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根植于“名以正体,字以表德”的传统,字说主要在训诂或义理层面说明字与名的文化关联。宋代以来,文章创作、文集编纂和辨体批评对字说、字序、字解、字辞、祝辞、名说、名序等近似文类的辨析尚不明晰。综合文体功能与文体生成来看,其称名以“字说”为宜。不过,“字说”之“说”又能涵纳“序”乃至韵体的“辞”“赞”“铭”“诗”,将逻辑性、叙事性和诗意融为一体,呈现“文备众体”的兼性特征。“有文有笔”的字说,偏于实用、长于说明,但也不乏诗意和文理。以元代为例,多篇字说对“文”“质”“彬彬”的说解,就由名字中的汉字延伸到字群、词组、章句、典故,关联“自然”“养气”“全备”“中和”“实诚”“夸饰”等一系列文论观念。字说常常征引《诗》义作为依据,这类“《诗》中语”连带着“《诗》之义”,发挥了“说《诗》”的功能。除了狭义的“《诗》中语”,字说还以“字”为观念单位,旁征博引经史子集中的“诗文之语”。从征引《诗》义到采撷名篇,其概说、申说、串讲涉及“不泥文义”“断章取义”“必有所择”等文学批评与创作、鉴赏理论。带有“一般思想史”意味的字说,记录了古代文人的阅读史、文学作品的接受史,以及文学理论批评的观念史。诸如此类的旧文献,或可助力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的新书写。
关键词:元代 字说 中国文论 文体观念 文质彬彬
字说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实用文体,主要用以说明“取字”的缘由与依据,阐发字与名(有时还包括姓、号、小名、昵称乃至父祖兄弟名字)在形音义上的关联,并寄托书写者的祝福、勉励或规劝。由于现代人基本不再使用表字,与之相关的字说文体也就随之边缘化,以至鲜为人知。但是,历代字说中不乏古人对特定汉字、字群、词组、章句、典故,及其所涉文人、文心、文章、文体的深思与妙解,可谓中国本土化的关键词研究。搜集、整理与分析历代字说,聚焦其在“名以正体,字以表德”传统语境中对相关文论概念、术语、范畴、命题的说解,对文坛大家名作的宗尚与征引,可从个体书写、民间习俗和社会接受等层面丰富中国文学史及文论史的一些细节。鉴于学界较少论及字说与文论的关系,本文试以元代字说为中心,解读其中蕴藏的“文备众体”“文质彬彬”“不泥文义”“断章取义”等文论观念。
一、文备众体:从“说”“序”之辨看文体观念
字说常与字序、字解、字辞、字赞、字铭、字箴、名说、名序、号说等并称乃至混同,有待正名与辨体。以苏洵《仲兄字文甫说》为例,其题名与归类在不同的断代总集和选本中存在显著差异。南宋吕祖谦《皇朝文鉴》作《仲兄郎中字序》,列入卷八八“序”体;明代吴讷《文章辨体》作《仲兄郎中字》,列入卷三三“序”体;徐师曾《文体明辨》作《仲兄文甫字说》,列入卷五二“字说”体;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作《仲兄郎中字序》,列入卷三二九“序·名字类”;又题《仲兄文甫字说》,列入卷四三〇“字说”体;清姚鼐《古文辞类纂》作《仲兄文甫说》,列入卷三三“赠序类”。大致说来,这篇文章的文体归属有“序”与“说”两种意见。吕祖谦《皇朝文鉴》、吴讷《文章辨体》态度鲜明,将其视为“序”体,即便《文章辨体》题为《仲兄郎中字》,其篇名里不含“序”字。与之稍异,姚鼐《古文辞类纂》篇名中有“说”,却仍归入“序”类。与之相反,徐师曾《文体明辨》在篇名和文类两方面,均强调“说”而非“序”。还有两可之间的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于“字序”和“字说”两类均收录苏洵的这篇文章,分别题为《仲兄郎中字序》和《仲兄文甫字说》。
不唯该篇,亦不限古人,“字说”还是“字序”的辨体其实并不清晰。以长于辨体的明代为例,吴讷《文章辨体》于“序”体选入欧阳修《章望之字》、苏洵《仲兄郎中字》、章望之《章公甫字》,又于“说”体选入苏洵《名二子》。按照《文章辨体序题》的提示,“序”取义“次第有序”,在赠人以序的场景下,“当随事以序其实也”;“说”侧重解释和陈述,“解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尤其是“说须自出己意,横说竖说,以抑扬详赡为上”。以此验之,苏洵的“序”篇幅较长,固然“次第有序”,但也不乏“解释义理”以至“自出己意”的“说”体特征。或许是意识到这一问题,徐师曾《文体明辨》保留了“序”“说”之辨,又为“字说”单列一体,以容纳“字说”“字序”“字解”“字辞”“祝辞”“名说”“名序”“女子名字说”八个小类。其序题曰:
按《仪礼》,士冠三加三醮而申之以字辞,后人因之,遂有字说、字序、字解等作,皆字辞之滥觞也。虽其文去古甚远,而丁宁训诫之义无大异焉。若夫字辞、祝辞,则仿古辞而为之者也。然近世多尚字说,故今以说为主,而其他亦并列焉。至于名说、名序,则援此意而推广之。而女子笄,亦得称字,故宋人有女子名辞,其实亦字说也。今虽不行,然于礼有据,故亦取之,以备一体云。
徐师曾因为“近世多尚字说”而在文体归类时“以说为主”,将此前分属两类的《仲兄文甫字说》《名二子说》并置一处。贺复征延续了徐师曾的辨体成果,在《文章辨体汇选》卷四三〇沿用了“字说”体,并援引徐师曾《文体明辨序题》中的前四句。不过,贺复征又将第五句“今虽不行,然于礼有据,故亦取之,以备一体云”改成自己的话:“今止选字说、名说以备一体。”结合《文章辨体汇选》来看,贺复征尝试把“字说”同“字序”“字解”区分开来。不过,这种“字说”与“字序”“字解”的剥离也带来了一些淆乱。例如,贺复征把“字序”和“字解”分别归入卷三二九“序·名字类”和卷四三六“解”体,造成了刘敞《刘景烈字序》和《刘景烈字解》本系一篇文章,却分属于两类。还有前述苏洵《仲兄郎中字序》和《仲兄文甫字说》,亦属于“一文而重见两体”。
不妨说,即便是注重辨体的有明一代,也没有就字说类文体的命名达成共识。而在更早的宋代,同一篇文章兼有“字说”与“字序”两种版本,或题名与正文中“说”“序”并行的现象,也说明创作者与编纂者并未统一称名。时至今日,当代学者仍多以徐师曾“并列”或贺复征“止选”的方式对待字说类文献。例如,季小乔认为字说包括名说、字说、号说三种类型,以及字辞、字赞、字铭、字箴等韵体。刘成国则主张“字说与字序并无实质性区别,但与字辞则无论体制还是功能,泾渭分明,不宜相混”。
考虑到中国古代姓名文化的“名”“字”“号”有别,加之“说”“序”“辞”“赞”“铭”“箴”等文体渊源有自且各司其职,不妨从以下两方面来整体把握字说类文献:
其一,正名,以有无“字”之说为据。排除只说解“名”“号”而不涉及“字”的文章,即明辨“字说”与单纯的“名说”“号说”之别。当然,这种辨析以内容为依据而不囿于篇名。有些文章虽题为“名说”“号说”或“名字说”,但只要涉及对“字”的解说,便可视作“字说”。相反,倘若通篇只谈“名”“号”而无“字”之解说,归入“字说”便名不副实,故不取。
其二,辨体,以是否字之“说”为准。从文体功能着眼,字说应以解释取字依据、字与名(有时还包括姓、号、小名、昵称或父祖兄弟名字)的形音义关联,以及表字所寄寓的祝福、勉励或规劝为主。那么,相较于“随事以序其实”的“序”,“解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的“说”便发挥了更主要的文体功能。不唯如此,就文体生成而言,“说”相较于“亦以讲释解剥为义,其与说亦无大相远”的“解”,更契合字说的口头属性。按照徐师曾的文体溯源,字说类文献脱胎于冠礼中的祝辞,具有即时性和在场性。先诉诸言说而后形成文本的“字说”,在胡祗遹《高寿之县令五男孙名字说》“寿之请书其说,故书”,王恽《温总管字说》“予因为之说曰:……于是书以为赠”等作者自述中仍留有踪迹,属于言说行为(动词)指称相应言辞(名词)进而生成的特定文体。此外,古人还围绕着命名取字创作出“辞”“赞”“铭”“箴”等韵文。但因后世字说不再依附于冠礼,单篇独立的“字辞”“字赞”“字铭”“字箴”也不宜等同为字说。至于附在字说篇末的“辞”“赞”“铭”“诗”,近似于《文心雕龙》篇末的“赞曰”,有归纳、引申乃至逞才炫技之用,但不能喧宾夺主。
既然“字说”的文体功能以“说”为主,其文体命名亦应以“说”为宜。不过,“字说”之“说”又能涵纳叙事之“序”乃至韵体的“辞”“赞”“铭”“诗”等,呈现“文备众体”的兼性特征。
