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国:韧性的生活为了什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70 次 更新时间:2019-03-12 22:11

伍国 (进入专栏)  


读了萧功秦教授的“人要学会过一种有韧性的生活——观陈果课程有感” 访谈以后,感觉也有一些想法想谈一下。


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应该学会“珍惜自我,优雅地生活”而不是自暴自弃,自绝于社会,或者公然反社会,也应该适当地和生活中的不完美和解,避免过度焦虑。


从一个历史视角来看,自从亢奋的,大公无私的革命英雄主义和意识形态宣传在中国社会退潮,“私”就成了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青年学生始终被现实中的人生意义,自我价值,家庭经济情况,个人的生存和发展问题困扰。在我本人的经历中,在1990年代初的大学校园里,每个系就有两到三名专职辅导员。我有一次通过一名辅导员邀请她的老师,人民大学哲学系的一位教授来做讲座,我拟的题目就是禅宗和人生,来听的同学也很多,说明大学生本能地会关注这些问题。然而,当我的一名同班同学自杀的时候,我们都发现一个无奈的事实:谁也不能改变他。我至今保留着他的遗物中的读书卡片。他读了太多专业以外的书,他对西方现代哲学和文学的兴趣及其浓厚,我至今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和他的人生观之间有无相关性。


不论中外,大学生肯定都处在一个需要有很多困惑需要得到答案的阶段,即使我们认为美国有较为完善和专业的专业心理辅导,我也同样处理过一名学生的自杀。此前还有另一名自杀学生的家长为此事和学校打了旷日持久的官司,最后败诉。但这里涉及一个大学的性质和精神问题。我以为,大学教师教学的目的还是传授知识以及分析问题的方法,而这些视角不仅应该是多元和客观的,还应该对学生有更高层面的启迪。如果一个大学生在正式的课堂(而非偶尔为之的课外禅宗讲座)听到的,仅仅是打开任何一个关于人生智慧,如何看待生老病死,荣辱盈亏的微信公众号都可以免费获取的智慧,对于大学的学术功能和教育资源来说是一种浪费。


作为个体,教师有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自由主义者对此不该持有异议。但是,教师把自己认为正确的生活方式(像保尔·柯察金一样讨论如何才是虚度人生如何叫不虚度人生,“你想想你已经得到了多少”的知心大姐姐语气)以布道的方式,用车轱辘话在课堂上向学生传播,实施精神按摩,似乎也违背了自由原则,因为大学不是宗教场所,也不是大学教师告诉学生“哪些话”在其个人的生活中“感动过”,“点亮过”她的地方。这一类对话应该是在私领域进行: 家里,咖啡馆里,一对一解惑,或者写成书,让读者选择是买还是不买。如果要在课堂上讲,就应当经常停顿下来,允许学生以自己的理性和经验反驳和质疑,并和学生进行平等的对话,否则就是强加于人的布道。


在美国的日常生活中,箴言似的心灵鸡汤也随处可见,而且还有基督教的训诫和教会生活的安抚,即便如此,美国大学生的焦虑和心理障碍还是日趋严重。《纽约时报》中文版2015年6月5日有一篇报道《焦虑症成为美国大学生中最常见心理问题》就讨论了这个问题,认为对学业成功的期待,父母过度保护和社交媒体造成的攀比和同伎压力都是造成焦虑的重要因素。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心理健康中心的客户有一半在其最近的报告中称他们在上大学之前就已经接受过某种形式的心理辅导。有三分之一曾接受过精神科药物治疗。四分之一存在自伤行为。”但看来美国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文章的结尾写的是学生最欢迎咨询中心的治疗犬:“抚摸着它柔滑的白色皮毛以缓解焦虑。”


从这个角度看,精神生活是否贫乏和焦虑也未必相关,至少我们很难得出关于美国大学生精神生活是否贫乏的结论,甚至,对于什么叫贫乏,什么叫不贫乏恐怕都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但是,对精神危机的深层原因进行探索,却是教育者和社会观察者应该做的。


