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齐勇:时机与意义:国家的兴盛与国学的复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656 次 更新时间:2008-12-18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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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齐勇 (进入专栏)  

论文提要:国学包括中华传统文化的各方面,有常识层面、学术与技艺层面、道德价值与人生意义的层面、国魂与族魂的层面。国学具有平民化的特性。当前,国民对本国历史文化传统还相当陌生、隔膜,而体制内的、从幼儿到博士的教育,基本上是西化的,因此还谈不上有所谓“国学热”。我国应当为民族传统文化的承传立法,或者说,应当在法律上规定,必须对幼儿与小、中、大学生进行国语、国文、国学的教育,维护民族语言与文化的纯洁与尊严。国学是国家的软实力。国家的兴盛与国学的复兴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国学资源有助于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及其核心价值体系的建构,有助于形成民族认同与伦理共识,有助于维护国家的安全、地位及文化输出。在人生的安立、精神的归属方面,仁义礼智信等传统价值观仍然是我们重要的精神资源。仁爱、敬诚、忠恕、孝悌、信义、廉耻等价值在当下和未来中国社会的发展中,还将继续起着良性的作用。传统伦理经过时代的转化、洗汰与我们自觉地批判继承,可以与现代化的新的伦理价值整合起来。

关键词:国学 仁爱 和谐社会 核心价值体系 民族精神

什么是国学?国学包含几个层面?国学只是精英文化吗?为什么当前社会上对国学有迫切的需求或一定的热度?当前国学是真热吗?国学与国家的文化安全有什么关系?国学与和谐社会的建构有什么关系?国学与本国在国际上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之地位及文化输出有什么关系?本文试图回答上述问题,略抒己见,以就教于各位。

何谓国学?试说国学及其草根性

我们现在所说的国学,包括中华传统文化的各方面,例如包括中华各民族从古代到今天的蒙学读物、衣冠文物、习俗、礼仪、语言、文字、天学、地学、农学、医学、工艺、建筑、数学与数术方伎、音乐、歌舞、戏剧、绘画、书法、思想、心理、信念等。国学中包含有大量的社会、民俗、制度、生活世界的内涵,特别反映在历史、文学、艺术、哲学、宗教方面,同时又是中华人文精神之根,是我们民族的终极信念的所在,是安身立命之本。国学是开放的,包含了历朝历代消化吸收了的外来各种文化。

作为传统学术的国学,如按传统图书与学术之分类是经、史、子、集四部,或义理、考据、辞章之学的三路向等。经学是国学中的重中之重,因为经学中包含有大量的社会史的内涵。我还是认同晚清“穷治语言文字以通经学”的学风。五四以来,我们对经学与理学有太多的误解。

我想强调的是,国学不仅仅指传统学术,尤其指其中所蕴含的文化价值与民族精神。国学当然是相对于西学而言的。在清末民族危机与西学大量进入中国以前,没有国学这一说法。国学这一概念从上一世纪初年被章太炎们从日本引入之时起,就含有振兴民族精神与弘扬中国文化的道德理性、宗教精神与人文传统,来振兴国族、复兴国家、增强自主精神与自信力,以与东西方列强相抗衡之意,也含有批判或救治世界的西化、工业化、商业化、功利化的弊病之意。可见,国学不仅仅是学问或学术的概念,而且还是民族性与民族魂的概念。清末民初的国粹派思想家们所谓“学亡则亡国,国亡则亡族”,即是主张通过保文化学术来救国家民族。[ 章太炎说:“夫国学者,国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闻处竞争之世,徒恃国学固不足以立国矣;而吾未闻国学不兴而国能自立者也。吾闻有国亡而国学不亡者矣;而吾未闻国学先亡而国仍立者也。故今日国学之无人兴起,即将影响于国家之存灭,是不亦视前世为尤岌岌乎?”(《民报》第七号《国学讲习会•序》)]

