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特拉克尔:陨星最后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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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孩子埃利斯

埃利斯,当乌鸫在幽林呼唤,

那是你的灭顶之灾。

你的嘴唇饮蓝色岩泉的清凉。

当你的额头悄悄流血

别管远古的传说

和鸟飞的晦涩含义。

而你轻步走进黑夜,

那里挂满紫葡萄,

你在蓝色中把手臂挥得更美。

一片荆丛沙沙响,

那有你如月的眼睛。

噢埃利斯,你死了多久。

你的身体是风信子,

一个和尚把蜡白指头浸入其中。

我们的沉默是黑色洞穴。

有时从中走出只温顺的野兽

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睑。

黑色露水滴向你的太阳穴,

是陨星最后的金色。

这首诗是以绿原的译本为主,张枣的译本为辅,并参照英译本拼凑成的。翻译与创作的区别在于,创作是单干户,自给自足,一旦成书就算盖棺论定了;而翻译是合作社,靠的是不同译本的参照互补,前赴后继,而永无终结之日。绿原和张枣都是诗人又精通德文,在“给孩子埃利斯”的翻译上各有千秋,基本反映了他们各自在写作中的追求。绿译朴实干净,但有时略显粗糙,甚至有明显错误,比如把“乌鸫”译成“乌鸦”,把“眼睑”译成“棺盖”;张译更有诗意,他甚至在翻译中寻找中国古诗的神韵,但有时过于咬文嚼字而显得拗口。比如“你在蓝色中把手臂挥得更美”这句,被他译成“你的双臂摇步有致,融入蓝色”。翻译理论众多,各执一词。依我看,千头万绪关键一条,是要尽力保持语言的直接性与对应性,避免添加物。挥舞手臂就是挥舞手臂,而不是“双臂摇步有致”。

先来看看这首诗的色彩:黑夜(蓝色岩泉(紫葡萄(蜡白指头(黑色洞穴(黑色露水(陨星最后的金色。基本色调是冷色,只在结尾处添上一点金色。其整体效果很象一幅表现主义油画。再来看和身体有关的部分:嘴唇(额头(轻步(手臂(眼睛(指头(眼睑(太阳穴。它们暗示厄运,暗示孩子与自然融合的灵魂无所不在,漫游天地间。

开篇即不祥之兆,为全诗定音:“埃利斯,当乌鸫在幽林呼唤,/那是你的灭顶之灾。”紧接着是一组凄美意象:饮蓝色岩泉的清凉的嘴唇,悄悄流血的额头,走进黑夜的轻步,在蓝色中挥得更美的手臂。沙沙作响的荆丛是特拉克尔诗中常用的意象,让人联想到《圣经》典故,即摩西在燃烧荆丛中得到神示。而荆丛与埃利斯如月的眼睛并置,显然带有某种宗教意味。

噢埃利斯,你死了多久。直到此处,我们才知道埃利斯已经死了,前面种种不祥之兆终于得到证实。在众多奇特的意象之上,用如此平实的口语点穿真相,令人惊悚。这一句是转折点,把全诗一分为二。第一部分是埃利斯所代表那个纯洁的世界,而第二部分是失去的乐园。第五段以“你的身体是风信子”开端,标志着埃利斯的世界和我们的距离。而和尚与温顺的野兽,蜡白指头与沉重的眼睑有互文关系,暗示超度亡灵及生死大限。黑色洞穴指的是虚无,有时从中走出只温顺的野兽/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睑,野兽指的是死亡。 滴落到埃利斯太阳穴的黑色露水,是陨星最后的金色。陨星代表着分崩离析的世界。

特拉克尔的诗歌,往往是由两组意象组成的。一组是美好或正面的,一组是邪恶或负面的。这两种意象互相入侵, 在纠葛盘缠中构成平衡。比如,金色的正与陨星及最后的负,相生相克,互为因果。

埃利斯这名字来自17世纪瑞典的一个青年矿工,他结婚那天掉进矿井而死,很多年后他的尸体保存完好,而新娘变成了干瘪的老太婆。在特拉克尔之前,不少德国作家都涉猎过这个题材。特拉克尔还写了另一首诗“埃利斯”。如果说“给孩子埃利斯”写的是对一个纯洁世界的召唤的话,那么“埃利斯”则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崩溃与荒凉。在这两首诗中,他用不同方式处理相似意象,例如,“埃利斯”正是在“给孩子埃利斯”结束的地方开始的:“完整是这金色日子的寂静/在老橡树下/你,埃利斯,以圆眼睛的安息出现”(“一只蓝色野兽/在荆丛中悄悄流血”(“蓝鸽子/从埃利斯水晶的额头/夜饮淌下的冰汗”。

这两首诗中的意象显然有互文关系。在新批评派看来,每首诗的文本是一个完整自足的客体,因而对文本的阅读是封闭的。这就是新批评派的局限。其实,一个诗人的作品是开放的,不同的诗作之间彼此呼应。这种现象也反映在不同诗人的作品中。这就是新批评派衰微而结构主义兴起的重要起因。

每年一度的柏林国际文学节有个项目,请每个应邀的作家挑选任何时代任何语言的三首诗,汇编成书。我和用俄文写作的楚瓦士诗人杰南迪(艾基(Gennady Aygi)不约而同都选了这首诗。可以肯定的是,中文或英文的特拉克尔,与俄文或楚瓦士文的特拉克尔难以重合,但其诗意显然超越了语言边界得以保留下来,成为人类的共同财富。



