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星:儒家学问之道——以《论语》为主的讨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36 次 更新时间:2020-09-23 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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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星 (进入专栏)  

摘要:学问之道简单地说,就是做人、做事、做学问的目标、准则及方法,古人称为“道”。古人无论做什么,总要思考或探索具体事情背后的“道”。“学问”作为动词是指学习和询问(知识、技能等),而把“学问”颠倒过来,“问学”也是一个重要概念,是求知、求学、践行的意思。文章以《论语》为主,讨论儒家的学问之道,区分了学问、学与问、问学,学问、学问,究竟怎么学?怎么问?在这方面古圣先贤和现代儒学大师、国学大师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经验,需要我们概括总结。具体从先学做人、学思结合、温故知新、学而乐道、学问三境界、为己之学、君子不器等几方面,结合历代经典注释进行梳理阐释。最后引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作为学问之道最高理想境界,指出非修身养性、功力深厚、心胸博大者不能达到这一境界,并对当今教育过分知识化、专业化、平面化的弊端也有批评,期望今人传承发展,发扬光大古圣先贤的学问之道。学问当通时代,即具有时代精神;切身世,即与自己的身心性命关联,古今中外,皆应探求。


一、学问、学与问、问学


什么是学问之道?简单地说就是做人、做事、做学问的目标、准则及方法,古人称为“道”。古人干什么不是就事论事,而是总要思考或探索具体事情背后的“道”。

笔者这里讲的“学问”作为动词是指学习和询问(知识、技能等)。语出《易·乾卦·文言》:“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孟子·滕文公上》:“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唐韩愈《答杨子书》:“学问有暇,幸时见临。”清顾炎武《日知录·求其放心》:“夫仁与礼未有不学问而能明者也。”作为名词是指知识,学识。《荀子·劝学》:“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宋苏轼《登州谢上表》:“而臣天资钝顽,学问寡浅。”就“学”与“问”的关系而言,清人刘开在《孟涂文集·问说》说得好:

君子学必好问。问与学,相辅而行者也,非学无以致疑,非问无以广识。好学而不勤问,非真能好学者也。理明矣,而或不达于事,识其大矣,而或不知其细,舍问,其奚决焉?贤于己者,问焉以破其疑,所谓“就有道而正”也。不如己者,问焉以求一得,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也。等于己者,问焉以资切磋,所谓交相问难,审问而明辨之也。《书》不云乎?“好问则裕。”孟子论“求放心”,而并称曰“学问之道”,学即继以问也。子思言“尊德性”,而归于“道问学”,问且先于学也。

他感叹三代而下有学而无问,故特别强调“问”,批评人们不好问的原因是由于心不能虚,心不能虚好学之心就不诚,学问也肯定搞不好。



另外,把“学问”颠倒过来“问学”也是一个重要概念,是求知、求学、践行的意思。《礼记·中庸》:“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郑玄的《礼记注》最早对上段话中的“尊德性”和“道问学”作了解释:“德性,谓性之至诚者;道,犹由也;问学,学诚者也。”意思是说,“德性”的本质是“至诚”;“道”是取径、道路;“道问学”即是指人通过自身修养的途径达到以圣人为标准的“诚”的境界。因此,“道问学”的初旨也带有强烈的实用性、践履性。大意是,君子既要重视道德修养,又需躬行实践,最初的经典旨在规训人的内心及其言行,二者并没有对立的意思。朱陆鹅湖之会朱熹有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之意,二陆有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之意,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后人遂对朱陆之争主观上给予“德性”、“问学”的区别,此后,“尊德性”与“道问学”所阐释的关于性命与经典之争,不断地影响了后来的学术史,及至清代,更由此诱导出了“汉宋之争”这一重要的学术命题,形成了性理之学与考据学之争。现代民间大儒段正元则这样解释《礼记·中庸》这段话说:“是言人之学问,由先天而后天,由后天返先天;由心思意想而到踏实认真,由踏实认真而到至神至妙,由至神至妙而到至平至常,由至平至常而到广大高明,由广大高明而到精微纯粹。天地人一体,精气神一贯,智仁勇合德,方能代天宣化。”

