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昌军:美好生活视域下日常生活变革的逻辑与思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94 次 更新时间:2021-12-21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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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昌军  

摘要:日常生活是个体的生产与再生产,属于自在的对象化领域,其以经济、高效为价值取向,以重复性思维与重复性实践为基本特征,具有天然的保守性。重复性和保守性使日常生活成为社会再生产的基础,然而其也意味着僵化、守旧,束缚人个性发展。美好生活视域下新的日常生活是对传统日常生活的超越,要求在日常生活事务中占有人的类特性,促进人的现代化生成,消解日常生活异化。推动日常生活变革,使新的日常生活得到人们普遍认同与接受,必须充分认识到日常生活的特性,合理利用其重复性与保守性特征,先从自在层次提升至自为层次,使日常生活真正成为人的类生活,再从自为层次重新回归至自在层次,继续发挥其基础性功能。


关键词:日常生活;自在;自为;类生活


中图分类号:D6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21)05-0119-09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创造美好生活,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已成为时代主题。美好生活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或生活方式,是对中国当前仍存不足的生活状态、生活方式的完善、革新和超越。同时,美好生活是生活的美好化,而生活是涉及人存在的方方面面的完整系统,如王雅林所说,是“由个体所承载的人的特有生命形态的社会性存在、展开和实现形式及其意义追寻的行动体系” [1],创造美好生活就意味着对人的整体存在方式进行变革。


在人类整体存在方式这一巨大的“生活”系统中,日常生活又最为基础。日常生活是相对于非日常生活而言的,明晰区分二者要从个体与集体、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入手。社会由个人组成,只有个人存在,社会才能存在,“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2]。日常生活便是直接维系个人生存的生活,如人们日常进行的吃、穿、住、行、休闲等,是为了满足个人最基本的需要。相应地,非日常生活则与集体、社会高度相关,是个人首先确保自身存在后,再从事的服务于集体与社会需要而进行的活动,如经济活动、科学研究、政治参与等。对一个人来说,日常生活是必需的,非日常生活在某些情况下则是非必需的,如与世隔绝、长期避世隐居等。


日常生活是个人的生产与再生产。恩格斯指出“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3]。个人与社会的存在依赖于生产与再生产,个人通过日常生活生产出自己的体力与脑力,维持自身持续存在,也通过非日常生活生产与再生产出社会,维持社会安定有序,促进社会进一步发展。个人再生产与社会再生产互为前提,前者为后者提供力量和动力支持,后者为前者提供条件与保障。同时,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对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创新与调整,显然多在非日常生活领域中实现。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有效促进经济社会创新,推动社会变革,务须将更多精力投入非日常生活中,这就对作为非日常生活之力量来源的日常生活提出了经济、高效的要求。正是此要求决定了日常生活具有重复性、保守性特征,也为美好生活视域下日常生活的变革提供了逻辑与思路。


一、日常生活的重复性、保守性特征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格妮丝·赫勒对日常生活有详细阐释,并由此发展出了有较大影响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本文对日常生活重复性与保守性特征的分析即主要基于她的理论。


(一)日常生活的重复性


日常生活的重复性根源于其经济、高效的价值取向。如上所说,日常生活服务于个体的现实存在,非日常生活则主要着眼于创造更好的社会条件与基础,两者功能不同,性质与特征也有所不同。在赫勒看来,日常生活多是一种重复性实践,由重复性思维推动,非日常生活则具有更多的创造性特征,是创造性思维统治的领域。创造性思维“指谓被用于问题的意向性解决之中的思维”[4],司职于新经验的获得、观念的拓宽、决策等。创造性思维需耗费人类大量的精力,这便决定了人不可能在任何事务中都运用创造性思维,如赫勒所说,“在日常要求和日常活动的多元复合体中,如果它们都要求创造性思维,那么我们简直无法存活下去”[4]125,故必须在适当的时候求助于重复性思维和重复性实践。