1914年4月末的一个晚上,在贝尔格莱德的一家小咖啡馆,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默默传递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消息: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和夫人将于同年6月28日到萨拉热窝访问。其中有个名叫普林奇普(Gavrilo Princip)的19岁的塞尔维亚大学生,因患肺结核而脸色苍白。他们属于一个激进的秘密团体“年轻的波斯尼亚人”。在摇曳的煤油灯下,他们神情激动,甘愿为他们祖国从奥匈帝国的占领下解放出来而献出生命。

策划这一刺杀行动的是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组织?黑手党的首领迪米特里耶维奇(Dicmitrijevic),他也是塞尔维亚军事情报部门的头子。他有暗杀天才,曾于1903年策划暗杀了塞尔维亚的国王和王后。他行动诡秘阴险,对成员约束极严。这回他挑选了三个患肺结核的富于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因为他们会更不吝惜生命。1914年6月初,他把普林奇普和两个同伙送过国境,进入波斯尼亚。他们每人身上带着手枪和手榴弹,还有一小瓶氰化物。他们在萨拉热窝和其他密谋者会合。

统治近千年的哈布斯堡王朝经历了奥匈帝国的鼎盛时期,进入二十世纪已是危机四伏,气息奄奄了,虽然老皇帝的长寿造成一种长治久安的假象。暗杀和革命的恐怖主义风靡一时,那似乎是爱国青年解决重大问题的灵丹妙药。

1914年6月28日上午,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和夫人索菲亚乘火车抵达萨拉热窝。作为奥地利军队总监,他是应波斯尼亚殖民总督的邀请来视察军事演习的。而6月28日是东正教的节日,塞尔维亚人为1389年他们被奥斯曼帝国及土耳其人打败而默哀,并悼念他们的民族英雄。为什么斐迪南会选中这样一个日子到帝国最具反抗性的省份来?更何况他当时已得到有关刺杀可能性的警告。

当斐迪南夫妇登上豪华轿车前往市政厅时,他俩似乎心情很好。车队刚出发不久,暗杀小组就向他们投掷手榴弹,司机及时闪避并加快车速,手榴弹落在后面轿车轮子下,造成多人受伤,包括两个随行官员。车队继续向市政厅开去。

在欢迎仪式上,萨拉热窝市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讲稿,念道:“值此殿下访问之际,我们心中充满欢乐,这是殿下给予我们首都的最大荣誉??”斐迪南大公愤然打断他的讲话:“你有什么好说的?我来萨拉热窝访问,居然有人向我扔炸弹。真是无礼!”

欢迎仪式后,斐迪南要去市立医院看望伤员。总督决定让车队改变路线,避开市中心,但一时疏忽,忘记把这一决定告诉司机了。途中,当与斐迪南同车的总督发现汽车仍按原路,马上命令司机掉头。正好普林奇普坐在街角的咖啡馆,他正为同伴刺杀的失败及自己的不利位置而懊恼。历史,让总督的疏忽和普林奇普的运气拼在一起。他大步走过去,从外套口袋抽出勃郎宁手枪,离那辆敞蓬轿车仅三步之遥。第一颗子弹射穿索菲亚的腹部,另一颗击中斐迪南胸口。然后他掉转枪口对着自己,被一个旁观者夺下。军官们赶来,用刀背把他抽得皮开肉绽,押往警察局。八个同案犯被送上法庭,但由于普林奇普不到被处死的法定年龄,被判20年监禁。1918年4月28日,普林奇普因肺结核死于狱中。他用于行刺的是一把1910年制造0.32口径的半自动勃朗宁手枪。

这枪声改变了人类历史:一个月后,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到1918年底结束时共有860万军人和650平民死亡,欧洲几乎损耗了最优秀的一代,包括奥地利青年诗人特拉克尔。



特拉克尔服用过量的可卡因,于1914年11月3日在波兰克拉克夫(Cracow)的一所军医院的精神病房死去,年仅27岁。

一个作家和一个帝国,就象花草和其生长的水土气候的关系一样微妙,往往超越种族和语言的界限。奥匈帝国鼎盛时期包括15种语言。在我看来,近千年的超稳定结构和日尔曼刻板严谨的民族性格相结合,构筑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庞大的官僚机构,而卡夫卡的“城堡”正是其捷克版的偏离。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找到不同作家的血缘联系,他们是同属奥匈帝国“植被”的。其中有卡夫卡(哈谢克(特拉克尔(里尔克(策兰(赫伯特(米沃什(茨维格(约瑟夫(罗斯(维特根斯坦(本雅明等。如果可以重新分类的话,他们是奥匈帝国的作家。

茨威格曾在他的回忆录《昨天的世界》描述了19世纪末奥匈帝国的生活:“我试图找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我成长时期的简单模式,但愿我能复原这个被称为‘安全的黄金时代’。在我们近千年的奥地利君主统治中,一切似乎永久不变,国家本身是这稳定的主要保证人??在这个广阔帝国,一切坚定不移地立在指定的地方,头头就是老皇帝;他死了,人们知道(或相信)另一个会代替他,什么也不会改变明文规定。没有人想到战争,革命,叛乱。所有激进和暴力在一个理性的时代似乎都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格奥尔格(特拉克尔(Georg Trakl)生长的社会背景。他于1887年2月3日出生在萨尔茨堡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在六个孩子中排行第四。信奉天主教的母亲马利亚(Maria)和第一任丈夫离婚后,改嫁给新教徒图彼亚斯(特拉克尔(Tobias Trakl)。按新教受洗的格奥尔格,从小经历了家庭的宗教分裂:他上午去天主教小学,每周两个下午接受一个新教牧师的训导。

