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春:墨、儒二家对公输般神话的改造—— 兼论春秋战国时期神话重构的普遍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32 次 更新时间:2025-09-03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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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景春  

摘 要:“般”原为神话人物,《山海经》 说他是少昊之子,弓矢的发明者。春秋时期他跟鲁国公输家族相结合而出现公输般。随后墨家、儒家对他做了哲学化、历史化改造,把他描绘成与墨子同时代的历史人物。墨家改造他,是为了宣扬兼爱、非攻、非乐等思想;儒家批评他,是为了维护传统礼制。墨者、儒生都通过叙说公输般的所作所为阐述自家主张,在批评和否定中把他塑造成巧匠的代表人物,神话中的其他巧匠逐渐被掩蔽。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上古神话在商周时期已经过伦理化改造,春秋战国诸子对神话人物再次进行加工和重构,先秦文献所载神话大多是经过诸子改造的新神话,原本的神话形象反而罕为人知,这是中国神话思想史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

关键词:公输般; 墨家; 儒家; 神话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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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景春,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本文发表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5年第3期  #神话学研究  栏目

 

公输般在先秦文献中称般、公输、公输子、公输盘、输般等,两汉还有公输班、鲁般、鲁班等称呼。名称不同,实则一人。因为他被认为是鲁国人,后世多称他鲁般或鲁班。在后来的民间传说中,鲁班是最著名的能工巧匠,被说成是很多伟大建筑的创建者,多个工匠行业奉他为祖师,对他的信仰遍布中国各地。我国知名学者孙诒让、钟敬文、卢南乔、祁连休、许钰、刘守华、董晓萍等,俄罗斯著名汉学家李福清,都对鲁班做过研究。1951年钟敬文在《口头文学: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财产》 一文中说:“像希华斯托斯(Hephaistos)是希腊神话中的冶金大神一样,像特怀斯特尔是印度神话中的技艺大神一样,鲁班是中国神话传说中建造的大神。他是建造工匠的理想化。他是工匠的英雄和模范。”鲁班一直被当作传说人物来对待,文献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然而,我们在《山海经》 中也能找到“般”的身影,在《世本》 中也能看到公输般的发明创造。袁珂说《山海经》 “是保存中国神话材料最多的一部古书”,“都接近神话的本来面貌,篡改的地方绝少”。事实上,如果说《山海经》 “成书于春秋以前的西周中后期”,周人神话已经走出原始神话而进入古典神话阶段,此时“神话已经充分伦理化、历史(传说)化了”,那么《山海经》 中的“般”是古典神话人物,他是怎么变成公输般的?他的生平事迹是怎么生成的?春秋战国时期诸子重构神话是普遍现象吗?本文拟对这些问题加以探讨。

一  先秦文献中的公输般神话

学者们谈到公输般,都把他当作春秋末战国初的人物,与墨家学派创始人墨翟有直接交往。孙诒让还勾勒出公输般的生活地域和生卒年代,认为他是鲁国人,生于鲁昭公、定公之间;对于东汉赵岐“或为鲁昭公之子”,以及清代苏时学推测公输般在楚声王时为楚造云梯攻宋,孙氏都予以否定。卢南乔认为,“他应该是鲁国(今山东曲阜)昭公时代(前542—前510年)至悼公时代(前467—前429年)之间的人”;钱宗范等人认为“鲁班生于春秋末期鲁定公三年(前507年)”;许钰说,“他活动的年代大致在公元前507—公元前440年之间”。此后,有几位研究者都把公元前507年当作鲁班诞生的年份,去世的年份被定在公元前440年前后。各家都把公输般认定为确凿的历史人物,讨论他的生平事迹和传说故事,唯有钟敬文称他是“中国神话传说中建造的大神”,主要是把他当作传说人物来对待。