有人把国学与汉学同等或并列看待,尤为不当。外国人研究汉学(今天叫中国学)与本国人研究国学有很大区别,不可等量齐观。外国人只看重饾饤枝节而忽略内蕴精神,他们视汉学(或中国学)为纯客观对象,而本国人对国学自然地投入主观情感,怀抱温情与敬意的心态,而且身体力行。

所以,今天我们谈国学,我以为,大约有这么几个层面[ 我曾于1994年10月23日在《文汇报》发表了《国学与国魂》一文,此文在当时有一定影响。本文第一部分的一些内容,特别是以下层面分析即源自该文。]:

第一是常识层面,即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的ABC。针对几代人国学素养的不足,面对媚俗的大众文化的冲击,对国民特别是青少年进行国学初步的教育已是十分紧迫之事。这需要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的配合。

第二是学术与技艺层面,即传统文化各门类各方面,包括地方文化、民间技艺、学术传统之传承。要通过微观精细地研究,抢救、整理与继承绝学,古为今用,推陈出新,这需要国家与社会投入资金,养一些甘坐冷板凳的专门家,尤其要培养新生代,并造成代代相传的机制、环境、氛围。

第三是道德价值与人生意义的层面。国学根本上是教人如何做人,如何安身立命。例如《论语》《孟子》,按梁启超的说法,是两千年国人思想的总源泉,支配着中国人的内外生活,其中有益身心的圣哲格言,一部分久已在我们全社会形成共同意识,我们既做这社会的一分子,总要彻底了解它,才不致和共同意识生隔阂。[ 参见梁启超:《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及《治国学杂话》,俱见《胡适文存二集》,亚东图书馆1934年版。]今天我们提倡国学,主要是提倡理想人格的追求,克服工具理性的片面膨胀所导致的人文精神的萎缩或失落。

第四是民族精神,或国魂与族魂的层面。提倡国学与吸纳西学并不矛盾。对于祖国传统文化的价值理念、生存智慧、治国方略,我们体认得越深,发掘得越深,我们拥有的价值资源越丰厚,就越能吸纳外来文化的精华,越能学得西方文化之真,这才能真正使中西或中外文化的精华在现时代的要求下相融合,构建新的中华文明。一味贬损、伤害中国文化之根,无益于西方精神价值的引进与融铸,无益于新的现代文明的建设。正如鲁迅所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 见鲁迅《文化偏至论》,此时鲁迅还是章太炎的门生和“国学振起社”的成员。];也如陈寅恪所说:“一方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 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见冯著《中国哲学史》,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任何民族的现代化都不可能是无本无根的现代化;失去民族之本己性、个性的现代化,绝对不是成功的现代化。

学习国学更重要的是把握中华人文精神与价值理念,了解中华民族与中华文化融会的过程,及其可大可久的所以然,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中国人。

国学并不只属于文化精英。实际上,国学具有平民化与草根性的特点。在我们的老百姓中,包括不识字或文化水平不高的像我的祖父母、父母亲那样的人,包括文革后期,1968年至1970年我在湖北天门县杨场公社插队落户时周围的农民老乡,我当工人时到两湖、浙江几家大工厂培训两年间遇到的一些工人师傅,我们的小学、中学、大学的老师们,所有这些人以不言之教与言教影响其子弟与周围人的精神的东西,主流的价值仍然是友善、仁爱、孝慈、正直、良心、为人着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事。老百姓接受的并影响他人的生活哲学,是带有儒家文化密码的蒙学读物与民谚民谣中的仁慈善良,廉洁勤谨,忠于职守,与人为善,德福一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例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和《四书》的一些内容。