父亲图彼亚斯是个受益于物质进步时代的商人,从小资产阶级爬到萨尔茨堡的上流社会。他为人可靠工作努力,为家人提供了物质上的舒适,但在格奥尔格的感情生活中他只是个影子而已,无足轻重。

母亲玛丽亚比父亲小15岁。她热衷于收藏巴罗克家具(贵重的玻璃器皿和陶瓷,越堆越多,占据家里的大部分空间,以致于不少房间成了孩子们的禁区。格奥尔格的弟弟费里茨(Fritz)回忆道:“我们依恋的是我们的法语老师和父亲。母亲总是更担心她的古董收藏。她是个冰冷寡言的女人;她照顾我们,但缺乏温暖。她觉得自己被丈夫被孩子被整个世界所误解。她只有单独留在她的收藏中才真正幸福?然后好几天闭门不出。”

玛丽亚除了古董外,还喜爱音乐。而孩子的文化教育主要来自奥地利家庭女教师,她不仅教他们法文,还带他们去参加各种音乐戏剧演出。母亲吸毒,在这一阴影下,四个孩子后来都染上了毒瘾。格奥尔格对她的感情复杂。一方面,他依恋她惦念她;一方面又恨她。他曾对朋友承认:他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妹妹格瑞塔(Grete)在他的一生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她是个很有才能的画家,同时又是个好斗的(歇斯底里的怪人。格奥尔格和格瑞塔的关系非同一般,传记作者为证实他们是否乱伦而困惑?亲戚朋友们守口如瓶。而这一点似乎有诗为证:乱伦于特拉克尔是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无论在肉体和精神上,妹妹都深深吸引着他。特拉克尔在学校曾对一个好朋友说过,格瑞塔是“最美的姑娘,最伟大的艺术家,最不寻常的女人”。他早年逛过妓院,和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妓女有过一段柏拉图式的关系。据说他喝醉了,会在老妓女面前滔滔不绝地自言自的语。或许可以说,在他的生活中,除了他妹妹没有别的女人。

关于他早年的各种回忆无法统一。有个朋友的第一印象是他害羞内向;而另外的人坚持说,他健壮如牛,热衷于参与各种恶作剧。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他自幼生性怪僻。有一次他径直走向池塘,消失在水中,幸好根据浮在水面的帽子才被及时救上来。

10岁那年,特拉克尔考上一所注重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八年制文科学校。他因成绩不好而蹲班,再次不及格被赶出了学校。1905年秋天,他在给同学的信中写道,为这次失败的考试他全力以赴,被死记硬背和毒品弄得精疲力尽。他通过一个药剂师的儿子与毒品结下不解之缘。在格奥尔格离开学校时已经染上了毒瘾,他总是随身带着三氯甲烷(一种镇定剂)的小瓶,并常把烟卷浸入鸦片溶液里,并开始吸吗啡和致命的可卡因。这种自毁的习惯部分来自对波特莱尔的模仿,那是一种时髦的颓废,被当时雄心勃勃的青年诗人们所崇尚。

通往大学的门已关上,他面前另有一种相当诱人的选择:三年学徒外加大学两年的课程就可以成为药剂师。他先到萨尔茨堡一家名叫白天使的药房学徒,并在维也纳大学注册。三年的学徒期间,他工作认真,口碑不错,虽然老板并不看好他作为药剂师的前景。其实,这一行对他的最大吸引力是容易接近毒品。

他最早的诗写于1904年。这无害的怪僻并未引起家人注意。特拉克尔在朋友圈子中找到知音,他开始谈论文学,朗诵自己诗作,成了每月聚会的文学俱乐部的一员。这个俱乐部名叫“阿波罗”(Apollo),后改成“密涅瓦”(Minerva,智慧女神)。成员们热衷于波特莱尔(尼采(妥斯陀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特拉克尔外表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他留长发蓄络腮胡子,穿戴古怪,抽烟喝酒毫无节制,处处表现出他对中产阶级的轻蔑。他的好朋友布鲁克保尔(Bruckbauer)回忆他经常是“阴郁(暴躁(骄傲(充满自我意识而倦世。”主宰他最后几年的感情模式已显露出来:欢快的瞬间伴随着周期性的沉默和抑郁。自杀威胁成了家常便饭,以致于朋友们都不再当回事了。有一次,他威胁着要自杀,同伴说:“请便,只是等我不在场的时候”。

1905年,他和本地名流(剧作家兼散文家斯特瑞克(Gustav Streicher)相识。斯特瑞克对他十分赏识,把他的两个短剧推荐给本市剧院的主任。这两个短剧于1906年先后上演,《所有灵魂的日子》毁誉参半,而《法塔(莫尔甘娜》被全盘否定。独幕剧《所有灵魂的日子》是一个悲剧式的爱情故事。男主角是个盲人,他因一个叫格瑞塔(和特拉克尔妹妹同名)的女人的不贞而最终发疯并自杀。这两个剧本后来被特拉克尔销毁了。

