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汪曾祺的语言是革命性的——在《汪曾祺别集》发布会上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42 次 更新时间:2025-03-09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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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  

汪老的作品我看的不是很多,因为我不是汪迷。但是,断断续续地、零零散散地也看了不少。刚才看了汪老的视频,第一句话就让人很触动,他出生于1920年,比五四运动“小”一岁,比共产党“大”一岁。出生在1920年的文化人的文化态度非常值得琢磨。我刚才就在想,张爱玲也出生于1920年,魏巍出生于1920年。还有一个人,非常重要,就是王元化先生,也是出生于1920年。这些人的作品,都可以看到比较鲜明的态度。作为五四运动的“弟弟”,和作为共产党的“哥哥”,他们的人生道路、文化选择和他们的作品之间有着复杂和微妙的关系,很耐人寻味。

刚才敬泽主席和汪朗先生都提到了,我们后来在各种场合所看得到的汪老的文章,尤其是近年被当成鸡汤文在媒体上发布的那些作品,与真实的汪老,是有着很大差异的。汪老有着不同的面向,可能是个很复杂的人。在看汪老作品的同时,我也断断续续看到过关于汪老的一些评论文章,有些文章很重要,很有意思,比如说李陀先生就写过一篇文章,谈的是“毛文体”和汪老语言之间的关系,见解不凡。其中有一个观点,我觉得可能值得商榷。李陀先生说“文革”语言是毛文体的巅峰。“文革”语言其实并不是毛文体的巅峰,某种意义上恰恰是“毛文体”的反面。毛泽东的反对党八股,还有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提出的语言学观点,都与“文革”语言是相反的。汪老的语言,我说的是他重新写作之后的语言,你只要看一眼,你只要熟悉新文学史,你就会发现,他的语言是别具一格的。比如,他的语言最大的特征就是口语化,有自己的语气。这是从鲁迅等人开创的现代书面语中解脱出来的语言,也是从后来的毛文体中解脱出来的语言。当代写作,那种带有知识分子情怀的作家,所用的语言,大都可以放在鲁迅这样一个谱系里去看。而汪老的语言,从谱系上说,似乎属于周作人这样的一个谱系。当然,他跟周作人也不一样。周作人总体上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形象,汪老似乎更接近于士大夫,有着类似于桃花源中人的感受。周作人喝的茶来自苦茶庵,苦啊,汪曾祺喝的是春来茶馆的茶,妙啊。春来冬去,一会儿桃红柳绿,一会儿万木萧瑟。据说汪老晚年最后一句话是,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虽然汪老也有《陈小手》这样的作品,但总体而言,我们的直观印象是,汪老的作品重点似乎不在反思。但我们同时又得承认,他的写作仍然有着革命意义,这说的还是他的语言。放在新文学和新时代文学的传统中,他用口语写作,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意味着他在给汉语“松绑”。他要回到诚实的个人,回到真切的语气,回到世俗的烟火,回到一个老百姓的位置。

汪曾祺,在口语中找到了自己的家。你在家里,当然要说人话。所以,简单地说,汪曾祺的小说就是在家里说“人话”。在小说中说“人话”,这个意义够大的。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启蒙,这也是一种反思啊。如何看待汪曾祺小说的说人话,放在新文学史上是个比较关键的问题。我想向在场的汪迷们请教一下,他后来的这种语言,是高邮方言吗?好像不是吧?虽然你觉得,用这种语言写高邮的风土人情,特别契合,词与物高度一致,但我觉得,这不是高邮的方言,甚至与高邮方言的关系不大,至少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我们也可以直观地看到,他的语言有着老北京话的特点。汪曾祺刚才在视频里说的话,我们都可以听出来,他的书面语也特别纯正,完全是知识分子的语言。如果再联想到,他早年在西南联大写的那些翻译体的小说,你可以发现,汪曾祺是可以熟练掌握几种语言的人。他晚年小说使用的这种语言,是他的一种有意地选择。说得直接点吧,他后来的语言,其实也是一种再造的语言,是他经过自觉地选择,然后苦苦追求、经过严格地自我训练,最后再造出来的一种语言,然后达到一种“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的境界。所以,他与新文学传统的关系,可能比较复杂。他的别开生面,是建立在对新文学传统的某种反思基础上的。从这个意义上看,通常被人看成士大夫的汪曾祺,虽然确实有士大夫的一面,但现代知识分子的那一面,我们是不敢轻易忽略的。

