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883 次 更新时间:2023-04-17 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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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1.

本文标题是一句西方谚语,用来讲述中国的故事(尤其是中国古代人的故事)并不怎么合适,但是,我觉得没有比它更好的名字,权且使用之。

话说战国时代,群雄并起,烽火连天,中国人以深刻的智慧和杰出的战略思维开始了一场全面的政治军事角逐,在这个过程中,国家的疆界不断被改变,小国和弱国不断被吞并,期间发生了多少壮怀激烈的故事,多少耐人寻味的情节,多少发人深省的事件!感谢那个叫司马迁的人,用他那如椽巨笔把这一切都栩栩如生地记载了下来,使我们看到中华民族最有血性的一段历史。其后的历史(尤其是“三国”时期)也许比战国时代更为丰富复杂,但是,我仍旧崇敬那段“最初”的历史,崇敬两千多年前的先人们显示出的与今人相比也毫不逊色的大智大勇。阅读《史记》,我常常陷入遐思:“如果说人类智慧是一种时间积淀而成的思想结晶,在我们看到的‘最初’的历史之前,一定还经历过很漫长的智慧发展时期,否则你很难理解老子、庄子深刻而玄妙的思想从何而来。”可惜,即使司马迁也无法考究在此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于他来说,那段历史的时空也过于悠远了。

有这种疑问的人不止是我们。德国历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就曾面对他称之为“史前”时期的历史发出这样的慨叹:“当我们一眼看到它时,它就对我们勾魂夺魄,使我们只能翘首以待某种非凡之物。无论我们怎样屡遭失望,我们永远不能从史前的魅力中脱身而出。”这位为历史疏理出基本流向的伟大的历史学家也不禁像我们一样发问:“我们来自何方?我们进入历史时是何物?在历史之前,什么可能已经消逝?人通过在那些时代里发生的哪些深刻过程,才成之为人并拥有了自己的历史?那里有什么被遗忘的深奥之物、‘原始的启示’和没有向我们显示的洞察力?在历史的黎明之前就已经存在的语言和神话是如何产生的?”

不知道,我们无法知道。我们面对的现实是,所有的历史学著作在那个巨大空白面前

都绕道而行了。遥望那段历史,犹如遥望星空,我们感觉到它的存在,看到它的光亮,但是我们不知道那里究竟是怎样的情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好比一个人长到了成年,无论如何无法回忆婴儿时期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才是我们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一样。这真是没有办法。

既然无法回味消失了的过去,那就把目光转向能够回味的事情上来吧!这些事情至少能够让我们知道,我们目前所信奉的某些道德准则,在遥远的历史深处曾经以怎样的方式作用于人,怎样在一定意义上改变了历史,这将有利于弄清我们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方。这就是我之所以要在这里讲述战国时代发生的一件事情的原因。

2.

秦国经过商鞅变法一下子变得极为强大,这就使得相对来说不很强大的其他国家眼热起来,也期望找到一个像商鞅这样的人来富国强兵。魏国国君魏惠王广纳贤才,就引来了一个叫庞涓的人。这庞涓是鬼谷子的学生,有很深的学问,见到魏惠王,纵论天下大势:“我们东边有齐国,西边有秦国,南边有楚国,北边有韩国、赵国、燕国,被这么多虎狼之国包围,终究要出事情,要保得魏国安康,最好的办法是主动出击,打击几个势力弱小的国家,这样,敲山镇虎,其他诸如秦国这样的超级大国就不敢随便侵略咱们魏国了。”魏惠王说:“怎样才能打击势力弱小的国家呢?”庞涓说:“只要国君信任我庞涓,这事我就可以办得,保证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果战败,甘愿国君惩治。”魏惠王大喜,封庞涓为三军总司令。庞涓果然了得,先从弱小的卫国和宋国下手,接连打了好几个大胜仗,吓得卫国、宋国、鲁国的国君都派大臣朝见魏惠王。齐国虽然没有来人朝见,但是吃了几个败仗,也不敢在魏国面前耍威风了。魏国进入到相对安全的环境当中。

墨子有一个叫禽滑离的门生,云游到鬼谷子的居住地鬼谷,见到了鬼谷子的得意弟子孙膑,觉得此人高深不可莫测,是旷世奇才,就对孙膑说:“你的学问已经非常高深,不应当老是呆在山上。”孙膑说:“我的同学庞涓当初下山的时候曾经跟我约定,要是他在那里站稳了脚跟,一定替我引见。我正在等待他的来信。”禽滑离说:“庞涓现在已经做了魏国的三军总司令,他为什么还不来叫你?等我到了魏国,替你打听一下吧!”

