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键 起子:汉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39 次 更新时间:2008-11-24 17:17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8期  

杨键   起子  

栏目主持人韩作荣:

杨键的这组诗给我的感觉是孤独、沉郁、断裂,低声倾诉的语调和灵魂的漂泊。乡村的贫瘠、被弃绝的哀伤,用语平易,语言的背后却是巨大的悲悯情怀,时而灵光闪现,呈示一位优秀诗人精微的洞察、对生命的体悟。其诗的主题是知性的理解与拯救,那是大自然和泥土对人的拯救,也是诗对诗人灵魂的拯救。

起子的诗具有日常性,诗人善于在人们司空见惯的事物中发现诗性意义,使互不相关的事物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产生内在联系,顿生新意。其语言也是日常的、平白的,可在平白中生出意味并不容易。

杨键的诗

陌生人家墙上的喇叭花

我心里有什么倒塌了。

而它们在墙上,

那么柔弱,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挽救。

清寒之家,

庭院冷落。

谁也不知道我从这里汲取了什么神奇的力量。

芦  苇

过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

芦苇是天生的哀悼者——

也是一位慈母

安慰着我们心里的死者

至善至柔,同河堤上的柳树,

乃是时光中的精华。

稻  草

人啊,你将这些泥土的儿子

烧成了骨灰

你无法否认天地间永远循环着

用完之后又被弃绝的忧伤

一阵风吹得这些骨灰就像旋涡一样

却没有声音

泥土怀抱自己儿子的骨灰

在苍天下软弱绵延

老 柳 树

归来的女儿看见父母的背驼得跟家乡的河流

平行,她在心里喊:

“谁来救我爸爸?谁来救我妈妈?

谁来救我的父老乡亲?”

“你啊,

老柳树,

你要来救他们,

你要将他们的柔韧救出来,

你要毫不留情地动摇他们的软弱,

压抑。”

石灰坑边站着四个戴着白口罩默不作声的村民,

坑上的布谷鸟越飞越远,越飞越远,要救走他们。

尧  啊

从前,

耕完地,

我就在家门口的小河里

洗犁。

犁铧被大地磨快了,

割破了我的手,

而河水迅速溶化了我的血,

也把我的犁洗好了。

我的长处很快变成了短处,

我的生处很快变成绝处。

我要拼死找到我的源泉,

而不是你所降下的灾殃。

尧啊

播种时,你开第一犁

收获时,你割第一镰

荒草不会忘记

人不祭祀了,

荒草仍在那里祭祀。

大片大片的荒草,

在一簇簇野菊花脚下牺牲了。

你总不能阻止荒草祭祀吧,

你也无法中断它同苍天

同这些野菊花之间由来已久的默契,

为了说出这种默契,

荒草牺牲了,

人所不能做到的忠诚,

由这些荒草来做。

荒草的苍古之音从未消失……

在被毁得一无所有中重见泥土

今天傍晚我又去看了那些泥土——

它就是那样简单的一长溜,

在许多杂草中间,什么也没有种。

它的打动,没有声音,

它的智慧,没有语言。

谁都会抛弃我们,它不会。

几根艾草在其中晃动,

好像一种悲恸萦绕在心头。

丧 乱 帖

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在大地这头衰老的牛身

捡拾残剩的麦粒。

三十五岁她死了丈夫,

四十岁死了大儿子,

四十二岁死了二儿子,

四十五岁死了惟一的女儿,

她现在只有这九分地,

一面破草席,十来只羊,

八块木板做的床。

稻草垛边的扁豆花,

因此才那么美、孤单。

当我回到这里,

她已是最后一个活着的某种技艺的传人,

躺在床上,

奄奄一息。

我的痛苦

是中断的痛苦

我没有其他痛苦。

孤寒、贫瘠

这样孤寒、贫瘠的画面是否是暂时的呢?

一个穿黑棉袄的老妇人在田里弯着腰,

一条大黑狗在她晾晒的破棉絮下大喊大叫。

我只是看见她的孤寒没有看见她的灵魂。

我只是听见她家黑狗的叫声,

而没有看见这条黑狗的灵魂。

我只是记录了它的叫声,

而没有记录它的灵魂。

我的祖先发明语言不是为了鞭挞,

而我偏偏用它来鞭挞。

白天,我虽有眼睛,但等于瞎子,

夜里,当我睡去,祖先在我梦里啜泣。

用他们为我们建造

而我们将它废弃的文庙,

用他们为我们栽种

而我们不再仰望的古柏。

这样孤寒、贫瘠的画面是否是暂时的呢?