然而,《山海经》 中的“般”是弓矢的发明者。其《海内经》 云:“少皞生般,般是始为弓矢。”少皞,也写作“少昊”,多种古典神话文献都称他是黄帝之子。至于“般”,郭璞直接把他称作公输般,梁玉绳说“般”就是鲁班。其实,神话中的“般”与鲁国的公输家族,在西周、春秋时期应有一个结合的过程,公输般是“般神话”历史化以后出现的新名称。“公输”这个姓氏应该是从官职转变过来的。有人指出:“‘公’在西周时是对国君的尊称,发展到春秋战国时出现在爵称、官职名里,如‘公士’指战国时秦国的军功爵,‘公路’是春秋时期晋国掌管国君乘车的官职,……‘公输’和‘公路’一样是官职名,指‘匠师’,为该族承担此职者承袭。”也就是说,“公输”原本是鲁国负责制作器具的官职,匠师家族承袭职位,久而成姓。神话中的“般”与这个家族耦合,就出现了一位名叫“公输般”的著名工匠。但是,公输般的源头蕴藏在上古神话而不在西周、春秋这段历史中。

郭璞注《山海经》 云:“《世本》 云:‘牟夷作矢,挥作弓。’弓矢一器,作者两人,于义有疑,此言般之作是。”他认为“般”发明弓箭的说法是对的。般和倕在当时都是“巧”的化身。郭璞在《〈山海经〉图赞》 中评述公输般发明的弓矢:“饰角炼金,以精弧矢。锋加铢文,札亦犀兕。巧不可长,倕衔其指。”每一句都在说“巧”,还引用《淮南子·本经训》 “周鼎著倕,使衔其指,以明大巧之不可为也”,批评公输般对弓矢过于巧饰。神话中的倕是尧时的巧工,周鼎镂上倕自啮手指的形象,用以警示世人大巧将反噬其身。

发明弓矢是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它标志着人类的狩猎和自卫能力得到很大提升。我国旧石器时代晚期,大约距今3万年的时候,就开始使用弓箭了,山西朔州的峙峪旧石器遗址就出土了石镞。新石器时代出土箭镞的文化遗址更多。镞的出现表明弓箭已被发明出来。弓和箭是一种复合工具,它们是同时被发明和使用的。恩格斯认为弓箭的发明应在蒙昧时代高级阶段。他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中指出:“弓、弦、箭已经是很复杂的工具,发明这些工具需要有长期积累的经验和较发达的智力”,“弓箭对于蒙昧时代,正如铁剑对于野蛮时代和火器对于文明时代一样,乃是决定性的武器。”作为一项重要的文明突破,弓箭的发明深刻影响人类的生活方式,对它做出神话解释是必然的。袁珂曾引述各家对弓矢发明的描述:《荀子》 云“倕作弓,浮游作矢”,《墨子》 云“古者羿作弓矢”,《吕氏春秋》 云“夷羿作弓”,《吴越春秋》 云“黄帝作弓”,《说文》 有“古者夷牟作弓矢”。众说纷纭,都试图解说弓箭的发明。般发明弓箭只是众多说法的一种。

当然,般在神话中的发明不止于此。《世本》 载:“公输般作石硙。”硙,也称䃺,指石磨。《说文解字·石部》 称:“硙,䃺也。……古者公输班作硙。”也就是说,公输般还是石磨的发明者。当然,此《世本》 出现于战国末年,对般的称名已变成了公输般,即般与公输家族融合后的人物。《世本》 共十五篇,内容是“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侯大夫”。所谓“本”,这里有本原、根源的意思。揆度《世本》 之名,意在追溯帝王世代、国族本始和文化起源。该书已佚,今存王谟、孙冯翼、陈其荣、秦嘉谟、张澍、雷学淇﹑茆泮林、王梓材等八人的辑本,合称《世本八种》 。书中《帝系》 叙说三皇五帝,《王侯世》 胪列黄帝、尧、舜、禹、后稷等神话人物苗裔,《居篇》 叙说古帝王都城变迁,也从黄帝、大禹开始,《作篇》 历述上古时代的各种发明创造;以上内容大多可视作始祖神话、文化起源神话。公输般发明石硙,跟他发明弓矢一样,先秦诸子从未论及,属于未经诸子思想加工和重述的神话。

