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海南:放达阿塞拜疆

——高加索三国誌之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42 次 更新时间:2018-10-29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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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海南  


我们从格鲁吉亚东边的陆路口岸进入阿塞拜疆,因为有亚美尼亚导游露丝的告诫在先,于前一天晚上喝完了所带的亚拉拉特牌酒;果然在过关时有数位团友的行李遭遇了开箱检查,所幸箱中装的只是格鲁吉亚葡萄酒而非亚美尼亚白兰地,才得以顺利通过,由此切身感受到这两国之间的紧张关系。不过在阿塞拜疆关口上值勤的边防军人倒是态度友好,看我们拖着行李过关,主动上前帮助女士们提箱子。一同等待过关的阿塞拜疆人也像伊朗人一样好客健谈,当然所谓健谈,不过是蹦几个单词加上比比划划的手势而已。


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两国基本都在大小高加索山脉之间的山谷地区,不过两列山脉从西北向东南的延伸中距离渐宽,在里海沿岸形了一个张开的喇叭口,阿塞拜疆就处于喇叭口和里海之间。因为向里海伸出的阿普歇伦半岛像一个鸟头,所以整片国土也就像一只展翅东飞的大鸟形状。里海地区盛产石油,阿国政府以发展石油产业为振兴国家的重点,里海油气的成功开发促进了阿塞拜疆经济和社会发展。阿塞拜疆这个词又有火的含意,使得该国当之无愧地成为一只腾飞的火鸟。


我们的阿塞拜疆导游名叫萨妲,瘦小精干,人长得像个新疆维族姑娘。说起阿国海关不许游客带亚美尼亚的产品过境,她说因为两国关系不好,亚美尼亚海关也不允许阿国的产品过境。她说她知道我们的亚美尼亚导游露丝,露丝也应该知道她,因为露丝在亚美尼亚带过的团,经过格鲁吉亚到阿塞拜疆,往往由她接手;而她在阿塞拜疆带过的团,经过格鲁吉亚到亚美尼亚,也常由露丝接手。虽然亚、阿两国的接壤比格、阿两国要长,但外国游客却不能直接穿越他们之间的国境线,必须经过中立于两国的格鲁吉亚周转,构成了这种奇特关系。两个女导游露丝和萨妲,隔空进行着所带旅游团的传递和交接。


阿塞拜疆民族基本形成公元十一到十三世纪,经历过突厥人和蒙古人的入侵,十六到十八世纪归属伊朗,所以这里的人种和风物看起来和伊朗有几分相像。二十世纪后并入俄罗斯帝国和其后的苏联,成为加盟共和国之一。1991年于苏联解体的浪潮中成为独立共和国。虽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居民是穆斯林,但因坚持了世俗化原则,宗教对国家的政治生活没有直接的影响,和伊斯兰革命前的伊朗和凯末尔缔造的土耳其一样,妇女不必戴头巾,可以喝酒、吃猪肉等等,所以被有能力出国的伊朗人选为开禁之地。


我们在阿塞拜疆的第一站是古城舍基,在城中一个十八世纪的驿站里吃午饭,古老的驿站由石块砌成,长方形的双层廊柱建筑,中间是一个水池,颇有点伊斯法罕伊玛目广场缩小版的意味。从古驿站沿路上坡,山脚下是一处皇帝的夏宫。那宫殿小巧精致,又像是德黑兰格勒斯坦皇宫的缩小版,其中满壁满顶的壁画细致精美,也是浓浓的波斯风格。皇宫前有两株据说已一千多年的古树,要几人才能合抱过来,导游萨达说这是法国梧桐,树叶形状倒很像在伊斯法罕见过的梧桐,但说是法国梧桐也许不妥,因为当这两棵老树生根于这里时,法国那块地方可能还不叫法国呢!而且这种法桐和南京的法桐完全不一样,南京的法桐长到百年以上,树杆就要开始空朽了;而这两棵“法柌”树杆粗壮质地紧密,看来再长一千年也依然结实。


从舍基向东开往首都巴库,就渐渐离开了高加索山地,视野开始空阔,景色又苍凉起来。从伊朗到亚美尼亚再到格鲁吉亚,感觉是从中亚沙漠进入了欧洲;从格鲁吉亚到阿塞拜疆,走出了植被覆盖的高加索山区,又感觉是从欧洲进入了中亚地区。巴库这个地名,过去在苏联时期的文学作品中看到过,感觉那就是个地处偏远的石油城,类似咱们东北的大庆。但当从荒凉野地一下子开进了巴库市区,顿时使人大跌眼睛,这个原来以为不起眼的工业小城,竟是个非常漂亮洋气的现代化大都市。车开到市中心下来去逛步行街,其风度完全不逊上海南京路,其气质胜过北京王府井!


