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峰: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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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峰  

孔子与赫拉克利特,东西方两位哲人的年龄非常相近。孔子出生于公元前五五一年,赫拉克利特约生于前五四四年,孔子只比赫拉克利特大六七岁。他们的生活有很多不同,又有很多相同。最大的不同是出身,赫拉克利特本是王族,但据说他将王位让给了兄弟,自己去了神庙隐居。孔子的祖先是宋人。宋人是殷商亡国后的遗民。他的父亲是鲁国的小贵族,与孔子的母亲野合生了孔子。家境不好,孔子从小到大“多能鄙事”,他热心学习,“三人行,必有吾师”,师郯子、苌子、师襄、老聃,最终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大知识分子。相同的是他们都热爱思考。赫拉克利特是爱菲斯学派的创始人,而孔子尽管是布衣,但他的知识“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是中国至圣的圣人。

两千五百多年前,在欧亚大陆的东西两端,孔子和赫拉克利特面对一条河,都说了一句非常有影响的话。

河边的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河边的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

对于赫拉克利特,河流是不动的河床构成的空间,流动的河水代表着一个个流动的时间点。当人涉足水中,每一刻流过河床的河水,都是互不重复的时间点。如此面对河流的赫拉克利特,思考的核心是变动。在他那里,万物永远是变动的,是永远按照一定尺度和规律变动的世界,万物按照一定的逻辑生成和互相转化,变动是世界的根本,“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永远不断地更新”。他认为万物的本原是火,是“永恒的活火”。赫拉克利特说:“这个世界,对于一切存在物都是一样的,它不是任何神所创造的,也不是任何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火比其他元素更活跃,更富于变化。火是万物的本原,火不仅纯净,而且永远在变动中,并且可以让其他物质转变到运动的状态中来。他认为,世界万物起源于火,又复归于火,火与万物之间存在着转化生成的关系—“一切转为火,火又转为一切,有如黄金换成货物,货物又换成黄金。”

而孔子所面对的,是一条中国的河。这条河上面是中国的天,周边是中国的世界。这片中国的天,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 百物生焉”的天。循环往复的春夏秋冬,在这个时代已经被赋予非常丰富的文化含义。这是中国的世界,有一个宇宙的中心在天上,叫北斗,“为政以德,若群星之拱北斗也”,这个天空下有一个和其中心对应的大地的中心,叫成周。由天心与地中构成的中国时空里,是中国的礼乐世界,那是孔子一生醉心其间并力图恢复的世界。立身这样一个世界中,是一生致力于“克己复礼”的孔子。

我们不知道面对河流的孔子具体的年龄,是到了而立、不惑,还是知天命以至耳顺或随心所欲?我们知道的是立身河边,面对时间不舍昼夜、永无休止的流逝,他感慨的是消逝不已、一去不返的人生时光。言语短短,直接而感性,在人类文明的这一极,他创造了中国人思考人与时间这一主题影响深远的祖型。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文化表现的基本祖型。这种祖型拥有核心传播力量,注定在未来的历史中反复出现。当其反复出现时,会展开得摇曳多姿、色彩斑斓,而内部却又栉比鳞次,秩序自在,万变不离其根本。思考这种文化祖型时,我常想到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序言里谈到的那颗橡树的种子。按照黑格尔的看法,一颗橡树种子包蕴了这棵橡树展开的所有命题。“绝对理念”被局限在橡实硬壳中,但却拥有如何长成一棵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的橡树全部的程序编码。一棵橡树的生长,就是这套程序从硬壳脱出,在现实的世界里展开、物化,最后回归的过程。换成农民的话,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个民族时间文化表现的祖型,就是這个民族文化所孕育的文化种子。

站在河边的孔子,感慨如奔流不息的河流一样滚滚而去的时间,这意象构成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祖型,这就是人与河,是水边的中国。从古以来多少读过《论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记住这句话,头脑中都会浮现一个画面:瘦高的夫子站在河边,面对河水感慨岁月流逝。人与河构成“水边的中国”,这直接、感性、充满张力的意象,仿佛是一块千万度高温下碳元素突然聚变而成的单质晶体,金刚石一样的简单结构中折射出纯粹的美,让我们从任何角度观赏,都看得到一份彻底的通透和灿烂。

