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媛媛:重复及其反面——读臧棣四十年诗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290 次 更新时间:2023-09-14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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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媛媛  

古希腊神话中,触怒众神的西西弗(Sisyphus)被诸神要求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每当巨石接近峰顶,石头便会因其自身重量又滚落山下,致使这位荒诞的英雄前功尽弃。显然,诸神对他的惩罚不在于苦役本身,而是让他永无休止地不断重复,以此消耗其生命的激情。然而,诸神的意图未必真能得逞。对于西西弗来说,重复是他的宿命,也是他重新确认时间,重新证明存在的方式。法国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已经言明,重复的另一个名字即是存在。([法]雅克·德里达:《声音与现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57页)或者说,重复本身便是对时间的反叛,是对一切看似徒劳无望的命运的戏谑。正如土耳其小说家帕慕克(Ferit Orhan Pamuk)所说:“世间的一切都在不断地重复着,因此如果没有老死一说,人们就无法察觉到还有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沈志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4页)

在臧棣持续写诗、不曾中断的四十年中,西西弗始终是他自我的镜像与梦魇。在他看来,“西西弗的固执/仿佛也很通人性,甚至因笨拙而真实”(《仙华山入门》)。作为苦难的象征,重复坠落的巨石,入侵并联通了诗人的全部感官。当他透过雨幕聆听世界的色彩,便发现“首先开始掉色的,/是蔚蓝沉得像西西弗/刚刚推过的石头”(《绿雨丛书》);当他试图解释内心的蠢蠢欲动和肉身的敏感迟疑,便明白“它最好意味着从陡坡上/滚落的石头仍会被西西弗斯稳稳接住”(《刺痒》)。批评家敬文东认为,新诗是一种快乐的“西西弗文体”,如同西西弗循环往复推动巨石向山顶冲刺一般,它“一次次绝处逢生,一次次再度陷入绝境,又一次次以其本来该有的模样和姿态重新归来”(敬文东:《新诗:一种快乐的西西弗文体(下)》,《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年第6期),接连重复,却乐此不疲。臧棣是少数能够理解作为西西弗的新诗何以获得快乐的诗人之一。他最新付梓的大著——蓝星诗库出品的《臧棣的诗》与凤凰诗库出品的《最美的梨花即将被写出》——两本同样厚重却毫不重复的四十年诗选,无疑给新诗版西西弗所推动的巨石,增添了不少重量,也难怪他要在诗中发出号召——“去帮帮西西弗斯吧”(《日出协会》)。

重复,首先是一种修辞技艺。在臧棣的诗歌中,重复修辞可以具体分为以下四种层次,即声音重复、词语重复、句式重复以及句段重复。声音的重复将汉语的谐音双关发挥到极致。臧棣诗中,不乏由同音词或谐音词展开的联想。譬如《漂流瓶》中的“机遇”与“寄语”,二者同时被密封于宇宙之间;《耧斗菜简史》中的“出窍”与“出鞘”,共同引向另一半值得梳理的崭新关系;《杜鹃时间简史》中的“空缺”和“孔雀”,则以相通的诗意呼应了偶然的巧合。这些谐音词如彼此的回声一般,在诗中重复萦绕。虽难免有文字游戏之嫌,但却能稳定地镶嵌于诗行之中,为其增添趣味。诗人深谙汉语的混搭法则,精选出因声音亲缘而彼此吸引的词语,从其意义的差异入手,重新打磨成句;而后凭借汉语自身的凹凸,让词语如榫卯般严丝合缝地紧扣在一起,搭建出一个稳定且坚固的语义场。

词语的重复则掌控着诗歌的走势,堪称诗眼的关键词语追随节奏的舞步,在文本空间内部,踏出诗意的环形结构。比如臧棣写于1990年代的诗作《今天很例外》,全诗从“今天”开始,以“例外”作结。“今天”限定了时间的范围,“例外”表明了事物的状态,两个词语交错重复,不仅将意象、想象与抒情都恰到好处地容纳其中,更顺应诗歌的内在秩序,生成疏密有致的诗歌节奏。又如2022年创作的短诗《青岛的海简史》。诗中,臧棣重复七次使用“蔚蓝”一词,描摹着“蔚蓝的气息”“蔚蓝的注视”“蔚蓝的反光”“愉悦多么蔚蓝”……并且毫不避讳地“在如此频繁的非人的颤音中/第五次使用蔚蓝一词”,更为他对这一形容词的偏爱作出解释——“重复多么蔚蓝”。通常在诗歌写作中,诗人往往想尽可能地避免用词重复,以免造成“词穷”之感;或者尽量选择新颖独特的词语,以免陷入陈词滥调。臧棣却反其道而行之,用最常见却最贴切的形容词,搭配不同场景,唤醒不同感官,串连不同想象,以高强度的重复将“蔚蓝”写满、写透。至此,青岛的海被重复的蔚蓝彻底笼罩,一切风景、一切体验,都浸润在蔚蓝的诗意之中。