1908年特拉克尔结束了学徒,在维也纳大学注册上了两年课。1910年秋天毕业后,又在维也纳服兵役一年。在这一期间,他察觉到维也纳那虚假的欢乐,以及居民“可憎的敦厚”。他一生不同阶段对住过的城市均有负面评价,包括他的家乡萨尔茨堡。

在维也纳,他孤僻自傲羞怯,和别人很少接触,直到1909年秋天他的好朋友布什贝克(Buschbeck)从萨尔茨堡到维也纳来学法律。布什贝克活泼外向,善于交际,很快就把他带进维也纳不同的文学艺术圈子。维也纳正在经历一场艺术上的骚动。匈伯格及其弟子,还有建筑师卢斯(Loos)和画家可科施卡(Kokoschka)开始颠覆占据主导地位的艺术原则。由布什贝克鸣锣开道,特拉克尔认识了诗人兼评论家波尔(Hermann Bahr),他对维也纳的文学品位有巨大影响。特拉克尔满怀希望,但波尔对他的兴趣很快就消退了,唯一成果是他的三首诗发表在著名的“新维也纳人”杂志上。特拉克尔后来参加了由布什贝克领导的一个艺术先锋派团体。布什贝克继续推销他的诗歌,1909年12月把特拉克尔第一本诗集寄给一家出版社,被退了回来。直到1939年,布什贝克才找到出版社出版了这本早期诗选《来自金圣餐杯》。

1909年,格瑞塔到维也纳专攻音乐一年,常和哥哥在一起。在哥哥的协助下她染上毒瘾,不能自拔。

1910年大学结业后,特拉克尔去服兵役。那时一般兵役期是三年,由于中产阶级家庭地位和教育背景,他可以选择只服一年。更幸运的是,他居然在维也纳的一家医药公司得到份差事,不必住在兵营里。军队生活对他来说甚至是愉快的:一方面,延迟了找工作的现实压力;另一方面,避免了每天要面对生活的选择的必要。那一阵,特拉克尔和来自萨尔茨堡的朋友们经常酗酒作乐。他在1911年3月20日的一封信中写道:“舒瓦波(Schweb)在维也纳14天,我们从未如此荒诞地彻夜狂饮。我看我们俩都彻底疯了。”1913年12月13日在他写给奥地利著名记者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的信中,附上自己的近作“赞美诗”,说明它源于“那些狂饮和犯罪般的忧郁日子??”

到目前为止,他的诗作不会进入任何德语诗歌选本。他的早期作品中充斥着他所崇拜的兰波(荷尔德林和托斯妥也夫斯基的印记,他从尼采(波德莱尔(瓦雷里以及奥地利同时代诗人兼剧作家霍夫曼斯塔尔(Hofmannsthal)的诗中获取主题与意象,经他之手后只不过变得轻快而含混了。

1912年是特拉克尔在创作上的转变之年。1912年底,特拉克尔的写作进入风格化试验的新阶段,发现并确定了一种梦幻经验的方式。他献给克劳斯的“赞美诗”代表了这一根本的转变。这首诗放弃他早期作品中的韵律,避开陈词滥调,寻找一种新的声音:

疯子死了。这是迎接太阳神的

南海上的岛。鼓在敲击。

男人表演好战的舞蹈。

女人摇臀于藤蔓与罂粟花间

海在歌唱。噢我们失去的天堂。



夜曲

屏息凝神。野兽的惊骇面孔

在那圣洁的蓝色前僵住。

石头中的沉默巨增,

夜鸟的面具,三重钟声

悄然合一。埃莱,你的面孔

无言探向蓝色水面。

噢,你这寂静的真理之镜,

孤独者象牙色太阳穴

映照堕落天使的余辉。

这首诗我基本采用的是张枣的译本,对照英译本做了些改动。和后面提到的董继平的译本相比,张要高明多了,他能抓住特拉克尔诗歌那独特的韵味,尽管他也会犯明显的错误,比如第二段:“一只夜行鸟的假面具。柔情的三重音/消融于一个尾声。哦,你的面庞/无言地俯视蓝色的水面。”夜鸟与面具本来就够了,简单直接,任何添加物都显得多余。接着,张枣把三重钟声译成三重音了,消融于一个尾声既拗口又费解,其实原意很简单:三重钟声融合在一起。埃莱(Elai)在德文中是人名,而非感叹词。最后一句应该是探向蓝色水面,而不是俯视蓝色的水面。我们再看看董继平的译本:“一只夜鸟的面具。三口钟柔和地/鸣响成一口。埃莱!你的脸/在蓝色水上缄默地形成曲线。”相比之下,张译要高明多了。董译造成理解上的混乱,尤其是最后一句,面目皆非。我估计他是根据英译本《秋天奏鸣曲》(Autumn Sonata)译的。原文是Your face/leans speechless over blue waters,leans over在这里是探向而非形成曲线,董继平恐怕是把lean误认为是line。为什么人们会觉得外国诗更难把握,往往是和翻译误导有关。