重复性思维与重复性实践保证人能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创造性的非日常生活中。为促进社会再生产,个人再生产所占用的时间与精力自然越少越好。当然,这不是简单的缩减,而是在保证合理满足人需要的前提下效率的提高。赫勒将包括日常生活在内的整个人类社会划分为三个基本领域,分别是“自在的对象化”领域、“自为的对象化”和“自在自为的对象化”领域。自在的对象化领域即日常生活领域,这一领域中,人意向性的主体理性意识还未过多渗透,而主要依据习惯、经验、既定秩序等行事,重复性思维与重复性实践占主导。自为的对象化领域则主要指科学、哲学、艺术等领域,代表人类意识的最高凝结,也是创造性的最高表现。自在自为的对象化领域则是“社会—经济—政治诸制度的领域”,是前两者的分化,“既是‘自在的又是‘自为的对象化”[4]116,是重复性与创造性的有机融合。


在赫勒看来,对于日常生活这一“自在的对象化”领域来说,重复性思维和重复性实践既是长期形成的,也是历史发展所必需的。重復性思维与实践可使人在比运用创造性思维相对短的时间内做事;要求实践的积累,借此可以更准确地做事;还可以使人们同时从事几件事情,既可以平行地从事几件重复性活动,也可以同时进行重复性和创造性活动。这些都代表了时间和精力的真正节省,“可以把重复性思维和重复性实践视作卸载,这就在于,以这种方式我们的能力可以获得解放,以便用于解决那些只有借着创造性实践(或创造性思维)才能对付的任务”[4]125。


重复性思维与重复性实践的根基是最小费力原则。赫勒详细分析了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的共同特征,认为其包括重复、“规则—特征”和规范性、符号系统、经济、情境性五大要素,其中重复是指类本质对象化按其功能的“如是性”来重复,“规则—特征”和规范性为行为提供既有的秩序规范,符号系统是重复性交流的承担者,语言习惯等总是与特定情境相联系。需注意的是,这里的经济性在某种程度上不只是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的特征,更是第一性的指导原则。“‘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它们的所有成分),被如此表达以至于在发挥它们的功能时,要求最低限度的努力和创造性思维的最低限度的投入;进而,要求它们的功能,在与这些功能的目标相关的最低限度的时间中得以发挥。”[4]138最低限度的努力、最低限度的创造性思维的投入、最低限度的时间持续,就是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的本质要求,其使人无需过多思索尝试便能熟练地、轻而易举地处理日常生活事务,满足自身日常需要,从而实现经济、高效的价值取向。


(二)日常生活的保守性


重复性思维、重复性实践提高了日常生活的效率,但也必然导致其相对保守。重复,意味着按照既有方法行事,这些方法此前已多次被证明是有效、可靠的,无需做多大改变便能处理当前事务,从而缺少变革和创新的动力,“它能够而且的确常常导致人的行为和思维中的某种僵硬……而在取得最佳结果的情况下,它甚至能蚕食本是创造性实践和思维的领地”[4]126。这在日常生活的一般图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一般图示”指日常的行为模式和认知模式,个人借助这些图示,管理和安排他所从事和决定的一切。赫勒以自在的对象化领域的共同特征为框架,对一般图示进行了描绘,即实用主义态度、以可能性为基础、模仿、类比、过分一般化、单一性事例的粗略处理,这些无一例外都具有较强的保守倾向。


首先,日常生活中的实用主義表现为人们并不关心起源和“为什么”,而只遵循最小费力原则,对功能的“如是性”进行反应——关心的始终是“是什么”“怎么做”的问题。这类问题早有答案,人们只需通过学习、模仿等将其内化为自己的行为、习惯,便能处理相当大部分日常事务。


其次,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一切以可能性为基础,这里的可能性指并不保证百分百正确的结果,只要有一种可能是正确的,便可以成为我们行动的理由。而基于可能性行动的客观基础也为习惯和重复所提供,按习惯某些事可能,我们便有理由相信当前正在重复做的这件事也会可能。


再次,模仿和类比是日常生活的必要形式,人们通过模仿习得既有的行为规则,占有既存的对象世界及其意义,而通过类比来处理新事物。类比一般来说是将特殊的和个人的案例归结为一个类型模式,并根据这一模式进行规范的和习惯的决策,“新的关系、新的联结的承认,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是通过求助于旧有的类比形式而得以支持的。类比是我们用以探讨理智上的新事物的支柱”[4]167。