我们身边有两种时间,一种是直线型的,是我们生命的过程;一种是循环型的,是大自然春夏秋冬的循环变换。生命从小到大,从婴儿到老人,是个一去不返、不能回头的过程。哪怕是秦始皇、汉武帝和众多帝王费尽力量寻找长生不死药、沉醉于铸鼎炼丹,但天界一何虚渺,神仙终不可期。人最终还是要直面有限生命的悲哀:在循环不尽的自然时间面前,人生一去不回头的有限生命是那么短暂、那么不可倚恃—美好永远是一瞬,青春紧连衰老,鲜花后面就是坟墓,所有你拥有的,都注定会失去。一念到此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这就是生而为人便永远挥之不去的万古愁。从孔夫子开始,“人与河”成了中国文学有关永远流逝的时间与有限的生命的思考最感性、最经典、最基础的意象结构。这结构仿佛是一个高级而神秘的装置,平时藏在我们的生活中,但只要遇到有缘人触碰机关,大幕的一角就会为他徐徐拉开,他会幸运地成为主角登场。

让我们回首细数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播下的这颗种子飘然落于中国这块肥沃的土地上,长出过什么样的果实,看看有谁曾登上河边中国这个大舞台,留下水边感慨岁月流逝的黄金篇章。

《古诗十九首》是汉代诗歌最有代表性的一组作品。《长歌行》是《古诗十九首》中流传最广的一篇: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当一去不回头的时间感慨遇到了人与河,当“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二十个字排到了一起,这首诗歌就已经进入了一个经典的序列,被打上不朽的印记,汉人发奋向上之心,也跃然纸上。

公元三五三年的暮春三月,王羲之在为一次兰亭雅集作序。南国山岭间的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潺潺流过,一群江左才俊流觞曲水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陶然乐也。但乐极生悲, 不小心就触动了人与河的装置: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当我们短暂的生命面对这永恒的世界,谁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当《兰亭集序》的笔触伸向人与时间,当王羲之一笔一画写到古今“若合一契”的兴感之由,这篇短序已然有了足供世人流传的分量,更何况有一代书圣书法代表作的加持,在千古名篇中,有一席之地已是必然。

唐是中国文学辉煌灿烂的年代。走到了河边的大诗人很多。篇幅关系,这篇文章只谈三首诗歌。

一首《春江花月夜》。闻一多绝赞这首诗:“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而这首诗“敻绝的宇宙意识”,正是在人与河流之间搭建而成的。“逝者如斯夫”在这首诗里流转为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究竟问题的叩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后人称誉这首诗“孤篇压倒全唐”,良有以也。

二首《将进酒》。李白是何等侃快之人,开篇直陈人与河流的主题:“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个体生命的短暂在李白这里碰撞上奔腾不息的黄河激越出的一份苍凉,横绝千古。这份苍凉来自我们有限的生命直面流逝的时间,是无解的“万古愁”,所以无论后面这位大诗人怎样长呼“人生得意须尽欢”,怎样啸傲“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也无论如何烹羊宰牛一饮三百杯,但只要清醒过来,短暂生命面对无限时间之河的悲哀,这份万古愁依旧无法最后销得。但李白的决心是酒的决心。大唐盛世的男人遇事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得美酒,只要醉得畅快,一醉已足。

三首杜甫《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如果说孔老夫子的目光是追随河流流逝而去,《登高》中老杜却是迎着长江不尽的滔滔江水,在万木萧瑟中凝视自己悲情的命运。这四句诗后来有人评论说有力拔泰山之势。惜乎这位“万里悲秋”“老年多病”的诗人,到底是李白的迷弟,面对人与时间的关系这样究竟的问题,也只能“潦倒新停浊酒杯”,和大哥一样一醉了事。很少有人知道,《登高》本是《九日五首》中的一首。之所以其他四首默默无闻,单独这一篇流传久远,和这首诗触动了人与河的装置,自是不无关系。