先看“说”中之“序”。苏洵《仲兄字文甫说》开篇记叙自己阅读《周易·涣》的经历与苏涣请求易字的前因,即为“说”中之“序”,或曰“序说”。又如,元初杨宏道《志道字说》开篇先云“周人讳名,男子冠而字,所以代名也。名则命于父、师,亦有自以其意而为之者。字虽朋友可也”,可视为对命名取字惯例的“概说”;又云“某人讳古,尝以其名请字于余。余时闭户退藏,守铭背之戒”,则属于介绍缘由的“序说”;其后,杨宏道取义“古之君子志于道,不志于利,故善始令终,子孙逢吉”云云,方为“字说”的主体部分。
再看“说”中之“辞”“赞”“铭”“诗”。戴良《郑梴冠字祝辞》在解释“本《商颂》‘松桷有梴’之义,制其字曰‘叔高’”后面“祝之以辞”,刘将孙《颜曾省身字说》《薛超吾字说》篇末均附有赞辞,舒頔《更名字说》连带着作者的“为之铭”,牟巘《刘耕心字说》最后亦“以鄙语一诗”相赠。
于是,以“说”为主,开篇的“序”与篇末的“辞”“赞”“铭”“诗”,可建立起一个古人所谓“有文有笔”与今日常言记叙、描写、抒情、说明、议论等表达方式并重的“文体共同体”。典型者如舒頔《更名字说》。对于许宗尧更名为“宗元”、更字为“子善”,作者舒頔先“序”其事,再“说”其义,又以“铭”终。履端于始,记叙该文写作缘由;举正于中,既说明名“元”与字“善”的关联,又就命名取字的“有顺有背”发表议论;归余于终,则抒发作者的殷切勉励之情。
围绕着字说,从吴讷尚不清晰的“辨体”到徐师曾初步尝试的“立体”,再由徐师曾的“并列”到贺复征的“止选”,文献编纂间接反映了文体观念。当然,总集与别集中的“说”“序”之辨更为复杂,不惟“字说”与“字序”两种称名,还包括而不限于“字辞”(清薛熙《明文在》卷九三)、“说·字号”(明何乔远《皇明文征》卷四三)、“赠序”(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卷三三、三四)、“杂序”(清黄宗羲《明文海》卷二九九)、“杂文”(苏洵《嘉祐集》卷一五)、“杂著”(《许文正公遗书》卷八)等等,可谓“众说纷纭”。归类不一,加之收录重见,无怪乎有些总集与别集会名之曰“杂”。但换一视角,作为文体的字说还反映了创作实践与文献编纂进程中,与“文体明辨”并行的“文备众体”观念,将逻辑性的“说”与叙事性的“序”、诗意的“辞”“赞”“铭”“箴”“诗”融为一体。
二、因字以求训诂,因训诂以求义理:字说中的“文”“质”“彬彬”
“因字以求训诂,因训诂以求义理,因义理以求命名立字之意”,语出元初胡祗遹的《田氏昆季名字说》。以此验之,优秀的字说不能囿于名字训诂,而要据此阐发其中的义理。如《仲兄字文甫说》对“文”与“涣”连及“自然”的说解,就重在义理而非训诂。其说不但对“风行水上”之象和“天下至文”之意多有发明,而且成为后世以“字”说“文”的典范。元代的字说创作与批评,颇受苏老泉的影响。例如,方回《潘友文涣字说》称“取风行水上涣然成文之义,则自老泉苏公之说”,并指出“后世文士之文取其自然者而言”。潘涣,字友文,方回为之作字说,着重表彰其“屈己以友四海之文”的谦逊,又以苏洵“自然”说为基础,从中解读出“友文”之新意。
类似于苏涣易字,郑涛改字为“仲舒”一事被黄溍《跋郑仲舒字辞》、陈旅《郑涛字序》、陈樵《跋仲舒字序》三篇文章所记忆。“浦阳郑君名涛,字秉常,而乡先生柳公改字之曰仲舒,且以辞发其义。则老泉、东莱之遗法也,仲舒尚佩服之哉。”据黄溍透露,郑涛本字“秉常”,由柳公改字“仲舒”。至于如何像苏洵那般“以辞发其义”,则见诸《郑涛字序》。陈旅由“观水之文”说起:
是恶用余文为哉?余自闽南北走京师六七千里间,尝冥观水之文矣。初逾钱唐,见怒涛自海门来,神怪隳突,不可具状,纵者横者,趋者迎者,昂者俯者,冲而斗者,欲升而复偃者,奋将击而回薄者,雷霆方惊而风雨至者,万骑衷甲乘秋风而疾驱者,予窃意水之文已止于此,而他水不能皆然也。及渡大江也,亦然。非惟大江也,及泝黄河也,亦然。江与河,虽不如钱唐之潮汐有时,而水之文相与冲激而成则无少异。予又窃意天下之水,唯相激然后成文,不激则不能文也。及休沐之余,与銮坡诸公游西山大湖间,朔风挟水,作声势,无异于昔时所见者。迨夫天开风定,向之怒涛舒而为平夷,一碧万顷,云光下映,尘埃不惊,翔禽游鱼,飞泳左右,靡不粲然可观。予方悟水之至文,元在此而不在彼也。天下文之妙者,其能越是乎?是知驾风鞭霆、喷沙裂石者,乃文之粗;冠冕佩玉、屹然山立、动中矩度者,方为文之至者也。今以涛之名若字言之,虽韩愈氏复生,论文之妙亦不过此。涛但当如司马子长泝淮浮洛,历观海内名山川以昌其文气,则天下文之妙者,将在涛矣。恶用予文为哉!恶用予文为哉!
