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燕南:从表彰乡贤到汉宋门户:明清学术思潮与郑樵接受史之分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35 次 更新时间:2020-01-02 00:14

进入专题: 学术思潮   郑樵  

向燕南  

内容提要:从接受的视角分析南宋史家郑樵在明清时期的形象,明显受着不同地域、不同历史时期,以及不同学术思潮与学术宗奉的影响。明代力图扭转郑樵在《宋史·郑樵传》中消极形象的努力,始于中期开始的地方史叙述中表彰乡贤的活动。此后晚明致力于经世致用的实学风起,直接影响了士人对于郑樵的接受与评价。由明入清,学术思潮丕变,倡考据的汉学风起,与重义理的宋学相颉颃,受汉宋学术门户影响,对郑樵的接受与评价,遂又多少染上了汉、宋学之争的底色。清中后期调和汉宋学术思潮起,表现在对郑樵的接受上亦有所变化。与此同时,从统治者的立场出发,清廷刻意保持超越汉宋门户的态度,也在郑樵的接受上表现得相对中性,并影响官修史籍及科考对郑樵学术的取向。此外,影响清代郑樵接受的地域因素也值得注意。

关键词:郑樵/接受史/明清时期/学术思潮

作者简介:向燕南,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北京师范大学自主科研基金项目“郑樵学术接受史:南宋至20世纪前期史学批评中的郑樵研究”(SKZZY2015039)。


学术经典,以及经典作者的厘选与评价,往往会随着时代评判标准的改变而变化,进而导致学术史的认知与书写的变化。一部学术史,若转换视角,也可看作是不同时代读者对于经典的接受史。20世纪初,顾颉刚先生曾在其《郑樵传》中颇为不平地感慨道:“从他的当世,直到清代的中叶,他一向担负了不良的声望。”①然而揆之史实,起码是揆之明清五百来年的史实,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事实上,明清两代的学者,对于郑樵学术的评价,正反两方面的意见都不少。而透过这些正面及反面的评价,恰好揭示出明清两代学者接受郑樵学术背后不同的时代学术思潮,以及不同学者的个人好恶与对思潮的不同取向。于是,一部明清学者的郑樵接受史,也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明清学术史展开的一些底色。


一、从表彰乡贤到鼓吹实学:明代接受郑樵的基本进路

对于郑樵的学术,元末编修的《宋史》虽然评价不高,但在社会上,元代学者对郑樵的评价,积极的意见还是不少,例如欧阳玄在为金代蔡珪《补正水经》所作序中即称:“余观正父之博洽多识,其见于它著作者,盖有刘原父、郑渔仲之风,中州士之巨擘也”。②这里。欧阳玄称颂蔡珪著作渊博,有宋学者刘敞、郑樵之风。此外,元代研究《诗经》的学者梁益也说,郑樵“道德高邵,学博而雅,大儒也”,③所“作《诗辨妄》六卷,诗经之旨大明,迨晦庵朱子而大定矣”。④而且还说:“古今言河者,夹漈郑渔仲最详”云。⑤

入明,由于郑樵的学术几乎涉及经史、文字小学、金石目录等古典学术的各个方面,所以单就某些具体的学术面向来说,仍有不少的学者对郑樵持肯定的态度。如宋濂即极力推崇《通志》中的《氏族略》:“嗟夫!氏族之学,古昔所甚重。浃漈郑渔仲著为《通志》,其中二十略,唯《氏族》最备然。”⑥只需简单检索,就会发现,明代一些号称博学的学者,如丘濬、杨慎、唐顺之、王世贞、王樵、焦竑、朱睦、胡应麟、刑云路、张自烈、章潢、李时珍等等,都在自己著述的相关部分,或征引或评议郑樵某些学术观点,可见郑樵学术,在明代还是有相当的影响。但总的来说,在社会整体“束书不观”、反智氛围浓重的明代,郑樵及其学术的命运可想而知,除了少数学者就具体学术的征引或评议外,真正关注郑樵及其《通志》的人并不多。

明代对郑樵的全面关注与接受,最先启动于地方表彰先贤活动。《四库全书总目》曾评议道:“盖夸饰土风,标榜乡贤,乃明地志之陋习。”⑦其实标榜乡贤也是地方史的通病,各时代莫不濡染此疵。只是到了明代中后期,随着地方史撰述渐入佳境,撰述繁富,此风也就自然地炽热了起来。对郑樵形象的再塑,正是从地方史标榜乡贤的风气中开启。通过对这些地方史记述郑樵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到,明人对于郑樵的接受和再塑,经过了一个怎样的历程。

现存最早最全面正面叙述郑樵事迹的地方史,以周华所纂《游洋志》最详。⑧其卷四《儒林传·宋·郑樵》不仅记载郑樵卒时,“海内之士,知与不知,皆为痛惜。太学生三百人为文以祭,归正之人感先生之德,莫不惜哭之”。而且颂之曰:“先生之学,无所不通,奋乎百世之下,卓然以立言为民为己任,不但如世之所谓博洽而已。”尤言郑樵说:“先生标表独立,节行尤高,不汲汲于势利。居乡或累岁不诣郡邑,门人束脩一无所受。晚得祠禄,尽以为笔札。费诏以官给,未尝索取也。于人不苟合,而好贤则笃,见寸善推誉如不及。”⑨似有意以事实驳《宋史》所谓郑樵“独切切于仕进”说。