但是,五四以来,作为中国人的国民性的负面的或所谓丑陋的中国人等等的揭露,有些过头,伤害了我们的民族性。尔虞我诈,内斗内耗,我们出现过一些丑恶的现象(其实西方也有),但人们往往就会把帐算在国民性上,或要中国文化、儒家文化承担责任。我觉得我们要把中华民族文化的真髓,养育、凝聚老百姓的真诚的理念,作为中华民族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的族群认同、文化认同与伦理共识的仁爱思想,浩然正气,正道直行,人格修养等等,大大地弘扬出来。我不认为这是高头讲章。比方说,老百姓中,其实有很多相互关爱的品格与事例,我们要把这些日用而不知的民间留存的仁爱忠信,仁义礼智信等的道德资源加以保护、拓展。例如武昌区吴天祥副区长,长期关爱人民群众,有很多感人事迹。又比方我是1966届高中毕业生,我与同学们1968年下乡的时候,我们是抱着尖锐斗争的心态下去的,以为我们是革命派,下去是去斗争地富反坏右的。结果乡亲们慢慢地化解了我们的仇恨心理,为批斗对象(多为冤案或地富子女)讲好话,以温情在物质上、精神上关爱我们这些离开城市与家庭的知青。他们家里的鸡蛋、蔬菜很少,但总是送给我们吃。在田间劳动,他们告诉我们不要蛮干,不要一口气就把一辈子的饭吃掉了,要我们学会保护自己,又教会我们干农活的技巧。慢慢的,我们就懂得人间的温情。我小的时候,也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也是在家里的生活非常艰难的时候,节衣缩食,对邻居与逃荒讨饭的灾民予以接济。我觉得仁爱不仅是一种理想性的东西,而且是在民间有根源的活的东西。我们现在要有一种文化自觉,把这些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有生命力的、有内蕴的价值启导出来。

体制内的教育是西化的,所谓国学热只能是假热

一方面,民间存留着很多善根,国学确有草根性;另一方面,我们又不能不看到,由于社会巨变所发生的诸多新问题,特别是强势的西化趋向的影响,百多年来文化观念与全民教育的某些失当,国人对于国学又相当地陌生、隔膜。

首先,我们看常识层面。今天我们很多大学生与研究生,不知祖国历史文化的一些常识,不知《四书》《老子》《庄子》为何物,更不要说中学生了。有一位博士生寄贺卡给导师,竟称之为“先师”。社会上更是如此。张艺谋是大文化人了,但他导演的《黄金甲》中,周润发饰演的帝王竟对医官说“你的内人”云云不通的话。我们有的大学教师常说“我的夫人”云云,不知“夫人”是尊称别人的太太的。有一专门纠正世人用语的杂志说“食色,性也”是孟子说的(有的大报竟然照登,其实这是《孟子》一书记载的告子的看法,孟子批评了这一看法。)还有很多。

其次,我们看学术与技艺层面。传统文化各门类、各方面,包括民间技艺,经史子集等的传承上,有相当大的断层。五四以来,片面的、平面的西化思潮和教育、学术结构与体制,使得我们这一代甚至前后几代人逐渐丧失了解读前现代文明(或文献)的能力。令我汗颜的是,包括我在内的目前在大学教中国文史哲的所谓教授们,如果人家顺手拿一册未经整理的旧籍古书让我们读,很可能有些字认不得,有些句子断不了,有些典故不知道,有些篇章读不下来。近些年来,我与同事们之所以在武汉大学创办小型国学试验班(本科生已办了六届,硕士生有两届),就是想整合文史哲各系老师的力量,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互补,共同努力,以“小班授课,原典教学”的方式,试图培养一点点读古书的种子。因为靠我们这些教授们曾经接受过的、半个世纪以来通行的、分科式的、只学概论通史、不读原著经典的教育方式,我们民族的将来,很可能没有能够读通古书的人。

第三,我们看道德价值与人生意义的层面。现在有些为人父母者如何教育孩子呢?我曾在公共汽车上看到有的年轻父母当着孩子的面逃票、与老人抢座位、骂人,毫不避讳,有的甚至教唆孩子斗狠,打别人的孩子,所谓免得吃亏云。我们本来是礼仪之邦,但我们的留学生或旅行团走到世界各地都会发生不文明、不礼貌,甚至有辱国格、人格的事情。2006年9月,我在美国亲眼看到一些用公费旅游的干部,在公共场所不守公德的丑态。由于爱喧哗,聚众打牌到半夜,有的美国旅店宾馆干脆把中国旅客与其他国家旅客隔开安排。还有一些大学生面对生活贫困、就业压力,或恋爱、婚姻、家庭问题等,经不起挫折、坎坷,极个别人自杀或出现精神疾病,并不都是心理上的病症,根本上还是人生观、价值观的问题,责任感的问题,生活的信念与态度的问题。