第一段开端就出现了野兽,这是特拉克尔常用的意象,比如在‘给孩子埃利斯”一诗邻近结尾处:有时从中走出只温顺的野兽/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睑。在他的意象范围野兽往往代表死亡,时而温顺时而狞厉。它在圣洁的蓝色前惊呆了。石头中的沉默巨增,这个意象非常强烈,原文中的动词是Gewaltig(英文grow),即生长,增加。其实石头中的沉默很平常,而这个动词一下把这个意象激活了。动词的运用往往是一首诗成败的关键。由于动词是“动”的?灵活自由,生机勃勃,不会象名词和形容词那样容易磨损变质。特拉克尔的“变法”正是从动词的复杂化入手的。

在我看来,第二段是这首诗最精彩的部分。夜鸟与面具都有隐蔽与孤僻的属性,叠加在一起更古怪神秘,是死亡意义的延伸,让人想到某种宗教仪式。三重钟声/悄然合一,会联想到三位一体联想到祷告或弥撒。而钟本身是声响与寂静(生与死)的中介,它发送声响又归于寂静。埃莱大概是死者,你的面孔/无言探向蓝色水面,与第一段中圣洁的蓝色相呼应。蓝色是特拉克尔诗中的基本色调,代表着虚无和永恒。

你这寂静的真理之镜,/孤独者象牙色太阳穴上/映照堕落天使的余辉。用寂静来限定真理之镜,是相当微妙的,很难再找到别的替换词。孤独者的太阳穴显然就是这寂静真理之镜。真理之镜(孤独者和堕落天使三者间的转换中,有主动和被动(反映与观看的复杂关系,而真理之镜与堕落天使在意义上的对立更加深内在的紧张。堕落天使如今以被人们用俗了,其实这和我们常说的现代性有密切关系。



基督教由于对末日即对历史终结的信仰,使得时间进程成为线性的和不可逆转的。颓废因而成为世界终结的痛苦的序曲。颓废得越深,离最后的审判越近。堕落天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呈现其余辉的。对那代人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末日,人类用高科技互相残杀,欧洲文明几乎被毁灭。如果说欧洲文明来源于基督教和希腊精神,那么一个有意思的说法是,基督教的时间是水平的,而希腊的时间是垂直的。这两种时间的对立经常呈现在特拉克尔诗中。比如,“夜曲”一诗中的蓝色水面和堕落天使这两组意象就是在双重时间维度上展开的,互相交错制约,有一种悖论式的紧张。波德莱尔说过:“现代性,意味着过渡(短暂和偶然,它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则是永恒和不变。” 堕落天使其实就是波德莱尔所说的现代性,意味着过渡(短暂和偶然,是艺术的一半;而蓝色水面则是永恒与不变的另一半。这两者之间有一种焦虑,即在一切都处于过渡(短暂和偶然之中,又怎么再现永恒与不变?

这无疑是一种分裂,无法弥合的分裂,在西方以上帝这个偶像所代表的中心消失后不可避免的分裂。或许可以说,这样分裂释放的能量造就了二十世纪现代艺术包括诗歌的辉煌,同时也因为过份消耗带来后患。

现代性是个复杂的概念,一方面是社会的现代性,另一方面是美学的现代性。社会的现代性以进步为本,对基督教的时间观有所继承;而美学的现代性是以颓废为重要特征,是对社会现代性的反动。对进步主义的批评其实早从浪漫派就开始了,而真正的高潮是二十世纪初反科学反理性的艺术运动,表现主义是其中重要的一支。他们不满足于对客观事物的蓦写,要求进而表现事物的内在本质;要求突破对人的行为和人所处的环境的描绘而揭示人的灵魂;要求不停留在对暂时或偶然现象的记述而展示其永恒价值。

尼采在《论瓦格纳》一文中写道:“每一种文学颓废的标志是什么?生活不再作为整体而存在。词语变成主宰并从句子中跳脱出来,句子延伸到书页之外并模糊了书页的意义,书页以牺牲作品整体为代价获得了生命?整体不再是整体。但这是对每一种颓废风格的明喻:每一次,原子的混乱,意志的瓦解??”

诗歌上的颓废往往有其特有的意象范围,比如黄昏(秋天(寒风(衰亡(陨星(荆棘等,这在特拉克尔诗中尤其明显。他正是在下沉中获得力量的。在短短的写作生涯中,他完成从浪漫主义向表现主义的过渡。和自称为“未来世界的立法者”(雪莱)浪漫主义的英雄豪杰不同,他是精神旅途孤独的漂泊者,而诗歌正是其迷失的道路。



1911年服完兵役后,特拉克尔开始在维也纳(萨尔茨堡和英斯布鲁克三地漂泊。无节制的酗酒与吸毒造成经济上的拮据。1910年6月他父亲去世,使他不得不进一步面对现实。他先在萨尔茨堡“白天使”药房工作。没干多久就不行了,几乎精神崩溃。比如,一天早上他在等顾客时湿透了六件衬衣。不到两个月工夫,他不得不离开了药房。

1912年4月,他重新要求回到军队,被分配到英斯布鲁克一家军医院,在那儿待了半年多。由于手头拮据,他卖掉他大部分私人藏书。而搬到英斯布鲁克却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一步,把他带到当地的知识分子的圈中。他的才能被公认,他的诗作得以发表,更重要的他有了精神庇护所。这个圈子的领地是半月刊《伯瑞那尔》(Der Brenner),而中心人物是主编费克(Ludwig von Ficker)。这回又是布什贝克牵线,为特拉克尔安排与费克见面。

