他们制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还送给裘樟松一部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作为学习课本,又送给他一部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和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嘱他认真阅读。

1972年中秋节,那是一个情趣盎然的夜晚,方令孺与裘樟松等三人相约到 “平湖秋月”赏月,不料当夜有雨,但三人都未爽约。方令孺还携浙东名酿一瓶,南海佳味一盒,以助雅兴。此夜虽无明月,但西湖一片烟雨中,自有情趣在。酒过数巡,方令孺教起了诗。写诗她主张先古风,再绝句、律诗,最后长短句,她这样对裘樟松说:“我近来虽温诗事,然出笔陈滥,意境萧索,恨不能如你之朝气迎人,希望你努力为之,多示佳作,洗我暮气。”实是一片肺腑之言。

待人真诚的方令孺,不失对年轻人的关怀。1973年初夏,为了让裘樟松学得一手好诗词,方令孺让裘樟松拜夏承焘先生为师,并指定裘樟松先学《楚辞》,再学词学。夏承焘教起了《楚辞》,他的教法很特别:他和学生面对面地坐着,先把是日所授部分摇着头领唱一遍,学生跟着唱,唱毕,再解题释义。好在裘樟松也不失两位先生所望,在词学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1974年巴金的女婿祝鸿生到杭州工作,后来巴金的女儿李小林也到了杭州,他们夫妇给这个寂寞的老太太带去了一点温暖和安慰。

方令孺在晚晴生活中,对友情尤其看得深重,她曾多次和周总理同桌吃饭,她总把总理喜欢吃的菜放在总理面前,总理也把她喜欢吃的菜放在她面前,1976年1月周总理逝世,裘樟松填词《满江红》一阕,当她读到“纵然是,早春新绿,倏为秋色”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虽在文革中,和裘樟松等一些她信得过青年说起老朋友来,她常为冯雪峰错划右派之事鸣不平,她记挂着巴金,惦念着丁玲,关注着丁西林夫妇……

晚年的方令孺,雅趣广泛,弹月琴,画国画,朗诵诗词,唱英文歌,爱看戏剧,又爱听松声,这一切缘于她对生活的热爱。她曾经许多次对萧珊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活着而又健康,多么好!”“我一定听你们话把身体养好,一个人活着实在是有味。”因为热爱,才有这么多爱好,才会战胜寂寞心生快乐。

白乐桥27号的院子里,原有一片竹林,竹叶常随轻风飞舞。那一年,那些可爱的充满灵性的竹子全部开花而死,随后,方令孺也离开了这个她热爱着的寂寞世界。

白乐桥,一任寂寞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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