第四,我们看国魂与族魂的层面。可悲的是,有很多知识份子以居高临下的不屑的挑剔的态度,轻慢的语气,以先入之见或自己的所谓“逻辑”或文字游戏的方式,横加肢解传统文化,以为西方的从古到今都有理性,完美得很,中国的从古到今都无理性,糟糕得很。他们不是全面理解思想系统及其背景与特性,而是由这种立场或情感出发,抓住只言片语,拉来就打或贬。对于自己民族的文化及其经典,应有起码的尊重,起码的虚心的态度。为什么其他国家的知识份子不必提出“同情的理解”或“了解之同情”,或没有类似的问题,而唯独我们国家、民族的知识份子必须面对这一问题?那是因为人家没有妖魔化、丑化自己的文明及其经典,没有把今人的责任推到祖宗头上去,也没有单一的直线的进化论、进步观,而我们自鸦片战争以来,把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军事的问题,国势的问题简约化为文化的问题,一古脑儿都要传统文化来负责,要孔孟来负责,又把文化问题简约化为进步与落后的二分法,因此把传统与现代打成两橛。实际上孔仁孟义、礼乐文明不仅不构成中国人走上现代的阻碍,相反是一种宝贵的资源与助力。这种不健康的心态与学风,乃严肃的学术研究之大敌,且谬种流传,误人子弟,贻祸青年。

近年来,随着我国的经济实力、政治地位的提升,随着人们对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的理解有了多维向度,全社会上对国学有了迫切的需求或一定的热度。例如,继武汉大学之后,中国人民大学、厦门大学也开办了国学班[教育部与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尚没有“国学”这个专业的名称、代码与编号,目前国学本科生与研究生招生只能挂靠在别的专业上。也就是说,“国学”在体制内的教育中还不具有合法性,至少是没有户口吧!

];公私企业的经营管理者由热衷于学习西方式的管理转过来学习古代哲学智慧与管理方略,一些MBA、EMBA、总裁班等更多地转向学习中国经典来丰富人生;不少民间人士开拓更多的空间,创造条件让儿童在记忆力最好的时期诵读一点经典,打一点童子功。这都是十分可喜的现象,虽然遭到不少非议。国学随着国力的增强,到了发展的最好契机。

但是,当前国学是真热吗?国民对国语、国文、国学,对本国历史文化传统的常识还不甚了了;体制内的,从幼儿到博士的受教育的制度安排,基本上是西化的,青少年学习英语的时间与精力大大超过了学习母语、国文的时间与精力,而体制内有关中国历史文化的教育又非常薄弱;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侈谈“国学热”?所谓“国学热”并非真热,其实是假热,只是一些表面现象而已。有的只是敲敲边鼓,只是自发与偶然的现象。

试看我们的教育。幼儿与中小学教育中的中国文化教育应是基础的基础。因此,全社会都应当重视对幼儿、小学生和中学生加强中华民族历史知识与人文精神的教育。不然,大学人文教育就根本没有办法做好。此外,中学文理分科的问题,作为高考的附属物,似应有更加合理的解决方案。从公民的文化教养与民族的文明发展来看,中学生的文理分科是应当为法律所禁止的。同样的,我国应当为民族传统文化的承传立法,或者说,应当在法律上规定,必须对幼儿与小、中、大学生进行传统语言与文化的教育,维护民族语言与文化的纯洁与尊严,必须改变目前青少年学英语的时间、精力大大超过学习母语的状况。

