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枫:追忆王炜老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975 次 更新时间:2008-11-12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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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枫 (进入专栏)  

王炜老师就这么走了,走得那么突然!一个多月前我们还在他家聚了一次,讨论一项西方经典译丛。这几个月我们为此聚了好几次,本计划最近再讨论一次,最终敲定,没想到他就这么突然离我们而去。我潸然泪下。

我与王炜老师有十多年的交情。我是他的开门弟子,整整十年前,他成为我的硕士导师,在他指导下研习现象学。那段日子,王炜、陈嘉映、张祥龙三位出自北大的老师活跃于外哲所,成为我们学生围绕的核心。激动人心的课堂讨论、争论,以及私下的议论,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是我们思想的塑造者、灵感的源泉、争论的话题。

80年代,王炜老师是思想文化界最活跃的组织着之一,这奠定了他后来一生的行为取向。他始终是一个不满足于坐在书斋里的那种类型的人,总想干点什么,这是他的性格。可是,他的性格里却没有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东西,与他交往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慢性格、稳重、谦和之大好人,和谁都能够相处。当陈嘉映与张祥龙两位老师发生争论时,他是最好的调和者。他与“嘉映”、“祥龙”称兄道弟,那种亲密劲被学生们无不看在眼里。当时的外哲所,没有他几乎无法运转,尤其对外方面,他是当然的联络人和组织者。几乎每一件事,陈启伟老师都要找王炜来帮忙。

记得有一次,他带我去参加现象学年会和一个宗教哲学会议,王老师是会议的组织者。与会者无不称兄道弟,多是王炜的哥儿们。一到晚上,就啤酒上来,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全是哲学,直到深夜方休。我想,要是没有王炜在场,能有这么热闹吗?显然,王炜老师的性格深深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只要他在,就有热闹。

王炜老师是熊伟先生的嫡传,其对恩师深情有加,一生执守海德格尔。熊先生临死之前不断提到“向死而生”,以表不畏死之心。而王炜老师最喜欢的是“诗意的栖居”,这几乎成为他的座右铭,也是他一生的写照。十年前,他送走了熊伟先生,以他当年健硕的身躯,再“诗意的栖居”几十年不成问题。可是,仅仅十年,他也随熊先生去了,含笑于九泉,在海德格尔处与熊先生相聚。他还来不及把座右铭从“诗意的栖居”改为“向死而生”,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王炜老师没有太多文字留存下来,他不愿意写东西,这是外哲所前辈的风格,王老师深受影响。他宁肯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工作,也不肯做原本可以轻易写就的大作,这种大作原本可以使他摆脱不少窘境。他兢兢业业教他的课,多是有关海德格尔的原著选读,一年一年下来,不知激发了多少人对海德格尔哲学的兴趣。他讲课风格独特,慢条斯理,娓娓道来,随意而轻松,没有拘束,尊重每一个人的发言。记得有一次,正是春暖花开之季,课堂里暖气已停,而外面阳光明媚。王老师提议,我们干脆到户外讨论怎么样。那时,外哲所(三院)门前不是现在这样的一片草坪,而是果树园林。于是我们来到果树园里,热烈讨论起来,王老师把这比为亚里斯多德的消遥学派。