句式的重复即为排比。排比是指在一首诗中以结构性的方式重复自身;其中不变的是表达逻辑与语义结构,变化的则是逐步推进、不断提高浓度的情绪与思想。作为抒情诗必不可少的基本修辞方式,这种句式重复不仅让文本更加有序化,更带来了极具煽动性的艺术感染力。比如《一半是哀歌》中重复了四次“如果挖透了……,你将……”的句式,前者从地壳、命运挖到了死亡与虚无,后者则逐步接近诗人的姿态与诗歌的真相。至于句段的重复,则可以看作声音重复、词语重复与句式重复的集合。这种重复既构成了回环往复的音响效果,又在诗行的推进中丰盈了被重申的 诗句。依萨义德(Edward Wadie Said)之见:“重复注定要从经验的直接(immediate)重新集结,越来越向居间调停(mediated)的重新塑造和重新安排靠拢,在这中间,一个版本和它的重复之间的悬殊就会增加”([美]爱德华·W.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李自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224页),重复的诗句由于时空距离的相隔,造就彼此含义的迥别。比如《格言夜校》一诗在不同位置重复了“一生中总会有欢乐”,第一次出现在首行,引领全诗,带着隐秘的面具,“时而像旋涡”“时而像渗透”;第二次则是在第二小节的末尾,同时连结着第三小节,带来思绪转折,“构成黑暗中绝对的反面”。重复造就语义的鲜明比对,诗之思亦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加深。

重复,亦是臧棣独特的个人风格,是其构建诗歌体系的一种方式。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认为,风格不是缓慢发展、彼此渐次取代的,而是以迅疾之速更新迭代的,这是因为,“如果人们没有感知一个作品如何重复自己,那么,这个作品实际上几乎是不可感知的,因而同时也是不可理解的。”([美] 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37-38页)臧棣的重复风格囊括三种情况:即题名重复,后缀重复以及题材重复。题目的重复是指诗人的同题诗创作。臧棣曾书写过百首名为《未名湖》的诗,并将这些诗收录于同名诗集之中。在新近出版的四十年诗选《最美的梨花即将被写出》中,诗人精选了其中的35首。《未名湖》系列是臧棣密集型写作的典型例证,虽然诗人每次书写都重复性地专注于同一对象(即“未名湖”),但却注入了不同的经验,是对每一个带有偶然性的、转瞬即逝的诗意的捕捉。因此,题目虽重复,但每一首《未名湖》都是独立的,既无连贯性,也未被某种统一观点所禁锢。这些诗作恰如从未名湖中舀出的一瓢瓢水,有的“变成了雨滴”,有的下沉到湖底,有的“飞泻成一条瀑布”,有的被倾倒于太平洋里,更多的水则在灵感降临的时刻,被诗人泼洒向宇宙的风景线。

依照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的经验之谈,一个作家到了中年只有三种选择:“完全停止写作,或者由于精湛技巧的增长而重复自身,或者通过思考修正自身使之适应于中年并从中找到一种完全不同的写作方法。”([美]T.S.艾略特:《论叶芝》,柏桦译,《二十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王家新、沈睿编,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40页)臧棣和艾略特一样,将走向中年的转折点定格在25岁。在他看来,“在一个诗人的私人写作历程中,25岁绝非一个简单的年龄刻度,或档案中的一个数字记号,而是一个几乎带有符咒效力的精神转折点。”(臧棣:《风吹草动》,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年,第1页)在青春写作即将失效的拐点,很多诗人从抒情短诗转向宏大长诗,以期通过这种艰苦劳动获得真正的历史意识。臧棣没有转向长诗或现代史诗的写作,但却有意识地构建了自己的诗歌体系。他以“日记”“入门”“丛书”“协会”“简史”等后缀,将自己的诗歌创作划分为不同系列。在一次采访中,臧棣坦言在现代快节奏的生活中想要用很系统化的方式来写长诗,时间上并不允许,读者也没有精力去阅读,因而,他想用系列诗来取代长诗的写作。除了已成体系的、颇具辨识性的题目“后缀”,修辞技艺的高超精妙、表达语调的沉稳迷人、逻辑结构的繁复多元以及诗歌介入现实经验的迅捷反应,都是臧棣诗歌极易辨认的特征。

所谓题材重复,是指诗人受触动于某些事物或事件,围绕同一题材写多首诗。法国哲学家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已经言明:“重复是一个时间问题。”“时间”是诗人臧棣屡屡反复书写、不断重新命名的轴心意象。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认为知识与信息之间最大的差异在于二者的时间结构不同,知识横跨历史与未来,信息则停留于空洞易逝的当下。对现实语境与当下经验都极为敏感的诗人臧棣,总是能在极短时间内迅捷地将突发事件或新闻转化为诗。比如《命运女神简史》《时间的背叛简史》《受伤的雪简史》等六首诗都生发于同一意象,关乎同一个悲剧——“言语和行为交织在一起,通过重复的力量在时间的前进中延伸扩展。”([美]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安提戈涅的诉求:生与死的亲缘关系》,王楠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21-122页)凭借善于捕捉信息的慧眼与纯熟的诗歌技艺,臧棣的诗歌往往可以通过重新为时间赋形的方式将信息雕琢成某种知识。时间被反复确认,存在便会被反复确证。

丹麦诗人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认为,“真正的重复是向前的回忆。重复,如果可能,则使人快乐,而回忆则使人不快”([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重复》,王柏华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页)。纵览臧棣四十年创作,不难发现,其实他对无意义的重复充满警惕。他从重复中获得的快乐并非是固守舒适区的自我克隆,而是一种创造力的增殖,一种高强度的修辞折叠与智力训练。在“向前的回忆”中,臧棣开启了与西西弗同行的循环之旅,他的旅途即是不断重复并反重复,不断滚落山崖又重新开始,直至在重复中到达它从属于永恒的反面。毕竟,在他看来,“美,并不害怕重复命运的重复”。(《牡丹学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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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9月06日 11 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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