巴库老城范围不大,意味却很浓。一进老城门,大多数游人都会被一个奇特的雕塑吸引停下脚步,这是一个青铜头像,除了正做沉思状的面部表情外,他的头发和脖颈全由密密麻麻交错在一起的人物形象和树枝状的风景构成。看介绍雕塑的英文铭文,这是一个叫阿里阿加.瓦希德的阿塞拜疆诗人,此前我不了解阿塞拜疆文学,也孤陋寡闻不知道这位诗人。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这是阿塞拜疆最有名的诗人,善于用源于阿拉伯诗艺的葛泽拉诗体作诗。瓦希德是诗人的笔名,意为独一无二。大概是诗人的想象独一无二,这座诗人的头像也独一无二,满头满脑都是他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


老城另一端靠在里海岸边的少女塔,是巴库最著名的古迹,就省略不说了。与少女塔并肩而立的是一座欧式古典建筑,似乎是叫老城堡酒店,酒店外墙上嵌着一幅大理石蚀刻肖像,这人一眼就认得——法国总统戴高乐,他1944年在这里住过。从这里跨过车水马龙的大道,就是海滨公园和沿岸的步行景观道。黄昏柔光下的里海波澜不兴,海面光滑如丝,凝重若油。里海实际上是一个内陆大湖,风不扬波,自然波澜不兴;海底藏油,在开采中难免有浮油逸于水面,这样的海滨,观景可以,游泳就不成了。要想游泳,得到数十公里外的无油区域才行。


在里海海滨漫步,可以看到巴库的许多造形奇特的现代建筑,有卷成地毯状的地毯博物馆,有王冠状和花瓣状的体育场馆,还有形状如三条火焰的高层建筑火焰塔,覆以全玻璃外立面,晴天看是蓝色的火焰,晨曦和晚霞中则成了红色的火苗。不过巴库市最现代、最美观、最有艺术想象力的建筑物,当属由伊拉克籍女设计师札哈哈迪德设计的阿利耶夫文化艺术中心,这座巨大的白色建筑座落在一片绿草如茵的坡地上,全部由无比流畅的曲线构成,从各个角度能看出种种不同的造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这个壮观又美丽的文化艺术中心以阿塞拜疆总统之名命名。总统阿利耶夫,于1996年任阿国家石油公司第一副总裁,1997年当选阿国家奥林匹克委员会主席,1999年当选“新阿塞拜疆党”副主席,2001年当选第一副主席,其后成为该党主席。2003年1月当选欧洲议会副议长,8月被任命为阿国总理,10月当选总统。2008年再次当选总统, 2013年再次连任总统。这位总统的政治经历同样令人叹为观止,竟然已经连续当了十五年的总统,在世界政治舞台上能当这么长久总统的人可不多!津巴布韦的老总统穆加贝算一个,连当了三十八年,把国家经济搞得一塌糊涂!但阿利耶夫治下的阿塞拜疆经济状况良好,在外高加索三国中是最富裕的;这固然有丰厚的石油收入做后盾,但委内瑞拉同样坐拥丰富的石油资源,不是也让查维斯和马杜罗搞得民不聊生了吗?阿塞拜疆不仅经济发展迅速,也没有听说在人权方面有什么不好的记录,说明这位总统的作为还是可圈可点的。相对于阿塞拜疆政局的这种超稳定状况,再看看亚美尼亚的政局在今年春天发生的大动荡,是很有意味的对比。


2018年初,亚美尼亚因即将到来的新一轮选举引起了政治动荡。4月17日,当亚美尼亚国民议会根据投票结果公布已连任两届总统的萨尔基相改任总理后,这种动荡便在全国范围内演变成了一场“天鹅绒革命”,民众纷纷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当4月22日反对派领袖帕西尼扬与当局谈判被扣押的消息传出,立刻激起新一轮抗议大潮,连军队也参加到示威的行列之中。眼看形势失控,刚刚换任总理不过数日的萨尔基相不得不于次日宣布下野。


亚美尼亚独立后政治上相对温和、保守,这次革命的起因是萨尔基相为了留在权力核心,悍然修宪,变总统制为议会制,以便自己从实权总统转为合法总理,总之继续执掌国家大权。在俄罗斯总统换总理是普金和梅德维捷夫在玩“二人转”,在亚美尼亚却成了萨尔基相一个人的独角戏,戏没演成功,只能黯然收场。萨尔基相出生于纳格尔诺-卡拉巴赫,他能在亚美尼亚掌握政权十年,恐怕和由此地区争端激起的民族主义情绪不无关系。