最后,日常生活中经常存在过分一般化的现象,造成了对单一性事例的粗略处理。将特例纳入一个类比类型,使之具有一般性质的习惯规范和规则,此谓一般化,但有时我们不得不处理具有很高程度新奇性和陌生性的单一案例,如强行使之一般化,则会造成对此种单一案例新奇性与陌生性的抹杀,从而阻止日常生活创新的可能。


由此可见,以经济、高效为价值取向的日常生活必然是保守的,它天然不喜欢创新,“从另一个视角看,整个日常生活的结构和图式本身具有抑制创造性思维和创造性实践的特征,即具有一种抵御改变的惰性和保守性”[5]。这就造成了日常生活变化极其缓慢,其相对于非日常生活来说几乎是封闭的,任何新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价值观都很难进入,而一旦进入,内化为人们的生活方式,又很难得到革新。创造人民美好生活,从日常生活层面进行变革,就必须合理处理这种保守性。


二、美好生活视域下的日常生活变革要求实现人的类本质


日常生活是人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而个体再生产属于自在自发的类本质对象化领域。自在自发本身不蕴含消极意义,其为自为提供基础,对人与社会发展必不可少,只是其经重复性思维与重复性实践衍生出的保守性、封闭性时常阻止日常生活的革新。对于日常生活现实或传统日常生活,赫勒整体上持批判态度,一方面,批判传统日常生活的僵化、守旧对现时代个体个性发展的束缚,另一方面,批判现代社会资本统治造成的个体与类分裂的日常生活异化。无疑只有超越这两方面,适应美好生活建设与人个性全面发展要求,能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日常生活才有可能。下文将这种日常生活简称“新的日常生活”,以与被批判的传统日常生活作出区分。


(一)新的日常生活是“类生活”


“美好”一词含义颇丰,但如本文开篇所述,将其应用于修饰“生活”,则指其是生活的一种理想状态或方式,是人人皆追求,能促进人自由全面发展的生活。在日常生活层面,“美好”主要指能更好地处理日常生活事务,满足人们的各种基本需求,在日常活动中更充分地展现人的本质,使日常生活真正成为人们的“类生活”。


“类生活”是专属于人的生活,是充分占有人的类特性而进行的生活。“‘类生活是马克思在早期使用的哲学术语, 它既包含着共产主义社会的思想萌芽, 也标志着马克思一生所追求的人类理想的生活模式。”[6]马克思指出,人是类存在物,“不仅因为人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把类——自身的类以及其他物的类——当作自己的对象;而且因为——这只是同一件事情的另一种说法——人把自身当作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7]。人作为类存在物,有着自身的类特性,“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 [7]96。动物与它的生命活动直接同一,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因而人的生活应是有意识的生活,是被主体理性意识所观照的生活。“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理智地复现自己,而且能动地、现实地复现自己,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7]97,“仅仅由于这一点,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7]96。人的类生活的本质便是自由自觉的活动。在这里,马克思虽然是从广义层面来说的,将人的所有生产、再生产活动都包括在内,但日常生活本就指个人的再生产,日常生活层面的类生活只是缩小了关涉范围,并不改变其本质特性。


新的日常生活便是类生活,它要求人们在衣食住行等日常事务中占有自己的类特性。日常生活是自在自发的,人的类特性又是自由自觉的活动,这两者显然存在冲突,那是否意味着日常生活无法改变,日常生活更趋美好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构想?答案是否定的。赫勒认为,尽管同社会整体发展相比,日常生活变化相对缓慢,甚至几近于停滞,但并不能否认其进步的可能性,她说“就日常生活一直被组织在特性之上……不能把进步概念用于日常生活。但就日常生活和日常活动的内涵总是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社会集合的发展而言,日常生活一直在进步。假若不是如此,那么价值的一般社会发展将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的历史本身建构于无数人的日常活动之上”[4]54。日常生活的一般图示确实具有较强的保守性,但形成保守性的重复性思维、重复性实践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其最初也来源于创造、革新,是创造性思维与创造性实践经最小费力原则筛选后留存于日常生活中的。