在传统学问之道中,“问”的意义与重要性有时不亚于“学”。孔子喜欢“大哉问”的学生。为什么《论语》是经典?《传习录》成为经典?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孔子、王阳明学生问得好。学生问得好老师才能答得好,问得好才会引出重要的问题,答得好师生对话才能成为经典。换句话说,提问必须是有层次有深度的问,提问者就某一重要思考探索了很久,但百思不得其解,这样把问题问出来,就算老师回答不上来,也可以显示这个问题的重要。

《礼记·学记》有一段话说的很好:“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不善问者反此。善待问者如撞钟,扣之以小者则小鸣,扣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答问者反此。此皆进学之道也。”善于提出疑问请教的人就像劈坚硬的木头,先劈容易劈的,再劈难劈的节疤(先问容易的问题,再问难题)。等到时间长了,疑问就很容易得到解答;不善于提问题的人则与此相反。善于对待别人提问的人撞钟一样,敲的轻,响声就小,敲得重,响声就大,等到他敲到自然从容的时候,声音才全部发出来;不善于答问的人则与此相反。以上这些讲的是进入学问之道的途径和方法。

段正元以《大学》之道来诠释学问、问学说:“明明德为学问,亲民为问学。”他又以儒家仁智勇三达德来诠释学问、问学说:“智仁勇三者,成己成人,希贤希圣之学问、问学也。圣人云智仁勇三者,所以行之者一也,我云所以成之者二也,即内而成己,外而成人。希贤即成己学问,希圣即成人学问。智仁即成己,勇字即成人。学问之道,先成己而后成人。……成己为学问中事,成人为问学中事。何为问学?即问事也。问事不行,而再学焉。故勇字为问学,无勇字办不到。”学问、学问,究竟怎么学?怎么问?古圣先贤和现代儒学大师、国学大师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经验。


二、先学做人


《论语·学而篇》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本章孔子讲了为学的次第和重心,实行实践孝、悌、谨、信、泛爱众五事是人生的根本,有余力了再去研究学问,即首先学做人,处理好各种人伦关系,在生活中修行仁道,其次才是学习书本上的文化知识。为学要先立本,本即是做人。本立而道生,其学才是求道之学。由孝弟而谨信而爱众亲而学文,是一种顺承关系。一个人首先要做到前面的“入则孝”等,这些不是书本知识,而是如何做人,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的学问,是需要在具体的生活中践行的;践行以后有余力,就再去学习文献知识。也就是说,就为学而言,学做人乃是第一位。

钱穆先生曾经说过:“做学问可训练学做人。如做人功夫不够,做学问则不易有成。总之,先须学做人。德性到达某一阶段,学问亦可到达某一阶段。服善,虚心,积累及去除功利观念,均为培养德性之要项。做学问成败之关键,最后决定于德性。为学不可心胸狭窄,亦不可有暴躁之感情。”



杜维明先生也一言以蔽之:“在儒家看来,学就是学做人。”“儒家传统最核心的东西就是‘学’,学什么?就是学做人,培养人的人格。学习如何做人就是把自己投入一个永不停止的、没有尽头的、创造性的自我转化过程。学习不是要掌握很多知识,不是要积累很多能力,人文学所有的价值,包括人文、艺术、哲学,都是要做一个全面发展的人不可缺少的东西。”

当前有些学校还囿于传统教育之中,学校教育主要是传授知识,不重视德育的培养。学校安排的各类课程很多,还有许多课程是没有多大意义,白白浪费很多时间;学生们学习主要是学习各类知识和技能,再加上社会的生存竞争压力,要考各种各样的证书,以求在职场竞争中获得有利条件,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思考人生修养,砥砺品行方面的事情,这样就偏重智力发展,只考虑个人私利,没有高远理想,缺乏精神追求。这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国家、民族,其实都埋藏着潜在而巨大的危机。