宋代文学家中,有幸进入人与河这个序列的,是被贬黄州的苏东坡。东坡是写水的圣手。西湖在他笔下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钱塘江潮在他笔下是“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但只有等到苏东坡贬到了黄州,当滚滚长江水唤起他对三国往事的追怀,他才真的触动了人与河流的装置。“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何等惊人心魄的诗篇。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更是给水边的中国,添上了新的乐章。曹操是了不起的诗人,更是三国时代的一代英雄,但于今安在?英雄如曹操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渺小普通人,那么这生命的意义该如何理解?苏东坡回答说: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念奴娇》中“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慨叹,在这里变得复杂了。江水滔滔奔流东去,大江恒在;暑往寒来日升月落,山川永存。变与不变、有限与无限、人与自然之间,苏东坡为人找到了精神的落脚点。他不再郁结于当下的痛苦,不再因人生命的短暂而悲伤,而是从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层次上,为灵魂找到寄托和价值。自然在这里的角色,不再是短暂生命的对立面。相反,流动的山水成为蕴含无穷哲理的宝贵财富,四季瑰丽奇美的循环,变得令人回味无穷。苏东坡秉性豪放旷达,乐观率真,当他的感性与思想碰撞到一起,味道堪称老辣深沉。这答案让船上同游者得到灵魂的安顿,“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元代读书人日子不好过。九儒十丐,生活在元代的文人是臭老九,位置只排在乞丐前边。那些最有才情的读书人,很多都把自己的才华埋在了小曲和杂剧剧本里。元代文人中最有名的当然得数关汉卿。关汉卿触碰到人与河流的主题的,是一部《单刀会》:

〔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带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这是有元一代文人眼中的长江水。这也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明人触碰到人与河流主题的,是被胡应麟称为明代“读书种子”的杨慎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临江仙》中作者把自己相对化、客观化得比苏东坡还要彻底。滔滔江水淘尽英雄,而是非成败已空无意义,苏东坡悟到的流动山水蕴含的无穷哲理被相对化成了惯看的秋月春风,而且即便所有古今英雄的事业,也都被相对化,变成了笑谈的内容。和杜甫的《秋兴》一样,这《临江仙》也不是单独一篇,而是《历代史略词话》里《说秦汉》中的一段。《说秦汉》后面的部分还有“转回头,翻覆手,做了三分。前人创业非容易,后代无贤总是空。回首汉陵和楚庙,一般潇洒月明中。落日西飞滚滚,大江东去滔滔。夜来今日又明朝,蓦地青春过了。 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英豪。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但清人唯独选出这首词冠于《三国演义》回目之前为卷首词。吹尽狂沙始见金,这就是历史的淘洗,历史的选择。

遗憾的是,尽管很想在清人著作中找一篇文学作品写进来,居然最后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篇什。所以,最后进得这“水边的中国”序列的,是毛泽东的《水调歌头》: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到了这首大家熟知的诗,已经不需要笔者过多解读。这里只想从人与河流这个祖型出发做个简单梳理。面对李鸿章所说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中国,毛泽东面对河流而思考的“万类霜天竞自由”后面,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中华民族之危亡,青年毛泽东已经在追问“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而他“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激越,如一份遗传基因注入了今天的共和国,这是一种极为宝贵的战天斗地的斗志,浪漫而又坚如钢铁。万古愁情,至此已演变出了全新的旋律。

《论语》,中国文化的源头;川上之叹,中国人永远的惆怅。蓦然回首,过去的两千五百年间,中国古人沿着人与河这一祖型思考人与时间的关系,已然留下了諸多深邃哲思和多彩文字。止笔之际,我心头禁不住萌发悠然之思:河在那里、人在那里,未来走进这个序列的,还会有谁呢?那会是怎样的佳作呢?花甲之年已过的我看得到吗?此刻仰首天际,一轮明月缓缓升起,身旁漫衍开去的,竟然已是人间苍茫的万古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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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 2023年6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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