可能是王老师的不安分性格,也可能是他的某种使命感,他于近十年前在北大南门西边的一个不大的屋子里开了一家书店。店名未定,我们都猜测会给书店什么样的命名。没想到他竟然取了一个对于我们相当陌生甚至别扭的“风入松”之名,可是没过多久,这个名字响彻学界。记得当时,我极为担心书店能否维持下去。万圣书园刚刚从北三环迁移过来,安家在紧挨北大和清华的成府胡同内。我对王老师说,办这个书店不是公然向“万圣“挑战吗?“万圣”正值盛名之时,“风入松”能竞争得过它吗?王老师不是没有犹豫,但他仍然胸有成竹,给我作了许多解释。最主要的是,他看好北大这块乐土,在这里,不嫌书店多。为维护这个书店,记得张祥龙老师说,他今后不到“万圣”而到这里来买书了。我也三天两头来书店,希望自己多买一点书。可是,出乎我的意料,“风入松”越做越大,以致安不下这个小屋子了。它要换地盘,一换就是十几倍面积的增加!移到了南门西边,够气派的。不久,“国林风”也来了,地盘更大,形成三家竞争局面。王老师竟然大胆地向外出击,在王府井和“国林风”楼上开分店。结果是,前者以失败结局,后者以笔墨相击、被迫撤出告终。从此,以王炜、陈嘉映等为董事的“风入松”安心一隅,在经历了一个萧条期后稳步发展。后来的事情就不多说了,王炜老师经历了一个生活上和身体上的危机期。他挺过来了,生命也得以保住。他告别了“风入松”,回到课堂,把更多的精力投到教学上来。可是,没想到,这次的发病是那么突然,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就离我们而去。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在他的议程中,包括还要开一家书店,在出版方面他还有一系列规划,可惜,这一切都突然停止了。

死对于海德格尔思想的信奉者王炜老师来讲是根本不足畏的,但是死的方式却令他甚为遗憾,如果他知道自己死的方式的话。一个病就击倒了他,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生活是如此的无常。当他做好了死的准备时,却没有死;当他毫无准备之时,却突然被夺去。死神本已离他渐行渐远,他迎来了乐观,迎来了再一次大展身手的人生期。他曾经是篮球运动员,又是摩托车赛手,练就了一副好身躯。高大的身材,结实的身体,洪亮的嗓音,潇洒的举止,英俊的面庞,散发着男性的魅力,吸引着众多同辈的和晚辈的人们在他身边,去从事有意义的事情,去过一种快乐的生活。可是,身体啊,身体。他这几年的单身生活损害了他,他自由自在,他无度的抽烟,他无尽的熬夜。我有时给他上午打电话,他仍然在睡眠,这几乎是他的习惯。这也是我的习惯,我们因此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我因为紧张写论文,前年上了烟瘾,从此无法再断下来。每次与他相聚,我们两个总是不停地抽烟。他深知我有神经衰落的顽症。当年因此而严重影响了我的学业、事业和生活,张祥龙老师总是要求我努力克服,以他深谙道佛的道理谆谆教导我,而王炜老师却对我无可奈何,他没有批评,更多的是叹息。人有时是拧不过自己的,顽固也是人的本质,正因此,这样的人应该做好随时去死的准备。死对于我和王炜老师,早已思想了无数次,但是,无谓的死亡方式是不可取的。那不是怕死,而是我们活着比死更有意义。遗憾、痛惜于王炜老师的死亡,而我又能从中吸取些什么呢?

一个多月前,记得是2月26日,我们几位他的学生,还有王炜老师的助手,照例在他家相聚,晚饭照例是在餐馆,喝酒、聊天,之后照例是回他的屋子继续讨论,直到夜才离去。临去前,王老师送我两盒中华牌香烟,因为在对抽时我品出是真品,很上口,于是他顺手给我两包。我一直舍不得一下子抽完,总是先抽其它牌的,至今还剩着半包。当我写这篇追忆文时,我又把它拿出来,边抽着烟边流着泪写完。这不是告慰王老师的好的方式,我不知自己今后是否有决心戒烟。

这次相别,竟然成了永别!我的事业正和他的事业一样,又开始走上日程,我有多少事情需要他的指导、帮助啊。正值人生辉煌之际,他永远地离去了!我们能做什么来告慰他呢?这是一个问题,我会永远放在心上。

昨天,我在王炜老师的灵堂前签下名字,并写下:“诗意栖居激扬文字,向死而生含笑九泉”这样一段文字,我想他会喜欢的。

愿王炜老师走好!愿他在天之灵安息!

于二零零五年四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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