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阳:观念史与概念史研究的互补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29 次 更新时间:2025-08-17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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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凤阳  

这些年来,尽管我尝试涉足概念史领域,但对中国哲学并无专门研究,实为门外汉,故难以提出特别有趣的想法。刚才聆听了乔见的报告及诸位教授的精彩点评,愈发感到自己所思所想已被涵盖,且各位专家见解高远。不禁思忖,自己还能补充些什么呢?在此,仅分享一些阅读与参会的感受。

今天的议题是观念史的书写。我们不禁要问,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书写方式?为何概念史这种书写方式会兴起?我常与学生谈及,很大程度上这是学术内卷的结果。学生们常说,学术是一种智力游戏。参与其中,首先得明白专业规则,然后选择玩法。要么精通现有玩法,力争成为头部追随者;要么改进旧玩法,甚至发明新玩法,力求成为领域引领者。这种智力游戏,换个说法,就是知识的累积性。如何理解知识的累积性呢?以自然科学为例,牛顿的万有引力在17世纪经典力学时代可谓辉煌,但如今仅是高中教材内容,高端物理学研究早已超越牛顿,不断向前。相比之下,宣传教育和网络评论可以重复,只要能强化记忆、带来流量,今天说的话明天后天仍可继续。但学术研究不同,一旦踏入,就不能简单重复他人成果,必须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推进。照搬照抄,充其量是教养不足,严重者则涉嫌学术不端。因此,将学术研究视为职业,实则是一件劳心费神之事。

如今已至21世纪,前人留下的研究文献浩如烟海,同辈学者数量激增,各领域专业从业者日益增多,空白领域几近消失。只需浏览近年来的博士论文选题,便可清晰地看到研究范围和分析切口日益细化的趋势。通过这种方式创新,我逐渐体会到,学术研究如同流行语所说的“内卷”,不断寻找新玩法、创造新意、向前推进。当然,我们可以正面理解“内卷”的意义。我对观念史和概念史的研究,也可作朴素的理解。古典时期,百科全书式的学问家和思想家层出不穷。即使到了19世纪,擅长构建理论体系的思想大家仍不难寻觅,如康德、马克思,甚至稍晚的韦伯也可归入此列。彼时,竞争焦点在于构建体系的能力。然而,到了20世纪,尽管体系性的重大理论创新依然存在,但对大多数没有超凡头脑的普通学术从业者而言,百科全书式或体系性的研究路径已难以为继。蜻蜓点水式的研究无法为人类知识宝库增添新内容,炒冷饭更是行不通。因此,更可行、更可取的路径是选择一个小的切口,将自己的专业领域研究得细致深入。

今天的话题,我们可说,在思想史领域,萨拜因式的通才型学者已难得一见。若无法撰写综合性的思想史通论,可缩小研究范围,从众多线索中选择一个观念单元,进行专题性、专门化的研究。在我看来,这便是观念史研究的套路,尽管不那么严格。洛夫乔伊以此套路梳理分析了西方史上重要的“存在之链”观念,其著作于1936年问世,相较旧式思想史写法,颇具新意。中国哲学研究亦大致如此。博大精深的中国哲学,在20世纪尚有冯友兰、汤用彤等通识型大家。但时至今日,即便想缩小范围,研究一个观念单元,也鲜有人具备条件。达到张立文先生的研究水准也是十分困难的。如此一来,中国哲学学术研究如何向前推进便成为问题。

乔见的研究很精深,但我从中获得的强烈阅读体验,亦曾与同仁交流,可称之为“熟悉的陌生感”。作为人文社会科学从业者,对思想史的某些议题理应有所了解,姑且称之为“市面上的熟悉”。然而,当读到一本书,它从全新视角切入,以新颖的学理分析和阐释,对看似熟悉的议题进行深入挖掘,便会给人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不禁感叹,原来问题还可以这样看待、这样思考,自己为何未曾想到?这便是所谓的“陌生感”,也是我尤为珍视的阅读体验。

当今观念史研究常提及洛夫乔伊,刚才几位学者也提到了他。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很少有人论及洛夫乔伊代表作《存在之链》所提供的思想性或知识性启示,仅提及所谓的“关键词”,这颇为可惜。当年我阅读《存在之链》时,也深感新奇,体验到“熟悉的陌生感”。作为政治学者,我们熟悉“权利”“平等”等观念,也可将其勾连为“权利平等”。若将“权利平等”置于社会结构巨变的历史情境中,进行长时段考察,便可知现代意义的“权利平等”与传统意义的“身份差等”相对立。从传统身份等级到现代权利平等的结构转型,应被视为巨大的历史进步。