禽滑离到了魏国,拜见了魏惠王。对魏惠王说孙膑也是鬼谷子的门生,并且是杰出的军事家孙子的后代,精通孙子十三篇兵法的秘诀。魏惠王就想把他请来,进一步强大魏国。站在一旁的庞涓说:“孙膑这个同志的确有一些才能,可是目前他是齐国的臣民,就是把他请来,他肯全心全意为魏国人民服务吗?万一这个同志心里向着齐国怎么办?不反倒坏了魏国的国家大事吗?”魏惠王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只要我们诚心诚意待他,他就会把魏国当作他的祖国,就不怕他不为魏国出力了。”庞涓无奈,只好说:“既然国君主意已定,那我就写一封信给他,看他来还是不来吧!”

孙膑接到庞涓的来信,非常高兴,拜别了鬼谷子,连夜下山。到了魏国,先见过庞涓,向他道了谢,第二天去面见魏惠王。魏惠王与孙膑进行了内容广泛的会谈,深深感觉这个人智慧非凡,乃国家栋梁之才,决定重用,想让他作三军副总司令,和庞涓共同执掌兵权。

庞涓心里有些不自在,就对魏惠王说:“孙膑同志是我的兄长,他的才能也在我之上,怎么好做我的副手呢?我看倒不如先给他一个虚一些的职位,等到他真的立了战功,再进行提拔,到那个时候,我甚至都可以把总司令的位置让出来,心甘情愿做他的副手。”魏惠王觉得庞涓的话有道理,就让孙膑做了三军顾问。三军顾问虽然没有实际上的兵权,但是地位也是相当高的,所以孙膑很感谢老同学庞涓同志,专门安排了一次答谢宴会。

宴会上,庞涓对孙膑说:“孙膑兄目前已经在魏国站住了脚,为什么不把家人也接到这里来呢?”孙膑说:“咳!你我虽然同学一场,可你并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情。我四岁死了母亲,九岁死了父亲,从小住在叔叔家里。那些年连年遭灾,我叔叔就带着我和我的叔伯哥哥孙平、孙卓逃到洛阳,谁知道,到了洛阳,仍然赶上灾年,衣食无着,没有办法,我才走上了革命道路。现在,我根本不知道我叔叔和叔伯哥哥是死是活,哪里还提得什么家呀!”

庞涓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3.

大约过了半年,有一天,突然从齐国来了一个人找孙膑,说:“我叫丁乙,在洛阳做买卖,令兄有一封信,托我送到鬼谷子先生那里,到那里才知道您在这里当了大官,我就又来找您了。”孙膑把信看过。原来信是叔伯哥哥孙平和孙卓写的,说他们从洛阳到了宋国,叔叔已经死了,如今齐国国君齐威王号召流落在外的国民回去,共同建设美好家园,他们就想让孙膑也回去,这样,一家人也好有个团聚。孙膑怀念亲情,哭了一场,写了一封信,托丁乙带给孙平和孙卓,意思是他在这里做了三军顾问,位置了得,无法回去。等到以后再考虑回齐国的事情。

没想到这封信被魏国边界的守军给截获了,先是到了庞涓手里,庞涓火速呈递给魏惠王。魏惠王很生气,心想:这个同志真是有问题,我真么厚待他,还是没有留住他的心。庞涓在旁边说:“孙膑同志的思乡之情,可以理解。但是,我们绝对不能让他回去,如果他回去,齐国国君重用了他,齐国的军队就要跟我们争个你高我低……情况堪忧呀!”魏惠王说:“你说怎么办?”庞涓说:“这样,我先劝一劝他,他听呢,当然好;不听呢,既然他是我的同学,又是我举荐了他,这事就由我来处理,您看怎么样?”魏惠王说:“你办事,我放心,就照你说的办。”

庞涓马上会见孙膑,对他说:“膑兄离家日久,就没想过要回去看一看吗?”孙膑说:“我怎么不想回去呀!可是我公务在身,怎么好回去呢?再说,魏惠王要是有了什么想法,不是倒不好?”庞涓说:“没关系,这事我跟国君说一声,我想他会体谅。”孙膑高兴地说:“那敢情好,要是国君批准,我去去就回来。”庞涓说:“那你就上个奏章,跟国君请上几个月的假,我再在旁边说一说,这事就成了。”