母语、国学的教育是国本,不可动摇。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批评一种现象,即中国大陆地区的各层次教育中,忽视母语的教育,忽视本土文化ABC的教育,把英语、西方文化教育看得比母语、本土文化的教育更为重要,完全是数典忘祖!现在中国的大众文化已是美国文化的殖民地,美国大片横行无忌。反过来看一看法国及欧洲一些国家,他们严格限制大众媒体把英语节目或所谓美国大片肆无忌惮地播放,他们是有限制的。法国知识界不断批评、指导法国的传媒与文化界,法国政府也十分自觉地捍卫法兰西语言的纯洁性与法兰西文化的尊严。相反,我们都失职了!我不是反对学习西方,相反,我是积极主张拥抱西方文明的,我当院长,在本院的教学中,我为以西文学习西方经典创造了很好的条件。我们开办的国学试验班、中西比较哲学国际班,都是开放的,有些课程也用英文上,请外国学者上。但我认为,这一定得有一个界限,即中国的教育(从幼儿园到博士生),宪法与法律允许的中国教育,一定要以母语与本土文化为主导和主要内容。我们现在讲自主创新,讲建立自主创新型国家,首先振兴的应是中国自己的文化传统。中国人靠什么走向世界?中国人的精神文化中当然包含着几千年来与外来文化的融合,中国文化当然是变动着的文化。但中国之为中国,中国文化之为中国文化,一定有自己内在性的东西,有主导性与主体性的常道。这是不可动摇的。因此,我反对所谓“双语教学”的提法,甚至有的大学提倡“全英语教学”,那是应当禁止的,是违法的,是殖民地心态的体现。

作为一个国家的公民、国民,有接触本国经典的义务。一个西方人,不管从事什么行业,在他经受的家庭、社会、学校教育中,起码诵读过、学习过荷马史诗,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等希腊哲学,西塞罗等罗马政论,莎士比亚的文学作品等。这都是视为当然的,是他们的人文修养的基本功。一个中国人,也应当掌握好母语,具有中国文化的常识。可是今天在中国,如果我们让青少年读一点有关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的书,会被认为是旧守复古、大逆不道。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我认为作为一个中国人,要了解的最基本的经典是《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还有:《老子》、《庄子》、《六祖坛经》、《史记》、《汉书》、《诗经》、《楚辞》等。

三、国学与和谐社会的建构

近十多年来,我常常到我国台湾地区和韩国、日本去出席会议或讲学。总的感受是,那些地区或国家的民间社会的空间比较大,生活中,传统文化、礼俗的传承比我们好。今天,我国大陆地区的民间生活更加多元化了。企业、媒体、社群、宗教团体中需要而且也可以提供更多的社会资本与文化资本,包括本土文化资源。我们建设今天的文明,需要更多借鉴古代的文明。

国学的再发现,并不是复古,更重要的是,其中的价值观念能更多地渗透到现代人的意识之中。国学之一的儒家思想与制度也可以参与当代的制度安排与秩序设计中,例如“礼”之中就有不少,可以转化。儒家思想可以与现代政治自由主义、生态环保主义、女性主义对话。比方说,我们实行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必须兼顾公平与效率,有关公平与社会公正,正是儒家的强项。又比方说,年轻人讲自由,其实,不管是政治的、哲学的、道德的、美学或艺术的等层面的自由,伯林讲的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在儒释道各家的论说中都十分丰富,值得发掘。现代的政治法律制度,不可能不建立在德性伦理之上。我们的家庭伦理、社群伦理、工作伦理、企业伦理的建设,都可以在国学中找到资源。在生态伦理、文明对话、国家间与族群间的交往伦理方面,国学资源都大有可为。我们有责任做创造性转化的工作。就自由主义者必须具有的独立的批评能力和精神,必须具有的道德勇气、担当精神而言,就自由、理性、正义、友爱、宽容、人格独立与尊严等自由主义的基本价值而言;就民主政治所需要的公共空间、道德社群而言;就消极自由层面的分权、制衡、监督机制和积极自由层面的道德主体性而言;儒家和传统诸家都有可供转化和沟通的丰富的精神资源。儒家的道德主体为政法主体预定了位子。

