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梁思成先生在清华大学讲，我们要走出“半个人”的时代。他讲得非常好。不是培养“半个人”，不能培养只懂科学、不懂人文，或者是只懂人文、不懂科学的毕业生，这样的人不能够也不可能成为大家。只有既懂得人文又有人文才能和人文精神，既懂得科技又有科技能力和科学精神，两者交融起来才可能成为真正的大家，才可能成为真正的创业新人。
我要和大家交流的就是这方面的感受：科学教育和人文教育、科学文化和人文文化、科学素质和人文素质的交相融合。
我想从三大部分讲。第一部分：我想从我要求我的博士研究生学习《论语》和《老子》谈起；第二部分：要正确认识科学教育与人文教育、科学素质与人文素质的关系；第三部分：要把学习、思考和实践结合起来，我们才能把人文知识、科学知识，经过内化，升华到人文精神、科学精神，才能让科学和人文交融。
我们要走出“半个人”的时代
现在谈第一部分。我想从我要我的博士研究生学《老子》、学《论语》谈起。这点，新闻媒体做了不少报道。他们问我，我的博士生要戴博士帽，先得过《老子》关，有没有这件事?我说：“有！确有此事!”在我从校长位置退下来之前，我就跟我的研究生打招呼了，我说有一天我会要我的博士生学《老子》，学《论语》。
1998年我对考到我门下学机械工程的博士生说，从今年起，做博士生就要学《老子》。如果你不学，背不出，对不起，你的博士论文我不答辩，不答辩，就拿不到博士学位，当然博士帽子就戴不成。1999年，对新考上的博士生，我又加了条规定，不但要学《老子》，背《老子》，而且要学《论语》，而且要背《论语》二十篇里面第一篇到第七篇；如你不学《老子》，不背《老子》，不学《论语》，不背《论语》这七篇，那对不起，我不接受论文答辩，你就拿不到学位，当然也戴不成博士帽。确有此事。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们学校有位叫涂又光的老先生。他是冯友兰先生的高足。冯友兰先生去世后，所有遗留下的学术著作与资料是他整理的。他经常讲，你们知道不知道，在基督教国家，每一个人都要学一本书。什么书?《圣经》！1982到1983年，我在美国的时候，住在公寓里，有人敲门，有人把圣经送给你，给你讲圣经。涂又光先生又讲，在伊斯兰国家里，每一个人都要学一本书，什么书？《古兰经》！因此，涂又光先生讲，我们作为中国人，作为炎黄子孙，有没有一本书大家都应学呢？有，中国人至少要学《老子》和《论语》这两本书。目前，让中国每个人都读《老子》与《论语》，那不可能，但是让中国的知识分子、高级人才，学习《论语》和《老子》，要求则不过分。
学习《老子》《论语》，第一，可以陶冶感情，树立对国家、对民族的高度责任感；第二，可以改善思维，活跃思维，完善思维；第三，可以增加非智力因素。从思想感情、从思维方法、从非智力因素讲，学习我们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绝对有好处。
下面我讲几个例子。
《道德经》指出了宇宙大爆炸前的情况
第一个例子。1997年冬1998年春，武汉市科协召开了武汉市优秀高中生座谈会，找了二十几个高中生与十几位院士、教授座谈。有一位一举手，向我提了两个问题：“杨院士，我有两个问题。”他说：“第一，你对计算机的发展前途怎么看？第二，你对宇宙大爆炸怎么看?”
天哪！我是学机械工程的，哪研究这些！现在大家都在预测科学技术的发展，有人讲信息发展最快，信息技术最核心的是计算机。计算机发展太快，快的半年左右就更新，慢一点的话，两年左右就更新。因此，有关计算机专家也讲，计算机发展很难预测。我讲，我是学机械的，对计算机的发展速度与情况，当然就无可奉告。这样，我就答完了这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对宇宙大爆炸怎么看？天哪！这是物理学的前沿，我搞工的怎么回答？我说：“这个问题，我没有研究。我想，我先给你提一个问题，你真正要问的问题，是不是另一个问题?”他说：“是!”我说：“你真是好学生，好学生提问题不直接问！”问老师的问题都是绕着问，迂回地问，这个厉害呀。因为我也做过好学生，也是这么问问题的。我讲：“你是不是想问，在宇宙大爆炸之前，世界是什么情况?”他说：“是!”我讲：“我可以答复你，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什么都没有!”他瞪眼望着我。我说：“不要望着我，你读读《老子》第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我说：“这个‘无’，不是讲什么都没有，不是nothing，是一种存在形式。”我说你肯定看过这个资料，在美国的高能加速器里，在什么都没有的真空，竟然出现了反粒子，这不是无中生有吗？还有另一个材料：在1929年，狄拉克这位物理学家、数学家从数学解里面断定出，既有负电子，还有正电子；到1931年，果然就发现了正电子。现在研究发现，正电子跟负电子相碰，产生一个新的粒子，新的粒子的质量是正电子加负电子的6000多倍。请问这些质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无中生有！