孙膑握着庞涓的手,激动地说:“知我者,老同学也!”赶忙写了奏章,呈递给魏惠王。庞涓对魏惠王说:“果然不出我所料,看来孙膑同志还是没有把魏国当作他的祖国呀!他辜负了国君对他寄以的厚望呀!”魏惠王愈发恼火,命令把孙膑就地免职,送军师府审问。

被绑缚着的孙膑见到庞涓,还以为事情没有那样严重,因为即使魏惠王不了解他,老同学庞涓也是了解他的。果然,庞涓说:“孙膑兄,甭着急,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等我问一下国君,就知道了。”暂时把孙膑收监看管。第二天,庞涓慌慌张张来到孙膑面前,说:“可不得了了!大王非要定你的死罪,我百般求情,大王也没有答应。”孙膑长叹一声:“哀哉!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庞涓说:“不过,孙膑兄也不要过于着急,经过再三求告,大王最后总算答应不伤害孙膑兄性命,但是……”庞涓看着孙膑,好像犹豫要不要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孙膑道:“但说无妨。”庞涓这才说:“但是,刑法恐怕是免不了的,这是魏国的法令,凡是里通外国的国家工作人员,一律脸上刺字,挖去膝盖骨!”

孙膑禁闭双目,不再发一言。

4.

被挖去膝盖骨的孙膑变成了不能行走的废人,只能由庞涓豢养。庞涓反复向孙膑表示:“你是因为我写了那封该死的信才来到魏国的,遭此厄运,我心里过不去呀!”孙膑说:“国君判我死罪,没有你从中说合,我早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会忘了你的大恩。我现在是废人,混吃等死,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做的事情,将军不要客气,尽请吩咐。”

庞涓趁势说:“孙膑兄如果闲得没事,为什么不把你那祖传的十三篇兵法凭着记忆写出来?这样,我就能够拜读,并且能够流传给后世了,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呀!”

孙膑虽然不大情愿,但是碍于当时的境况,也只得答应,但是,他书写得十分缓慢,每天只写几十个字。庞涓就有些着急:“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够把那东西写出来呀?”但是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后来,一个好心人悄悄告诉孙膑,庞涓正是为了让他把兵法写出来,才留了他一条性命的,如果哪一天他把兵法写出来了,他的命也就完了。孙膑如梦初醒,回想到魏国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庞涓的面目也就越来越清晰了。他怒火万丈,“原来庞涓是这么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怪我瞎了眼!”他连喊带叫,砸碎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把写好的兵法也扔到火里烧了,俨然一副疯癫模样。他知道,不管写或者写不出来兵法,庞涓都会置他于死地。

庞涓赶来的时候,孙膑已经完全处于疯狂状态,趴在地上哈哈大笑,抱住庞涓的大腿,哭叫着说:“鬼谷老师,救命呀!”庞涓说:“我是庞涓,你认错人了!”孙膑仍旧拉扯住庞涓,叫他“鬼谷老师”。庞涓这才知道,孙膑疯了。但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呢?为了试探,庞涓就让人把孙膑拉到猪圈里,哭叫得很乏累的孙膑竟然趴在猪圈里睡着了。庞涓暗中派一个人来给孙膑送饭,悄悄对孙膑说:“孙先生,我知道你受的冤屈,我瞒着大将军来给先生送饭,先生就把饭吃了吧!”孙膑知道其中有诈,就继续装疯,不但不吃送来的东西,还把猪粪抓起来塞进嘴里吃下去。

庞涓以为孙膑真的疯了。从此,孙膑疯疯癫癫地进进出出,也很少有人对他管束。过了三个多月,有一天下半夜,孙膑躺在大街上,忽然觉得有游人揪他的衣裳,那人垂泪说: “孙先生,我是禽滑离呀!齐王知道了你的遭遇,他派我们来把你带出魏国,齐王会为你报仇的。”孙膑听到禽滑离的话,泪如雨下,说:“我还以为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没想到还能够见到你……庞涓每天派人看着我,一定要小心……”

禽滑离让一个手下人装扮孙膑继续躺在街上,然后把孙膑抱到没人的地方,给他换上干净衣服,抱到车子上,连夜赶到魏国边境,用重金贿赂守关的官兵,把孙膑接到了齐国。齐国大夫田忌亲自到城外迎接,齐威王也马上接见了他。齐威王要封孙膑官职,孙膑谢绝了,说:“我没有建立任何功勋,怎能受封?我不如不露面,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齐威王就让孙膑住在田忌的家里。