这种进步性观念,固然可以在公共领域反复阐释、不断宣扬。但正如我先前所述,学术研究不同于思想教育和公共评论,它遵循知识累积性原则,不能简单重复前人成果。当然,在“权利平等”等观念上仍可深挖,提炼出更精粹的内涵。但还有另一种更具新意的方式,即如何在人们熟悉的议题上开辟新视角,使人产生“熟悉的陌生感”。我认为,洛夫乔伊在这方面颇具启发性。他的思考聚焦于“存在之链”这一观念,而非“权利平等”。洛夫乔伊指出,“存在之链”在西方文化史上历史悠久、影响深远,其最初回应并始终围绕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在一个多样且流变的世界中赋予秩序?这是一个宏大的问题。根据“存在之链”观念,宇宙万物根据与完美的距离,形成高低有别的等级序列,越接近完美,等级越高,反之则越低。这一等级序列构成了所谓的存在之链。在西方文化史的演进中,“存在之链”观念涉及哲学、神学、道德、习俗、政治、社会、人文,甚至种族等多个层面。

上次讨论孙江教授的《人种》时,提到人类被分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种族主义宣传也曾借用此类说法。洛夫乔伊对“存在之链”这一观念单元的挖掘,在知识学意义上,为理解西方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和差等观念提供了全新视角。由此出发,我们可以引申到平等问题和身份平等问题,从这一视角进行思考和讨论。原来问题还可以这样思考,这正是我从洛夫乔伊的观念史研究中获得的阅读体验。

乔见的大作亦给我带来类似感受。正如几位教授所言,身为中国人,几乎每个人都能围绕“义”发表些许见解。上至庙堂,下至江湖,从道义、仁义、正义,到结义、仗义、义气,精英与大众皆可言说。“义”在某种意义上已深入骨髓,为众人熟知。然而,熟知不等于真知。我们是否曾对“义”的丰富意涵,及其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弥散性、穿透性影响,进行过自觉、系统的理论反思?我未曾,想必大多数人也未曾。但乔见做到了,且做得如此出色。这便是学术眼光、学术见识。读后不禁点头称善,获益良多,眼界大开。在熟悉的议题上开出新意,至少对我这个外行读者而言,确是耳目一新之感。

对中国哲学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义利之辨”,如孔子关于君子小人的论述,我们当年读史书时也略知一二。刚才乔见在书中讨论了梁启超的论断,几位学者也提到中国伦理偏于私德,弱于公德。梁启超的问题在于,能否超越私德范围,从“义”中挖掘出某种公共性意涵。士人心系天下,担当道义,难道不是一种公共情怀吗?乡贤在常态时期办义学、赈灾,难道不是承担了类似政府的公共职能吗?乔见的这一问题意识,我认为是一个极佳的切入点,从公共性视角挖掘“义”的深层道德、伦理意涵。当然,这种问题意识也受到其他学者启发,如台湾学者陈弱水。但从公共性角度对“义”谱系进行梳理,乔见的研究在系统性、广度和深度上都达到了更高水平。

刚才几位教授谈及了乔见这部著作的方法论问题。我认为,这部书以观念史为主线,同时参考借鉴了德国概念史学派和剑桥学派历史语境分析方法,并将这些方法与中国古典学术传统中的训诂考据、文献字义之学相结合,实属不易。在研究路径上,展现了出色的汇通与贯通能力。尽管仍有值得深入讨论的问题,但我认为其贯通能力尤为突出。这部书有很多启发之处,前面几位教授已做了精彩评议,我便不再赘述。

最后,结合我自己的研究心得,从概念史方法论出发,向乔见及各位研究中国思想的同仁请教几个问题。依我浅见,德国概念史研究历经几代学者,到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时,已形成一套经过深入反思的方法论纲领。我研读科塞雷克时,将其视为一套完整的研究纲领。我不确定乔见是否也有类似的方法论反思,并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纲领。如何理解这套纲领?不同学者可能有不同观点和侧重,但我大致将其理解为一套研究现代性的语言方案。

我们谈论现代性,文明教授也提到了“古今之变”,即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关于社会结构、政治结构、文化、经济等方面的转型,已有诸多讨论。德国概念史学者的观点是,古代人的古典传统说话方式与现代人不同,其概念、勾连方式、话语表达方式皆有差异。他们希望从语言维度解析现代性的生成机理。还有一些德国学者提出了“鞍型期”概念,主要描述1750年到1850年间的巨变。虽然有人推崇这一概念,但我认为其重要性不在于具体形状,而在于它所描述的巨变过程。这一巨变对观念史、社会史、政治史,甚至广义的思想史研究都具有启示意义。其中,我认为“四化”假设尤具启发性。近年来,概念史研究已成热点,线上线下讨论频繁。我想,许多人都曾阐述过概念的“四化”,但为方便起见,我还是想再次简要介绍。

若将所有词汇都纳入研究,词典将过于庞大,难以完成。因此,科塞雷克设定了筛选标准。这一标准最初仅用于筛选词条,但后来逐渐演变为他的研究方法。按照科塞雷克的定义,只有当一个词达到或接近“四化”标准时,才能被视为基本概念。首先是“时间化”。这一理念可能受到海德格尔和现象学的影响,当时科塞雷克在海德堡大学学习,深受海德格尔启发。时间化意味着一个词在长时间演变中逐渐沉淀并稳定下来,既能描述过去经验,又能指引未来方向,如“民主”“自由”“平等”等。其次是“民主化”,可理解为“大众化”。例如,康德的“物自体”概念在学术界很重要,但大多数普通人并不了解。民主化意味着这一概念超越狭小的学术界,被广大公众接受,并在更广泛范围内获得认同。