(二)作为“类生活”的新日常生活对传统日常生活的超越


从自在自发到自由自觉,新的日常生活形成了对传统日常生活的超越。自由自觉本质上就是自为,是人使自己的活动成为自己意志和意识的对象,而“所有‘自为的对象化都体现了人的自由,并表达了人性在给定时代所达到的自由的程度”[4]115,自为也是为了自由。因而,美好生活视域下新的日常生活仍是个人的再生产,但已不属于自在的对象化领域,而进入了自为或自在自为的层次。具体来看,这种新的日常生活对传统日常生活的超越既表现在能克服自在自发与重复性、保守性带来的束缚人与时俱进发展的僵化、古板、停滞,也表现在能消解现代性与资本逻辑带来的日常生活的异化。


首先,新的日常生活是现代化的日常生活,促成人的现代化生成。日常生活的基本结构与一般图示以重复性思维和重复性实践为主导。重复意味着先验和给定,过去的原则和规范会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无须改变,这就造成了行为和思维的僵化,落后的、腐朽的做法、习惯迟迟得不到清除,更进步、更适应当今环境的新方式、新思想却进不来。尤其是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传统社会,习俗、经验、常识、传统等早已根深蒂固,但这些并不都是好的,亟须在日常生活现代化过程中进行清理,理论上美好生活视域下的日常生活是已实现现代化的日常生活,破除了陈规旧习加在人身上的枷锁,能促使人们在现代社会中更好更全面更自由地发展。


其次,新的日常生活能消解日常生活的异化,使生活真正体现人的类特性。在现代性的浸润下,日常生活常处于异化之中。一是生活主体的异化,生活主体未从特性的人上升到个性的人。“特性”是人与生俱来且将伴随其终生的作为自然禀赋的特质,从特性出发意味着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以自然禀赋为重点、以自我生存为目的,此时人并未将自己当作自由的类存在物,很大程度上受自然本能驱使。个性是特性的超越,它将人本身置于主体理性意识的观照中,以人整体的发展作为目的,拥有个性的人便是个体,“对他而言,他自己的生活自觉地成为他的对象,因为他是自觉的类的存在”[4]17。只有以个体为基础的生活才是类生活,而特性的人无法成为类生活的基础。二是社会关系的异化。赫勒认为日常生活异化的根源不在于它的一般结构,而在于日常交往中所形成的社会关系,“当我的所有人际交往对我来说都成为同手段的交往,在这种程度上日常就走向异化”[4]213。日常交往的异化是只将他人当作手段,而不同时当作目的,他人对我来说只是工具,没有自身的内在价值。这部分来源于特性的人的以自我为中心,部分来源于阶级、等级关系形成的人与人的不平等。三是生活观念的异化。传统日常生活观念通常由习俗或处于自为层次的科学、哲学、艺术所提供,自进入现代社会,资本逻辑统治一切,消费主义便成为人们主流的生活观念。消费主义以消费为中心,将日常生活当成消费的场所,日常生活的主要目的就不再是人的再生产,而是通过消费为资本创造利润,由此人成了消费的工具,生活被生产所绑架。总之,现代性之下的日常生活存在诸多异化,其根源不外乎人并未将自身、将他人当作目的,未超出“自在”存在的特性的人的层次,美好生活视域下新的日常生活是人的类生活,是真正属于人的生活,无论学者对其具体内涵作何阐释,显然其基本要求便是消解异化,回归人之为人的生活本身。


三、从“自在”到“自为”再回归“自在”:日常生活变革的逻辑与思路


美好生活视域下新的日常生活是对传统日常生活的超越,是更适应于当今时代的一种新生活方式。促进新的日常生活的落地,革新传统日常生活既是时代所需,更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期待,然而日常生活作为自在的对象化领域,具有天然的重复性和保守性,新的行为方式、新思想并不容易得到接纳,当然另一方面,其也意味着新的行为方式、新思想一旦被接纳就不会轻易被摒弃。因此,当前面临的问题首先是如何突破自在层次,将传统、异化的日常生活转型升级为新的日常生活,其次是如何将已处于自为状态、创造性的新的日常生活回归到自在层次,实现日常生活经济、高效的价值取向,充分发挥日常生活的基础性功能。