《游洋志》后,成化二十一年(1485),有镇守太监陈道,力邀正在莆田家中丁忧的南京大理寺评事黄仲昭纂修福建省志。这就是现存最早的福建省志《八闽通志》。这部省志对郑樵是这样记述的:“郑樵字渔仲,厚之从弟,隐居夹漈山,博学强记,搜奇访古。遇藏书家必借留读,尽乃去。过目不忘,为经旨礼乐、天文地理、虫鱼草木、方书之学,皆有辩论。绍兴中,以荐召对,授枢密院编修官。金人犯边,樵策其酋必毙,已而果然。所著书凡五十八种千余卷,又有《通志》二百卷。”⑩可以看出,《八闽通志》对郑樵的记述,基本上士沿袭元修《宋史·郑樵传》,但删去了其中贬义性的内容,如“樵好为考证伦类之学,成书虽多,大抵博学而寡要。平生甘枯淡,乐施与,独切切于仕进,识者以是少之”等。(11)

如果说完成于弘治二年(1489)的《八闽通志》,还有着不得不考虑的整个福建叙述的平衡问题,致使叙述郑樵的文字少而克制。那么十年后纂修的《兴化府志》,(12)则因乃郑樵一生生活、著述的家乡,对郑樵的叙述,也就很自然地有了巨大的改观。于是我们看到的这部《兴化府志》传记部分的撰写者,虽依旧是《八闽通志》的撰者黄仲昭,但志中的郑樵形象却已大不一样。该传在依“《宋史》本传及《事述》等书”叙郑樵基本事迹后评议曰:

樵于学无所不通。其论《书》,则先按伏生、孔壁之旧,与汉儒所传、唐世所易,以辨其古今文字之所以讹。传《春秋》,则首考三家之文,参以同异,而断其简策传写于口耳授受之互有误。说《诗》,则辨大小《序》之文,别《风》《雅》《颂》之音,正二南王化之地,明鸟兽草木之实,类皆信而有证。居乡累岁不一诣守令,门人束修一无所受。笔札虽诏从官给,未尝取也。见人才善,推誉如不及。有来质问者,苟可告语,为之倾倒。数于当路荐林光朝、林彖;增筑苏陂以绍先志,作永实桥、来庵;苟有一利于人,必力为之。

考《兴化府志·郑樵传》的文字,显然参考、沿袭了正统《游洋志》,但是此传后的论曰,则与《游洋志》只述史实的委婉辩白要明确而犀利得多。其曰:

按史氏谓,樵好为考证伦类之学,成书虽多,大抵博而寡要。平生甘恬淡,乐施与,独切切于仕进,识者以是少之。窃详斯言颇失之诬。故郡人彭韶续修《莆阳志》,曾著论辨之,大意谓樵博学无前,专以著述为乐,非求仕者。考其生平举孝廉、遗逸,屡辞不就。应召诣阙,即求还山,故其山林之日最多,而都下之日绝少也。若果急于仕进,能若是乎?使樵于时位通显,不及著书如今之富,则其心必不能顷刻以自乐,其肯以此易彼乎?史氏谓:博而寡要,犹为责备;若曰切切仕进,岂知樵者乎?续《志》之言,非私于樵而强为之词也,盖欲暴白其心于千载之下云尔。(13)

其文直斥《宋史·郑樵传》言郑樵“失之诬”,其为邑先贤辩白之情跃然纸上。

弘治后,对郑樵事迹作出评述的也是与郑樵同邑的柯维骐。柯维骐(1497-1574),莆田人,嘉靖二年(1523)登进士第,授南京户部主事。未赴,即引疾归。张孚敬用事,创新制,维骐以病满三年罢免。自是谢宾客,专心读书、著述、授徒。柯维骐的代表作《宋史新编》即撰于此时。此书虽然不是方志,但是作为与郑樵同乡的柯维骐,对于这位前辈乡贤,还是竭尽全力进行表彰。《宋史新编》的《郑樵传》,尽管与《八闽通志》类似,基本承袭《宋史·郑樵传》的叙述,但稍不同《八闽通志》简单删除贬义的文字处理,“称樵平生甘枯淡,乐施与,论者谓其切切仕进,盖弗察”,即以“论者谓”直接否定了《宋史》谓郑樵“独切切于仕进,识者以是少之”的评价。此言外之意,显然也是认为那些言辞是对郑樵的诬陷。(14)

地方史表彰乡贤之风,从明中期一直持续到明末。其中天、崇间,有福州侯官诸生陈鸣鹤撰《东越文苑》,“纪闽中文人行实,起唐神龙,迄明万历,为四百十一篇。唐、五代五十人,宋、元三百八十五人,明百有六人”。(15)其中有关郑樵的表述,与以往相比较,又有了更明确的辩护内容。如《宋史·郑樵传》称“以御史叶义问劾之,改监潭州南岳庙,给札归抄所著《通志》”一段,在《东越文苑》,则改为“御史叶义问者害其能,劾之,改监潭州南岳庙”云。《宋史·郑樵传》“书成,入为枢密院编修官……因求入秘书省翻阅书籍,未几,又坐言者寝其事”一段,《东越文苑》则改为“书成,乃诏拜樵为枢密院修纂。樵因伏谢,愿得入秘书省读所未见书。会忌者毁之,事遂寝”。(16)其中,所加虽只以“害其能”,以及将“坐言者寝其事”,改为“会忌者毁之事遂寝”等语句,但其评价的性质立变,不仅一改《八闽通志》大致中性的评判,更修正乃至颠覆了《宋史》中郑樵的负面形象。不仅如此,《东越文苑》对于郑樵形象的描画甚至超越以往“博学”的评价,而冠以“贤士”之名,径称“天下莫不以渔仲为天下贤士”。(17)“博学”者,单纯就学术言,而“贤士”,则为人格品质的赞誉,两相比较,与《宋史》修纂者对郑樵的评价,其高下自明。

