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中国花梨家具图考》的重译与价值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284 次 更新时间:2023-10-22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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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  

明式家具是中国传统家具的典范,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凝聚着中国人独特的生活态度、审美感受和文化情怀。长期以来人们对它缺少研究,甚至关注也不是很多,只是到了一九四四年,古斯塔夫·艾克(Gustav Ecke)出版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才引起学界和收藏界的较多注意。一九七一年收藏家安思远先生出版了《中国家具》,这本书也是以明式黄花梨家具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再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王世襄先生接连出版的《明式家具珍賞》及《明式家具研究》。从此,以明式家具为核心的中国家具研究进入一个辉煌时期,及至而今,已然成为中国艺术研究的又一热门领域。

艾克这本《中国花梨家具图考》具有筚路蓝缕之功,是明式家具研究当之无愧的经典。与喜龙仁(Osvald Sirén)一样,艾克开始来中国也是研究建筑的,曾出版过《泉州的双塔》(哈佛大学,一九三五),后来由砖石结构转而研究木建筑,进而扩展到家具领域。于家具一门,他开始是收藏,后来在极有情怀的中国学者杨耀先生等人的帮助下,将家具一件件拆开,做精确测量,绘制成图纸,琢磨其卯榫结构,端详线条内蕴,再还原到具体的生活场景。艾克沉迷其中几十年,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一九四四年,《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以英文形式在北京出版,以珂罗版印刷,数量很少。王世襄的明代家具研究深受此书影响。这本书中文翻译出版凝聚了几代学人的心血。杨耀一九六三年就请薛吟女士翻译此书,后来的动乱年月中,他身在牛棚,仍精心保存译稿和艾克书中所涉明式家具的测绘图纸——被陈增弼先生称为“在中国家具研究史上第一次以科学的视图原理绘制的第一批图”。陈增弼是明式家具领域的顶级专家,他是艾克此书译稿出版的组织者和推动者。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在北京举行“首届明式家具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并纪念明式家具学科奠基者艾克教授逝世二十周年,这成为中国家具研究史上令人难忘的盛事。

好书要更好地利用,更精准地把握。艾克此书的专业性强,牵涉大量的材料和家具专业术语,由于当时的条件和种种限制,译本出现一些明显值得商榷的问题。此书文字精简,内容深邃,有突出的凝聚性特征,普通读者要分享其中的内容殊为不易。职此之故,周默先生很早就和我谈起他想重译此书,并增加相关术语通释和导读内容等,让这本书真正变成爱好家具者的案头书。我知道他是胜任此一工作的最合适人选。这不仅因为他的英文好,他更是当代中国家具研究的实力派研究学者。他的《木鉴》《木典》《紫檀》《黄花梨》等书早已享誉海内外,拥有广泛读者。近十几年他又转入家具文献、家具史的研究,完成了《雍正家具十三年》( 一百二十万字)、《乾隆家具六十年》( 近八百万字) 的整理写作。

现在读者读到的此书,既是重译,又可说是一部导读性作品。为了理解艾克书中的分析和涉及的家具实例,后附有周默重新整理的《家具名称及件号目录》以及他所撰写的《英汉中国古代家具专业名词列表》等,还有内涵丰富的《中国古代家具部分专业名词简释》,这些内容是他在长期的研究和实地考察中形成的,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他还撰写了《关于艾克及其〈中国花梨家具图考〉研究的几个问题》的长篇导读文字, 概括出艾克此书的学术贡献,是真正的行家之论,对把握艾克这部伟大作品很有帮助。

我觉得周默的重译和导读,是推动中国家具研究向专业化方向发展的重要成果。就像青铜器等学科的研究一样,发掘、释读、归纳分类乃至术语的确立,凝聚成一些基本的学术共识,这是一种冷门学科专业化的必经路径。家具研究更是如此,木制的易损、匠作的随意、地域的分散以及趣味差异等,使得家具研究愈发具有难度,愈发需要专业性的理论支撑。材料的辨析、真伪的鉴定、时代风格的确立、类型的划分、家具组成因素的分析等,就像庖丁解牛,需要细密而富有力量感的学术引领。艾克就是如此,他将一件件家具解体,看它的结构,看它的力学原理,斟酌器型的由来和历史沿革,朴实的话语中,藏着真知灼见。杨耀也是如此,他几乎是以生命来保护着他所系念的家具图片、测量尺寸的文献。周默有着同样的情怀,做着与前辈同样的工作—一代一代人的努力,眼看着中国家具研究渐渐向着科学化方向推进,关心这门学科的人真是倍觉欣然。