(一)传统日常生活向自为的新日常生活的升级


要清除传统日常生活中束缚人发展的因素,消解日常生活的异化,首先应将其从“自在”提升至“自为”层次。日常生活的自在性根源于其未成为主体理性意识意向性解决问题的对象,因而在赫勒看来必须实现日常生活的人道化。人道化指日常生活的所有因素都是为了人的生存和发展,主要表现是个性化日常生活的生成,而关键之处又在于日常主体由特性转向个性,在各层面建立起同类本质的自觉关系。作为行为的发出者和活动的主导者,个人的决策与态度自然决定了日常生活的模式,但个人如何转变,赫勒似乎并未给出特别具有可操作性的建议。赫勒的主要方法是将作为“自为的”类本质对象化的科学、艺术、哲学渗透进日常生活中,使日常主体转变“自然态度”,始终保持一种反思和批判的精神。在赫勒之外,列斐伏尔设想了总体性的都市日常革命和节日狂欢,法兰克福学派强调新感性主体的生成,情境主义国际倡导通过漂移、异轨及构境等打乱日常景观秩序,米歇尔·德·塞尔托、约翰·费斯克等人则重视日常生活本身的反抗力量。但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实际上,他们都逃避了一个问题,这就是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层面的问题”,而只“对现实中经济异化与日常生活异化都开出了文化的药方”[5]194。这与他们所处的历史、社会背景有关,二十世纪前期革命力量的衰弱及战后资本主义越来越稳固,使他们不得不寓于文化与个人意识之中。


日常生活变革本质仍是制度与体系问题。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以卢卡奇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面对当时不容乐观的宏观革命形势,开始思考如何从日常生活的微观层面进行变革。他的学生赫勒正是沿袭这一方向,批判继承了马克思的类本质、异化与卢卡奇的自在自为概念、物化思想等,赋予了日常生活以本体论地位,并将其置于革命的基础性位置。但如上所说,仅仅从态度与文化方面进行转变是不够的,尤其面对日常生活的异化,资本主义制度体系才是深层次根源。资本逻辑异化了劳动,人自身不再是目的,而成了生产和消费的工具,无论是人自身的再生产,还是社会再生产,都已经被资本所绑架,一切为了资本增殖。這就造成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非日常生活中,人的类本质都无法完整实现,无法充分占有人的类特性,“自为”始终被“自在”所压制。


相对而言,中国制度体系与西方社会有本质不同,存在日常生活变革的基础与条件。社会主义本就将个人发展放在第一位,力求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实现所有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更是将创造人民美好生活当作党和国家坚定不移的奋斗目标,从组织到个人,从官方到民间,从经济、政治到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已形成一股巨大的合力,最终都是为了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最全面的美好生活需要。这与日常生活的人道化、日常生活革命的目标是统一的。因而,在当前中国,面临的问题主要就两个,一是美好生活视域下的日常生活究竟是何模式,如何培育这种模式;二是如何将这种新的日常生活模式内化为人们的习惯。


后者需借助于将美好生活视域下的日常生活重新向自在层次的回归,而对于前者,本人曾探索性地认为其在理念层面须具备适度的物质消费、不断丰富的精神消费;更加充裕的自主时间,基于兴趣的创造力释放;从生态系统的索取者,变成生态系统的增益者三大特征。在实践培育层面一是要转变发展方式,为新的日常生活提供客观支撑,二是要从消费、休闲、交往入手促进主观践行,如在衣、食、住、行、用等方面进行合理消费、绿色消费;进行健康正当的休闲娱乐,高效利用自主时间;进行和谐的人际交往,把他人当伙伴而不是工具等[8]。这些都是从日常生活层面来论述的,体现了人的主体性与自为的要求。