1999年2月，我看到《科学时报》登了一份资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表的1998年世界科学报告摘要，世界最权威的报告。上面讲，大爆炸之前世界是什么都没有，连空间和时间都没有，我看得掉眼泪！为什么？二千五百多年前的老子，他所得的结论和二千五百年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科学报告一模一样。当然，前者是哲理，后者是科学，但一模一样！后来，我看到一本书，是美国的一个物理学家写的《物理学之道》，副标题是《物理学的新成就与东方神秘主义》，里面讲物理学的最新成就，同老庄的哲学、佛教里的认识论是惊人的相似。前些时候，我到中科院开会，碰到复旦大学倪光炯教授，送了我一本书，就是他最新写的《高等量子力学》。他说杨教授你看看，我后面一章就是谈这个问题。他讲真空不是什么都没有的，真空是一种存在形式，当真空处于激化状态的时候，就产生了我们所知道的粒子。不知道大家注意没有，前些时候《参考消息》登了美国的一个报告，真空中间，是有能量存在的，有大量的能量存在。一个质子那么大的空间，非常小吧，包括的能量是人们所看到的空间的能量的多少倍。你可以想象吗？不可想象!我不相信有那么大，但确是“有生于无”。
所以，老子得出的结论和现代物理学的结论是那么的一致，不能不令我们想到我们先哲高度的智慧，不能不想到他深思熟虑与直觉思维的伟大成就。这是第一个例子。
中庸之道是计算机技术的基础之一
第二个例子。去年11月份，有天晚上我在广州，从电视上看到这么一个节目，某电视台邀请穿越某大峡谷的几位勇士座谈，谈穿越峡谷的种种危险，谈他们征服困难的信念与勇气，谈得非常好，我非常感动，非常敬佩勇士们。但是快结束的时候，最后一句讲得不大好，说我们需要发扬穿越大峡谷的这种大无畏气概，不要我们中国的中庸之道！哎呀！糟了！什么是中庸之道呀？这位勇士他肯定没搞清楚，他肯定没有念过《中庸》！他以为中庸之道是糯米团子黏黏糊糊，就是调和折中，做“老好人”，就是不思进取，就是畏首畏尾。错了！大错特错！我决不怪这位勇士，这是时代所造成的！这些勇土永远值得我们尊敬！
《光明日报》登过一篇报道，讲中国科学院软件研究所的一位院士，叫唐稚松，研究一套软件。严格地讲是开发了一套语言，围绕这个语言开发了一套XYZ系统的软件，这个软件性能非常好。一向重视XYZ系统哲学背景的日本软件工程协会主席岸田孝一先生，在《朝日新闻》（夕刊）上较中肯地说出了其中的奥秘：“尽管系统所采用的数学理论来源于西方，但构造此系统的基本思想却是孔子的中庸哲学和佛教禅宗的认识论哲学。”“这是东方文明对于21世纪高新技术发展的一大贡献。”我看到这个报道非常吃惊。我问过软件所的所长，这个报道是真是假。他说绝对是真实的。大家想过没有，计算机是前沿的科学技术，计算机的软件就是比尔·盖茨能够成为首富、发大财、成为明星的支柱，软件是具有非常活力的。中庸之道同禅宗认识论竟成为它的理论基础，能够想象吗？但确实是这样的！
什么是中庸？中就是适度，就是“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不偏左，不偏右，不过大，不过小，就是恰当，就是适度。列宁讲过，真理过头一步，就是谬误，讲的就是恰当。老子的重要思想之一就是“物极必反”。马克思主义就讲适中，东西过度，超过这个量，就要发生质变。应该讲，中庸本身与马克思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我们很多人不了解它，认为中庸是黏黏糊糊，是儒米团子，搞调和折中。这不对！中庸是了不起的。孔子讲：“中庸是之为德也，其圣矣乎!”了不起！
涂又光先生应北京大学环境研究所的邀请，为《中国大百科全书·环境版》的增订版增写个词条“环境哲学”。他把环境哲学定义为是研究、修炼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的学问。涂先生讲环境哲学有两条最高的原则：一条大平等，一条致中和。大平等是指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不要搞以人为中心；致中和就是万事万物之间的关系都要恰当地处理，致中和就是中庸。环境哲学精神之一就是中庸，所以中庸是中国了不起的哲学思想，是孔子了不起的哲学思想。现在却有人不理解，甚至完全误解。
《论语》在2500年前论情商
大家知道不知道有本书叫《情感智商》，是美国丹尼尔·戈尔曼写的，原名为Emotional Intelligence，一本畅销书，1995年英文版，1997年有了中文版。这本书从心理方面、从神经结构方面、从社会学方面把情感智商讲得非常好。这本书翻译成中文，作者极为友好，为中文版写了个序“致简体中文版读者”。他在序中把情感智商归结为五点：第一点要提高自觉意识，也就是提高自觉性；第二点要控制情绪低潮，情绪不高的时候要控制住；第三点要有乐观精神；第四点要有不断进取的精神；第五点要对别人移情和同情，移情就是将心比心吧。我看了以后想，其实，这五点在《论语》里早就讲得非常清楚了。
