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士明:忆何满子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11 次 更新时间:2017-10-24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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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士明  


相比现在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年轻同仁,我俨然是前辈了,可见“前辈”这个词,含义比较宽泛,是相对“后辈”说的,而且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尊称,并不一定关乎学问、威望等,只要辈份够了,即可入座。上海古籍出版社是藏龙卧虎之地,有真才实学、辈份高的严格意义上的前辈有的是,就我接触过的而言,依年齿排序,就有金性尧、王勉、何满子、陈邦炎、朱金城、陈振鹏、钱伯城以及稍后的魏同贤、汪贤度、李学颖、陆枫等等,其中的何满子先生,则是我接触较多的一位。


“四人帮”被打倒后,1977 年秋,我从市轻工业局五金公司所属的上海卷尺厂的“战高温”岗位上,回到阔别七年的出版系统。因为当时家安在徐汇区的宛平南路,就选择在离家较近的绍兴路上的上海人民出版社古籍编辑室当编辑,而没有回我原来供职的坐落在陕西北路上的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即现在的上海辞书出版社,当时也是“大人民”属下的一个编辑室)。1978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成立。在当时的老社长李俊民同志的关心下,满子先生和王勉先生两位回到了社内。当时上古社有两个主要的编辑室:一编室和二编室,我有幸与满子先生在二编室共事,于是开始了我们长达二十年的交往。


满子先生是有知名度的学者,又是编辑行家。在文学领域,他古今中外兼通,而于文艺理论和中国古典文学造诣尤深。记得当时有一部书稿,由满子先生担任责编,他审读后认为稿子可用,但必须作大幅度修改。经编辑室领导和作者同意,由满子先生操刀,伤筋动骨,修改篇幅占全稿总量的三分之一,最终使该稿得以出版。这是不折不扣的“为他人作嫁衣裳”了。如果是一般的编辑,对这样的稿子最多只能作退修处理,而满子先生勇于承担这一重任,没有扎实的学问功底和充分的自信,是无法做到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上古社准备出一套“干部文史读物”,其中《古文选读》一题没有外约,选目和注文全由社内编辑担当,并决定由满子先生领衔,邓韶玉、胡士明、徐树仪参加。初稿写出后,再由满子先生统稿,兼任责编。满子先生自己承担的部分,质量自然是上乘的。而我们三人,虽有满子先生这棵大树可以乘凉,但毕竟是初次参加这类工作,难免缩手缩脚,对自己写的稿子质量,心中也没底。记得当时的二编室负责人高章采同志曾问过满子先生书稿质量如何,满子先生回答说:“平实。”“平实”的评价,从正面理解,当然是肯定的;但从深层次想,似乎仍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至少在“解题”和“注释”的文字表达上,显得拘谨、死板。满子先生是行家里手,当然一眼就看出其中的不足,出于对后辈的爱护,不便说出,但在统稿时,都不厌其烦地一一弥补了。印象较深的是,有一条注文说唐朝为李氏所建,满子先生加上“人们也常用李唐王朝连称”,补上这几个字,有画龙点睛之妙,内涵丰富了,文字也活泼了。


上古社曾出过一套“观止”系列,其中的《曲苑观止》由我担任责编,利用这点小小的权力,我约请满子先生为金代赵秉文和元好问的几支小令作注。满子先生接受后,不久交来了稿件,并附一纸短笺:


书记阁下:

赵、元曲五支注释应令做好,没话找话,奉上请裁改。《人月圆》第二调,曾翻辞书(此处略去数字——引者)之讲析,彼竟不知“去马来牛”之典,可谓粗疏。然则拙注亦未必逊彼也。

匆上,请多关照。

日安

弟满子95.10.12


“书记”云云, 是社内部分同仁对我的戏称, 这话头缘起于复旦, 这里打住。要说的是,编辑一般都喜欢约名家写稿,但即使是名家的稿子,也有高下之分。


从1979 年开始,满子先生在落实了工作和安排好个人生活之后,重新开始写作。他自己曾在《文学呈臆编》的“后记”中说:“二十年没有耕耘,即使沃土也已变成了石田。过去写下的,连同几箱破书,又早已化为乌有。正如一个白手起家的赤贫者,一切得从零开始。”满子先生的研究领域是多方面的,在中国古典小说方面,他“复出”后写下的第一篇文章是《现实主义的小说和非现实主义的评论》,内容是对当时《红楼梦》研究中盛行的索隐和实证现象提出批评。满子先生白天和大家一样要上班、看稿,写文章是他的业余,这篇文章是他在某个夏日晚上酒后几个小时内抢赶出来的。第二天,他把稿子带到单位,在二编室部分同仁之间传阅,我也有幸拜读了全文。满子先生的意见无疑是正确的,文章也写得极为精彩,但当时可能考虑到会得罪一部分人,所以写成后未见公开发表,直至1985 年7 月,才收入由三联书店出版的他的《文学呈臆编》中。


满子先生为文思维敏捷,下笔极快,这在社内是有名的。一次,一位老编辑的父亲八十大寿喜庆,请满子先生写几句颂词。满子先生请人买来了大红纸,然后磨墨展纸,当场挥毫,一篇数百字的骈文立马写出,在场围观的同仁无不交口赞叹。也是这位老编辑,父亲去世后,她请满子先生写一副挽联。满子先生稍加思索,拟出联语。上联已记不清,下联是:“早也诲晚也诲循循善诱痛我不能绍箕裘。”父亲的慈爱和女儿的自责,跃然纸上。整个过程不到一支烟的功夫,真可谓“立等可取”!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上海出版系统在“文革”后首次评定职称,并要求参评者每人写一篇“业务自传”。当时满子先生等一批老一辈编辑也在评定之列,他只花了晚上的一两个小时,一篇洋洋三千言的“自传”用古文写出,一气呵成,几乎没有涂改,令人叹为观止!满子先生曾说,他写文章不喜欢把内容切割成一、二、三、四等几大块,说这样写是没有才华的表现。他不喜欢、甚至有些反感于时下一些论文的连篇累牍的引证,除非极难避免,他宁肯用自己的话说出意见,并且尽可能讲得通俗一些。


满子先生退休后,一次到社内,不知由什么话头引起,和我聊起他对生命的期望,他半开玩笑地说,他的“最低纲领”是七十岁,“最高纲领”当然是多多益善。1996 年上半年,我也到龄退休,与满子先生的接触就少了。本世纪第一个十年末,满子先生以九十高龄实现了自已的“最高纲领”与世长辞,使我们失去了一位杰出的师友。


(作者为上海古籍出版社退休编辑,本文选自《春华秋实六十载:上海古籍出版社同仁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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