第三个是“政治化”。这意味着词语不能局限于书斋,仅供学院专家使用,而是能在革命、战争等博弈场景中融入社会政治动员。例如,罗尔斯的“无知之幕”概念对他的理论设计至关重要,但无法用于政治动员。而“自由”“民主”等概念则可以。最后是“意识形态化”,这个概念被凝练为高度抽象的观念信条,人们可借此在合法性争夺中表达诉求。科塞雷克用“四化”标准,在耗时20多年的《历史基本概念》词典编纂中,研究了100多个概念,其中政治社会领域的政治概念有五六十个。

然而,我认为科塞雷克的研究纲领无意中揭示了一个重要的结构性发现:迄今为止,中国人谈论现代性的核心词汇,也不过百余个概念。由此,我们可以引申出一系列问题,进行深入思考和讨论。例如,政治文化史中的基本概念,如人民民主、自由民主、公平正义等,究竟经历了哪些重要关节,才逐步达到“四化”标准,并嵌入人们的认知和体验结构,从而深刻影响人们的价值判断和行为取向?

我进一步思考,德国概念史学派提出了这套研究纲领,强调“四化”,但阅读《历史基本概念》词典的一些词条后,我感到即使在标准版本的德国词典中,这一研究纲领也未得到完全贯彻,至少部分词条未充分体现。原因可能有多种,如作者背景、学养、偏好不同,组织庞大团队也难以一下子很好地贯彻研究观念等。但也与另一个问题有关:追问基本政治概念在何种动力机制下,经历哪些重要关节,才逐步达到“四化”水准,这种追问可能超越了概念史本身的研究范畴,概念史无法给出完整回答。那么,概念史擅长回答什么呢?

概念史研究擅长回答概念在语言维度上的呈现方式。例如,“意识形态化”意味着概念成为高度抽象的观念信条,可以为某种行为或取向贴上正当性或不正当性的标签。概念史能揭示这种呈现方式在语言维度上的成立,如“集合单数”的构词方式(如“人民民主”包含自由、平等、正义等),并阐述其特点。但若进一步追问为何会出现这种呈现方式,其背后的动力机制是什么,仅靠概念史研究难以回答。要回答这些问题,可能需要引入其他维度,或将概念史与其他领域(如思想观念分析、政治社会结构分析等)相结合,以获得更具理论深度和厚度的解释。有了这一思路,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即使以最苛刻的“四化”标准衡量,中华文化传统中的“义”也是达标的,它肯定达到了时间化、民主化、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

我们可以选取“意识形态化”这一维度,进行一些引申性讨论。如前所述,在政治社会生活中,一旦某个概念被凝练为高度抽象的观念信条,借用黑格尔的话说,它仿佛获得一种自主的生命,具备支配人的行为和观念的力量,拥有某种意义上的标签功能。环顾当今世界,贴上“民主”标签即具有正当性,撕掉则不再具有正当性。有些人或许并不那么欢迎民主,但不得不贴上这个标签。由此可见,在“民主”这一标签下,容纳了极为丰富的内容,有些多元,有些甚至歧义,但都必须贴上同一标签。我想,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义”亦是如此。庙堂之上,统治者需为自己的行为贴上“道义”“正义”“仁义”等标签;江湖之中,“义”的标签则体现为“侠义”“仗义”“情义”等。无论在公共论坛还是私人交往中,皆是如此,例如诚信、讲信义、讲情义等。

因此,我们也可以重复前面的提问:这种标签功能是在何种动力机制下实现的?我一直希望能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乔见的解释向我们展示了中国文化史上一些另类声音,他们对“义”进行了调侃和批评,且言辞犀利。然而,对大众而言,“义”本身的正当性并未从根本上动摇。为何如此?在千百年的文化变迁中,“义”之所以保持了极具弥散性和穿透力的政治社会影响,是否与其标签功能有关?如果有关,是否意味着庙堂与江湖、精英与平民,看似地位悬殊,实则共享着某些价值?

总体而言,在东方传统中,“义”代表了一种正当性,对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都展现出强大的支配力。从公共性角度阐释“义”,是乔见研究的独到视角,给人启发。若不拘泥于西化的“民主化”说法,回到对“义”观念本身的反思,我们会发现“义”并非纯公共性的东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它贯通公私。公私之间的关系,以及“义”如何贯通公私,本身也是需要我们阐释的问题。公共性是一个角度,但若将大众问题纳入考虑,过窄的公共性定义是否会妨碍我们理解“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这是我对这个话题,以及对几位专家表达的意见,谢谢大家!

文章来源 :《学术探索》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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