(二)新的日常生活重新回归至自在层次


新的日常生活是生活方式的创新,基于创造性思维与创造性实践,而要使之被人们普遍接受并成为习惯,就必须再次转化为重复性思维和重复性实践。当然,这种重复不再以特性为基础,而以个性为主导。以个性为主导的重复也必然是可能的。赫勒说“同样重要的是,我们是从‘自为的类本质对象化来占据这一‘现成的重复性实践的形式”[4]249。与简单重复不同的是,个体知道在何处抛弃重复以有利于问题的发明性研究,知道何时应当对习惯提出质疑,何时需要使一种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价值贬值,也知道何时、何处和为何应当终止实用主义方法。总之,个体是在个性的主导下以相对自由的方式同日常生活中曾经被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要求、规范、习惯等打交道。


繼续满足日常生活经济、高效的价值取向,充分发挥其对于社会再生产的基础性功能,这是自为的新日常生活必须重新回归至自在层次的深层原因。并且因为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领域存在天然的保守性和封闭性特征,新的日常生活一旦得到人们的普遍接受便难以被其他的、可能再次形成异化的生活方式冲击,从而持久保障人的个性生成。重复、规范性、符号系统、经济、情境性是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的共同特征,美好生活视域下新的日常生活再次进入自在层次也必须具备这些特征。


首先,以经过主体意识考察过的秩序规则、行为方式等规范生活主体。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在其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特定的日常生活模式及既定的秩序规则,要顺利处理日常生活事务,就必须先对既有的秩序规则进行学习,对他人已成熟的行为方式进行模仿,熟悉并占有整个日常生活模式。秩序、规则来自于重复实践的积累,但也来自于经过主体理性意识考察过的自为或自在自为层次的安排制定,且只要从自为的高度来占有,人就总处于觉醒之中。美好生活产生于自为层次,是人反思自身生活后提出的新要求,故而在秩序规则的创造性阶段就能对异化进行消解,用以保障沉入自在层次后人的日常生活行为的丰富性、全面性、规范性。


其次,通过刻意反复的训练、教育使美好生活内化为人们的习惯,满足重复性要求。“单一性的行为不是习惯行为,偶然一次所处理的对象不会由此成为具有具体意义的对象,唯一地表达过的词不是词”[4]130,一种新的行为模式只有反复使用才会内化为人们的习惯,铭刻于人的意识深处,成为人不自觉的行为,这就对日常生活变革提出了较高要求。新日常生活的培育不但要有理念的传播、行为的示范,还要有群体的带动和实际效果的评价监督,而且要时时警醒,长期持续进行,如此才能形成稳固的习惯。


最后,为日常生活重复性、经济性的发挥提供客观基础。日常生活是主客体相融的一个整体,不但要求人态度的转变,也要求有支撑人思想和行为的客观条件。一是要有较为明确的行为规范和行动指南,为人的生活行为提供指引,促进人尽快适应新的日常生活,消解人在面对新事物、新境况时的茫然困惑。二是政策、要求等一旦形成,非必要原因不做大的变动,维持日常生活的家园感,使人在熟识的家园中不用面对陌生化的紧张、焦虑,也不用调动大量时间精力处理新问题。三是强化可重复、高效率的硬件支撑,毕竟衣、食、住、行、娱乐、交往等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具体内容,而这些活动需与大量的物质用具打交道,用具的设计与技术含量决定了其被使用的方式,要发挥日常生活的经济性就需以最小费力原则为指导,从设计、制造、使用等方面对这些硬件系统进行革新,全方位支持美好生活视域下新的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在整体社会生活中处于基础性地位,其所具有的重复性、保守性特征既是发挥基础性作用的必然保障,又是进一步发展,实现传统日常生活转型升级的强力阻碍。在美好生活建设的大背景下推进日常生活变革,不能简单地抛弃重复性与保守性,而应对其进行充分合理地利用。正视日常生活的重复与保守,先从“自在”升级为“自为”,实现对传统日常生活的革新与超越,再从“自为”回归至“自在”,继续实现日常生活的本质功能。当然,这里的“自在”已不再是原初的未经理性审视过的“自在”,而是有着自由自觉基底,充分体现了新时代美好生活要求的“自在”,是原有基础上的一种螺旋式上升。这便是美好生活视域下日常生活变革的逻辑与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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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95.


[8]杨昌军.生活理念的历史演进与绿色生活[M].北京:中国林业出版社,2019.153-156.166-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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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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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理论与现代化》2021年5期 ,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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