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天声人语——祖孙空中对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83 次 更新时间:2022-07-29 12:07

卞毓方 (进入专栏)  


“爷爷,问你一个问题。”随行的孙儿翊州说。

“你讲。”我扭过头。

“在一个星际系统内,恒星是核心,是发光的,行星、卫星是不发光的,行星围着恒星转,卫星围着行星转,是这样的吗?”

“是的。你们地理书上应该讲过,太阳、地球和月球的关系就是这样。”

“假如有个行星不想围着恒星转呢,比如说地球,或者火星。”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由它们的质量决定的。宇宙的法则是强者为尊,引力为王,地球要想不绕着太阳转,它的质量就必须大过太阳,能逃出太阳的引力。”

“假如它们能逃出太阳的引力,就能成为恒星吗?”

“不一定。说不定又成为更大的恒星的俘虏。它要成为恒星,我说的质量,不仅指体积,还包括能量,它的核心要能进行强大的核聚变,发出光和热。你看银河系内有许多发光点,它们其实是遥远的恒星。”

“那你那天给郝爷爷题词,为什么说‘你自己就是太阳’呢?”

“喔,那是文学语言,郝爷爷身体有点不好,我这是鼓励他克服困难,坚定不移走自己的路。文学和科学,是住在两个房间的。”

“文学和科学,住在两个房间,你能再详细解释一下吗。”翊州问。

“东方红,太阳升,语文书上是这么说的吧。”我说。

“是歌上唱的。”

“对应的说法: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嗯,也是歌上唱的。”

“现代地理常识:太阳无所谓东升,无所谓西落,是地球围绕着太阳自西而东旋转。”

“对,地球围着太阳自转。”

“那你能说,早晨,地球的这一面转向了太阳,傍晚,地球的这一面远离了太阳?”

“说起来别扭。”

“是吧,科学是科学,约定俗成是约定俗成。”

“说到约定俗成,我想起了一个词,天马行空,你熟悉吧。”我问。

“知道,就是思维活跃,想像力特别丰富。”翊州答。

“什么是天马?”

“天上的马呗。”

“行空呢?”

“就是在空中飞奔。”

“错了,天马就是骏马,行空,形容在大地上撒开四蹄,风驰电掣,像飞一样。”

“嘿,这个词,我查过百度。天马行空,比喻诗文气势豪放,不受拘束;也比喻浮躁,不踏实。”

“这是转意。词的本义是一回事,理解和转用,则是另一回事。”

卞毓麟先生在《巨匠利器》一书中写道:

“一九二九年,哈勃发现几乎所有的星系都正在远离我们而去,而且离我们越远的星系远去的速度就越快。哈勃的这项发现,奠定了现代观测宇宙的基础。不久,英国天文学家爱丁顿指出,哈勃的发现正好证实了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预言的几种可能性之一:宇宙在膨胀!

“我们的宇宙正处在一种宏伟的整体膨胀之中,这使得所有的星系不仅仅是远离我们而去,实际上它们相互之间全都在彼此远离。你到任何一个星系上去,都会看到同样的情景。这有如一只镶嵌着许多葡萄干的面包正在不停地膨胀,面包中所的葡萄干就会彼此离得越来越远。”

我把这一段指给翊州看:“这是你上海的一位爷爷写的,说说你的感想。”

“我们老师说,宇宙是由大爆炸形成的,宇宙在膨胀,意味着大爆炸仍在继续。”

“完全正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星球,包括地球,将越来越孤独。”

“你这么想,也没错。不过,我不研究天文,我研究的是人。现代社会发展越来越快,也可以说,现代社会在加速膨胀,因此,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搞不懂,不晓得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

“不是联系,是联想。你还小,长大了慢慢就明白。”

“爷爷,你有一篇文章讲,‘天才是对孤独的补偿,恒星的光芒往往要过几万年才能抵达地球’,也是文学语言吧。”

“当然。”

“你想说明什么呢?”

“离地球最近的恒星是太阳,它的光芒到达地球要八分钟。银河系的直径约十万光年,因此,银河系恒星的光芒经过几万年抵达地球,是常态。用作文学语言,只是极而言之。比如说,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你应该听说过的,他们都是天文界的恒星,他们的日心说,明明是真理,当初却被宗教裁判所判为异端,布鲁诺还被活活烧死,直到三百年后,梵蒂冈教皇才为他们平反。再比如说,曹雪芹的《红楼梦》,是文学世界的一颗恒星,但它的光芒,是在作者死后才慢慢发出,直到一两百年后才广为人知。再举一个,胡适。啊啊,胡适是谁,你不知道。那么,顾准,你就更加不知道了。胡适,顾准,都是二十世纪一等一的大学者,他们的光芒,起码几十年后才传到我们这些人身边,传到你们,恐怕还要隔很久很久。”

“美国有三大宇航中心,一在洛杉矶,一在休斯敦,一在我们游轮的出发地佛罗里达州,从地理上说,居于美国的西南、正南、东南。”我说。

“为什么航天器的运载火箭都是自西向东发射的呢?”翊州不解。

“因为地球是自西向东旋转的,毫无疑问,地球表面的所有物体均沿着纬线的方向随着地球自西向东转动,因此,火箭在地面未发射之前,就已具有了一个和地球自转速度相同并且是向东的速度。如果火箭的发射方向是朝东,那么它就可以利用这个初始速度使自身快捷加速。”我这是百度得来的。