5月的一天,特拉克尔来到马克斯米连咖啡馆,费克通常和朋友同事们在那儿消磨时光。他坐的位置离费克很远。费克慢慢猜到他就是那个诗人,并没马上跟他打招呼。特拉克尔最终克服了怯懦,让侍者转递他的名片,费克马上请他过去坐在一起。

这一刻,无论对特拉克尔的个人生活还是诗歌创作都至关重要。费克比特拉克尔大7岁,是个善良宽厚有信仰的人。费克和他弟弟的家门永远向特拉克尔敞开,他在那儿感到温暖心定。他在给费克的信中写道:“我越来越深地感到《伯瑞纳尔》对我意味着什么?一个高尚圈子里的家与避难所。在摧毁我或成全我难以言状的情绪的折磨下,在对以往极端绝望以及面向坎坷未来之际,我所感深于言传,是你的慷慨与仁慈带来的幸运,是你的友谊带来的深厚理解。”在特拉克尔最后两年半的余生中,费克扮演了父亲和精神导师的双重角色。

从他们封闭的高山堡垒,费克及其朋友们以诚实正直抵制来自维也纳流行的堕落与平庸。《伯瑞那尔》追随着克尔凯郭尔的天主教存在主义的价值取向,为维也纳的先锋派所推崇,特别是克劳斯,他认为这是奥地利唯一诚实的杂志。自从1912年底到特拉克尔死去,《伯瑞那尔》每一期都发表他的诗作。事实上,几乎他所有的重要作品都是在进入这个圈子后写的。甚至可以说,没有费克没有《伯瑞那尔》及团结在它周围的人,就没有二十世纪德国最伟大的表现主义诗人特拉克尔。

1912年11月,他因随地吐痰遭到一名军官训斥而发生口角,随后他要求从现役转成预备役。在此期间,兰波的德文译诗集的出版,对他产生巨大的冲击,他的诗发生了风格上的变化,从韵体转成自由体,更重要的是动词趋于复杂化,使主题得到进一步的扩展。

1913年1月底,特拉克尔在给布什贝克的信中,描述了他试图在维也纳官僚机构里谋职后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他写道:“我的境况依旧不好,虽然这儿比别的地方强。也许最好是让危机出现在维也纳。”他接着写道:“几天内,我会寄去一份‘赫利安’。对我来说,它是我所写的最珍贵最痛苦的东西。” 和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几乎同时问世的 “赫利安”(Helian),写于1912年12月至1913年1月,是特拉克尔最长的诗作。在完成“赫利安”一个月后,他在给另一个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在家中的这些日子很艰难,在这些充满阳光而冷得难以言状的房间,我处于兴奋与无意识状态之间。蜕变的怪异抽搐,肉体上几乎难以忍受;黑暗的视觉快要死去;狂喜如岩石般团结;而悲哀之梦进一步延伸。”

自1912年到1913年,他先后三次在维也纳官僚机构求职,属头一次最短。他先在劳工部谋得一份小职员的位置。那时他正在萨尔茨堡和英斯布鲁克致力于他的长诗“赫利安”,为此他推迟了好几周,直到1912年12月31日才到劳工部报到。两小时后他就离开了,第二天递交了辞呈。真正的理由很简单,他担心在维也纳无法写作。随后他立即返回英斯布鲁克,在位于郊区的费克的家中完成了“赫利安”。此诗得到费克和朋友们的赞誉,特别是海因里奇(Heinrich),予以极高的评价,认为“赫利安”是德语诗歌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那年冬天余下的时间他留在萨尔茨堡,和母亲弟弟一起,关闭了家里开的商行。1913年4月,他又来到英斯布鲁克,住在费克和他兄弟家。布什贝克再次为他寻找出版商,以失败告终。没过几天,特拉克尔收到德国莱比锡一个年轻出版商沃尔夫(Kurt Wolff)的信,打算出版他的诗集。与此同时,他也要出版卡夫卡早期的作品。沃尔夫后来成为德国表现主义一代的主要出版者。特拉克尔和卡夫卡的作品被放进同一套丛书里,以小册子的形式出版。这引起特拉克尔强烈的不满,他盼的是更厚的选本。由费克起草,他发了一封愤怒的电报,威胁要撕毁合同。出版社对这个无名作者的要求吃了一惊,最后双方妥协。《诗歌》终于在同年7月问世。那时他刚到战争部上班,收到出版社寄来他的处女作的样书后,马上请病假然后辞职了。

他和克劳斯及建筑师卢斯熟络起来。特拉克尔特别佩服克劳斯。克劳斯以他尖锐的批评新闻体而出名,他抨击的对象之一是那些因非艺术目而妥协的作家,指出他们写作与生活之间的裂缝。在特拉克尔看来,克劳斯激烈的文章揭穿了奥地利文化的虚伪,把各种骗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特拉克尔称他为“愤怒的魔术师”。

那是战前最后一个平静的夏天。八月间,他和克劳斯及费克等人一起去威尼斯度了两周假。那是他唯一一次离开德语国家。威尼斯的风光和朋友的友情让他感到温暖。

随后几个月,在他从维也纳写给费克的信中,显示出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深的绝望。但这是他一生中最高产的时期,与“赫利安”前后相比,这一阶段的诗作更加复杂更加自由也更加纯熟。1913年年底,他回到英斯布鲁克。《伯瑞那尔》为他安排了一个朗诵会,这是他一生中唯一面对观众朗诵自己的作品。他开始准备他的第二本诗集《塞巴斯蒂安之梦》(Sebastian Dreaming)。沃尔夫希望这本诗集能在1914年夏天出版,后因战争延误,直到特拉克尔死后才问世。