不难看出,陈旅《郑涛字序》暗中承续了苏洵《仲兄字文甫说》对“风水之相”,尤其是“怒而相陵,舒而如云”的描写。所谓“善乎水者,必观其涛,赫然而声,汹然而有文”,陈旅由郑涛之名联想到苏洵的“风水之极观”,并不难理解。不过,陈旅体悟到的“水之至文”并非一般意义上“相激然后成文,不激则不能文”的“风行水上”,而是风平浪静后的“一碧万顷,云光下映,尘埃不惊,翔禽游鱼,飞泳左右”。近似于《仲兄字文甫说》“已不仅仅是对名字寓意的阐发,也不单纯是讲述文章写作,而是抒发一种自然散淡、悠然意远的人生理想”,《郑涛字序》认为钱塘江大潮与长江、黄河乃至西山大湖的怒涛无异,反倒是雨过天晴、怒涛舒平后的鸢飞鱼跃(“翔禽游鱼,飞泳左右”)之景与从容洒脱(“冠冕佩玉、屹然山立、动中矩度”)之情“粲然可观”。当然,与《仲兄字文甫说》“重情感气势,强调才情的自然抒发”观念有所不同,《郑涛字序》还由“自然”更进一步,落脚于“历观海内名山川以昌其文气”的“养气”和“壮游”之说,并自信韩愈复生“论文之妙亦不过此”。有论者指出,在理学背景下,“元明批评家将自然与理、法联系,为自然审美范式找到了一个新的视角”。上述元代字说以“涣”“舒”等字论“文”,借此表达“自然”“友文”“养气”“壮游”等观念。
作为字说批评的陈樵《跋仲舒字序》,在引述“风行水上,天下至文”后,继续申发其义:“凡政教礼仪,制度丛出而不齐者,皆人文也。然风之遇水一也,而时位不同。水为濂,为漪,敛之不盈沼沚,而文之体立;舒则为涛,为浪,散之弥满四海,而文之用行。文之用行,尧舜、孔子之文章,吾有与焉尔。博文者勉之,求之言语文字则隘矣。”这种文当有用于世而不可拘泥于“言语文字”的“大文”观念,受到“文以载道”理学观念的影响,频现于元代字说之中,如杨维祯《陈生文则字说》与赵文《萧文孙以学字说》:
夫和顺积中、英华发外者,非所谓“文”乎。是文也,可以立则于一身,由身而推,可以贻则于天下后世,此其所以为“宪”之所在。故文之为文,非特文艺诵习之文也,凡动静威仪、语言政事皆是也。周旋而中规,折旋而中矩,何莫非文之则也欤?存乎中者应乎外,应乎外者协于中,非君子有一定之则乎?
文,诗书六艺之谓,今礼乐射御书数,学士大夫有至老不能通其物。今世之所谓文,直文墨,议论而已矣。使阔略于夫子所谓孝弟、谨信、爱众、亲仁之事,而遽学于此,世亦焉用有文无行之士哉!
杨维祯和赵文借助字说指出,“文”的广义或曰理想状态“非特文艺诵习”,亦不可“直文墨,议论而已”,而是要在立身处世层面达到“君子”“士人”的更高要求。
当然,不只是陈樵所谓“政教礼仪,制度丛出而不齐者,皆人文”、杨维祯所言“凡动静威仪、语言政事皆是也”、赵文所论“文,诗书六艺之谓”,元代字说里的“大文”观念还以《文心雕龙》“动植皆文”“形文、声文、情文”式的“文章”样态呈现:
在天则常星为经而七曜为纬,在地则江河为纬而山岳为经,一经一纬,而天地之文生焉。纬之以文,则彬彬君子而无白贲之不及矣。
物之丽乎文者皆曰章。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其在水,清浊错而成文曰漳水;在玉,器合而有文曰璋玉;在木,理合而有文曰樟木;其在人,为士而有文曰文章。首有文曰章甫之冠,身有文曰章服,然皆以文其外。夫为文而外之不止,将令人轻学,而文亦有时而渝。虎豹之炳然,其存也人畏其威,其获之也犹爱其皮。君子之为文章者取之。然使非虎豹而生蒙其皮,则不若是畏爱之矣。故君子贵质,质也者,所以出其文章者也。
前一则取自王旭《高唐李氏诸昆季名字说》,以星曜、江河、山岳为“天地之文”。后一则原出戴表元《陆原章字序》,用物(天、水、玉、木、冠、服)之“文”来解释“章”。需要指出的是,王旭和戴表元还分别由“彬彬君子无白贲之不及”和“君子贵质”论及“文质”关系。
因受《论语·雍也》“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观念的影响,元人命名取字多用“文”“质”“彬”“斌”“赟”等字,其字说亦对“文质”观念多有发明。
有以“全备”说“文质”者。例如,王恽《李郎中二子名说》本着“笃厚者必藻之以才华,所以彬其文质也”的认识,为李正卿长子取名为“质”,字之曰“华甫”。质与文(华)分属名与字,互补而全备。又如,胡炳文《全仲字说》对“余赟,字全仲”的解释:“赟从文、从武,盖以文武全才期之也。赟通作彬,以为文质彬彬,质为体,文为用;以为赟,则文为体,武为用,皆得体用之全,故曰‘全仲’”。文质彬彬与文武全才,皆属于体用兼备。