中国创世神话关于宇宙开辟、人类起源的记载并不多,但对于文化发明的描述却特别丰富,《山海经》 《周易》 《世本》 《淮南子》 等书都有很多记载。诸如燧人氏钻木取火,有巢氏发明房屋,神农氏发明农业,伯益掘井,蓐收制铜,共鼓刳木为舟,奚仲造车,昆吾制陶、瓦,嫘祖发明养蚕,蚩尤制作兵甲,伏羲制作历法、八卦,女娲制作笙簧,仓颉造字,雍父发明杵、臼、碓、舂,倕发明耒、耜、耨、铫、钟、磬、舟、弓、鼙、鼓、管、埙等,都属于文化起源神话。黄帝作为上古神话中最伟大的文化英雄,他发明的器物更多,包括车舆、舟楫、陶器、冠冕、宫室、棺椁、弓矢、釜甑、碗碟、钱币、文字、历书、姓氏等发明都被归在他的名下。黄帝还制定礼仪,定名百物,区分星野,分土建国,仿佛包办了一切发明创造和文化进步。相比之下,公输般在古典神话中只有弓矢、石硙两项,发明成就并不算突出。而且,弓矢还有多个发明者,如倕、羿、黄帝、夷牟等都比他拥有更多的发明创造,比他更有故事,也比他更著名。但是,经过春秋战国时期墨、儒两家的阐说,公输般不仅被当作历史人物来接受,他的发明创造也大幅增加,成为能工巧匠的代表人物。

墨家利用公输般阐发兼爱、非攻思想

最早把公输般当作历史人物的是《墨子》 。该书今存五十三篇,来源比较复杂,皆非墨子本人所著。胡适把这些篇目分成五组:第一组《亲士》 到《三辩》 七篇,都是后人假造的;第二组《尚贤》 《尚同》 《兼爱》 《非攻》 《天志》 《非乐》 等二十四篇,是墨者为演述墨子学说所作;第三组《经》 上下、《经说》 上下、《大取》 《小取》 等六篇,都是“别墨”做的;第四组《耕柱》 《贵义》 《公孟》 《鲁问》 《公输》 等五篇,是墨家后人把墨子言行辑聚起来做的;第五组自《备城门》 到《杂守》 十一篇,都是墨家守城备敌的方法。他认为:“研究墨学的,可以先读第二组和第四组,后读第三组,其余二组,可以不必细读。”

墨子与公输般的交往主要出现在第四组的《鲁问》 《公输》 两篇,一向被认为是比较可信的墨子言行,古今学者甚至以此为据稽考二人生平事迹,但所得结论相差甚巨。孙诒让“以墨、输二子年代参合校之”,认定公输般当生于鲁昭、定二公之间,并指出:如依鲍彪、苏时学所说公输般于楚声王时造云梯,此时他“殆逾百岁”,必无可能。孙氏推测,公输般为楚造云梯的时间应在“(楚)惠王四十年以后、五十年以前,约六十岁左右,而是时墨子未及三十岁,正当壮岁”,此时“惠王亦未甚老,故尚能见墨子”。此说得到钱穆、任继愈等人认可。然而,各家对公输般生卒时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墨子生卒时间也因而难以确定。研究者对《墨子》 各篇叙事缺乏时间线索颇感不便,大费周章比勘、核校多种文献,究人论事,仍然悬疑丛生。究其原因,公输般原本是神话人物,墨者把他的言行立为标靶,抨击否定,进而阐述墨家思想,因此,书中所叙并非史实,而是寓言性质的故事。在诸子争鸣的背景下,这种借用神话人物而演绎义理的寓言故事有很多,而《墨子》 用此方法阐发墨家主张。胡适说“墨子是一个宗教家”,这大概不错,后世墨者对他有狂热的教主崇拜情结,所以编撰故事美化他,宣扬他的思想,这类寓言故事是不能当作史实来对待的。但是,从古至今,学者们一直把这些篇什当作历史文献加以解读,产生了很多误解。这是各家研究墨子、公输般生平却无法在时间、地点、事迹上达成一致的原因。