大家知道孔子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七十二位博士研究生吧！鲁国的鲁哀公就问他，你哪一个学生最有学问？孔子讲颜渊也就是颜回，这位最优秀的博士生最有学问，鲁哀公就问为什么，孔子讲他“不迁怒，不二过”。“不二过”就是不犯第二次过失，如果没有高度自觉性，能够不犯第二次过失吗？我就做不到，我要改正错误不是第二次，可能是第三次、第四次，我才能改正过来，才能够记在心里。而颜回可以“不二过”，不犯第二次错误，有高度自觉性吧！何况，孔子还讲过：“过而不改，是谓过矣!”不二过，可说没有过错了。第二点，“不迁怒”，就是能控制情绪低潮，情绪不高的时候，他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发脾气，而我就不行。我做校长的时候，有时真怄人，那个校长真难干！颜渊非常有修养，不迁怒，不把怒气迁移到别人身上去，所以孔子夸奖颜渊“不迁怒，不二过”，有高度的自觉性，能控制情绪低潮。第三点，要有乐观精神，颜回最有乐观精神。大家都知道一句名言，颜回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一点点饭，一点点水，也没什么菜，住在破房子里面，别人认为很苦，但颜回感到很高兴，在任何情况下，颜回是高兴的，只要为他的理想、他的道而奋斗，他始终是高兴的。颜回了不起吧！第四点，有不断进取精神，颜回更好。孔子讲了，“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可惜哎，我只见他在前进，从来没有看到他停顿下来，不错吧，这是不断进取。第五点，同情和移情别人，颜回这点更不错，因为孔子的中心是仁，什么是“仁”？仁，二人，就是处理人际关系，要正确处理人际关系就要同情别人、移情别人。所谓“仁”，就是能够同情别人、移情别人，孔子讲颜回的“仁”最好，所有学生中间他是最好的，远远超过别人。
孔子的接班人是曾子，因为颜回太短命了。有一天，孔子对曾子讲，曾子啊，“吾道一以贯之”，我的学问只一个核心。曾子说，对对。孔子走了，孔子的学生问曾子，曾子啊，老师讲话什么意思啊？曾子讲，“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忠”就是中心，是把心放在当中。孔子有个博士研究生，是外交家、大企业家子贡。子贡是非常懂外交辞令的，他非常有钱，据说孔子后半生的钱都是子贡供的，而且子贡对孔子非常有孝心。孔子死了以后，学生们守了三年孝，子贡又守了三年。你们到曲阜去看，孔子的墓旁边有一个子贡庐。孔子告诉子贡，什么是仁，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你自己想“立”起来，你就要让别人“立”起来；你要上“达”，你就要让别人“达”上去，这就是“忠”，这是从正面来解释的。“恕”，就是如心，将心比心。孔子告诉他的另外一个学生，一个在“南面”当高级领导人的学生仲弓，说什么是仁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从反面解释的，自己不愿意要的东西，不要强加到别人头上。
颜回最好，当然颜回有缺点。孔子讲颜回有两大缺点，第一大缺点，德智体美不全面发展，体育很差，短命，据说32岁就死了。第二大缺点，讲“师道尊严”，老师讲个什么，他都说对对对。孔子批评他，我讲的话他都说很对很对，这对我没有什么帮助。孔子不赞成这种做法，孔子赞成学术上的民主。对老师的尊重是人格上的尊重，但学术上是绝对平等的。有的人讲“师道尊严”是孔家店的东西，这是绝对错误，绝对不是孔子开的孔家店的东西。孔子开的孔家店绝对讲学术平等。
《情感智商》那本书上讲的五点，孔子最好的博士研究生颜回全都有了。而且曾子还给颜回加了五点“情商”：“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较”，你们看，颜回有十条“情商”啦！
书的作者丹尼尔·戈尔曼又非常友好，把他讲的五点归结成两点，前面四点叫作正确地对待自己，后面一点要善于处理和调整人际关系，他这个看法非常对。《论语》上面孔子讲的四个字“克己复礼”，“克己”就是管理自己，“复礼”就是要遵守一切规章制度，遵守条文。大家想一想，所有的规章制度，哪一条最终不是为了调节人际关系的呢？丹尼尔·戈尔曼谈的情商，从社会学意义上来看，《论语》里面早就讲完了。为什么2500年前的孔子讲的话把情商都概括进去了呢？为什么跟2500年后丹尼尔·戈尔曼讲的完全一样呢？我们应该想一想。
本文选自任翔主编《科学的奥秘》（教师素养读本5），济南出版社2016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