有以“中和”说“文质”者。有别于胡炳文“赟通作彬”之说,柳贯在《杜思成更字说》中指出“从文从武而为‘斌’,《韵》固已非之而不收”,并主张以“文质适中”之“彬”替换“斌”字,以正其名。其实,胡炳文另有一篇《节夫字说》已就“洪彬,字节夫”有所补充:“盖以过于质则无文,过于文则灭质,节其过然后彬彬然,可为君子也。《书》曰‘节性’,性之过者不节,则不中。《中庸》曰‘中节’,情之过者不节,则不和,不和则不中。”据此理解,无过无不及之中和,方为文质彬彬。对此,蒲道源《郑文质字序》又暗含比较:“夫质胜则失于野,文胜则失于伪,二者不偏胜而得中,则彬彬然君子矣。郑生名文质,余以允中字之,欲生本以忠信笃敬,末以威仪辞章,本末两端无过不及,以成其德,所谓君子哉。”蒲道源提醒我们,“文”与“质”有本末、先后、主次之别。他在另一篇《庞士先字序》中说得更加明白:“盖质者本也,文者末也。有质然后文可得而施。人诚能以忠信为本,文之以礼乐,犹甘可受和,白可受采,则彬彬然斯为君子之归矣。”如此说来,“余赟,字全仲”式的“全备”与“郑文质,字允中”式的“中和”,其实各有侧重。所谓“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字说中由训诂而义理的“练字”,呈现了不一样的“文质”观念。
另有“文”与“质”不可得兼时的“先质后文”抑或“宁野勿史”。迥异于“李质,字华甫”“余赟,字全仲”“郑文质,字允中”式的兼顾两端,李穑《韩氏四子名字说》中“韩尚质,字仲质”立意“偏颇”:“曰‘尚质’,勉其知所本也。《语》云:‘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质者,文之本也。文胜久矣,恺悌之美,忠信之笃,泯而不彰,虽有美质,沦胥而莫能自拔于流俗,文之弊极矣。于是而惟文之是尚,则或失其本而趋乎末。故救之之术,虽若偏焉,莫如重质之为愈也。”这是因为,李穑认为“惟文是尚”有本末倒置的风险,故要“重质为愈”来补救。即便面对“文质彬彬”的名字,字说也会加入“宁野勿史”的判断。且看元末明初朱善《王氏文斌字说》:“居于山林者,质朴虽有余,而文采或不足,故恒失之野。居于市朝者,文采虽有余,而质朴或不及,故恒失之史。文斌生长市朝,出入庠序,其于礼也习矣。父师命名之意,非患其质之胜于文,最患其文之胜夫质也。夫天下之物,必先有质而后有文。有金玉之质,而后可以加追琢;有栋梁之质,而后可施之丹雘;有布帛之质,而后可刺之文绣。甘以为质,而后可以受五味之和;素以为质,而后可以受五采之饰。人必忠信也,而后可以学礼。然则忠信者,其质也;礼让者,其文也。无本不立,无文不行,文质彬彬,斯可以为君子矣。”这则字说对“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解释,至少包括“必先有质而后有文”和“最患其文之胜夫质”两重判断。
有意思的是,这种“宁野勿史”与“先质后文”的价值判断,还以“鉴主于莹”“采之本白”“君子豹变”等譬喻申说其义。欧阳玄《杨鉴莹之字说》有感于镜鉴“其质之美见于面,其文之美见于背”,先叹“鉴之莹,未尝为文,而天下之文无不入焉”,再悟“鉴有君子之道,以其先质而后文也”,又由“百炼而金精,金精而鉴莹”联想到“人质亦然,所资于学”。同样是强调“学”,郑玉《洪元白字说》说解“采”之名与“元白”之字:“采之本白,生固有其质矣,白之能采,岂不有待于生之学乎?”“元白”犹“元质”,前者为洪采之字,后者系范叔豹之名。“取义为豹者,以其有文而善变也”,赵汸《范叔豹字说》认为,豹文天生,其变蔚然而美,正如为人秉持仁义“虽有不美之质,犹将变焉”,而为文亦应“恶无实”,故“膏口吻、华笔端”非为美。“质”还被理解为“诚”。吴澄《宋诚字说》即以此申说“宋诚,字文”之义:“诚者,中之实也;文者,外之华也。中有其实,外有其华,所谓诚于中、形于外也。……应对之便捷,鹦舌尔;丰仪之秀整,翠羽尔,岂诚中形外之文哉?惟能以天理胜人欲,一念不妄思,一事不妄行,仰无所愧,俯无所怍,庶几其诚乎?习之熟,蕴之久,充实积中,英华发外,小而华身,大而华国,此文之至也,而诚其本也。”至此,苏洵基于“自然”的“天下之至文”,已变成吴澄“充实积中,英华发外”的“文之至”。