春秋中后期到战国时期,私学兴起,知识群体壮大,文士纷纷通过讲学、著书立说表达自己的思想,各家相互论争,中国进入“百家争鸣”时代。当时影响最大的是儒、墨两家,时人称作“显学”。墨家倡导兼爱、非攻、节用、非乐等主张,特别强调“兼相爱,交相利”,并把忠、孝、善与利国利民融合起来,形成了“义利一致观念”。该学派成员被称作“墨者”,主要是来自社会下层的劳动者,特别是手工业者、工商业者,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当墨家以上述思想约束弟子时,就以神话传说中的巧匠公输般为对象,通过批判他的一些言行,规范弟子的社会行为。

《鲁问》 篇叙述公输般从鲁国南游到楚国,造舟战器具“钩强”,敌船退则钩之,敌船进则拒之,又按照钩强的长短打造兵器,以便于攻杀,从而帮助楚人打败了越人。公输般遇到墨子,炫耀自己的钩强。两人有一番对话:

公输子善其巧,以语子墨子曰:“我舟战有钩强,不知子之义亦有钩强乎?”子墨子曰:“我义之钩强,贤于子舟战之钩强。我钩强,我钩之以爱,揣之以恭。弗钩以爱则不亲,弗揣以恭则速狎,狎而不亲则速离。故交相爱,交相恭,犹若相利也。今子钩而止人,人亦钩而止子,子强而距人,人亦强而距子,交相钩,交相强,犹若相害也。故我义之钩强,贤子舟战之钩强。”

墨子告诉公输般,自己所倡导的义不但有“钩强”,而且比他发明的用于舟战的钩强更有用。舟战的钩强让人相害,义的“钩强”让人相亲相爱。这段文字把双方的对话描写得很生动,但主要还是展现墨子的兼爱、非攻思想。

《鲁问》 还批评公输般利用巧技制造无用之物。“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墨子认为公输般花费大力气制作木鹊这样的无用之物,还不如普通匠人须臾之间做出的车辖有用,所造之物不能用于人、利于人,就算不上“巧”,只能算是“拙”。这里是在张扬墨子的节用、非乐思想。但是,诚如荀子所谓“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胡适也说墨家“最大的流弊在于把‘用’字‘利’字解得太狭了”。器物之用,或直接,或间接,或用在当下,或利在将来。木鹊固然不能运粮,所蕴含的技术可以用于其他方面,技术进步还可以提高社会生产力,岂可一概否定?

《公输》 篇对公输般与墨子交往的描写更具文学色彩。墨子听说公输般为楚国造云梯,将用以攻打宋国,急忙从鲁国赶到楚国加以阻止。墨子见到公输般,批评他的行为不义、不智、不仁、不忠、不强、不知类,公输般很快被说服,但他并不是战争决策者,无法让即将发生的战争停下来。于是墨子要求公输般带他去见楚王。墨子又发一通宏论说服了楚王,但楚王说:“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当时墨子解下衣带当城墙,拿木片当攻城器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攻方的手段用完了,守方的办法还有很多。