孙膑让人打听叔伯哥哥孙平和孙卓的消息,在齐国根本没有这两个人,才知道那封信是庞涓伪造的,目的就是为了陷害孙膑。从此,孙膑就和田忌一道疑心辅佐齐威王的大业,上演了围魏救赵的历史话剧,然后直指齐国,最终,利用计谋将庞涓射杀在马陵,降服了魏惠王,齐国的威名逐渐大了起来,就连强大的秦国也感受到了威胁。

齐威王任命田忌为国务院总理,还要给孙膑安排一个适当的职位。报了家仇国恨的孙膑无心受封,就亲手把十三篇兵法书写出来,献给齐威王,然后,隐居起来了。历史上关于孙膑的记载也就到此为止。

5.

其实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浩如烟海的历史故事相比,这只是其中不为人所注目的一个水滴。为什么就想到了这个故事呢?我尚找不到明显的缘由,或许因为我在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了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有关系吧!

这是一个什么故事呢?这是一个关于友谊的故事,关于义与不义的故事,关于欣赏与嫉妒的故事。我们可以对故事主人公做些许分析。庞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小人,心胸狭窄的人,疾贤妒能的人,不能与之相交的人,趋炎附势的人,得志便猖狂的人,孙膑则因为自己的才华而成为一个小人的牺牲品——他处处被算计,过多地相信了友谊,相信了正义,竟然被挖去了膝盖骨,结果不能说不惨烈。导致这样的结局需要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当然是要有一个小人,第二个条件是要有一个昏君(糊涂或者装糊涂的上级),第三个条件是要有一个有才能并且有很深道德感的人。小人的行为有一个突出的特点,这就是在他试图加害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依仗比他所掌握的权力更大的权力。庞涓依仗的是魏惠王的权力,他对孙膑的每一步迫害都是通过魏惠王之手来实现的,魏惠王则因为自己的昏庸而成为了庞涓玩耍的傀儡。倘若魏惠王很聪明,就不会被庞涓蒙蔽和利用,孙膑就会发挥他应有的作用,最终受惠的将是魏惠王,是整个魏国的臣民。可惜,生活中分得清小人还是君子的帝王(或者说上级),他们身边总是簇拥着利用他的权势的人,这些人用阿谀奉承麻醉他,哄得他很舒服,即使感觉下面有得人比这些小人更有价值,遇到取舍,他也会在厉害权衡中选择小人,这几乎是历史通律,这里面既有制度上的原因也有人性上的原因,所以,孙膑的故事就一直在上演,一直延伸到今天,延伸到我们身边,甚至延伸到我们自身。

写到这里,就不能不说一说孙膑这位同志了。其实,孙膑本人没有什么错误,一个人有学识和思想本身并不是错误,他错在被时空安置的那个位置——那是一个必须通过小人(庞涓)的中介才能够被上端权力(魏惠王或者是上级领导)证明和确认其才华的位置,小人成为了决定事情发展方向的人,成为君子命运的事实上的掌管者。这样,孙膑的命运也就有了极大的不确定性。这种状况很不好,奇怪的是,无论历史还是现实,陷入到此状状况中的正人君子不计其数(在这个问题上我很宿命,觉得世事的安排总是偏向于非正义一方)。结果如何?正如大家看到的,庞涓当然不能给孙膑任何展示才华的机会,他巧妙地制造了一个迷局,同时把魏惠王和孙膑玩弄与股掌之中,最后终于借助魏惠王之手,残害了孙膑。严格一点儿讲,孙膑不是受难于阴谋,而是受难于友谊。历史上曾经有多少人被友谊杀死!一部《水浒》,壮士们最终的结局,不就是因为“宋大哥”的友谊么?好在孙膑同志及时发现了友谊背后的凶残,用装疯的形式把自己隐藏到了险恶的时事深处,逃脱一死。这是孙膑同志的高明之处。

一旦事情逆转,齐威王救孙膑于水火,孙膑将怎样报答曾经使他几乎丢掉性命的对朋友的友谊和对魏惠王的忠诚,还用说吗?正如我们看到的,他用自己的全部才华和生命辅佐着齐威王——此时,在他血液里涌动着的已经不单单是对拯救者(齐威王)的忠诚,更是对被伤害的尊严的强烈诉求,对仇人无可遏制的仇恨。国家的目标与个人的目标焊接在一起,成为坚固的整体。一个人身上若是同时具备了这几种力量,就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他。即使粉身碎骨,他也将勇往直前。

孙膑用他杰出的军事才能报复了魏惠王,报复了庞涓。齐国强大了——这是对魏惠王昏庸的报复;齐国的军事力量成为庞涓无法攻克的堡垒,最终导致小人庞涓深入孙膑布下的迷阵,被乱箭射死在高山峻岭之中。

这意味着,历史对事情做出了公正的裁决。

6.