一个穿黑棉袄的老妇人在田里弯着腰,

一条大黑狗在她晾晒的破棉絮下大喊大叫。

我只是看见她的贫瘠没有看见她的灵魂。

母  亲

母亲保留了她当年扛煤炭时穿过的一双球鞋,

上面共有二十一个补丁,

干干净净(难以想象的干净)

呆在鞋柜里。

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年轻漂亮过,

她是如何从割麦子的女孩变成在长江边砸矿石,

在解放牌卡车上运水泥的妇女?

她一生做过十三种临时工,

为什么离开泥土一切都变成临时的?

她做梦都想变成正式工,

但一生也没有做成。

我想起成群结队的在长江边砸矿石的妇女,

其中就有我的母亲

用那种蓝色的帆布做的帽子,裹着头发。

刚刚来临的工业把她们圈在混浊的

长江之边。

她们大都是从乡村,

同她们的男人一起来的。

我记得父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快乐过,

我们兄弟三个也没有,

为什么没有快乐也会遗传?

我保留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我们全家的,

一律的呆滞、迷惘。

一张是我曾祖的,

表情肃穆、恭敬,只能来自于君主时代。

我凝视着这张照片,

久久不忍放手。

窗外的雨水再大

也引不起我的注意,

免得稍一走神,

又被卷入你的河流之中。

在东梁山远眺

在一棵老梧桐树下飘来一阵炖草药的香味,

我知道,这是我的祖国。

夜里将会有人把药罐摔碎在路中央,

我知道,我的祖国将会从药罐里流出。

跪着,

在这里跪着。

把胸膛里动荡的心,

跪成石像。

在炸出一个大口子的群山脚下,

有一截老柳树,就像龙的尸体。

在龙尸体周围是烧糊的青草。

山上没有这些,

山上的空白太多了,

我尚未到达空白的境界。

疑  问

“只要我们看见父亲的黑影从桥上回来了,

我们就赶紧通知母亲快把碗柜里的食品藏好。

他的大嗓门最可恶了,

我们胆战心惊躲在被窝里听着他对母亲咆哮。”

“我们在心里盼望他死。

有一次,他偷了河中央的山芋,

我们看见他被公社的拖拉机拖得鲜血淋漓,

也不觉得心疼。”

“他说‘我才不信有鬼’,

但他死的时候,为何眼睛瞪得那么大?

父亲的一生让我生起一个疑问:这里为何难得有生命?”

起子的诗

从树到煤

不止一次

在课堂上向学生指出

树干不要画成黑色的

那东西

只有在地下埋上几亿年

才会那么黑

等它变黑的时候

有一些人会富起来

有一些人会死去

每次这么说的时候

我都会觉得

天越来越黑

没有爱情的乳房

没有爱情的乳房

挂到了全是脂肪的腰间

她们的主人

在春日的阳光下

把单薄的衣服下的那一幕

暴露给了我

我无意去歌颂她们的硕大

更无意去取笑她们的下垂

那一刻我只是在想

这个衣衫略带褴褛的女人

可能为了吃饱饭

早就不要爱情了

现状一则

捡到的雏鸟

终究还是断了气

断了气的雏鸟

终究还是喂了蛇

结果和我捡到雏鸟时

想的一样

不同的是

我们对生命

还做了一晚的挽留

这样做了

就心安理得了

把那死鸟扔进蛇箱

也理直气壮了

就像很多时候

我们被扔进了生活

鼓掌通过

同志们

接下来

我准备写诗了

可能我要写的

会不符合某些同志的要求

也许还会伤害到某些同志

所以

在我开始写之前

有意见的同志

可以现在就提出来

大胆地提

不要怕我在诗歌里

打击报复你们

我们都是讲民主的

没有同志有意见吗

那好

我准备写诗了

请大家

鼓掌通过

奇妙的旅行

看着带着泡沫的水

经过我的身体

流向了浴室的下水道

不由想到了

多年前的某次自慰

我的精液也是这样

去了下水道

在那里

它们可能会碰到

某个女人冲下的一片卫生巾

原本可以组成一个生命的它们

却在黄泉相遇

不得不感慨

那应该是一次奇妙的旅行

一九八四

一九八四年

我还是个小不点

走在启东小学的水泥路上

似懂非懂地听着广播传来

关于分田到户的最新政策

老师们走路的样子很轻快

小朋友们也被感染

如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我至今还是搞不明白

在那样的一个喜庆的时候

我的悲伤究竟来自哪里

难道真的是

失去在公社集体劳动的可能

给了懵懂的我

无尽的孤独

并且

这孤独一直留到了

二零零八年

踏歌而来

踏三轮的

三轮车夫

踏歌而来

草原的情歌

被移植到了

江南深夜里

寂寞的小巷

我不小心撞进

他短暂的幸福

他顿时恢复了

车夫的旧模样

我和他擦肩而过

空空的车子

又装上了

阶级仇恨

当我回头看时

三轮车的背影

已经沉重得

如同棺材的

一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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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jiangxiang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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