公输盘屈,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

墨子冒着被杀的危险,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以实力为后盾,劝说楚王不要发动侵略战争。楚王在道义上和战争演示上都失败了,还面临擅长守城的墨家弟子的抵御,不得已放弃了攻打宋国的计划。这篇文字像小说一样精彩,“通过同公输般、楚王的多次说理、辩论,以至于类似沙盘作业的攻防演习,(墨子)终于制止了楚国侵略宋国”。墨子以实际行动践行兼爱、非攻的主张,展现的是心系天下苍生的形象,公输般则是自炫奇技,不问是非,墨子在公输般的衬托下更显伟岸。此篇故事后来转载于《尸子》 《吕氏春秋》 《战国策》 《淮南子》 《艺文类聚》 《渚宫旧事》 等书,原为神话人物的公输般也被拉入历史场景中,转变为活生生的历史人物。

从《鲁问》 《公输》 可以看出,墨家不仅是一个思想流派,还是一个有信仰、有行动纲领的组织严密的社会团体。墨家所办的学校培养文士,也培养武士,要求弟子具备吃苦耐劳、兼济天下的利他主义精神。他们以“钜子”为领袖,有严格的组织纪律,有管理成员和推行思想主张的执行力,其存在形式类似于一个党派。他们派弟子到各国做官,如果弟子没有恪守兼爱、非攻、非乐、节用等思想主张,就会被召回并予以惩戒。其他学派因而对墨家有所称赞,孟子曰:“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荀子曰:“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庄子·天下》 赞赏墨子及墨家弟子:“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陆贾《新语·思务》 云:“墨子之门多勇士。”《淮南子·泰族训》 云:“墨子服役者百八十八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墨者以利天下为己任,在社会活动中积极宣扬并践行墨家思想。

墨家与儒家一样是当时的显学。韩非子称:“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 。”墨者在推行本门派思想时,总是假托墨子所言所行,以宗师的言行为圭臬。《墨子》 既是神化墨子的文献汇编,也是弘扬墨家思想的教科书。书中所载墨子与公输般交涉、论辩的故事是阐发墨家思想的经典篇章。《墨子》 流行于世,公输般也被当作历史人物而被铭记下来。

三  儒家通过否定公输般阐发礼制

作为诸子争鸣中的两家显学,墨儒两家在很多方面相互批评,《墨子》 中的节葬、非乐、天志、明鬼等主张,主要针对的是儒家。墨家批评儒家不信天鬼、厚葬久丧、提倡声乐、遵从天命等“足以丧天下”;但是,孟子说“墨氏兼爱,是无父也”,荀子说“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他们认为墨家的主张不能使天下治,反而使天下乱。墨翟早年接受过儒家教育,后来放弃儒学,开创墨家学派。墨子受儒家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如“兼爱”中有儒家“仁爱”的痕迹,但前者提倡无差别的爱,不分亲疏、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后者却是有亲疏之分、君臣之别的爱。兼爱更具博爱世人的宗教精神,所以梁启超说:“古今中外哲人中,同情心之厚,义务观念之强,牺牲精神之富,基督而外,墨子而已。”

战国时期儒墨论辩是诸子争鸣的重要部分。儒家宗文、武、周公而提倡周礼,而墨家宗大禹而提倡夏礼。双方在论争中相互熟悉。儒家接受了墨家重构的公输般的巧匠形象。《孟子·离娄上》 云:“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圆)。”孟子举公输般为巧匠的代表。而且,儒家对工匠技艺、百工创制持肯定和欣赏态度,这与墨家吻合,但与提倡复古返朴的道家迥然不同。老子云:“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道家并没有给能工巧匠留下发挥技艺的空间,儒家却对智者创物、百工制作大加称赞。《周礼·考工记》 云:“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把工匠视作传述古代智者发明创造的“巧者”,把世代相传的技艺称作“圣人之作”,儒家对工匠的评价是很高的。

当然,跟墨家一样,儒家也是从自身立场出发,对公输般所作所为加以评价。儒家宣扬仁义忠孝,提倡“克己复礼”,用周礼约束人们的行为,以求实现天下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礼仪秩序。儒家特别强调礼制的重要性,把遵行礼制当为教化民众、敦厚风俗的重要手段,对于违背礼制的行为,儒者必予以斥责和制止。如果公输般等巧匠的技艺创新威胁到礼制的实施,儒家就会站出来反对。《礼记·檀弓下》 就记载这样一起事例:

季康子之母死,公输若方小。敛,般请以机封,将从之。公肩假曰:“不可。夫鲁有初:公室视丰碑,三家视桓楹。般!尔以人之母尝巧,则岂不得以?其毋以尝巧者乎?则病者乎?噫!”弗果从。

鲁国权臣季康子的母亲去世,年纪尚幼的公输若掌管殓葬之事,族人公输般建议用机械代替绳绠下棺安葬,公输若打算采纳。对这段文字,郑玄注曰:“公输若,匠师。方小,言年尚幼。殓,下棺于椁也。般、若之族,多技巧者,见若掌殓事而年尚幼,请代之,而欲尝其技巧。”公输般想在殓葬时尝试采用机械,儒生公肩假认为这样做不合礼制。他说:鲁国建立之初,公室下葬棺柩,用大木碑穿绳而下,季氏、孟氏和叔孙氏三大家族用大楹柱穿绳而下,这是丧葬的旧制。公输般你想用人家母亲的丧礼尝试你的技巧,难道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吗?不尝试你的技巧,难道你就过不去吗?由于公肩假的强烈反对,殓葬没有按照公输般的办法进行。这个故事,通过儒生反对公输般借用机械殓葬,强调儒家在礼制执行过程中的坚定立场。

《礼记》 被后世儒家奉为婚丧嫁娶等人生礼仪的圣典,随着封建国家独尊儒术而在社会生活中得到广泛遵奉。在儒家宣扬礼仪教化之时,公输般不合时宜地在季康子母丧中尝试运用机巧,遭到儒生的坚决拒绝,并将此事当成反面教材加以宣扬。通过否定他的想法,儒家维护了传统礼制规范,张扬了礼仪教化思想。需要注意的是,故事中的公输若、公输般都出自鲁国的同一个工匠家族,好像公输般真有其人一样。这种叙述策略跟《墨子》 如出一辙,只是《墨子》 用以阐发兼爱、非攻、非乐等思想,《礼记》 用以强调遵循礼制的重要性。当时公输家族掌管建造之事,拥有很多有名的工匠。当然,战国时期鲁国灭亡,“公输”官职不复存在,公输家族遂以国为姓,于是公输般转而被称作鲁般了。

经由春秋战国时期墨、儒二家的利用和改造,公输般被赋予了新的形象。首先,公输般从神话人物转变为历史人物,成为春秋时期鲁国的巧匠,并与春秋时期的楚王、墨子、季康子、公肩假等人有直接交往;其次,鲁般神话转变为鲁般传说,他制造云梯、钩强等故事具有了明确的时代背景,融入具体的历史事件,具有很强的历史真实感和意义指向性;第三,公输般被纳入到墨、儒两家的思想框架内,成为两家阐释思想主张的标靶式人物,即通过否定公输般的某种说法或做法,宣扬自家学说,张扬本学派的思想。事实上,他是被墨家、儒家当作砥砺思想的磨刀石式的人物。这是很多学者所忽略的一点。

到战国后期,墨、儒两家已经完成了对公输般形象的重构,奠定了后世对公输般的基本认知。他的发明创造也更多,不仅能造作出钩强、云梯、飞鹊,还造出了木车马、木御者、木仙人等,还建造出各种宫室、桥梁、楼阁,还精通厌胜巫术。魏晋以后,公输般更多被称作鲁般或鲁班,他从百工巧匠中脱颖而出,是多种匠作工具的发明者,也是工匠信奉的仙师圣人。