这种“文质”关系与“实”“诚”观念还超越单篇字说,成为吴澄、胡祗遹、王恽等人命名取字的方法论。例如,吴澄《沙的行之字说》用“先质后文”来解释“字”生于“名”,倡导“实质”而非“虚文”:“字者,名所生也。譬之字育生生而繁滋,故曰字。上古有名而无字,质也;中古有名而有字,文也。……慕之切而行不继,则虚文耳。尚文而虚,不如尚质之实也。”有鉴于“后世率多张大夸美,略无意义”(《名子说》)与“近世父师之名子弟,例取美称,而无戒辞,举过其实”(《高寿之县令五男孙名字说》),胡祗遹在《王氏三子名字说》中主张“毋矜字之美,而不践名之实”,并且身体力行,在给四个儿子命名取字时“各因性分之所短者而戒之,庶几勉励,强其不足,以趋于中也”。王恽《温总管字说》亦指出“古人制名与字,本以假代称道,因其材而进退之,非欲求胜而滋美也”。据此而言,“文质彬彬”尤其是“先质后文”,是字说所解读的内容,更是字说应遵循的方法。
以上字说所见“文”“质”“彬彬”之训诂与义理,借由名与字及其构筑的字群与词组、征引的章句与典故,关联起“自然”“养气”“全备”“中和”“实诚”“夸饰”等一系列文论观念。这些语料尽管零碎,却介于雅俗之间,兼具书卷香与烟火气。精约显附者,“闻其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繁缛远奥者,“因字以求训诂,因训诂以求义理,因义理以求命名立字之意”。凡此种种,可为“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专题资料丛刊”之《神思·文质编》、“中国美学范畴丛书”之《文质彬彬》等既有的集成式整理与研究,提供另一类“练字”的素材。
三、从征引《诗》义到采撷名篇:字说所见“诗中语”与“诗文评”
苏洵《仲兄字文甫说》取材《周易》“风行水上,涣”的卦象,化用《庄子》对风的描绘,引出自然而然方为天下至文的观念:“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与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惟水与风而已。”一般认为,苏涣之字由“公群”更改为“文甫”,属于《周易·涣》六四爻辞“涣其群,元吉”与《象传》“风行水上,涣”的内部调整。但王应麟《困学纪闻·杂识》指出,“风行水上”与“文”的关联源于《诗经·魏风·伐檀》毛传所云“风行水成文曰涟”。
诸如此类的征引《诗》义作为名字,至迟在汉末三国便已出现。例如,黄琼,字士英(取义《齐风·著》“尚之以琼英乎而”);王允,字子师(取义《周颂·酌》“实维尔公允师”);虞松,字叔茂(取义《小雅·天保》“如松柏之茂”);嵇康,字叔夜(取义《周颂·昊天有成命》“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等等。
今人将此种现象归入“典故相关”或“概括经义”,元人刘楚《书张冯子翼字说后》则径称“诗中语”:“前太常赞礼郎张冯字子翼,其名义盖取周雅《卷阿》诗中语也。”“张冯,字子翼”,就用到《大雅·卷阿》“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之诗句和诗义。与之类似,陈栎取《大雅·大明》“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之语,为族侄孙陈翼取字“子敬”,并联系祖上“同习《诗经》,领荐乡郡,垂上春官”的辉煌,寄语后辈“约之‘思无邪’之经,提二祖《诗经》之笔,以掇取巍科”。
现存元代字说中,被多次征引的高频“《诗》中语”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秦风·小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小雅·车舝》)和“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大雅·烝民》)。名字中含有玉与“温”者,如陈栎《高珉仲温名字说》、虞集《刘琼彦温字说》,很适合用“温其如玉”说明名与字的关联。另有王礼《王生伯温字说》,除了提及“温其如玉”,又以《大雅·文王》“无念尔祖,聿修厥德”照应“祖良”之名。表字中含“景”字者,多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景仰之义,如谢应芳《景中字说》、吴海《孙戣字序》(字景严)、王祎《戴琦字说》(字景韩)。还有“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在陈栎《戴则翁字说》(戴元式,字则翁)、袁桷《萧克有字序》(萧宪,字克有)、杨维祯《陈生文则字说》(陈宪,字文则)中呼应“则”“式”“宪”。