德国特里尔大学的文学院长、汉学家波尔教授(他的中国名字叫卜松山)曾经在北京与特里尔多次郑重地对我说过:“你们中国有很好的道德资源,特别是儒家文化中有很多很好的做人的道理,可惜你们放弃了,没有用这些本土的文化资源教育后代,这非常遗憾!”这值得我们警醒。

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基本的伦理共识,那是非常危险、非常可怕的。再严密的法律,代替不了社会的伦理道德;进一步说,健康的现代化的法治社会恰恰是建立在民众的底线伦理、民众的伦理共识的文化土壤之上的。今天我们所说的和谐社会,指的是现代化的民主法治、公平正义的市民社会。提倡和谐社会,针对的是现实上的不和谐、不协调。各国现代化建设过程中,不免会出现发展中的不平衡,地区、行业、城乡、贫富的差异。出现不平衡与差异是十分正常的。但一定要有一种自觉,即不断地克服或调整不平衡或太过悬殊的差异。中国传统社会充满着斗争与紧张,正因为如此,传统社会的知识人与民众期盼和谐,留下了大量的“和谐”思想资源,可以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谐文化建设的重要助缘。

在人与天的关系上,中国古代思想家认为:天、地、人、物、我,不是各自独立、相互对峙的系统,彼此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它们同处于一个充满生机的气场或生命洪流之中。中国传统智慧主张人与自然万物,与草木、鸟兽、瓦石、山水,是密不可分的整体。古代的《月令》,特别重视人对动物、植物、山川、陂池的保护,涉及季节与人之养生、渔猎、伐木、农事的关系。中国的人文精神不与自然相对立,它讲求的是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与天地万物一体”的古代的观念、信仰,对于今天我们的科学的、全面的、可持续的发展观,仍有启发性。

在“己”与“人”的关系上,孔子主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成就自己是在成就别人的共生关系中实现的。成就自己,同时必须尊重别人;不尊重别人,也不能成就自己。

在人与内在自我的关系上,中国传统哲学家认为个体生存的意义世界,与个体人身心的涵养有很大的关系,可以帮助人心理上处于健康状态。道家、佛教主张身心神形的合一与超越,由此而建立起特有的修养论、工夫论、境界论。

中国古典的和谐智慧并不是否定对立、抹杀差异、矛盾的智慧。所谓“和而不同”,和不是同,也不是不同,是多样的统一。马克思深刻指出,差异、矛盾是普遍存在的,没有差异、矛盾,就没有社会的进步和人类的发展。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是一个不断化解社会矛盾的持续过程。因此,否认矛盾、害怕矛盾的态度是不可取的;但是,放任矛盾甚至扩大矛盾,同样是错误的,危险的。孔子治国安民的主张是“庶、富、教”,庶而后富,富而后教,肯定民生,强调藏富于民,把维护老百姓的生存权与受教育权看作是为政之本。孔子注意到分配正义、社会公正问题,反对贫富过于悬殊,指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孟子主张保障老百姓的“恒产”,指出良好的政治一定是使老百姓有产业有收入、满足生活的基本需要的政治。儒家还关注养老、救济弱者、赈灾与社会保障的制度设计及其落实,强调整个社会应关注鳏、寡、孤、独等弱势群体。《礼记•礼运》更是假托孔子之口,描绘了“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理想。

防止公共权力的滥用是珍惜民力、保护民生的重要内容。孔子说:“政者,正也”,“居敬以行简,以临其民”,“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反对以傲慢的态度对待人民,滥用权力,任意扰民,践踏民意,不顾民生。他提出以“敬”的态度谨慎地使用公共权力的问题,以安民济众、百姓平安为根本目的。孔子讲“行己有耻”。国学中有大量的荣辱观、廉耻观的思想传统与整饬吏治的办法,包括监察制等,对于我们的廉政建设和树立社会主义的荣辱观仍有借鉴意义。