三、学思结合


在《论语·为政篇》中,孔子提出:“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字面的意思是“只重于学习而不注意思考,就有可能陷于迷惑;只重思考而不注重学习,就有可能陷入困境。”《论语·卫灵公》孔子又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孔子告诉我们正确的学问之道,就是要学与思并重,二者都很重要,是相辅相成关系,必须结合起来,不可偏废。只重于学习前人的东西,如果自己不思考、分辨、判断就容易被前人蒙蔽和限制,就有可能陷于迷惑,不知所从;但也不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苦思冥想,不知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则有可能像前人一样误入歧途,陷入困境。

后儒对孔子这一观点有许多发挥。清初王夫之说:“致知之途有二:曰学,曰思。学则不恃己之聪明,而一唯先觉之是效;思则不徇于古人之陈迹,而任吾警悟之灵。乃二者不可偏废,而必相资以为功。……学非有碍于思,而学愈博则思愈远;思正有功于学,而思之困则学必勤。”(《四书训义》卷六)就是说,学不独不妨碍思考,相反学识广博将有利于思考的深化。思考也有助于学,因为思考时遇到困惑而感到难以深入,就会促使自己进一步勤奋学习。学与思二者并重,不可偏废,互相促进,才能获得最佳的教学效果。

《礼记·中庸》提出了“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里讲的是为学次第,是几个递进的阶段,其开始是学,其终结是行。“博学之”意谓为学首先要培养兴趣,广泛涉猎。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没有了兴趣就没有了学习的动力,博学遂为不可能之事。“博”还意味着博大胸怀和宽容的态度。惟有博大和宽容,才能兼容并包,使为学具有高远的眼光和开放的胸襟,真正做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因此博学乃能成为为学的第一阶段。没有这一阶段,为学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审问”为第二阶段,有所不明就要追问到底,具有怀疑精神,培养理性。“审问”过以后还要通过自己的思想活动来仔细考察、分析,否则所学不能为自己所用,是为“慎思”。“明辩”为第四阶段。学是越辩越明的,不辩,则所谓“博学”就会鱼龙混杂,真伪并存,良莠不分。

“笃行”是为学的最后阶段。“笃”有忠贞不渝,踏踏实实,一心一意,坚持不懈之意。既然学有所得,就要努力践履所学,使所学最终有所落实,做到“知行合一”。只有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人,才能真正做到“笃行”。

《礼记·儒行》篇说儒者“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这里只提到“博学”和“笃行”,其实不是一蹴而就的,其中包含了审问、慎思、明辨在内,这样,由博学到笃行就构成了一种内在的逻辑统一。朱熹《论语集注》引程子云:“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废其一,非学也。”这五个方面或五个环节缺失了一个就不能称为“学问”。


四、温故知新


《论语·为政篇》:“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朱熹《论语集注》解释说:“故者,旧所闻。新者,今所得。言学能时习旧闻,而每有新得,则所学在我,而其应不穷,故可以为人师。若夫记问之学,则无得于心,而所知有限,故《学记》讥其‘不足以为人师’,正与此意互相发也。”朱熹的意思是没有“温故而知新”能力的人,所做的学问是“无得于心”的“记问之学”,是“不足以为人师”的。《礼记·学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必也其听语乎?”所谓“记问之学”,就是只记诵书本,以资谈助或应答问难的学问。指对学问未融会贯通,不能成一家之言。作为老师,当然要明白这个道理,并贯彻在自己的教学生涯中。这是从教育学角度的解读,把“温故而知新”视为为师的重要条件。