除了科学化之外,周默知道家具的专业化研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向度,就是家具的艺术和审美研究。科学与艺术,是专业化的两翼。一件明代黄花梨的上品家具不光是一个实用性器具,更是一件艺术品。艺术的眼光、美学的审视,是不可缺少的。周默之所以重视艾克的研究,正是因为他发现在家具器型研究之外,艾克在艺术和审美方面有卓越的见解。

鲁迅先生与艾克(当时他的汉语名叫艾锷风)是朋友,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艾克“是研究美学的”(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致陶元庆信)。艾克确是一位美学家,具有一双艺术的慧眼。在那混乱年月中,在罕有人重视家具艺术价值时,他能发现家具独特的美感。他看出了数百年前的苏州工匠对木性的重视、对线条把握的不凡眼光、对立体比例的斟酌、对简洁风格的追求、对色彩的沉迷,他看出了实用性和审美性相兼容是明代江南木作取得辉煌成就的基础。

人们都知道明式家具的质朴,艾克却在质朴外看出了灵动。他说:“展现了中国设计师的含蓄,将个人审美和传统观念融合,既避免了过于简朴带来的单调乏味,也防止了滑入巴洛克式雕琢华丽、繁琐的险境。”这真是内行之语。他抚弄一件自己收藏的明代黄花梨三足香几,发出了由衷的感叹:“通过圆面浑成一体,已简化至只剩结构所必需的最少成分。细长的腿足拉长成S 形曲线,并在最下端形成粗壮有力的马蹄足与托泥用榫头连接。连续不断的弯腿曲线和S 形曲线,加上壸门牙子,使其造型充满节奏与力量之美。这件灵巧自由、雅致纯净且形似荷花的作品在中国可谓尽善尽美,就连代表西方完美极致的庞贝铜座也不能与之媲美。”这样的论述与那种只见木作不见艺术,或者不懂家具的夸夸其谈鉴赏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他为明代黄花梨家具的线条美而着迷,认为其中隐含了一种“曲线规则”,并发现中国家具自六朝以来曲线演化的规律—瓷器怕方, 木器怕圆。与直线相比,木作中的曲线难做,却是给一件家具带来特别内蕴的关键。他以独到的眼光注意到一种名为“壸门”的曲线造型形式,认为这是明式家具曲线美的卓越体现。在明式家具中,壸门式轮廓、壸门式券口牙子和壸门牙条、壸门式挡板等多用优美的弧线在端方稳重中拉出美丽如彩虹的样态。壸门为冷峻的器物融进柔性的力量,将灵动带进了直线统治的世界里。在我看来,壸门于中国家具的美学价值还可深入研究。壸门的线条就如绘画中的卷云皴,在静止中带来飘动。案台、椅子等器物中的壸门式券口牙子,如同园林中的便面,框出一个活泼的世界。壸门还增加了明式家具的深邃感,如我们看一件条案,两端有壸门状券口式挡板,自其一端低目平视,如同打开一扇扇门窗,风云排闼而来。