1914年3月,特拉克尔匆匆赶到柏林,他妹妹格瑞塔病倒了。除了1909年在维也纳一起上大学,他俩很少见面。格瑞塔嫁给一个比她大得多的书商,婚姻很不幸。她郁郁寡欢,整天沉溺于毒品中。特拉克尔在柏林住了十天,他走时,格瑞塔的病情明显好转。三年后,由于戒毒失败,她在一次聚会上开枪自杀。

27岁的特拉克尔中等身材,肌肉发达,金发,眼睛有点儿斜。人们对他的印象往往是矛盾混乱的。一个瑞士作家认为他外表“不寻常的高贵”,接着是“黝黑,魔鬼似的容貌给他一种罪犯般的魅力。”他有时象圣徒有时象凶手,极端的自我封闭与突发式的开放交替。画家可科什卡把他说成是“中产阶级的叛徒伙伴”。特拉克尔常坐在他在维也纳的画室啤酒桶上,长时间一言不发,突然口若悬河地自言自语,然后又归于沉默。据朋友们回忆,他说话总是既神秘又有预言意味。有一次他指着陈列在农贸市场得奖的小牛头说,“这就是我们基督。”一个诗人朋友记得,1914年春,他俩散步穿过乡间时,特拉克尔不停在谈论死亡:“我们掉进费解的黑暗中,当那一刻通向永恒,怎么死才会最快?”

在一次大战爆发前几个月,他为死亡着魔,更加深了他的自杀倾向。1914年6月,他收到一笔两万克朗的匿名捐款,这笔数目在当时相当可观。费克陪特拉克尔去英斯布鲁克的一家银行去取这笔钱。在银行里,特拉克尔突然惊惶失措,大汗淋漓,还没轮到他就冲出去。不久,战争动员开始了,他作为少尉军医应召入伍。遗憾的是,他一直未能用到这笔钱。后来他才知道匿名捐款者是个年轻的哲学家,名叫维特根斯坦。



衰 亡

在白色的池塘上

野鸟们已惊飞四散。

黄昏,寒风自我们星球吹来。

在我们的墓地上

夜垂下破损的额头。

橡树下,我们荡起银色小舟。

镇上白墙不断鸣响。

在荆棘的拱门下,

噢我兄弟,我们是攀向午夜的盲目时针。

对这首诗的几种译本都不甚满意,我不得不赤膊上阵。我知道,风险在于我根本不懂德文。好在这首诗的英译本收进我编的教材,跟我的美国学生琢磨了四五年,总不至于差得太远。

这首诗五易其稿,我们看到的是第五稿也是最后定稿。原作在形式上十分严谨。一共三段,每段三行中包括两行一句和一行一句,前两段顺序相同,第三段颠倒过来。前两段对应句的音节长度几乎完全相同。我试着在汉语中保持前两段的对称,居然成了,不过这纯属偶然。

这三段是按时间顺序展开的:从黄昏到夜晚到午夜。从空间上,与野鸟们的远去相比,寒风和夜正接近诗人及同伴。寒风自我们星球吹来是妙句,既虚无又神秘。而银色小舟象桥一样,把来与去的空间对立取消了。紧接着下一句是取消时间的上对立:过去现在将来统统融合在白墙不断鸣响中。趋向终点正是趋向全诗的高峰。荆棘的拱门是关口,是苦难与团结的象征。噢我兄弟,我们是攀向午夜的盲目时针,时间与空间在此奇妙地汇合在一起。我们再次看到诗中水平与垂直的方向性。这回不是下降,不是陨星和堕落天使;而是上升,是攀向午夜的兄弟。而兄弟即盲目时针,他们在死亡的循环中彼此追逐。盲目与时针是悖论,当时针达到本诗时间进程的最高点,盲目却遮蔽了对自身的认知。这类意象奇特突兀,又在诗意的逻辑上站得住脚,使特拉克尔点石成金。

在二十世纪文学批评中有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叫罗曼(雅各布森,他把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和结构主义串连起来。雅各布森探讨了诗歌语言和日常语言的区别。在他看来,诗性功能使语言最大限度地偏离实用目的,把注意力引向自身的形式因素,诸如音韵(词与词的呼应和句法等。他认为诗句的构成包括选择轴和组合轴。选择轴指的是在在诗句中每个词语是可替换的。比如,可用“紫色”代替“银色”,“正午”代替“午夜”,“清醒”代替“盲目”。特拉克尔无疑做了最佳选择。而组合轴指的是前后诗句中词与词之间的相互关系。在特拉克尔这首诗中,前两段的组合轴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名词有:池塘和墓地,野鸟和夜,黄昏和橡树,寒风和小舟;动词有:惊飞和垂下,吹来和荡起。而第一段首句的白色的池塘又和第三段的白墙相呼应,从荒野到城镇,从水平到垂直,从静到动,由于白色的连接,不断鸣响才会显得意味深长。