四  春秋战国时期神话重述的普遍性

春秋战国时期是一个“圣王不作,诸侯放恣”的乱世,但也是中国文化取得大发展、大突破的时期。由于私人讲学大量出现,识字阶层壮大,各种思想和观点得到记录和锤炼,代表不同利益群体的学人相互辩驳,形成“处士横议”的社会局面。在相互争鸣的过程中,促成一批思想家的诞生。梁启超说:“我国大思想家之出现,实在西纪前五三〇至二三〇之三百年间。”这一时期也是西方学界所热衷讨论的“轴心时代”。

德国历史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认为,在公元前8——前2世纪之间,世界上三个互不关联的主要文明区(中国、印度、西亚-南欧)几乎同时出现一批带来了思想观念巨大突破的哲学家。他们的宗教信仰、思想观点和精神气质各不相同,但他们及他们的弟子完成了各自的精神传播运动。他们带来了理智和个性,“人性整体进行了一次飞跃”。雅斯贝斯认为,轴心时代奠定了各大文明的未来走向,“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由于雅氏对轴心时代的评价极高,以及他对人类历史起源所做的上帝视角的描述,人们感到他刻意神化了这个时代,所以有学者批评道:“与其说他说明了轴心时代,不如说他为这个时代披上了神秘的外衣。”

综观雅氏《历史的起源与目标》 一书,他认为人类的思想内涵在轴心时代得到了极大丰富,理性特质得到了巨大提升。对于中国先哲在轴心时代的表现,雅氏做了多次描述。他带着夸张的语气说:“最不平常的事件集中在这一时期。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跃,中国所有的哲学流派,包括墨子、庄子、列子和诸子百家,都出现了。”他对诸子思想做了一些具体介绍,认为他们推动中国文明从史前和古代阶段走向了文明突破,奠定了中国后来两千多年的文化走向。在他所谓的史前和古代社会,人类文化以习俗的方式,即以重复举行的节日仪式的方式实现传承,但到了轴心时代,“以前无意识接受的思想、习惯和环境,都遭到审查、探究和清理。一切皆被卷入漩涡。至于仍具有生命力和现实性的传统实体,其表现形式被澄清了,因此也就发生了质变”。人类理性增强到一定阶段,必然从内容到形式对古老的文化做出清理,并被赋予新的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书写文本取代口头表演成为文化传承的主要途径,按照扬·阿斯曼的说法,此时文化记忆的方式经历了从“仪式一致性”向“文本一致性”的转变,这是轴心时代发生的最重要的转变。在知识群体的书写过程中,自古流传下来的富有生命力的“传统实体”在加工、重构中,其内容和形式都发生了质变。雅氏对轴心时代古代神话所发生的转变也做了深入讨论。他指出:

神话时代及其宁静和明白无误,都一去不返。……希腊、印度和中国哲学家的重要见识并不是神话。理性和理性地阐明的经验向神话发起了一场斗争(理性反对神话),斗争进一步发展为普天归一的上帝之超然存在,……宗教伦理化了,神性的威严因此而增强。另一方面,神话成为语言的材料,用以表达与原意极不相同的含义:它转变为寓言。在此转变过程中,神话得到改造,并在新的深度上被理解。它是在旧神话整个儿毁灭之际,按照新样式创造的神话。旧神话世界渐渐被湮没,但通过芸芸众生代代相传的信仰,它作为整体背景而保存下来(并且后来能在广大地区占据优势)。