谈汪曾祺,人们现在习惯于追溯到晚明的小品作家,比如归有光。从归有光到汪曾祺,当中隔了多少代了?隔代传承,当然与心性有关,与地域文化传统有关,但那也是一种自觉选择的结果。顺便说一下,他跟归有光面对世界的态度,其实是很不一样的。归有光,一辈子都想当官啊。你看看最能透露归有光志趣的《项脊轩志》,他写祖母,写母亲,写妻子,写家人怎么在这个老房子里生活,写得平白如话,又悲欣交集。这都可以理解,可是接下来,归有光还是要写到,天下英雄刘备、曹操、诸葛亮,人家都是走出了这种偏僻的小地方,然后成就一世英名的,可是我呢?我活得不如意啊,壮志未酬啊。面对权力,归有光是臣服的,是卑微的,是标准的士大夫式的,但你在汪曾祺后来的小说中,哪里会看到这种牢骚?会读到这种幽怨啊?汪曾祺要坦然得多,澹泊得多,要超越得多。我刚才随手翻到他关于《沙家浜》的创作谈,他谈到毛泽东看到《芦荡火种》之后,通过江青传达了几句话,提醒原稿需要修改。汪曾祺接下来写到,毛主席的意见都是有道理的,态度很好。毛主席态度很好,汪曾祺这样写,态度也很好啊。那么,他是如何保持住这种自尊呢?这份底气是谁给他的?因为他是1920年出生的啊。现当代历史上知识分子的种种尴尬,他什么没见过。但是从文体上看,汪曾祺确实是有对归有光等人的继承。当然,我们还可以一直往前延伸,从更远的地方找到他的谱系。我记得前段时期在北京开会时,曹文轩老师提到汪曾祺小说与文章的关系,提到汪曾祺小说中的美,主要是那种风俗美、人情美。汪曾祺为什么要写美,怎么写美?西方现代派以后,写恶成了文学的主潮。写恶当然极有意义,至今仍然极有意义,因为它提供了反面的经验,提供了反省的基础。但是,从另外一面看,滥觞肇迹,容或可观,累屋重架,无乃太甚。这个时候,汪曾祺对风俗美的描写,相当于累屋重架之外,另建了一个小庙。敬泽刚才说到,汪曾祺有力地参与了新时期文学的建构,其实也可以从这方面去理解。这里也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看待汪曾祺热衷于写风俗。什么是风俗?风俗就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抒情诗,这是高尔基的说法。那么,汪曾祺如此执著地写风俗,在我看来,他其实就是用要小说的形式写抒情诗。

前面说了,我本人不是汪迷,也没有专门去找汪曾祺的小说看。我是遇到了就看。几年前,有一次我带孩子去找数学老师补课,在数学老师的茶几上看到《晚饭花集》。我就歪在沙发上,把那本书从头读了一遍。孩子下课了,我都不知道。最近几年,我在很多场合,听到人们谈到汪曾祺。有一个汪迷,就是今天在场的苏北先生,曾拿着我的《石榴树上结樱桃》,专门跑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书中有个细节,汪曾祺也写过的,但不是这样写的。他还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认真比划了两种写法的不同。他说他是来请教的,我听着却是要我找差距的。新时期以来的作家,很少有像汪曾祺这样的,死后还在生长的。他在汪迷中生长,而汪迷又不断地增加。这么说来,汪曾祺是一个生长性的作家。实际上,随着社会公共空间里的戾气越来越重,汪曾祺的生活态度,他的小说和散文中所表现出来的文化态度,使得他的意义日渐突显,不断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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