另外,孔子的“温故而知新”还具有普遍的方法论意义,可以说是孔子对待整个文化传统、对待一切知识形态的态度。清代黄式三《黄氏后案》注云:“温,燂温也,故,古也,已然之迹也。新,今也,当时之事也。趣时者厌古,而必燂温之。泥古者薄今,而必审知之。知古知今,乃不愧为师。”他引《论衡·谢短篇》曰:“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沈。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温故知新,可以为师。古今不知,称师如何?”又《别通篇》云:“守信一学,不能广观,无温故知新之明。”《汉书·成帝纪》阳朔元年诏云:“儒林之官宜皆明于古今,温故知新。”《百官表》云:“以通古今,备温故知新之义。”做出“以上四文以通知古今为说,汉师相传如此”的结论,即把故、新理解为古、今是汉代以来的传统。

“故”是指过去的知识、文献、文化传统,虽然已经成为过去时,但是并不一定都“过时”,通过对“故”的不断研习、思考和发挥,就是新的知识、思想生长的前提和基础,是新的创造的出发点。在“故”的基础上创“新”,即与时俱进,应对当世的问题。从中国文化的来讲,我们今天再也不能向五四新文化运动那样把新旧[故]看成对立的,弃旧图新,而应该深刻地历史地理解新旧关系,即传统与现代,传承与发展的关系,对于文化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五、学而乐道


《论语·学而篇》第一章载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孔门讲“学”不仅仅是指今天的学习知识,而是包含了非常广泛深刻的含义。从广泛意义上说包括了一般文化知识到做人处事的道理,深一层说是学道。邢昺《注疏》曰:“此章劝人学为君子也。……‘学者而能以时诵习其经业,使无废落,不亦说怿乎?学业稍成,能招朋友,有同门之朋从远方而来,与己讲习,不亦乐乎?既有成德,凡人不知而不怒之,不亦君子乎?’言诚君子也。君子之行非一,此其一行耳,故云‘亦’也。”是劝学,但非一般的知识之学,而是学为君子。

朱熹《集注》:“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朋,同类也。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及人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学之正、习之熟、说之深,而不已焉耳。”要学正学,时习之,多实践,能乐道。



这一章还贯穿了一种“乐道”精神。如第一句中的“悦”,钱穆先生说“学能时习,所学渐熟,入之日深,心中欣喜”,与“乐”比较起来“悦在心,乐则见于外”。第二句有“乐”字,表达的是志同道合,切磋学问道义之乐。第三句,虽然字面没有“乐”字,但“不愠”实际上是从反面说的“乐”。学问日进,道行日深,人们可能不能了解、理解你,但是自身得道的快乐是难以言表的,这才是真正的“乐道”——“以道为乐”、“与道合一”之乐。这种“乐”实际上是一种不离人世、不离感性而又超越世俗、超越感官的真乐,所谓“孔颜之乐”的境界体现在这里。

这一章在整部《论语》,乃至儒家思想中特别重要,正如刘宝楠《论语正义》所说:“夫子一生进德修业之大咸括于此章,是故学而不厌时习也,知(智)也;诲人不倦朋来也,仁也;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不知不愠也。惟圣者能之也。夫子生衰周之世,知天未欲平治天下,故唯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记者因以其言列诸篇首。”孔子一生进德修业,修己安人,下学上达,由士而君子而圣人,成就理想人格,就是此章的最好诠释。

可惜现代人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同时知识爆炸,信息革命,使我们往往无所适从,读书囫囵吞枣,学习为了文凭,为了各种证书;人情淡薄,交结朋友多出于功利考量, 工于算计,以志同道合为迂腐;陷于名利之途,疲于奔命, 为了出名不择手段,不成则怨天尤人。这样的人生去道愈远,乐趣全无,苦恼不堪。除了回归圣贤之道,别无他法。


六、学问三境界


《论语·雍也篇》载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孔子在这里没有具体指知道什么,看来是泛指,包括学问、技艺等。简单地从学习角度可以理解为学习的三层境界:知、好、乐。知道学习就很不错了;如果再能够爱好学习,就是有了兴趣,就能够积极主动地思考、探索;如果能够以学习为乐,学习已经成为他生活、生命的一部分,并随着修养的提高达到乐道的境界。

