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1日下午,我去浙江省中医院探望病中的束景南先生。到了病房,见束先生闭目仰卧,看去面色略显苍白。陪护在旁的师母说:“老束,董老师来看你了!”于是束先生睁开眼睛,稍显振奋,试图坐起身来,我立即表示不必坐起,躺着更好,因为他当时还打着点滴。我坐在他的病床边,了解些病况,说些宽慰的话,感谢他多年来对我的各种帮助,并希望他能够早日康复,继续他的学术事业。言谈间,他有一阵子突然眸子放光,声音有力,竟不像病入膏肓的模样,谓病中方见得生死竟是平常之事,虽然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人总有一死,毕竟看淡,他对生死之事已经不再纠结,但对计划中没有完成的研究却还有挥之不去的牵挂……
我与束先生的交谈大约15分钟,见他略显疲累之态,便起身告辞,师母送我至电梯口。出了医院,因刚好是五一节,街面上人山人海,一片欢腾,与我刚才在病房中所经历的情景,恍若两个世界。我独行于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湖边街道上,束先生说话时的神态竟也留存于脑海,其音声犹萦绕于耳边。
5月22日周三上午,我为研究生讲“中国哲学范畴”,讲课间不知缘何,竟突然提到束景南先生,讲到他关于死亡的见解。我说死亡并不处于生命的对立面,而本来就是生命的一个阶段,更是新生命开端的一种形式。死亡也是生命的原理,是天道永恒正义的体现。若秦始皇一直不死,恐怕不是好事,云云。然而就在当天下午,我就收到了束景南先生去世的消息,突然间不禁怅然若有所失。
我与束景南先生相识,是2002年我从浙江省社科院哲学所调入浙江大学之后,当时在西溪校区,办公室都在同一栋楼,也经常见面。我与束先生在学术领域上接近度较高,我也毕业于中文系,后来从事中国哲学与宗教相关领域的研究。束先生同样毕业于中文系,虽一直在中文相关系所工作,但他的学问是融贯文史哲的,于佛道二教也无不通透,因此不仅在学术上我与他的交往较多,在学生的培养等方面,相互之间的交往更为频繁。在长期的接触中,我不仅认识了束先生的学问,更深知其为人。他身上很有一些旧派知识分子的特点。虽然计算机已经普及到了人手一台的地步,但他一直保持手书写作的习惯;他从不与他人起任何冲突,却也少见与何人有密切往来;他做事极为认真,唯是之求,颇有些独往独来的气象,却又能寄兴于胡琴以自娱其情怀;偶与他谈及世事,他虽口不言他人之是非,却能就事论事,是是非非,态度清晰,神情自若,颇能见出些英豪磊落之气。柔中有刚,黄中通理,大约可以概括束先生的性格。
但最为人所称道,也最令我景仰与钦佩的,自然是束先生的学问。在某种意义上,我与束先生的学术经历有一定的相似性,都从先秦文学入手,此后也都转入宋明理学的研究,因此在学术领域上也有较多交集。象束先生那样,穷一生之功,精研覃思,穷尽朱熹、王阳明两位大儒的学术与思想,详述其生平,细考其事迹,搜集其遗著,抉发其思想,重构其体系,阐释其精微,以宏篇巨构而分别展开二位大儒的生活与思想,在当代学术界是绝无仅有的。从上世纪80年代中叶开始,束先生以常人不可想像的勤勉与毅力,写出了《朱熹佚文辑考》《朱熹年谱长编》(二卷)、《朱子大传——“性”的救赎之路》等当代朱子学研究的代表性著作,旋即又转入阳明学的研究,花苦功夫,下大气力,沉浸于千万卷古籍之中,钩沉辑佚,全面搜辑阳明文献资料,加以详细梳理与考证,去伪存真,去芜存菁,完成了《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二卷)、《王阳明年谱长编》(四卷)、《王阳明:“心”的救赎之路》(三卷)等皇皇巨著,成为当代阳明学研究的丰碑。束先生关于朱子学、阳明学研究的著作,仅就字数而言,即将近一千万字!更何况凡其所述,皆能博征详考,原原本本,事实无不清晰;凡其所论,皆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本末无不谛当。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不虚美,不隐恶”,惟是之求,束先生之所著述,实足以当之而无愧!而其关于朱子学、阳明学的研究成果,皆无不为人奉为瑰宝,饮誉学林,垂为范式,而足为学术楷模,实为相关学术领域具有独特意义与价值的里程碑。
作为一名学者,我想束先生应当是没有遗憾的。他曾在病榻上写下“多余的话”,自称为“一个孤独伟大的文化学者”,应当是他为自己的学术人格所作的概括。窃以为十分准确。他是一个历史世界中的孤独行者,但正是孤独成就了他的崇高。他在文化世界中与古人对话,从中领悟圣贤之大道,而将其转化为精神境界之高标。他在“只说真话”的历史还原中彰显了对于真善美的永恒追求,体现了他的学术理想,完成了他的学术人格,从而绽放出具有独特魅力的精神丰采。
作为一名教师,我想束先生更加是没有遗憾的。他以毕生心血所培养出来的数十名硕士生、博士生、博士后,早已遍布于全国各地的有关高校与学术部门,其中不少不只是在学术界崭露头角,而且已成为学术中坚或单位负责人,束先生毕生的学术事业、理想追求及其丰硕成就,正在转换为一种别样的精神遗产而为他的弟子们所继承。我完全相信,束先生“孤独而伟大”的行者精神,必将成为其弟子们继志而述事的资粮,由此而往,则硕果累累而遍满于学林,束先生之学术事业及其精神之垂于后世,郁勃繁兴,岂不驻足而可待也乎!
呜呼!斯人已逝,而风范长存;阴阳虽隔,而日月常新;事虽流转,而精神永恒;继志述事,尚有来人。束景南先生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