同样的“《诗》中语”,可适用于不同的名字。例如,《大雅·崧高》云:“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蒲道源《乐仲宣字序》取此解释“乐周翰,字仲宣”,汪克宽《蒋周翰字说》则用来申说“蒋维桢,字周翰”。前者谓:“《诗》之义,以申伯、吉甫为周之桢干,而宣其德泽于四方也。”后者曰:“子之始祖周文公为周家立八百年基,作《大雅》之诗,追述文祖之德以诏后世,而谓多士皆国家之桢、干。厥后,尹吉甫又作《崧高》之诗,以美申伯甫侯之贤能,为周室之桢、干。为国家者,赖贤才以立国如此夫!”前述“仲宣”之字,曾为倪璨所用,但杨维祯改字曰“用宣”,另引《大雅·江汉》“王命召虎,来旬来宣”为“宣之用”。这又说明,同样的名字能找到不同的“《诗》中语”作为依据。诸如此类的“《诗》中语”连带着“《诗》之义”,还发挥了“说《诗》”的功能。
有“一言以蔽之”式的概说。如虞集《李士潜文昭字说》用《小雅·正月》“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来“一言以诲之”。又如吴澄《曾尚礼字说》用《大雅·卷阿》“如圭如璋”来为曾如璋“一言以绎其字之义”。
有“其此之谓欤”式的申说。如元末明初张以宁《刘汉子昭字说》,在引用《小雅·正月》“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时加以解释:“冥冥乎其潜之深也,闇闇乎其藏之密也,浑浑乎其养之厚也,则夫昭昭乎其文之著也,其发孰御焉?”对于“取《鲁颂》中语而未有说”的“谭寿昌,字履常”,刘将孙《茶陵谭寿昌字说》从“古人以寿为常,后世以寿为异”说开去,特意指出:“《诗》于祝辞,未尝祝富与贵也,直祝寿、祝子孙而已矣。富贵者,外物也;寿者,我之固有;子孙者,理之必然。此不待求于人而获者也。”再如,张之翰《曾君友字说》将说字(“曾棣孙,字君友”)与说《诗》(“熟读此诗,不负其义”)结合起来:“此《棠棣》之诗。其说诸儒虽小不同,大率不过谓兄弟如华萼相承、相附、相亲、相恃,故能强盛光辉也。……今君友承阀阅之后,处昆季之间,乃父既名以棣,复字以友,是必欲相承矣,相附矣,相亲恃矣,果能熟读此诗,不负其义”。
还有综合多条“诗中语”的串讲,内含“不泥文义”“断章取义”“必有所择”的文学批评观。如王沂《晁生字序》对“晁邦宪,字世文”的说解,就综合了《小雅·六月》《大雅·江汉》《大雅·常武》《大雅·崧高》《大雅·烝民》六篇、“文武吉甫,万邦为宪”“矢其文德,洽此四国”“侯谁在矣,张仲孝友”三句,以及扬雄、释者两说:
《诗·六月》之篇曰:“文武吉甫,万邦为宪。”诗人美尹吉甫有是文武之略,故能为法万邦也。夫文以经国,武以定乱,大人之事也。今晁子名邦宪,其友字之曰世文,毋乃躐成己之功而遽志于成物乎!扬子云曰:“正考甫常希尹吉甫矣。”如欲希,孰御焉?夫文事武备,不可岐而二也。虽然,《江汉》之诗终之曰:“矢其文德,洽此四国。”释者谓武功不可恃,必矢文德而后四国洽也。故召穆公承其意而作《常武》之篇,谓德可常而武不可常也。晁子之取字也,将由吉甫之言以进其德欤?吉甫深于《诗》者也,抑慕其《崧高》、《烝民》之篇而有所感发欤?是《诗》之卒章有曰:“侯谁在矣,张仲孝友。”夫吉甫之功,亦张仲有以成之也。然则晁子之欲成乎德,其必自孝友始。
又如黄仲元《诲林于高冠辞》,指出《诗经》有四处“高冈”起兴,但独取《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并释其义为“与君子游,如长日益而不自知,与小人游,如履薄冰,每履每下,几何不陷”。有意思的是,林于高居然指出“诗意不然”,遂引出黄仲元的一段“学《诗》不可泥于文义”的议论:
《闲居》记赋诗凡二,而“崧高惟岳,峻极于天”,吾夫子训为文武之德。《表记》引诗十有七,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吾夫子释曰:“诗之好仁如此。”《中庸》记言登高自卑,而及于“兄弟既翕,和乐且湛”;言极高明道中庸,而及于“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学《诗》一一泥于文义,皆臆书也。