邢昺《注疏》引包咸说:“学问,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笃,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深。”又《正义》曰:“此章言人之学道用心深浅之异也。言学问,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笃厚也,好之者又不如悦乐之者深也。”朱熹《论语集注》:“尹氏曰:知之者,知有此道也。好之者,好而未得也。乐之者,有所得而乐之也。”张栻《论语解》卷三:“知之者,知有是道也;好之者,用工之笃也;至于乐之,则工夫至到而有以自得矣。譬之五谷,知者知其可食者也,好者食之者也,乐者食之而饱者也。知之而后能好之,好之而后能乐之。知而不能好,则是知之未至也;好之而未及于乐,则是好之未至也。此古之学者所以自强而不息者欤!”强调的是学习是一个自强不息,不断进步的过程。

钱穆《论语新解》说得好:“本章之字指学,亦指道。仅知之,未能心好之,知不笃。心好之,未能确有得,则不觉其可乐,而所好亦不深。……孔子教人,循循善诱,期人能达于自强不息欲罢不能之境,夫然后学之与道与我,浑然而为一,乃为可乐。”钱穆先生还把这三重境界与我们常说的入门、升堂、入室联系起来,他说:“知之是入门第一步,再入始能好之,心悦诚服而喜不自禁也。更深入,则为乐之,至是则学问乃与自己生活打成一片了。真正地跑进内里,居之而安,为乐无穷。但绝不能无知而好,也不能不好而乐。此中自有层次,不能任意躐等。”


七、为己之学


《论语·宪问篇》中说:“古之学者为已,今之学者为人。”“古”是指孔子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今”是指当时的现实社会。孔子所谓“为己”并非自私自利,而是为了改造自己、变化气质、自我完善、自我实现,绝不为了任何外在的目的而放弃自己的原则。至于“为人”则是看社会需要什么,就努力去迎合,以达到自己的追名逐利的目的。孔子用“为已”否定“为人”,意味着儒家将为学的根本指向自我修养,完善自我,成就理想人格,达到理想的人生境界,正是儒家思想的价值取向。邢昺《论语注疏》曰:“古人之学,则履而行之,是为己也。今人之学,空能为人言说之,己不能行,是为人也。范晔云:‘为人者冯誉以显物,为己者因心以会道也。’”意思是,古人学问之道是做人,是为了修心正形,践履道德;而今人学习的目的则是能言而不能行,卖弄学问,给别人看的。

“为己”思想由孔子提出后,作为儒家思想的基本前提为后期儒学流派所继承,“为己之学”得到进一步展开。孔子用“为已”否定“为人”,孟子以天爵反对人爵。“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又弃其天爵。”(《孟子·告子上》)“天爵”与“人爵”虽然不是对立或抵牾的关系,但毕竟是两种不同的价值判断,孟子通过褒贬古今的对比表达了重“天爵”轻“人爵”,以“天爵”统摄“人爵”的价值倾向。荀子持论与孔孟相同。“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荀子·劝学》)这里的“美其身”,就是“为己”,相当于孟子的“修天爵”,指人格的提升;而所谓“以为禽犊”,是说把学问知识用作馈赠的礼品,即喻干禄进身之物,而不是用以提升自己的品质,因而是“为人”,相当于孟子的“要人爵”,即把“学”作为追求名利的手段,这是儒家大师们最为反感的。



汉代以后,儒学流于章句之学。南北朝时期的颜之推对空守章句的形式主义学风进行批判。“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颜之推认为,学习是为了有助于提高自己的品行和修养,有的人读书仅数十卷,便顿时恃才自傲,哗众取宠,这实际是“以学自损”。颜之推把学比作种树,学以修身,尤春华秋实也。