时至明末,因时艰世乱,人们深感于王学空疏,狂禅无补于世,士人纷纷黜虚趋实,倡导有裨于世的实用之学,实学思潮遂因之涌起,于是,郑樵的形象,也随之跳出狭隘的乡贤被涂上了实学的色彩。如前面提到的陈鹤鸣《东越文苑》,对郑樵形象的描画,就较之以往史著中增加了“樵为人耻以雕虫采誉而善著书”的表述,而这“耻以雕虫采誉”的形象,正是明末实学思潮方炽之时士人的学术取向。

关于晚明学林涌动的实学思潮对于郑樵形象的接受,表现得最突出者,莫过于实学领袖、主编《皇明经世文编》的陈子龙(1608-1647)。陈子龙在给朱健《古今治平略》作序时,力推典章制度于经世之要,极言志书难作,称杜佑、马端临、郑樵之流“简括典故,以事为类,以时为次,缀而成书,颇为学者所重”,其中郑樵尤以实学自重。该序云:

夫史家之长,以书志为重,盖一代之典谟,百王之宪章,咸于条贯焉,非有淹澹沉郁之才,何以示指掌而昭来祀?博雅若子长,而礼乐之书缺而未举,宏丽茂实,首推孟坚,然犹杂采孟子之言,沿流向歆之作……良史之才,诚非易也。夫总括者一国,搜猎者数帝,其难犹且若此,况自放勋以至皇朝,纪则累千,代惟百世,包举洪纤,而有伦有脊,岂不鸿巨哉?唐宋以来则有杜君卿、马贵与、郑渔仲之流,简括典故,以事为类,以时为次,缀而成书,颇为学者所重,而渔仲尤自矜许。(18)

陈子龙作此序之时,亦明末社会危机日益深化之时,有感“明季士大夫问钱谷不知,问甲兵不知”,(19)朝野士人“徒讲文理,不揣时势”,(20)陈子龙尤看重有补于世用的典章制度之学,惟因如此,序中,陈子龙称赞朱健《古今治平略》有五善:“略于浮华,详于典实,缓于见薄,急于征用,一也;前代之迹简而该,本朝之事备而切,一也;杂诸家之论而不病,于驳抽未发之绪而必源于古,一也;文章闳雅足以发抒其意,一也;上下二千余年,典文详洽而卷帙不多,一也”。认为“此五善者,皆前人所难兼而来哲所宜用心者也。夫士患不学,学矣而或不能行,此必儒生掌故之流,稽研章句无益治道。”(21)而如此征实有裨益于世之书,“其曰略者,即渔仲所云条其纲目而名之也,犹之乎书也志也,而见其识大之义也”。(22)将朱健《古今治平略》方之郑樵的《通志》,可睹明末学者心目接受的郑樵的形象。


二、汉宋之学的门户之争与清代学者对郑樵的接受

郑樵的学术形象到了清中期,也就是乾隆、嘉庆时期,又开始有了新特点。学者们所接受的郑樵,受所崇尚的汉、宋治学不同路数的影响,此时开始呈现出两个极端。

早在明清之际,新的学风就已露出端倪,但尚未在社会形成气候。按照皮锡瑞的说法:“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23)直至清乾隆初年,虽专注训诂考据之风已闻嚆声,但总体取向上,仍基本依循明清之际以来崇经世、求义理、重博通、重史料考核的学术旧轨,也就是说当时还未出现汉、宋门户之争。这些折射于对郑樵的接受,在大多学者的叙述中,还大都相对正面。学者言及郑樵,每每会冠上“博洽之儒”“通儒”“良史”“负千载卓识”“灿然成一家之言,厥功伟矣”等正面修辞。例如潘耒(1646-1708)为顾炎武《日知录》所作之序云:“自宋迄元,人尚实学,若郑渔仲、王伯厚、魏鹤山、马贵与之流,著述具在,皆博极古今,通达治体,曷尝有空疏无本之学哉?”(24)从潘耒这篇《序》可以看到,在清初士人心目中,郑樵与王应麟、魏了翁、马端临等宋元学者,都是属于“博极古今,通达治体”的通儒,而顾炎武之《日知录》,亦“意惟宋元名儒能为之”。(25)

与潘耒态度相同者,还可举出杭世骏(1695-1773)。杭氏生活之时,仍在清初经世实学转向乾嘉汉学的过渡阶段,故杭氏虽长于经史考证,但观念中尚无甚汉宋门户,折射于对郑樵的接受,则仍保持清初时的大致正面形象。今杭氏文集中收有《省试杜氏通典郑氏通志马氏通考总论》一文,其中论及郑樵《通志》,虽亦有批评,但仍称“若其贯串百代,综核异同,练氏族、校六书、正七音,删列史之荒芜,成六经之奥论,则自司马彪、沈约、魏收、于志宁以来一人而已”,指出:“总而论之,佑之识正,樵之学博,端临之所见者大……非《通志》无以刊隋以上之芜说累辞……凡此三书,鼎撑角立,废一不可,盖无待于赘述矣”。最终,其文总结曰:“宋人之功慎而密,岂独郑、马云乎哉?金华章俊卿之《山堂考索》,浚仪王伯厚之《玉海》,慈溪黄东发之《日钞》,强探而力索,博闻而多识,其于学也有可观焉”。(26)即所接受的郑樵及宋儒,其形象总体仍属正面。

据史载,杭氏曾于乾隆八年(1743)因对策议及“今上”用人“内满外汉”,触及到清廷敏感问题,遭革职外放处罚。故此次主考,只能是在此年之前。又杭氏在有限的宦程中,共任科考官两次:一次是在雍正十年(1732),以举人充福建同考官;一次是在乾隆四年(1739)二月,任己未科会试同考官。也就是说,两次都是在汉宋门户尚未呈对立之时,其论自然也就与后来坚守汉学立场、贬抑宋学的学人有所不同。