这曲线的丝滑感,还带来了性灵的缱绻。放在幽静的空间里,安宁而肃穆,纯净而邃深。它不仅是给人看的,供人用的,还让人有肌肤与之摩挲的冲动。在艾克的这本书中,我读出了一种特别的“恋木情结”—他对木性的重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木作连接着滋育它的大地,连接着浮荡其中的气场,连接着一个活泼的生命世界。艾克对花梨家具青眼有加,可能就与此有关。他注意到宋赵汝适《诸蕃志》中“树老仆湮没于土而腐,以熟脱者为上”的话,他说:“这段文字,使我们相信将木材置于泥土,通过天然潮化使材质成熟,色泽纯一。这也许是多数古旧花梨家具为什么具有令人愉悦的香味和浓郁的深色之缘由。”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在谈古钟鼎彝器鉴赏时,也谈到类似的感受:“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以之养花,花色鲜明如枝头,开速而谢迟。或谢,则就瓶结实。若水秀,传世古则否。陶器入土千年亦然。”这一说法流传很广,成了后代养花、做盆景之人奉行的基本原则。不得土气的器皿,种树不活,花亦不香。得土氣越多,花更妍,色更香,花期更长,果实也更丰硕。这是物性,物性中也昭示出人性。花要开在自然的土壤中,人要活在大化流衍的气息里。

赵希鹄等重视的是“土气”,艾克看重的是“木性”。这都本于中国家具所追求的自然古雅的美感理想。《周礼·考工记》说:“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四方面因素融合到理想状态,就能做出一件好东西来。很多黄花梨家具精品,可谓得天人之宠爱,膺有此四者。沧桑,给它一种澄静;风尘,赐予它一席安宁;半透明包浆的光泽,诠释着中国人“光而不耀”“明道若昧”的生命智慧。艾克谈到黄花梨家具的“黄”时说:“花梨家具所用之木材总被冠以‘黄字,无论色之深浅,均是描述所有花梨真品颜色之通用词。金光由里及表的色调,如同金箔反射,奇妙、明丽的光辉布满温润如玉的表面。”这幽夜之逸光,真是令人沉醉的光芒。

中国人有喜欢黯淡、不好张皇的趣味,如苔痕历历,曲径通幽,窗内窥明,微花弄影,过分的敞快、光亮,会产生炫惑的感觉,为人所不取。这在明式家具中有出神入化的体现。日本学者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说:“中国有‘手泽一语,日本有‘习臭一语,长年累月,人手触摸,将一处磨亮了,体脂沁人,出现光泽。换句话说,就是手垢无疑……我们所喜好的‘雅致里含有几分不洁以及有碍健康的因子,这是无可否认的。西方人将污垢连根拔除,相反,东方人对此却加以保存,并原样美化之。说一句不服输的话,我们喜好那些带有人的污垢、油烟、风沙雨尘的东西,甚至挖空心思爱其色彩和光泽。而且一旦居于这样的建筑和其物质中,便会奇妙地感到心平气和,精神安然。”这明道若昧的黯淡,是人的安心之所。艾克也是这样看明式家具的:“其装饰含蓄,不矫揉造作,更彰显中国家具形式之活力与适用的本质。真性纯洁、刚柔相济、光洁无瑕,即是中国家具主要的审美趣向。”这是明式家具的不易之论。

艾克多次谈到明式家具的“高贵典雅”和“尊严”。他说:“休闲之处的家具安排比较自由随意,但其设计与装饰仍十分严谨,饱满流畅的线条及恰到好处的比例,这便是典型的中国工匠之第二天性。即使在深深的内室, 木材、结构、尊严永远是第一位的,而舒适则只能居其次。”艾克看出了明式家具中对自然的归复,而不是剥夺;看到的是一种平等的觉慧,而不是霸凌式的宣示。高贵和尊严,来自对生命平等的理解,对众生的爱恋,对材质的惜护,对自我融入其中的悦适。高贵,不是身份,而是来自对世界的体贴。高贵,更来自对家的呵护,对生生秩序的维护,一种绵延,一种融入,一种与有荣焉的圆满。看明式家具,如同读着一本中国文明的大书,诉说着人对生命的无声眷恋,心中起一种亲切,生命中生一份光华。无论是你的,或者不是你的,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它都是与你相关的,它说的是你心中的故事。

周默在该书的导读中说:“艾克的研究方法毋庸置疑是一个正确的、可行的途径,但依然只是一个引子,一个侧面。如果我们能将考古方法更多地引入家具研究中,以历代出土文物为依据,结合文献及岩画、壁画及同时代的绘画进行综合研究,也许能够勾勒出中国古代家具发展史清晰的脉络与图像。”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对他未来的研究充满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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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2023年9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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