这个故事中显示出的惯常人性并没有因为时间的阻隔而让我们感到陌生。如果把年代换成现代,更换人物姓名,把故事稍稍做一些改动,我们就会认为故事发生在我们身边,或者换一句话说,我们几乎每天都面对着类似的事件,只不过我们的故事没有那种强烈的戏剧性,但是内里所反映的真谛,是一样的,或者换一句话说,我们身边故事和进入历史的故事本质上所蕴涵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这样,我们或许就可以从历史故事中发掘现实生活中的琐碎事务中还未曾被我们发现的端倪。

浸淫在强固的传统文化中的中国人,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秩序中的中国人,千百年以来,是没有真实的宗教观念生长起来的,也许在某个历史阶段也曾经在官方鼓励下倡导某种宗教,那也是出于统治者而非平民的内心需要,这样的宗教不可能让黎民百姓纷乱的精神生活安宁下来。中国人哪怕是跪在佛龛前面,心里想的也是世俗的算计,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顶礼膜拜的那个家伙帮不了什么忙。一个不被百分之百信仰的信仰当然是虚弱的,更何况,统治者掌握了一统天下以后,总是本能地抑制宗教,宗教也就真的退出了历史,退出了人的内心生活,人们也就把全部的内心渴求寄托给了另外一种东西。这个东西就是历史。

西方人在精神上寄托给宗教的东西,中国人是寄托给历史的,比如正义——在西方,上帝主持正义,上帝通过惩罚不正义而弘扬正义;在中国,上帝换成了历史,即历史主持正义,历史通过惩罚非正义而弘扬正义。西方人让上帝裁决人间的善恶是非,中国人让历史裁决人间的善恶是非。

正因为如此,中国人对于时间的理解要比西方人深刻和长远,表现出惊人的耐心。这种耐心简直可以用“坚韧”这个词汇来形容——无论面对多么荒诞不经的事情,无论经历多么难以忍受的屈辱和困苦,无论身处何等样不正义的现实之中,中国人都会坦然而面带微笑地说:“反正有历史呢!历史将会证明如何如何。”最能够给人带来安慰的,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的箴言,有了这样的箴言,中国人就会觉得得到了某种超现实力量的呵护,得到了精神寄托。他们等待着,哪怕是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至于五十年,等一百年,等一千年,等一万年……中国人相信,反正某种结果会到来,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它到来。他们用超常的耐心等待的东西,用西方人的话说,就是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

无论是宏观的国家事务,还是微观的人际交往,中国人都坚信历史深处有一种积极的力量分辨着善恶,主持着正义,相信任何不义都最终能够得到历史的惩罚,同样,他们也用伟大的历史作为矫正自己内心道德的标尺,告诉自己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比如说,庞涓做的那些事情是不义的,是不可以做的。长此以往,塑就了中国人超常的忍耐和超常的善良的品格。正是这种性格,在当下的现实中,同样也纵容了恶,纵容了不义——当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责任托付给历史的时候,谁来守护现实中的道德与良心呢?谁来当那个惩罚了庞涓的孙膑呢?

唉!人是那样脆弱和渺小,就不要责备他们的怯懦了吧!很多情况下,人都是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更无力影响和改变这个世界的,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成为复仇的孙膑,同样,你也不能要求历史在当下就兑现它的承诺,所以,我们在短暂的一生中,总是被不义所欺扰,总是眼巴巴地等待着历史。

司马迁倾尽毕生心血写就一部《史记》,在内心深处一定有一种庄严承诺,这就是让我们看清楚历史深处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历史怎样在它的发展中弘扬了正义,惩罚了不正义。历史比宗教更有力地支撑着中国人的内心图景,在一定意义上,中国人是靠着这种内心图景忍受困苦和艰难,度过难以度过的每一天的,因为他们相信有一种永恒正义的东西隐藏在历史之中,总有一天,它会走到台前来,向人们宣布理性和正义的胜利。

或许正因为这样,司马迁讲述的历史才与我们内心深处的历史感觉天衣无缝地焊接在了一起,才让我们看到共同的美丑善恶,它讲述的故事才表现得如此栩栩如生、简直能够在我们所过的生活中被经验所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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