关于乾隆最初几年的这种学风,还可以举出乾隆二年(1737)主讲江宁钟山书院的杨绳武制定的书院规约。该规约凡十一条:曰先励志,曰先立品,曰慎交游,曰勤学业,曰究经学,曰通史学,曰论古文源流,曰论诗赋派别,曰论制义得失,曰戒抄袭倩代,曰戒矜夸忌毁。其中“穷经学”曰:“大抵汉儒之学主训诂,宋儒之学主义理,晋唐以来都承汉学,元明以后尤宗宋学,博综历代诸家之说,而以宋程朱诸大儒所尝治定者折中之,庶不囿乎一隅,亦无疑于歧路。”“通史学”曰:“要而论之,文笔之高,莫过于《史》《汉》,学问之博,莫过于郑渔仲、马贵与,而褒贬是非之正,莫过于朱子《纲目》。师子长、孟坚之笔,综渔仲、贵与之学,而折衷于朱子之论,则史家才学识三长无以复易矣。”(27)

从上述杭世骏、杨绳武的基本态度看,可知清初人对郑樵及宋儒的基本认识,应一直要沿续到乾隆初年。那时,虽士人因遭“夷”变“夏”的“夷夏”情结已日渐消磨,但汉宋学术门户间的芥蒂却还没有明朗,反映在治学上,士人大都还是依循“兼采”的旧途,例如姚际恒(1647—约1715)《诗经通论自序》在论及《诗序》即称:“予谓汉人之失在于固,宋人之失在于妄”。即汉儒、宋儒各有其弊。然而,“乾隆以后,许、郑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尟,说经者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是为专门汉学”。(28)随着专主训诂考据的汉学风盛,汉、宋门户渐深,遂渐渐影响到对于郑樵的接受。

关于清乾嘉汉学极盛之时,因汉、宋治学理念而构成的门户畛域,今天已难理解,但当时的事实确实如此。对于当时的学者来说,一涉及到学术,往往随便就引出了汉宋之间,性命义理与学术取向不同的问题,其积习之深,不仅惠栋(1697-1758)、戴震(1724-1777)、王鸣盛(1722-1797)、钱大昕(1728-1804)等考据名家如此,即使是一般士子的言谈,亦在不经意间有所流露。例如,凌廷堪(1755-1809)在给谢启昆(1737-1802)一本与汉宋之学毫无关系的《西魏书》所作序即说:“夫班、马以降,纪载迭兴;自宋逮元,史法渐失。主文辞者其弊或至于空疏,寄褒贬者厥咎遂邻于僭妄,虽家自谓继龙门之轨,人自谓续麟经之笔,然求诸体例,寻其端委,罕有当焉”。(29)随口就牵引出汉宋门户的问题,并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学术立场是在汉学一边,而对宋儒之学则深不以为然。

受宋汉门户影响,尽管在治学路数上,郑樵与专主性命义理的宋儒并不尽同,但仍殃及到学人对他的接受。例如以考据见长,被后世称为有清“一代儒宗”的钱大昕,就不时在批评郑樵之时,连及对宋儒的批评。在一封给王鸣盛的书信中,其所谈回应的,本是王氏说他的一些研究于顾炎武、朱彝尊、胡渭、何焯等人的学术观点“间有驳正,恐观者以试诃前哲为咎”的问题,但钱大昕对这问题的回复,则于数语之后,竟笔锋一转,径直指向宋儒,曰绝“不可效宋儒所云‘一有差失,则余无足观’耳”,进而又于文尾再次一转笔锋,指向郑樵曰:治学最忌者,乃“古人本不误,而吾从而误驳之,此则无损于古人,而适以成吾之妄。王介甫、郑渔仲辈皆坐此病,而后来宜引以为戒者也”。(30)在钱大昕看来,郑樵所代表的就是宋儒的学风,其学术表现为“好异而无识”。(31)而在对郑樵与宋儒的接受上,同为考据巨匠的王鸣盛,与钱大昕亦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皆站在汉学立场批评郑樵。例,其《蛾术编》卷五十七《说人》七“沈田子(沈)林子传”条有:“杭州卢绍弓来札,云《通志》采《南史》有《沈田子林子传》,今《南史》无之,窃疑无此事,殆必(沈)约《(宋书)传》所附耳,予深恶郑樵之妄,于《通志》屏而不观,未知果若何”云。(32)总之,在乾嘉时期坚守汉学门户的学者看来,虽“杜佑《通典》马端临《通考》郑樵《通志》三书皆史志之总汇也”,但相较而言,“惟郑樵学识浅陋颇多纰缪”。(33)

关于汉宋门户于所接受之郑樵的影响,表现直接者,莫过于揭起皖派汉学旗帜的戴震与史家章学诚。据章学诚自述,乾隆三十八年(1773),章学诚以后学再次往谒时号称汉学祭酒的戴震。这次章、戴会面,所讨论问题的中心,正是郑樵的《通志》。对此,章学诚后来回忆说:“癸巳在杭州,闻戴徵君震与吴处士颖芳谈次,痛诋郑君《通志》其言绝可怪笑,以为不足深辨,置弗论也”。(34)至于戴震如何痛诋郑樵学术,章学诚并没有具体记载,但戴震于郑樵学问一贯不以为然确是事实,因为戴氏曾在其《续天文略》中讪笑郑樵曰:“盖天文一事,樵所不知,而欲成全书,固不可阙而不载,是以徒袭旧史,未能择之精语之详也”。(35)此外,章学诚的回忆还谈到他对戴震诋毁郑樵的观点“颇有訾警”,并“因假某君叙说,辨明著述源流,自谓习俗浮议,颇有摧陷廓清之功”。(36)这里章学诚是怎么为郑樵辩护的,该文并没有详叙,但他的基本意见,大致还是可以在《文史通义·申郑》中一窥,《申郑》篇云:

子长、孟坚氏不作,而专门之史学衰……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于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学者少见多怪,不究其发凡起例,绝识旷论,所以斟酌群言,为史学要删,而徒摘其援据之疏略,裁剪之未定者,纷纷攻击,势若不共戴天。古人复起,奚足当吹剑之一吷乎?……夫郑氏所振在鸿纲,而末学吹求,则在小节。是何异讥韩、彭名将,不能邹、鲁趋跄;绳伏、孔巨儒,不善作雕虫篆刻耶?夫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自迁、固而后,史家既无别识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而缀学之徒,嚣然起而争之……郑君区区一身,僻处寒陋,独犯马、班以来所不敢为者而为之,立论高远,实不副名;又不幸而与马端临之《文献通考》并称于时,而《通考》之疏陋,转不如是之甚。末学肤受,本无定识,从而抑杨其间,妄相拟议,遂与比类纂辑之业,同年而语,而衡短论长,岑楼寸木且有不敌之势焉,岂不诬哉!(37)

这里,章学诚称:“郑樵生千载后,慨然有见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其中亟言郑樵学术之长,而不以所谓汉学的追求为意。章氏为郑樵辩护的类似言论,亦在《答客问》《释通》诸篇中寻得踪迹。如《释通》即说:“若郑氏《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后世不能出其规范,虽事实无殊旧录。”(38)其对郑樵的推崇不可谓不高。

戴、章二氏在郑樵的接受上之所以枘凿,根本在于对汉宋治学路径的认同不同。戴震如前揭,乃是张大汉学者,而章氏则力倡独断义理之学,自诩是宋明浙东学术传人,曾作《朱陆》合“道问学”与“尊德性”两途,而为宋明之学辩护。(39)称自己:“至论学问文章,与一时通人全不相合。盖时人以补苴襞绩见长,考订名物为务,小学音画为名;吾于数者皆非所长,而甚知爱重。咨于善者而取法之,不强其所不能,必欲自为著述以趋时尚,此吾善于自度也……吾之所为,则举世所不为者也。”(40)虽未见自称“宋学”“理学”,但不屑那些标榜“汉学”、专以训诂考据为能事的学者的态度则是显然。

清代中期因汉宋门户,抨击宋儒而连及批评郑樵的情况,应该相当普遍。即使是一般的学者,也往往于提及郑樵之时,牵连出汉宋学的问题。例如恽敬(1757-1817)就在与朋友的书信中批评郑樵“《通志》叙次《小戴记》,斥之曰身为赃吏,子为贼徒,而引《汉书·何武传》为证”,并力辨其非,称:“武非纵盗,则九江之子非盗党也,此盖汉法连坐,其子之宾客为群盗,故子系庐江,缘汉人市好客名,多通轻侠耳。渔仲斥之曰贼徒,如斥九江受赃失事实矣,可哂也!”而接下来却将笔锋一转,将矛头直指宋儒曰:“北宋以后,儒者喜刻深,而读书又不循始终,即妄为新论,专以决剔前人瑕累为快……如后此有数十年暇日,当遇事爲古人分疏,勿使渔仲诸人陷溺昔儒,诖误后学也”。(41)将郑樵的形象与对宋儒宋学的认知叠加到了一起。又如纪昀所撰《四库全书总目》的《通志》提要,也是在历数《通志》种种编纂不当后,评之曰:“盖宋人以义理相高,于考证之学罕能留意。樵恃其该洽,睥睨一世,谅无人起而难之,故高视阔步,不复详检,遂不能一一精密,致后人多所讥弹也”。(42)同样是将郑樵的学术认知,扯上汉宋学的门户。

除一般性学术问题外,由于清中期兴盛的考据主要围绕着经学展开,所以在对郑樵的学术问题中,值得专门提出的,是有关《毛诗序》的问题。

《毛诗序》又简称《诗序》,关于它的作者及内容,自汉晋以来一直有所争议,到了宋代,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下,反《诗序》的声音越来越大,北宋时还是怀疑,到了南宋竟直接被一些学者所抛弃。在这中间,郑樵的《诗辨妄》对《诗序》的诘难影响最大。此后,其观点先后受到程大昌、王柏、王质及朱熹等学者的接受与发挥。尤其是朱熹所作《诗序辨说》,因附在被统治者用来作取士标准的《诗集传》之后,社会影响极大。然而到了清代,随着标榜汉学反对宋学之风起,一股非难郑樵、朱熹之说,回复到毛、郑《传》《笺》之旧的思潮兴起,于是,有关《诗序》的辩论也就成了评价郑樵的一个热点。如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郑樵《尔雅注》提要曰:“南宋诸儒,大抵崇义理而疏考证,故樵以博洽徼睨一时,遂至肆作聪明诋諆毛、郑,其《诗辨妄》一书,开数百年杜撰说经之捷径,为通儒之所深非。”(42)乾隆间进士范家相,也是站在汉学立场,指斥郑樵等宋人《诗》学研究之弊云:“郑渔仲讥汉人讲《诗》,专以义理相传,而《诗》之本以失。予谓宋儒传经,专以义理上薄汉唐。樵正如是而反贬汉人,何耶?汉之传笺训故,诚不免于穿凿,然尚不以空言相臆度而失《诗》之本也,以义理空为臆度,则考据失而诗之本益离”。(44)