维特根斯坦和特拉克尔从未见过面。

1913年1月20日,维特根斯坦的父亲死于喉癌。他写信到剑桥给他的老师罗素:“他在我所能想象的一种最完美的状态中死去,没有丝毫痛苦。象孩子般睡着了。”父亲留下一笔巨大的遗产,维特根斯坦决定把属于自己部分的三分之一捐出去。为此,他求助于德高望重的《伯瑞那尔》杂志的主编费克:“对不起,恳请您满足我的请求,我想托付给您10万克朗的款项,这笔钱按您的意思分发给贫困的奥地利艺术家。”得到捐赠的有十个艺术家,包括诗人里尔克和特拉克尔,画家可科施卡和建筑师卢斯等人。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维特根斯坦自愿报名参军。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现在不能工作了,但也许能去死?了悟的人生是一种抗议人世困苦的多么幸运的人生。”他想通过战争磨砺自己,使自己能在生死边界上考察哲理体验人生。

1914年到1916年两年间,维特根斯坦写了大量日记,很少谈到他个人的经历,主要记述他的哲学思考。面对战争带了的种种苦难,他又能说什么呢?这正是他早期著作《逻辑哲学导论》中的主题:“对不可言说的东西,只能保持沉默。”战争成为他一生中的重大转折,动摇了《逻辑哲学导论》的理性分析的基础,对不确定性的探讨以及对此在意义的怀疑,不断地把他推向疯狂的边缘。

维特根斯坦和特拉克尔同在东部战线,一度离得很近。他作为一名普通士兵先在一艘巡逻艇上服役。有一天,结束巡逻任务返回驻地后,他收到特拉克尔的一张明信片。特拉克尔那时已近于神经崩溃,住进克拉克夫一家军医院的精神病房。他是从费克那儿得到他的地址的,想见见这位未曾谋面的恩人。

维特根斯坦对特拉克尔当时的悲剧一无所知。他于1914年9月6日来到那家医院时,特拉克尔已经安葬了,他于三天前服用过量的可卡因而死去。维特根斯坦在一张给费克的军用明信片上写道:“我很震惊,虽然我不认识他。感谢您寄来的特拉克尔的诗,我虽不懂,但他的心声使我感到荣幸。这是真正的天才人物的心声。”

哲学家和诗人就这样永远错过了,就象他们各自使用不同的语言系统一样:维特根斯坦旨在把可说的东西弄清楚,而特拉克尔则要把不可说的东西表现出来。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特拉克尔在给费克的一张纸条上写道:“在死亡般存在的时刻的感觉:所有人都值得爱。醒来,你感到这世界的苦涩;其中有你所有难赎的罪;你的诗是一种残缺的补偿。”

8月底,他参加一个支队从英斯布鲁克出发,被送往被奥地利占领的波兰的格利西亚(Galicia)省。在俄国军队迅速推进的打击下,奥地利人节节败退,狼狈不堪。根据后来发现的医疗报告,特拉克尔在离开英斯布鲁克后不久,神经上就出了毛病。有一次,他试图单枪匹马冲向战场,被六个人强行解除了武装。而在他较早从前线寄回的信中并无神经崩溃的迹象,甚至还在关注对他的一首诗的反映,为已经发表而后悔。据一位内科医生说,他在一家客栈遇见特拉克尔,他似乎情绪很好,只是不愿意住在他服役的医院,而自己在客栈租了个房间。内科医生问起现代诗歌中那些东西值得一读,特拉克尔很兴奋,马上开始谈论魏尔伦和兰波。

10月底,特拉克尔从克拉克夫的军医院写信给费克,他由于严重的抑郁症被隔离观察。费克立即赶到克拉克夫,特拉克尔终于说出自己的可怕经历。大约一个月多前,在格罗代克(Grodek)的一场战斗中,他在一个谷仓照看90名重伤号。当时没有医生,他必须独自坚持两天。突然一声枪响,他环视四周,原来是一个伤兵开枪自杀,脑浆喷了一墙。特拉克尔实在受不了,走出谷仓,而眼前的一幕更可怕:数名被绞死的人在小广场一排秃树上晃荡,那是被奥地利军队怀疑不忠实的本地老百姓。接着和其他军官共进晚餐时,他突然声称自己活够了,要开枪自杀。于是他冲了出去,在扣动板机前被别人解除武装,送进军医院的精神病房。

费克发现他正在读十八世纪初的德国诗人君特(Johann Christian Gunther)的诗。特拉克尔认为他们俩之间有血缘关系,他说君特的诗比“所有德国诗人所写过的都苦涩”,提醒费克君特死于27岁,正好是他自己的年龄。特拉克尔高声朗诵君特的诗,也读了他在前线写的两首诗“挽歌”和“格罗代克”。在费克逗留期间,他说出内心恐惧,怕自己因战斗中的表现而被送上军事法庭甚至被处死。

费克离开的第二天,特拉克尔寄给他两封信。一封包括他修改过的几年前的两首诗和近作“挽歌”(“格罗代克”,外加给妹妹留下的遗嘱,让她继承他的钱财和物品。不到一周后,他服用过量的瞒着医院当局保存下来的可卡因而陷入昏迷。他死于11月3日。几天前他写信给维特根斯坦,希望他能到医院来见上一面。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封信。



挽 歌

睡眠和死亡,黑鹰们

整夜绕着这颗头颅俯冲:

永恒的冰冷波浪

会吞没人的金色影像。

他的紫色身躯

碎裂在可怖暗礁上。

一个黑暗的声音

在海上悲叹。

暴雨般忧伤的妹妹,

看那胆怯的沉船

在群星下。

夜缄默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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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黎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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