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元旦，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心脏北京正在孕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而在万里之外的中非共和国首都班吉，陆军参谋长让?贝德尔?博卡萨却已经发动了一场血腥政变，当上了这个国家的总统。本来，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直到目前，在世界各地，尤其是在一些没有建立自由民主制度的国家，对国家权力的争夺也常常表现出一种野蛮的形式，政变、暗杀、“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的政治阴谋之类。为什么要单独说到博卡萨呢？
因为博卡萨是一个流氓，一个疯子，一个混蛋，一个心智不健全的人……你可以想象你曾经碰到过的任何一个诸如此类的人。正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就攫取了一个国家的权力，成为所谓的总统，并进而成为皇帝！这里面一定有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既然成了总统和皇帝，那么，历史上对这个人的称谓就不再是流氓和恶棍，而是“独裁者”。可见，在流氓、混蛋、疯子与独裁者之间，一定有一条连接通道。让我们慢慢道来。
一九七七年，当总统还嫌不过瘾的博卡萨改变了国家政体，当起了所谓的皇帝，把首都班吉市内的总统府改为皇宫，陈设极其豪华，宫内还有动物园，饲养着狮子、鳄鱼等凶猛动物。十二月四日举行隆重的登基大典，花费三千万美元，相当于中非全国全年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十。博卡萨有许多不同国籍的妻子，他自己承认的就有十六个，对此，他的解释是：“我在用这些女人为我们国家繁殖后代。”博卡萨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垄断了国内的象牙出口大权，以皇家名义开办了机器修造厂、家具厂、棉花公司、咖啡公司；在外国人办的企业中，他不但要抽取百分之十的佣金，还有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博卡萨除了通过经营工商业赚钱之外，还直接利用手里的国家权力为自己聚敛财富，税收极高。在博卡萨敲骨吸髓的盘剥下，中非人民的生活极为困苦，只能以吃香蕉、木薯度日，哪里还交得起高额税费？交不起就被抓起来强迫去做苦役。
博卡萨实行严酷的独裁统治，禁止使用“民主”、“选举”等字眼，取缔了国内唯一的报纸，广播电台播送的全部是博卡萨本人的所谓“圣训”；成立了新闻检查委员会，禁止外国报刊在中非发行。博卡萨嗜杀成性，经常借口发生“政变”残忍地消灭对手。一九七六年二月三日曾经发生刺杀博卡萨事件，十天以后，博卡萨处死了八个人。他下令对小偷一律处以酷刑：初犯者割掉一只耳朵，重犯者割掉另一只耳朵，第三次剁掉右手，第四次当中凌迟处死。有一次，博卡萨闯进监狱，挥舞权杖，对正在服刑的犯人胡乱砍杀，当场就打死五十余人。有人甚至因为不小心碰到了皇宫的围墙就被当场枪毙掉了。还有博卡萨煮吃人肉的传闻。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中非人民无法忍受流氓皇帝博卡萨的欺压，纷纷用各种方式进行反抗，一九七九年成为标志性年份。
这一年的一月十八日，人们终于不顾当局的阻挠，纷纷走上首都班吉街头举行示威游行，起初只是一些中小学生，后来赤贫如洗的工人和失业者也参加了进来，他们高呼“要民主”“要自由”的口号，从首都主要街道上走过，没有发生任何暴力行动。事实上，游行示威带有和平请愿的性质。博卡萨当然无法容忍这种对他的权威的冒犯，气急败坏地命令武装部队想游行人群开枪。十五分钟以后，皇宫前面的帝国大道血流成河，几百名学生、工人倒在血泊之中。这就是著名的“班吉惨案”。
任何政治人物，哪怕是独裁者，也不可能不为自己的极端政治行为付出代价。“班吉惨案”在中非国内和国际社会引起很大反响，人民尽管被镇压了，但是通过这件事也进一步看清了博卡萨政权的反动本质，酝酿着新的革命，全国就像有无数个火山口在冒烟。八个月以后，博卡萨出访利比亚，前总统达科在国内人民的支持下成功发动政变，重新掌握政权，他顺应民意，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了帝制、废黜博卡萨的皇帝身份。博卡萨尽管狡猾而残忍，在如此巨大的变故面前却完全失去了常态，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他先后向法国、瑞士、加蓬、多哥、扎伊尔、比利时等国求救，要求政治避难，都被严词拒绝，最终在科特迪瓦（当时叫象牙海岸）落下脚来，正式结束了其耀武扬威的独裁者生涯。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十九日，中非法院缺席审判独裁者博卡萨，宣判他为死刑。