此外,除学术立场与对郑樵接受的复杂性外,我们也注意到了郑樵接受史中的历史因素。由于义理阐发与经义文字的训诂考据本是密切联系的两面,而人作为追求意义的动物,单纯的训诂考据并不能满足人们对追求义理的心理诉求,惟因如此,即使是在考据最盛之时,一些有思想的考据大家,如戴震等,仍难掩其内在的对于义理追求的冲动。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嘉庆后期,一些学者的治学,逐渐开始出现不拘汉宋门户的取向,其中最能体现时代学术变化的代表,莫过于提出“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经义实之”观点的阮元(1764-1849)。阮元认为:“两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讲学,得师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讥而互消。”(45)其时,阮氏以朝廷大员兼学林领袖而倡言汉宋兼综,学界风气亦随之丕变。(46)于是于郑樵的接受,也就有了新的取向。例如其时的目录学家,曾就学阮元,入诂经精舍参与修辑《经籍籑诂》的周中孚(1768-1831),即有“就唐以前言之,若必欲合数代为史,方成著作,然则亦当弃‘十七史’,而独尊郑樵《通志》矣”之说。(47)

当然,当揭示汉宋门户与对郑樵的接受之联系时,我们也注意到,即使是考据之风最盛、汉宋门户最被强调的乾嘉时期,亦有一些学者在接受郑樵之时,并没有像那些执着“汉学”尺度的学者那样,将对郑樵的评价牵强地与“宋学”相系,而是采取一种调和、折衷的立场认识和评述郑樵。如乾隆年间的金石考据大家王昶(1725-1806),其《示長沙弟子唐業敬》,不仅在经学研究上肯定宋明学者的价值,亦于史学称:“杜佑《通典》郑樵《通志》马端临《通考》王圻《续通考》,此汇史志而成者,千古天文、地理,以及民生国计,因革利弊,皆在于是,不读此不足成经世大儒”。(48)至于一些不以考据相高的文士,对郑樵的接受,则从言论中也看不出什么汉宋门户之争的影响,如戏曲家李调元(1734-1803),言及郑樵,甚至将之与程朱并称曰:“莆田郑樵在渔仲为宋名儒,其著作与程朱诸人相辉映”。(49)


三、清廷建构的郑樵形象与地方视域中的郑樵

言及清中期这种不拘汉宋门户的接受郑樵的学术取向,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方面,这就是清朝廷。作为掌握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清廷,对于社会的导向,其影响还是很明显的。

清廷接受郑樵的形象,明显涂有试图超越汉、宋学门户的官方色彩。从明朝末年开始,国家的意识形态,实际面临着两层重建:一方面,是面临着如何重建因王阳明及其后学的冲击而瓦解的意识形态——程朱理学,改变士人追求思想多元化的趋势;一方面,又必须回应极端的王学流行而导致的社会反智倾向,回应明末出现的反反智主义的实学思潮。这两个方面,也是与清廷“以夷入夏”后,如何获取认同及合法性这个重大问题有联系的问题。深思熟虑的结果,就是超然于学术门户的汉宋之争,在以各种方式强化理学意识形态统治地位,宣称“朱子之道即吾帝室之家学也”(50)的同时,亦对明末以来士人对于知识追求而发展起来的经典考据不置可否,甚至自己亦以博学自炫,以编纂各种大型史著以及类书、丛书等,达到强化其中华文脉承继者的地位。以这样的姿态所接受的郑樵,自然会不同于那些坚守汉宋门户的学者。关于清廷接受的郑樵的形象,最直接的体现是《通志》的校勘出版。

据《国朝宫史》记载:乾隆十二年(1747),在完成校刻《十三经》《二十一史》后,乾隆帝又“命经史馆诸臣校刊”《通典》《通志》《文献通考》。认为“汲古者并称‘三通’,该学博闻之士所必资”。(51)其中具体到郑樵《通志》,乾隆不仅在重刻《通典》序中有过比较,认为郑樵学术的特点,是“主于考订,故旁及细微”外,更在重刻《通志》序中说:“宋郑樵氏以闳通之学,思欲极古今之变,会通于一”。其“所撰二十略者,包罗天人,错综政典,该括名物,上下数千年,首尾相属,用功亦良勤矣”。与此同时,乾隆帝亦指出郑樵学术的不足,认为“不能为之讳”,最后议论曰:“夫博物洽闻之士,殚毕生之精力,从容几研,囊括贯串,勒为成书,宜其援据精而条理密,顾纪事纂言,尚不免于纰缪,若此岂非所谓多而不能无失者欤?而况设局分曹,成于众手,动淹岁序,举后忘前,亥豕鲁鱼,触目而是,任操觚者其可不知所惧也乎?”(52)即将郑樵《通志》的疏漏,归之于著述之难。

乾隆帝这种以统治者立场超越汉宋门户的对郑樵的评议,也为官方接受的郑樵的基本形象定下了调子,决定了一般官方对郑樵的解读,不管具体著作的撰述者之学术倾向的是汉、宋哪家立场。例如,曾任《四库全书》总纂修官的纪昀晓岚,虽所学本在宗汉儒,长考证。但于官修《四库全书总目》《通志》提要,尽管历数《通志》诸略编纂不当和抄袭疏略,极言:“盖宋人以义理相高,于考证之学,罕能留意。樵恃其该洽,睥睨一世,谅无人起而难之,故高视阔步,不复详检,遂不能一一精密,致后人多所讥弹也”。但于最后,仍不得不依照乾隆帝定下的调门称:“通史之例,肇于司马迁……其例综括千古归一家言。非学问足以该通,文章足以容铸,则难以成书……故后有作者,率莫敢措意于斯。樵负其淹博,乃纲罗旧籍,参以新意,撰为是编”。称郑樵“特其采摭既已浩博,议论亦多警辟。虽纯驳互见,而瑕不掩瑜,究非游谈无根者可及”云。(53)完全是按照乾隆帝的口吻,将郑樵的疏漏归因于著述之难。