重视和发掘中国传统智慧中的和谐思想的资源,决非要鼓吹全面复古,全盘照搬古代文化的整套东西,更不是试图以中国固有的传统去对抗、抵制现代的文化。我们提倡以批判继承的态度、多元开放的心态,对传统智慧的和谐思想资源进行创造性的转化。现代化在东亚各国的发展,不仅是受到西方刺激之后的反应,而且更为主要是自身内在的要求,有自身发展的逻辑。儒学思想史上,中、韩、日三国的经世思潮的发展,即是内在调适的一种表现。这实际上为东亚的现代化做了铺垫。明清以来中国商业的发展,与商人的价值理念有关。实际上,例如徽商、晋商等等的商业行为中,都有儒家价值、儒家伦理的渗透与融摄。近世以来,东亚三国迎接西方的挑战,内在思想的资源仍然是儒学。睁眼看世界并鼓动学习西方的人,包括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先驱、中国共产党人的前辈和近代以来的仁人志士,骨子里恰恰是入世的,进取的,主张变化日新的,是关切国事民瘼、向往大同世界的儒家情结最深的人。他们的为人为学、思想与行为方式,乃至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献身精神,无一不是儒家式的。儒学思想与现代化的调适,除了我们以上说的这些外,更深层次的即是仁、义、礼、智、信等基本价值的转化。孙中山先生特别提出“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强调心性文明的建构。[ 参见郭齐勇:《孙中山的文化思想述评》,《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3期。]

罗伯特·贝拉(Robert N.Bellah)关于日本德川宗教的研究给我们多方面的启示。他说:“存在于德川时期的中心价值系统在现代依然起着决定作用,也许是以更加强化的、理性化的形式而存在。将作为各个阶级的身份伦理而起作用的中心价值系统应用于现代,证明是十分有利于处理每个阶级所承担的新的经济责任。”[罗伯特·贝拉著:《德川宗教:现代日本的文化渊源》,三联书店与牛津大学出版社,北京,1998版,第228页。]贝拉关于中国的整合价值占首位,日本以重视政治或达到目标为特征,中国伦理是普遍主义的,日本伦理是特殊主义的等等论断,都是值得商榷的。但他具体分析了德川时代的中心价值,指出了这些价值在日本现代化道路与过程中的作用,是很有意义的。丸山真男曾对此作了中肯的评价。[丸山真男:《评贝拉的〈德川宗教〉》,《德川宗教:现代日本的文化渊源》附录三,第259-296页。]中国大陆和台湾、香港,以及新加坡、韩国等国家与地区的现代化运动中,民间社会的儒家伦教的积淀起了积极的作用。在文化小传统中,勤俭、重教、敬业、乐群、和谐、互信、日新、进取的观念,无疑是经济起飞的文化资本。这些文化小传统,与儒家精英、文化大传统是密不可分的。从长远的、健康的、高品质的社会目标来看,儒家“仁爱”思想可以纯洁世道人心,整合社群利益,调整人与天、地、人、物、我的关系,克治自我中心和极端利己主义。“恕道”对于环境伦理、全球伦理的重建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础,有助于全球持续性地发展。“诚敬”、“忠信”思想有助于整顿商业秩序,增强企业内部的凝聚力并改善外部形象,提高效率,促进人的精神境界的提升。儒家的价值观、义利观和人格修养论,有助于克服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和坑蒙拐骗的行为。目前,这些价值至少对于中国大陆社会的整合,和谐社会的建构,具有极其重大的现实意义。

从《四书》、《管子》、《荀子》和宋代以来在民间流行的蒙学读物来看,传统社会朝野共同承认的核心价值,大体上是以仁爱为中心的展开,重要的范畴有如仁、义、礼、智、信、孝、悌、忠、恕、诚、敬、廉、耻等等。传统道德仁、义、礼、智、信“五常”和礼、义、廉、耻“四维”是我国古代思想家对中华民族基本道德观念和道德准则的总结,源于春秋,确立于汉代,是安定国家、稳定社会的最普遍、最重要的道德规范。明清时代,“孝、悌、忠、信”与“礼、义、廉、耻”结合起来,称为“八德”。