宋代以后,心性儒学复兴,为己之学得以显扬。诸多儒家学者对此多有论述。二程说:“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物,其终至于丧己。”(《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五)成己成物虽为一事,但次序不可颠倒,否则一无可成。

朱熹在父亲朱松的影响下,很早就以“为己之学”作为人生追求的大志向。朱熹后来多次谈到这一点。“自幼记问言语不能及人,以先君子之余诲,颇知有意于为己之学。”(《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八《答江元适》)这说明,“为己之学”已经成为朱熹安身立命之学深深植根其心中。朱熹与陆象山虽然在为学之方上存在“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分歧,但是两人在承认“尊德性”的主要问题上,都坚持了儒家的传统一贯的立场,都把为学理解为学做人。陆象山说:“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辨。今所学果为何事?人生天地间,为人自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非有为也。”(《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人生天地间要尽人道,学者为学只在于学习如何做人,没有其他功利目的。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揭示》中说:“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辞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朱子所说的义理之学,就是为已之学,意在修身;辞章之学也就是为人之学,沽名钓誉而已。



王阳明把儒家成圣之学归结为“为己之学”。“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王阳明全集》卷八《书王嘉秀清益卷》)在王阳明看来,“为已”的真实意义是指儒家学说不是没有生命的章句训话,也不是天道理命的一套思想体系,本质上是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那就是通过为已之学,实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达到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王阳明不仅讲为己之学,还十分重视确立为己心。“人有言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今之学者须先有笃实为己之心,然后可以论学。不然,则纷纭口耳讲说,徒足以为为人之资而已。”(《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七《与王节夫书》)为已指向自我的充实与提高,为人则将自我降为他人的附庸去认同外在的标准,从而失去独立的人格。

在当今中西文化冲突与融合的时代背景下,人类面对人为物役、工具理性宰制价值理性的境地,现代新儒家杜维明对传统儒家的“为己之学”非常赞赏,认为在人类现代化的进程中,儒家的为已之学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他说:“在儒家的传统里,学做一个完善的人不仅是一个首要关切的问题,而且是终极关切和全面关切的问题。”追求为己之学是儒家为学的一贯之道,体现了儒家终极关怀和全面发展的人格理想。


八、君子不器


《论语·为政篇》:“君子不器。”对于“君子不器”经学史上有不尽相同的解释。何晏《论语集解》引包咸曰:“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邢昺《论语注疏》:“此章明君子之德也。器者物象之名,形器既成,各周其用,若舟楫以济川,车舆以行陆,反之则不能。君子之德,则不如器物,各守一用,言见机而作,无所不施也。”朱熹《论语集注》说:“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又《朱子语类·论语六》说:“君子所以不器者,缘是就格物、致知上做功夫,看得道理周遍精切;及廓然贯通,有以尽其心之全体,故施之于用,无所不宜,非特一才一艺而已。……成德之士,自是不器。”这些解释与孔子的本意基本上都是一致的,是说有学问、有修养的君子不能像器具一样只限于某一种用处,应该体用兼备,多才多艺,发挥广泛的作用。

《易传·系辞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是无形无相,无声无臭,圆满无缺,圆通无碍;而“器”形成之后就只有一种单一的用途,如舟船只用来渡河,车马只用来在陆地上代步,互相直接再不能相通相容。君子之学学道,君子之乐道,君子当然以道为人生的终极境界,不能满足于做个器物。因此,君子要求道、明道、修道、成道,成就“君子之道”。



刘宝楠《论语正义》:“君子道无所不行,故《礼·学记》言‘大道不器’,郑注:‘谓圣人之道,不如器施于一物。’如者,似也。……《学记》又云:‘察于此者,可以有志于本矣。’注云:‘言以学为本,则其德于民无不化,于俗无不成。’案:此则学为修德之本。君子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故知所本,则由明明德以及亲民,由诚意、正心、修身以及治国、平天下,措则正,施则行,复奚役役于一才一艺为哉!”君子不器的关键是君子的更高目标是成为圣贤,所以要希贤希圣,学为圣贤,立身修道,明德亲民,这才是“君子之道”。当然,君子不器不是绝对弃绝“器”,成为虚悬空洞的“道”。虽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但道器不二,所以君子应当以道为本,以器为末,以道为体,以器为用,居于道,游于艺,才是君子所当为。