以乾隆帝为代表的清廷接受的郑樵的学术形象,除代表朝廷立场的官修史书外,也直接决定清廷了科举取士的标准答案。这里可以举出吴省钦(1729-1803)的乾隆三十五年(1770)广西乡试的策问为例。该策问第二问史学曰:

问自古载籍极博,诸史而外,足以备历朝之掌故,括百氏之源流,大而制度典章,细而名物、象数,综甄毕具者,大要莫如《三通》。名为“通”何与?……斯三者增损因革分门果何似与?……我皇上右文稽古,嘉惠士林,特命词臣校正《三通》,并续成《通考》。近复勅《通典》《通志》一体开馆续修,甚盛典也。诸生涵泳圣涯,他日皆有珥笔编摩之任,其以素所研辨者,剖析言之毋隐。(54)

如果说,上述这些相对正面的郑樵形象,还是朝廷官方给与的,对于一些人来说,可能多少有些不那么情愿,如崇奉汉学的纪昀。但是,在郑樵家乡的士人那里,其所接受的郑樵,就完全是另一番面目了。这里且不说地方史叙述中的郑樵形象,仅就一般士人的认识而言试举几个例子。

其例一:约乾隆十五年年前后仍在世的福建闽县人郭起元,有《介石集》传世,其中有《莆中使院徐星友约同访夹漈草堂不果怅然有作》一诗曰:“曩哲垂绪言,由博斯返约;目不穷万卷,奚称道问学?莆中郑渔仲,古今罗槖籥;缉成通典书,儒者资考索;挽近学术陋,见闻日浅薄……此地夹漈乡,瓣香欣有托……”(55)

其例二:有福建侯官人陈寿祺(1771-1834),虽曾师事阮元,且与钱大昕、段玉裁等朴学大师往来,治经一取汉学之径,然言及乡贤,亦改口吻曰:“吾乡自宋以来,学者奉朱子为大师,百世无异议。如吴才老之于《尚书》,陈用之、晋之之于《礼》《乐》,黄文肃、敖君善之于《仪礼》,苏魏公之于律算,郑渔仲之于《通志》,陈季立之于《诗》音,黄漳浦、何元子之于古《易》,皆渊综闳眇,负千载卓絶之识”。(56)

郑樵接受者的地方主义立场,亦影响到曾在福建地方任官的官员。例如彭蕴章(1792-1862),其籍虽是江苏长洲,但因曾任福建学政,故论及学术,也说“闽故多理学经术之士,晦翁、渔仲、高翥,千秋漳浦、安溪,羽仪近代,宜其操行卓绝,表峻节于崇山,汲古渊深,挹洪波于沧海。乃迩日士林渐少根柢,以予按试所至,词赋不乏可观,而说经之士寥寥焉。至于励儒行,矜名节,嗣先贤之芳躅,矫末俗之浇风者,犹时或遇之,以此叹前贤之流泽长也”。(57)可见地域在人物品评中的间接影响,对于郑樵的接受与形象塑造,同样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这也是我们分析郑樵学术接受史需要注意的一个方面。

注释:

①顾颉刚:《郑樵传》,《国学季刊》第1卷第2期,第309页。

②(元)欧阳玄:《欧阳玄全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85页。

③(元)梁益:《诗传旁通》卷十五,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89页。

④⑤(元)梁益:《诗传旁通》卷十三,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84,263页。

⑥(明)宋濂:《宋濂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31页。

⑦《四库总目提要》卷七十,史部地理类八“杂记之属”,《江汉丛谈》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626-627页。

⑧《游洋志》撰于明正统十三年(1448)裁撤兴化县不久,原仅有残缺抄本,并未雕校印行。1936年,游洋人张国枢据家藏抄本补缀付梓,改称《福建兴化县志》。1999年,地方志编委会又以《游洋志》之名作为内部图书非正式出版了蔡金耀校订本。

⑨(明)周华:《游洋志》,蔡金耀点校、莆田地方志编委会1999年内部出版本,第77页。

⑩(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71《郑樵传》,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05页。

(11)《宋史》卷436《郑樵传》:“郑樵字渔仲,兴化军莆田人。好著书,不为文章,自负不下刘向、扬雄。居夹漈山,谢绝人事。久之,乃游名山大川,搜奇访古,遇藏书家,必借留读尽乃去。赵鼎、张浚而下皆器之。初为经旨,礼乐、文字、天文、地理、虫鱼、草木、方书之学,皆有论辨,绍兴十九年上之,诏藏秘府。樵归益厉所学,从者二百余人。以侍讲王纶、贺允中荐,得召对,因言班固以来历代为史之非。帝曰:闻卿名久矣,敷陈古学,自成一家,何相见之晚耶?授右迪功郎、礼兵部架阁。以御史叶义问劾之,改监潭州南岳庙,给札归抄所著《通志》。书成,入为枢密院编修官,寻兼摄检详诸房文字。请修金正隆官制,比附中国秩序,因求入祕书省繙阅书籍。未几,又坐言者寝其事。金人之犯边也,樵言岁星分在宋,金主将自毙,后果然。高宗幸建康,命以《通志》进,会病卒,年五十九,学者称夹漈先生。樵好为考证伦类之学,成书虽多,大抵博学而寡要。平生甘枯淡,乐施与,独切切于仕进,识者以是少之。同郡林霆,字时隐,擢政和进士第,博学深象数,与樵为金石交。林光朝尝师事之。”

(12)在此之前所修相关志书,可参见《重刊兴化府志》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蔡金耀点校前言。

(13)(明)周瑛、黄仲昭:《重刊兴化府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27页。

(14)(明)柯维骐:《宋史新编》卷一六六,明嘉靖四十三年杜晴江刻本。

(15)《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二“传记类存目四”《东越文苑》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62页。