还有一个问题是“韧性”的生活的终极目的。颜回在困苦中“不改其乐”,原因在于他明白自己在追随孔子寻求知识和道德的至高境界,因而不介意物质条件,这并不等同于没有目标,自欺欺人,混吃等死的那种乐,否则他和回到土谷祠倒头就睡,也不介意物质条件的阿Q 就没有区别。儒者其实也是坦诚直率,不和稀泥的:“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篇第四》),并非乡愿,老好人。


过韧性的生活虽然最好,但终究还是为了有所作为,而不是把韧性本身当成目的。思想史家侯外庐的自传叫《韧的追求》,在这里,韧首先是对追求而言,是追求的一种姿态和方式。鲁迅说,战士在壕堑里也打牌,抽烟,画画。这也是韧性的生活,但这种韧性最重要的前提仍然是——这个人首先是个战士,有作为战士的目标和使命,如此,他闲暇时的打牌抽烟才称得上是韧性。如果他没有战士的任务甚至想法,仅仅是猫在壕堑里混混噩噩打牌抽烟,有没有韧性,该不该有韧性就失去了讨论的前提。


然而陈果也釜底抽薪地提前回答了。她在课堂上说自己完全不是一个目标导向的人,根本无所谓设定人生目标。对此我想说,作为一个个人经历简单和顺利的教师,这种态度也算顺理成章,但是学生上一门课并非就是为了听一个教师说自己的生活没有目标(哪怕这样说是为了缓解焦虑),而且这样做事实上利用了在教室这个空间里的话语霸权暗示学生这是一种更“正确”的人生态度。这又回到大学的性质和功能以及教师的社会伦理问题。


有人觉得,陈果所教授的课的本质决定了她这样讲已经算是化腐朽为神奇了。我倒觉得,那门课如果注定乏味,何妨就让它乏味到底。


萧教授也意识到了陈果的虚无主义有点问题,最终拉开了自己和心灵鸡汤的距离。他说,“陈果更多的是强调通过调整自己,似乎有点儿随遇而安,过一种自我满足的精致生活。我却是强调在向理想的努力过程当中的自我实现和内心充实。” 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也正是我想强调的:韧性之为韧性,就因为它存在于“向理想的努力过程当中”,只是一种到达理想前的忍耐和静观。这样做的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忍耐,但没有放弃努力。


另外不得不指出,陈果们对优雅的宣讲其实是性别化的。在当今社会,一个女性如果想要通过奋斗取得成功,其挑战总体来说仍然大于男性,而一旦一个知识女性放弃稍大点的目标和责任,只需要喝着奶茶,咖啡,发发呆,读几本书然后做岁月静好状,生活大概会容易很多。反过来,一个男性“向理想的努力过程”可能(也只是可能)相对容易,但假如一味岁月静好,随遇而安,恐怕就连拥有同样人生理想的女性未必跟他发一辈子呆,因为总要有人负重前行。


所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我没有目标”,“我不在意”的宣示已经预设在一种职业稳定,情绪稳定的,我姑且称之为“慵懒精致女性”的性别角色定位之上。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当代中国积极熬制心灵鸡汤者,积极宣扬“让每个人舒服”的似乎总是女多于男,起而反驳的总是男多于女,盖自我定位不同。可是陈果们面对的受众两性皆有,这种取缔目标和责任的人生理想对大多数现实中的还有着目标的女性来说可能并没有吸引力,对无可避免地要承担压力和要在目标中获得自我满足和社会资本的中青年男性来说又会有启发吗?


我更赞同这种人生观——人生根本上是一个解决问题的过程。优雅就是一切,韧就是终极,目标是没有的,把“慵懒精致女性”的岁月静好当成标准来安抚所有人的焦虑感,是陈果们的论述的最大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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