儒学的中心价值系统或核心价值观念是仁爱、敬诚、忠恕、孝悌、信义、廉耻。仁爱是人性之本然,与世界各民族、各宗教伦理之精核可以相沟通、相对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完全可以成为新的全球伦理的基石,成为化解宗教、民族、国家、文化间诸矛盾冲突的药方和协调人与自然关系的指南。敬与诚是人面对天、地、人、物、我的一种虔诚、恭敬的态度,一种责任意识和敬业精神,真诚无欺,真情自然。愚忠愚孝已被洗汰,而忠孝之心仍可以存于现代社会,化为孝敬父母,尊重前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行为,化为对人类、民族、国家、社会、团体的忠诚奉献精神。持守道义,主持公道,讲求信用,言行一致,仍是我们做人的准则。

仁爱、敬诚、忠恕、孝悌、信义、廉耻等价值在当下和未来中国社会的发展中,不仅作为普遍性的道德理念,而且作为企业、商业、职业、社群、环境伦理,还将继续起着作用。传统伦理经过时代的转化、洗汰与我们自觉地批判继承,可以与现代化的新的伦理价值——个性自由、人格独立、人权意识等等——整合起来。儒家核心价值观念与现代人权、平等、尊严、理性、道义,不乏可以沟通之处。现代权利意识,现代法律生活,缺乏终极信念的支撑,缺乏深度、累积的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之支撑,很可能平面化与片面化地发展。

以上这些,都是我们建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基础。

更多的人形成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是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基础,这可以反对国家的分裂。面对西方文化铺天盖地的席卷域内和西方宗教的无孔不入的渗透,我们一定要有文化自觉与文化安全意识。目前,基督教、天主教在中国大陆特别是农村发展很快,势力很大;台湾当局“去中国化”日甚一日。还有民族分裂主义与恐怖主义者的活动等。因此,自觉发展国学,可以维护国家的文化安全,团结海峡两岸及海外华人,形成民族文化认同,增加凝聚力。振兴国学与国家的文化安全有密切关联。

总而言之,国家的兴盛与国学的复兴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国学是软实力。国学复兴有助于本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外交地位之提升,有利于建设文化大国及文化输出。国学也是文化产业的基础,但大众文化正在糟蹋民族传统。建设孔子学院是好的兆头,但绝不能只停留于教现代汉语,而应当讲中华文明,进行文明对话。不懂自己的国学、文化传统,拿什么与人家交流对话?

新时代的全球化的挑战,启示我们要有自己的民族文化认同和伦理共识。如果没有民族文化认同,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就会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散掉。如果没有伦理共识,也形成不了一个健康的法治社会。因为法治的背后有着信念信仰和伦理共识的支撑。未来社会的发展仍需要价值指导。面对人与自然、社群、天道、人心诸种复杂关系的调治问题,传统核心价值有重大意义。在人生的安立、精神的归属方面,在社群伦理乃至全球伦理、环境伦理的建设方面,仁义礼智信等核心价值观仍然是我们重要的精神资源。在做人做事的各方面,在人性修养,整饬吏治,加强廉政,降低管理成本方面,传统核心价值观仍有效用。仁义礼智信等价值仍在老百姓的生活与生命之中,极具草根性,只要我们有文化自觉,善于启导,协调整合,仍然会成为我们的软实力。人不可以没有文化理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培养一代代人风,是最为重要的工作。我们一定要从自己做起,同时着眼于民族文化生命的赓续。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因此而可大可久!

(载《中国社会科学内刊》创刊号,2007年2月第1期,本文内容曾于2006年至2007年在武汉大学、南京大学等校及湖北省图书馆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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