(16)(17)(明)陈鸣鹤:《东越文苑》卷三,《中国古代地方人物传记汇编》第81册福建卷一,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影印版,第79-80、79-80页。

(18)(21)(22)(明)陈子龙:《陈子龙全集》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12-1113、1112-1113、1113页。

(19)《明史》卷二五二《杨昌嗣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525页。

(20)(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五“明末书生误国”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06页

(23)(28)(清)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41、341页。

(24)(25)(清)潘耒:《日知录序》,《日知录》卷首,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8页。

(26)(清)杭世骏:《杭世骏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二册,第326-328页。关于杭氏第一次充福建同考官之事,杭氏《榕城诗话序》“壬子之岁,余以试举人入闽”句可证(见前引《杭世骏集》第1321页)。第二次任己未科会试同考官事,参见嘉庆四年刻本《清秘述闻》卷十五。

(27)(清)杨绳武:《钟山书院规约》,《昭代丛书》辛集别编之卷十六,世善堂藏版。

(29)(清)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47页。

(30)(清)钱大昕:《潜研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36页。

(31)(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余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版,第331页。

(32)(清)王鸣盛:《蛾术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853页。

(33)(清)洪颐煊:《筠轩文钞》卷二,民国二十三年邃雅斋丛书本。

(34)(36)(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五《答客问上》,叶瑛《文史通义校注》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63-464、470页。

(35)(清)戴震:《戴震全书》,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四册,第34页。

(37)(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五《申郑》,叶瑛《文史通义校注》本,第463-464页。按民国嘉业堂《章氏遗书》本较此本于“不善作雕虫篆刻耶”与“夫史迁绝学”之间,多“某君治是书也,援据不可谓不精,考求不可谓不当,以此羽翼《通志》,为郑氏功臣可也。叙例文中,反唇相讥,攻击作者,不遗余力,则未悉古人著述之义,而不能不牵于习俗猥琐之见者也”70余字。

(38)(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四”《释通》,叶瑛《文史通义校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76页。

(39)《朱陆》:“治学分而师儒尊知以行闻,自非夫子,其势不能不分也。高明沉潜之殊致,譬则寒暑昼夜,知其意者,交相为功,不知其意,交相为厉也。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末流无识,争相诟詈,与夫勉为解纷,调停两可,皆多事也。然谓朱子偏於道问学,故为陆氏之学者,攻朱氏之近於支离;谓陆氏之偏於尊德性,故为朱氏之学者,攻陆氏之流於虚无;各以所畸重者,争其门户,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陆、王,必且博学多闻,通经服古,若西山、鹤山、东发、伯厚诸公之勤业,然后充其所见,当以空言德性为虚无也。今攻陆王之学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无稽之学究,则其所攻,与其所业相反也。问其何为不学问,则曰支离也。诘其何为守专陋,则曰性命也。是攻陆、王者,未尝得朱之近似,即伪陆、王以攻真陆、王也,是亦可谓不自度矣。”又按:关于戴震与章学诚二人之间学术观点分歧的公案,详参(美)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一书,而此书在国内亦曾出版有多个版本。

(40)(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三《家书二》,民国嘉业堂《章氏遗书》本。

(41)(清)恽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卷二《与宋于廷书》,四部丛刊景清同治本。按:凌扬藻(1760-1845)《蠡勺编》卷二十一有“《通志》”一条,亦全录此文。

(42)《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郑樵《通志》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48-449页。

(43)《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郑樵《尔雅注》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39页。

(44)(清)范家相:《诗瀋》卷二“集传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990年影印版,第88册第614页。

(45)(清)阮元:《研经室一集》卷二《拟国史儒林传序》,中华书局1993年版,上册,第151页。

(46)(民国)徐世昌《清儒学案·心巢学案》有总结清代学术语,称:“道、咸以来,儒者多知义理、考据二者不可偏废,于是兼综汉学者不乏其人”。(见中国书店影印本《清儒学案》册4第336页。)。按时持此说者颇多,如平湖朱壬林(1780-1859)即云:“汉学、宋学,不宜偏重,学以穷经求道,一而已矣,本无所谓汉宋之分。”(《小云庐晚学文稿》卷二《与顾访溪徵君书》);安徽胡承珙(1776-1832)亦有“治经无训诂、义理之界,为学欲无汉宋之分”说(《永是堂诗文集》卷四)。

(47)(清)周中孚:《郑堂札记》卷三,清光绪刻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本。

(48)(清)王昶:《春融堂集》卷六十八,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9页。

(49)(清)李调元:《童山集》文集卷十三“郑夹漈遗集跋”,清乾隆刻函海道光五年增修本。

(50)(朝)朴趾源:《热河日纪》卷四《审势篇》,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218页。

(51)(52)(清)鄂尔泰、张廷玉等:《国朝宫史》卷三十五,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671、672-673页。

(53)《四库全书总目》卷50郑樵《通志》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49页。纪昀这种接受郑樵的取向,也是迎合清廷统治者超然汉宋门户的意识形态要求,例如《四库全书》经部总叙在评议汉宋学术时说:“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内心虽倾向汉学,但在官修书籍时却显出蛇鼠两端、闪烁其辞的表述。

(54)(清)吴省钦《白华前稿》卷二十,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71册387页。

(55)(清)郭起元:《介石堂集》诗集卷七《莆中使院徐星友约同访夹漈草堂不果怅然有作》,清乾隆刻本。

(56)(清)陈寿祺:《左海文集》卷九《乡贡士·海何君墓志铭》清刻本。

(57)(清)彭蕴章:《归朴龛丛稿》卷六《虚谷文集序》,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57册6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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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贵州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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