算一下，从一九六六年一月一日到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十九日，将近十五个年头，将近六千个日日夜夜，一个国家的人民就这样被一个流氓奴役着。很少有人能够舍生忘死进行反抗，大多数人都在善良地等待着苦难日月的缓慢流淌，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思想深刻的知识分子还是草芥小民，都有人或者因为疾病或者因为贫困而死去；国际社会除了微弱的抗议声之外，没有做任何实质上的事情来惩罚或者驱逐独裁者，当时的法国政府甚至还公开支持博卡萨的独裁统治，不能不说，这是人类的悲哀与耻辱。仅仅从这个角度说，就像我在《历史真的在走向完美吗？》一文所说，很难让人相信历史有一种所谓向善的意志，会自动把人类带向美好的家园。尽管我们可以宽慰说，历史不是最终惩罚了独裁者吗？这漫长的十五年对于那些因为独裁统治导致国民经济溃败而被饿死的人，对于那些被军警杀害的无辜学生，对于那些被博卡萨当场打死的犯人和那些清醒地死去的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整个一生！远方的晨曦对于他们没有任何意义，连精神上的意义也没有，他们感同身受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恶梦般的轮回，并且，找不到任何能够将其救赎的力量。死了就死了，就像自然界中一棵枯萎的小草，一头被遗弃在路边焦渴而死的角马，一只被肉食动物猎食的羚羊……你能对这些人的冤魂说：“安息吧！独裁者被推翻了……”这样的话还有意义吗？
所以，面对历史，我总是有一种感慨，虽然从终极意义上说，人类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但是，人类要经历一个多么残忍血腥和充满了死亡的过程啊！
谁造就了残忍和血腥？又是谁制造了死亡？当然是博卡萨以及任何博卡萨式的流氓和无赖。需要注意的是，如果博卡萨没有被巨大的权力武装起来，他就仅仅是一个流氓和无赖，他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条件造成一个国家的人民的苦难。所以，在最终意义上，不是博卡萨，而是权力导致了残忍、血腥和死亡。
非常有必要看一看权力究竟是什么东西。
马克斯·韦伯曾经将权力定义为“在社会交往中一个行为者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其他行为者之上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在社会生活中，凡是依靠一定的力量和行为使他人的行为符合自己目的的现象，都是权力现象。或者用更简单的话语表述：权力是一个行为主体对其他行为主体制约和影响的能力。
从这些概念和解释中可以看出：权力的本质不是利他的，它是自利的，所以它也就不是善，而是恶；权力并不神圣，它是世俗的；权力不是精神的，它只是一种技艺。
贯穿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问题始终如何制约权力的问题——西方文化在制度上进行了多种设计；东方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则更多的强调的是权力的道德约束（这种约束还把皇权排除在外）。两种文化导致了到目前为止完全不同的社会现实，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形态：法治的社会和人治的社会。不幸的是我们处于后者。
博卡萨的权力最鲜明不过地体现出了权力的本质：没有止境的自利，宣称权力来自神圣，权力成为工具和手段。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在于：这是一种既没有西方式制度限制又没有儒家式道德约束的权力，这种权力形式比任何其他权力形式都更加野蛮、残忍和邪恶。它之所以存在，是人类本性中懦弱部分对于处于强力状态的恶的纵容的结果。任何对不正义的纵容最终都会将惩罚落到纵容者自己身上。这是人类早已有之的教训。
人类并不善于记取教训，所以直到三十多年前还有一个博卡萨，所以直到今天世界范围内仍然有博卡萨式的政权在邪恶地运转，所以人们还在不断被打扮得花花绿绿的权力所欺凌，所以一个单位的党支部书记就能够冠冕堂皇地让一个善良的弱者走投无路，所以人们就继续生活在被权力支配的生活之中……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不断有学者和政治家呼吁加强制度建设和以德治国，不断呼吁限制政府权力，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2006-4-1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