雅氏认为在轴心时代“旧神话整个儿毁灭”,而“按照新样式创造的神话”其实就是被哲学家、思想家、史学家改造过的神话,他们大多可以称作传说。譬如般的神话,在鲁国的口头叙事中先跟公输家族相结合而成为公输般,然后在墨家思想的架构下进行了伦理化、寓言化改造,随后又在儒家思想框架下进一步加工。被改造后的公输般,在新的历史背景下被理解和接受,并演绎出后世的鲁班传说和信仰,让他“具有超历史、超地域和超阶层的影响力,拥有常人不可思议的发明天赋”。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当时被改造的不是某一个神话,而是大量的神话。中国上古浩如群星的部落各有其神话,但夏商周建立,华夏文明向各部落渗透,华夏神话也逐渐取代各诸侯国的神话,并做历史化整合。按照吕微的论述,成书于商初的《汤誓》 就已经充分历史化了,“这提示我们,中国神话的‘历史化’性质可能原本就是汉语神话的本原的存在方式”。以始祖神话为例,《国语·晋语》 云:“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炎黄二帝已然是兄弟之邦。《国语·鲁语上》 云:“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虞、夏都禘祭黄帝,殷商王朝也奉黄帝为始祖。殷商始祖契,《左传·昭公元年》 记载,契是帝喾(即高辛氏,又称帝俊)之子,而帝喾乃黄帝之孙。周人也追溯到黄帝,《诗经·生民》 把周人男性始祖溯及后稷,而《山海经·大荒西经》 载:“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如此一来,商周远祖都是帝俊。各部落也是如此,大家原本各有自己的始祖神话,但到了商周,黄帝、炎帝成为各诸侯国都接受的始祖。古代神话被重构,共同的神话始祖为华夏族群融合奠定了身份认同上的坚实基础。

随着春秋战国时期兼并战争的持续进行,众多诸侯国被吞并,天下统一成为大势所趋。在华夏大一统观念下各种神话被整合到炎黄神话体系之中,神农、伏羲、蚩尤、尧、舜、禹等概不例外,三皇五帝的始祖认知已然形成。利用这些共同接受的神话阐述自己的思想,成为诸子常见的表达方式。胡适指出:“古人言必称尧舜,只因为尧舜年代久远,可以由我们任意把我们理想中的制度一概推到尧舜的时代。”他所说的“古人”,就是春秋战国诸子。当时的韩非子也指出:“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不仅儒、墨对尧舜“取舍不同”,其他各家对尧舜、对其他神话人物的取舍也各不相同,都为阐述自己的思想服务,从而形成当时“言必称尧舜”的现象。实际上,上古著名的神话人物,诸如神农、炎帝、黄帝、伏羲、大禹、伯益、皋陶、后稷等,也都在称引之列,乃至历史上的商汤、伊尹、傅说、文王、武王、周公等圣王贤哲,也都像神话人物一样被称引。这实为“托古改制”,假托尧舜等上古帝王圣贤的言行而各阐己说,真正目的是描绘自己的理想社会,宣扬自己的思想主张。在这样的时代潮流之下,中国古代神话在诸子利用过程中普遍被改写。后人所看到的文献中的上古神话几乎都经过了“诸子透镜”的过滤,神话人物因而也具有了新的面貌。

雅斯贝斯说:“西方理解东方并脱离东方。它把东方文化的各项要素接收过来,将它们一直重新改造到成为它自己的文化为止。”他这句话说的是东西方文化的关系,实际上,我们可以借用这句话来描述轴心时代之前和之后的文化转变。我们也可以说:轴心时代理解古代并脱离古代。它把古代文化的各项要素接收过来,将它们一直重新改造到成为它自己的文化为止。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接受和改造来自上古和前代的神话传说,一直改造到符合他们自己的主张为止。

总之,公输般神话被改造,只是众多神话的一个例子而已。这种改造并没有完全颠覆神话人物的本来面目,就如同公输般(鲁班)仍是一个发明家、巧匠一样,很多上古神话人物被改造成始祖、圣王或贤哲,仍带有他原来的某些身份特点。甚至有些特点被放大,从而成为某个方面的突出代表。但是,那些未经诸子改造的神话人物,却有被历史湮没的可能,譬如神话中有众多发明的巧倕、雍父,唐宋以后几乎无人知晓了。历史上被反复改造和重构的神话,也就是那些被思想家、政治家、宗教家、文学家反复利用和阐释的神话,不断汲取时代精神并凝练出新的生命力,才能携带古老文化基因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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