“为什么航天中心要尽量靠近赤道呢?”看来翊州对此早有思考。

“因为地球表面各处的线速度是不同的,南北极点的线速度最小,维度越低线速度越大,赤道的纬度等于零,所以赤道的线速度最大。这就类似于一把转动的雨伞,伞的顶部相当于北极,转动时,线速度最小,而伞尖就相当于地球的赤道。雨伞转动时,雨滴会先从伞尖而不是伞的顶部飞出去,因为伞尖的线速度最大。对于地球来说,赤道上的线速度最大,选择在赤道发射火箭,最节省燃料。

“欧洲纬度高,因此,她把航天中心建在靠近赤道的法属圭亚那。

“同理,日本把航天中心放在最南的种子岛。

“我国,也已把航天中心建到了海南的文昌。”

“我们去的加勒比海,是哥伦布最早发现的。”翊州说。

“又对,又不对。”我答,“站在欧洲人的立场上,是哥伦布的船队最早到达了加勒比海,但也有证据表明,站在全球的立场上,亚洲人早在几千年前就到达了那里。”

“我想不明白,”翊州说,“哥伦布只是到达了加勒比海一带的岛屿,岛屿和大陆的概念是不一样的,那么,为什么不说哥伦布发现了加勒比海群岛,而说他发现了新大陆?”

“这个问题,我也没想过。我是这样考虑:地球上百分之七十一的面积是水,剩下的是陆地和岛屿。面积大的为陆地,面积小的为岛屿。陆地和岛屿,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哥伦布先发现的是岛屿,后来也到了中美洲的洪都拉斯、巴拿马,从这个角度看,也可以说他发现了美洲新大陆。”

“你看过乔布斯和比尔·盖茨的传记吗?”我问。

“看过,你刚才翻的《乔布斯》,就是从我书架上拿的呀。《比尔·盖茨》,我是从学校图书馆借的。”

“你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我记得,他们都是一九五五年生的,比我大五十岁。美国很幸运,一年就出了两个厉害的人物。他俩的共同特点,就是瞄准了科技前沿,在最适当的时机抓住了最应该干的事情。”

“对,就是这么回事。回想起我这一辈,最好的年华,都被我斗你、你斗我浪费掉了,很可惜。”

“搞不懂,怎么叫我斗你、你斗我?”

“三句两句跟你说不清楚。你们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有书念。不过,念书也有诀窍,有人会念傻,有人会念聪明。你要多看伟人传记,看他们怎样一步一步由小聪明走向大聪明的。”

“牛顿是天才吗?”我问。

“当然是。”翊州答。

“说说他的成就。”

“我们物理还没学到牛顿。我知道他最出名的故事,就是坐在苹果树下,被一只掉下来的苹果砸中了头,然后灵感爆发,想出了万有引力。”

“那时他很年轻,大概是二十四岁,金子般的年龄。”我感叹。

“好像大学刚毕业。”翊州补充。

“牛顿是遗腹子,家里很穷,母亲不让他念书,要他回家干农活,亏得中学校长帮忙,才念完了中学又念大学,这才有了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牛顿晚年的选择,我认为是浪费。”

“牛顿晚年干什么了?我不知道。”翊州说。

“牛顿五十四岁时,当上了皇家铸币厂总监,后来又升任总裁,主持英国最大的货币重铸工作。他改善了造币的工艺,断了造假者的路,为此当上了太平绅士。但是作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他的天才没有能得到持续的发挥。”

“霍金,为什么偏偏是霍金,得了那样的肌肉萎缩症呢?”翊州问。

“不是的,病不认人,得这种病的不是他一个。”我说。

“霍金要不得这种病,成就将更惊人。”

“是啊,我也这么想。这是上帝的旨意,凡人猜不透。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说了两三次,‘光景太好,总不可能持久。’大概就是天妒英才的意思吧。”

“你老提到上帝,您信上帝吗?”翊州表示怀疑。

“我这只是一个比喻,”我说,“相当于平常人口里的老天,老天爷。”

“……”沉默,他在思考什么。

“给你举一个例子。”我翻开《巨匠利器》,指着霍金的一段话,给他看:

我们只是一颗小小行星上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生物,我们这颗小小的行星环绕着一颗普通的恒星转动,这颗恒星处于一个星系的边缘地带。而宇宙中又有一千亿个这样的星系,所以难以相信上帝会关心我们,或者注意我们的存在。

“霍金明确表示不信宗教,”我告诉翊州,“但是,一九七五年四月,他还是去梵蒂冈领取了教皇授予的奖章。”

翊州在阅读关于迈阿密的资料,我看到他在有些关键词下画了红线。

等他看完,我拿了过来。画上红线的是这样一句:

二00九年,迈阿密被瑞士联合银行评为美国最富裕的城市。


“这是就某一方面而言吧。”我说。

“网上下载的。”他答。

还有这样的一句,也被用红线突出:

二00八年,迈阿密被《福布斯》杂志评为“美国最干净的城市”。

沉吟。我说:“网上的东西不可全信。”

“你怎么看?”翊州问。

我说:“迈阿密无疑很富裕,那是建筑在贩毒和赌博的基础上的。现在走上了正轨,成为超级繁华的大城市。但未必是‘最’。按常识,美国最富裕的城市是纽约。迈阿密无疑也很干净,她东临大西洋,西临墨西哥湾,阳光好,空气好,绿化好,水质好。但是这个‘最’字,只是一说,类似于广告,她是旅游城市,她要招徕顾客。”


选自新作《天马行地》,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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