钱穆注释《论语》“君子不器”说:“器,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今之所谓专家之学者近之。不器非谓无用,乃谓不专限于一材一艺之长,犹今之谓通才……一切智识与学问之背后,必须有一如人类生命活的存在。否则智识仅如登记账薄,学问只求训练成机械,毁人以为学,则人道楛而世道之忧无穷矣。”他以专家和通才解器与君子。现在各行各业的也专家太多了,但受腐败时代风气的影响,各种各样的怪相乱象都出现了,网上民众往往把这些专家骂为“砖家”,其道德水准有时和搬砖头的民工都不如。傅佩荣对这句的翻译是:“君子的目标,不要成为一个有特定用途的器具。”他进一步解释道:“‘器’是指有一定用途的东西。延伸来看,这是社会分工合作的要求,君子也不例外;但是他的目标并不局限于此,还是要追求人生理想的实现。……君子不器,并非君子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能用,而是不要把自己当做器具而已。如果拥有一种专长,不要把自己只当做这种专长的工具而已,还应该注意到君子有生命全方位的要求。……人的生命是一个整体,而成为君子就是要把握自我成长的目标,完成我们生而为人的使命。”按照现代社会分工君子也得有一专长,但注意到君子有生命全方位的发展。二人都重视一种生命的活得存在,自我全方位的发展,针对当今社会分工太细,专业化太强,平面化的弊端,无疑有调正意义,值得今人重视!


九、结语


司马迁含垢忍辱,穷一生之力,写出传世之作《史记》,他对自己的要求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一句话,就成为后世学人的追求学问的理想目标。按照司马迁的意思,要“成一家之言”并不容易,其前提是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非修身养性,功力深厚,心胸博大者不能达到。我们今天的学科分得太细,学者们像修建公路,各自经营一段,有些连一段也经营不了,只经营其中的一个专题。如此视野,如何能“通古今之变”?我们的基础教育从中学就分文理科,偏科学习,更何况天文、气象、历算等冷僻之学,“究天人之际”就更难了。钱穆先生批评现代学术说:

现代学术界最不好的风气,乃是先将学问分成类,再把自己限在某一类中。只知专门,不求通学。因此今日之专门家,反而不能成一家之言。当知自古迄今,学问能成一家之言者并不多。其所以能成一家之言者,主要在其学问之广博互通处。……凡做学问,则必然当能通到身世,尤贵能再从身世又通到学问。古人谓之“身世”,今人谓之“时代”。凡成一家言者,其学问无不备具时代性,无不能将其身世融入学问中。

学问当通时代,即具有时代精神;切身世,即与自己的身心性命关联;否则只是识字读书,如蚕吃桑叶,却不吐丝,怎么成一家之言?钱穆先生指出,进入学问步骤有四:第一步是专门之学(读一书,治一人、一家、一派),第二步是博通(从此专门入,又转入别一专门),第三步仍为专门,第四步是成家而化(既专门又博通,将其所学皆在他一家中化了)。简言之,先“由专而博”,进而“由博返约”,所谓“约”即指其归属于他自己的,亦如《中庸》之所谓“致曲”;“致曲”之后,则又须“能化”,自成其为一家之言。他说:“今天我们做学问,应懂得从多门入。入了一门,又再出来,改入另一门。经、史、子、集,皆应涉猎。古今中外,皆应探求。待其积久有大学问之后,然后再找小题目,作专家式的发挥。此乃为学问上一条必成之途。”这些国学大师的教诲值得我们重视,古圣先贤的学问之道需要我们传承发展,发扬光大。

原载于《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40-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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