“学《诗》一一泥于文义,皆臆书也”,堪称孟子“固哉,高叟之为诗也”的异代知音。宣称学习孟子说《诗》法的还有李穑。他在《茂珍金氏三子名字说》中选取《小雅·节南山》“民具尔瞻”、《小雅·何人斯》“云何其盱”、《卫风·硕人》“美目盼兮”,分别作为“金瞻,字子具”“金盱,字子何”“金盼,字子美”的依据,并宣称师法孟子的“于《诗》断章取意”。再如刘楚《萧鹏举字说》,旁征博引《庄子·逍遥游》所载《齐谐》“鲲化为鹏”与《大雅·旱麓》“鸢飞戾天”、《小雅·四月》“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小雅·采芑》“鴥彼飞隼,其飞戾天”,以及字书(《说文解字》)“鹏及朋皆古之凤字”,最后不忘提醒萧翀于诸说之中“必有所择”。
字说所见“诗中语”,除了狭义的“《诗经》之语”,还包括《毛诗序》,以及《老子》《庄子》《自劾诗》《题鹤林寺僧舍》《与贾岛闲游》《答李翊书》《感兴诗》等广义的“诗文之语”。如李存《胡伯广名字说》就用《周南·汉广》之《小序》“德广所及”说解“胡及,字伯广”,蒲道源《蒲蕃仲植字说》亦以《召南·驺虞》之《小序》“庶类蕃殖”说解“蒲番,字仲植”,并引证韩愈《答李翊书》“根之茂者其实繁,膏之沃者其光烨”一语。吴澄偏爱汉代《自劾诗》,根据“谁谓华高,企其齐而”一句为岳至取字“齐高”,又为虞登取字“与齐”。王礼《刘闲闲字说》则引用唐诗“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题鹤林寺僧舍》)、“能解闲行有几人”(张籍《与贾岛闲游》)与《庄子·齐物论》“大智闲闲,小智间间”来说解“闲”意。胡炳文《谦亨字说》释义“程善胜,字谦亨”,不惟“取《道德经》中语”,而且将朱熹《斋居感兴二十首(其十八)》的首句“童蒙贵养正,孙弟乃其方”、四句“进趋极虔恭,退息常端庄”、六句“庸言戒粗诞,时行必安详”与末句“十五志于学,及时起高翔”同《周易·谦》之经传互文编织。至于经、史、子与《楚辞》《鲁灵光殿赋》《种树郭橐驼传》《严先生祠堂记》等诗文名篇,也不时出现在元代的字说中,限于篇幅,兹不赘述。
从“《诗》中语”的征引《诗》义到“诗中语”的采撷名篇,部分字说已然具有“诗文评”的性质。除去前文论及的“不泥文义”“断章取义”“必有所择”,这里另举两例。其一,王礼《贺子亨字说》由处世接物之“亨”联想到“议论”与“作文”:“以至论议古今盛衰得失,曲尽人情。作为文章,咏物叙事,莫不折旋恣肆,辞达理顺,探幽造微,冥会赜到。君子之言至于亨如此,则其文不可胜用矣。”其二,吴澄《徐基士崇字说》由修身立基联想到学习诗文:“不究百家说,必无吏部之文;不读万卷书,必无工部之诗。恃小小之才思,资浅浅之见闻,非如韩、杜之先立其基,而曰可以文、可以诗,是不犹屋之不堂而构、田之不菑而畬者乎?”前者描述文章之亨,可视为鉴赏论;后者说明诗文之基,接近于创作论。作者以“字”为观念单位,旁征博引,抑或借题发挥,打通了“字说”与“诗文评”的界限。当然,无论是征引《诗》义还是采撷名篇,宋代字说中亦不乏其例,但元代文坛的“文倡于下”更能彰显这一现象的民间化与多元性。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以上分析只是以元代部分字说为例,宋、明、清以至近代字说中还有大量文献有待搜集、整理与研究。今人依据《全宋文》《全元文》还能大致知晓宋元两代483篇与667篇的字说规模,但对于缺少完整断代总集的明、清以至近代,便不能囿于既有的《明文衡》《明文海》《明文在》《清朝文征》《晚清文选》,而是应回到别集,从最基本的文献爬梳做起。“名字说一类的作品,近代以后趋于衰歇。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救亡图存的紧迫情势,不允许人们斤斤于一个名字含义上的推求;西方文学思想的传播,也把传统文学中的这类小摆设冲到了历史博物馆的角落,很少有人问津。”“很少有人问津”的遗产未必没有价值。前述元代字说在理学背景下,以“字”论“文”,表达文学观念,践行文学批评。而历代字说聚焦于字、词,常常征引经史子集中的句、段、篇,还为我们了解古代文人的阅读史、文学作品的接受史,以及文学理论批评的观念史,提供了原始且直观的证据。假以时日,经过文献整理,辅以数字人文,相信字说与家训、日记、方志、族谱等承载了“一般思想史”的旧文献,能够以其民间和大众的视角,助力于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的新书写。
文章原载:《人文杂志》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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