说到了政治,自然绕不开阿塞拜疆和邻国亚美尼亚的冲突。有点讽刺意味的是,这两国的矛盾是一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特殊状况。矛盾的焦点是:你中的我想投奔于我,你不同意;而我中的你想归附于你,我也不同意。这样说有点像绕口令,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原属于亚美尼亚的纳西切万地区主要居民是阿塞拜疆人,而在阿塞拜疆境内的纳格尔诺-卡拉巴赫地区主要居民是亚美尼亚人。这一边的阿塞拜疆人想切割纳西切万加入阿塞拜疆,亚美尼亚人视为分裂国家;而那一边的亚美尼亚人想挖出纳卡地区归附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人自然也认为是卖国投敌。这种错综复杂的矛盾是历史形成的:苏联最初答应将阿塞拜疆境内的这块亚美尼亚飞地划归亚美尼亚加盟共和国,但1923年莫斯科为了争取土耳其,重新把该自治州划归信奉伊斯兰教的阿塞拜疆加盟共和国。出于血缘和宗教的关系,土耳其和伊朗都站在阿塞拜疆一边,而西方世界则比较同情信奉基督教的亚美尼亚人。


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争夺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自治州的矛盾从1986年开始激化:那一年七万多亚美尼亚人签名上书苏共中央,要求将该州划归亚美尼亚共和国,此后冲突不断,双方卷入人数均超过了百万。1988年11月和1989年9月在阿塞拜疆首府巴库举行的两次抗议亚美尼亚人要求改变纳卡地区归属的游行示威,参与者都多达五十万,四分之一的巴库人参与了示威抗议。1989年11月,最高苏维埃通过了结束对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自治州特别管理的决议,决定把它交还给阿塞拜疆管辖。莫斯科这样做是为了迫使两个加盟共和国通过谈判解决争端,事实证明这种做法开启了更大更严重的争端。1990年1月11日巴库再次举行了大规模群众集会,两天后阿塞拜疆发生了史上最为严重的骚乱,阿塞拜疆极端民族主义者向亚美尼亚人的居住区发起攻击,针对亚美尼亚人的打、砸、抢、奸、烧、杀遍地皆是。在愈演愈烈的破坏和杀戮面前,大多数亚美尼亚人逃离巴库,造成严重的难民问题。1月16日,苏维埃最高主席团宣布在该地区实行紧急状态,并派遣陆军、海军陆战队和安全保卫部队进驻巴库,才平息了騒乱。


目前,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普遍被国际承认为阿塞拜疆的一部分,但大部分地区由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共和国实际统治。这个在谷歌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小国家,相信很多人都不知道,但它确实存在于阿塞拜疆的版图之中,历史上属于亚美尼亚,苏联时期划入阿塞拜疆,苏联解体后受亚美尼亚支持,1991年宣布从阿塞拜疆独立,目前实际上处于独立状态,但未被任何联合国会员国承认。


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共和国的旗帜大部分与亚美尼亚国旗相同,红色象征为保卫国家而流的鲜血,蓝色象征对自由的热爱,橙色象征面包,指向西边的白色箭头状图案象征当前国家依然脱离亚美尼亚。据一位独自进入纳卡地区探秘的中国旅友说,那里虽然仍与阿塞拜疆对立,但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战争的氛围。有班车可以从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开到那里,可见阿塞拜疆政府并没有切断这块飞地的居民与亚美尼亚的道路联系。当地人们生活很悠闲,没有大都市匆匆忙忙赶路的人群,没有喧闹的车流,没有闹心的雾霾,让人顿生喜欢。他感叹道:其实我们有时候真不需要那么多带着沉重枷锁的所谓繁华生活,只需要一片小小的宁静天空,就像没有战争的“纳卡”人,但这却是偌大的奢望。而由于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民族冲突,现在的阿塞拜疆人民也格外珍惜和平宁静的生活。


我们的阿塞拜疆导游萨达说:我们不想打仗,但是亚美尼亚人不好,是他们在我们的领土中制造事端,搞出了一个纳格尔诺-卡拉巴赫!


我们的亚美尼亚导游露丝则说:阿塞拜疆人不好,是他们把纳西切万从我们的国土上分裂了出去,还在边境上袭击我们!


唉,国家之间的矛盾,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底谁有理,只有天知道!看着地图上的这两块飞地,我不禁突发奇想:纳西切万和纳格尔诺-卡拉巴赫,两块地的面积差不多大小,一方的阿塞拜疆人想并入阿塞拜疆但中间隔着亚美尼亚;另一方的亚美尼亚人想回归亚美尼亚中间又隔着阿塞拜疆,那么能不能把这两块飞地做一个置换?让纳西切万的阿塞拜疆人搬到纳卡地区去,同时让纳卡地区的亚美尼亚人移居纳西切万,这样,亚美尼亚的现有领土完整了,阿塞拜疆的领土中间也消除了一大块不安定因素,岂不两全其美?但是,国家间的关系远不如玩玩地图拼图那么简单,异想天开可以,真要实施何其难也!


世界上的人有些相隔很远,那些在偏远之处发生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则国际新闻,听完就过去了,不会多想。但是当你去过那个地方,吃过那里的饭,接触过那里的人,你对那里也就多了一分关心和牵挂,你会为他们祈祷平安!这或许也是旅游对人生的一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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