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坡:文化大革命沉思录(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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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坡  

【前注】陈坡,党史专家,1982届北京大学中共党史研究生,法学硕士。现任北京大学历史文化资源研究所副所长。本文已取得授权,转载请注明出处。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七十六

毛的两手政略引起文革派与整顿派的不断冲突。两派难以调和。为癌症所苦的周在垂死之年为邓保驾护航。应该说,是这个时期,也只是在这个时期,周邓的政治命运才牢牢地并为后世永久地连在一起了。75年4-6月张王江姚反经验主义为邓叶周通过毛联手扼制,邓叶还借此对江青严加批评,江做了书面检讨,检讨了四人帮的宗派主义。75年8月,毛评论《水浒传》:“《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谁是投降派?谁是宋江?谁是晁盖?姚将毛的《水浒》评论起草了一份反投降派与投降主义的请示报告,其核心观点为修正主义者都是投降派。毛批发全党,掀起了一个评《水浒》的奇异的政治运动,江青称:评论《水浒》的要害是架空晁盖,现在党内有人架空毛主席。显然是把矛头指向周邓叶的。毛或许有被老战友们孤立之感,自比晁盖,那么宋江一定是周。被谁招安呢?美国吗?周病魔缠身,心地苍凉,对老朋友蔡畅说“我周恩来决不是投降派”。9月,周对邓说,你这一年干得很好,比我强得多!周自知不久于人世,遂亲笔致信毛举荐邓接替他现任的职务。此信石沉大海。而毛,越来越难以容忍邓纠正文革的后果,邓亦不妥协,周于是在批邓的压力下,在越剧《黛玉葬花》的忧伤曲调中,绝望地辞别人寰。周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七十七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毛发动的最后一场政治运动,是运动一生的共产袅雄在垂死之年对“资本主义”风车的最后一击。本来是幻影的风车不但没有消失,而且无中生有,越转越大。这是历史的喜剧。证实了超级的权力意志在时代趋势与人性顺逆的伟大力量前面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卑微!75年10月,毛留其侄毛远新做自己与政治局的联络员。毛要小毛帮助江。文革的政治是毛江的政治。反对江青的元老勋臣在毛手下迟早都受到残酷的斗争与无情的打击,只有周体悟这个政治秘密。周曾告诫邱会作“中央政治就是处理好主席、林副主席、江青的关系”。林副主席死了,中央政治就只有毛与江了。细细品味毛对江的多次批评,关爱之情绵绵不绝。十大会后,毛见吴德等,谆谆教诲他们支持江张王姚,如培育花园的春苗。小毛与江青心有灵犀相互支持。王海容唐闻生因受康生嘱托调查江青叛徒历史而被毛疏远。章含之为此事向江青的告密令其夫乔冠华晚岁坷坎郁郁而终。而邓,是又一个钢铁公司,绵里藏针,是从来不把江青看在眼里的。毛曾要江找邓沟通,江邓话不投机,不欢而散。邓是不可能辅佐江的。这不符合邓的政治性格。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七十八

毛远新进京入中枢随侍核心左右,政局很快逆转。毛从不同渠道包括李先念获知邓在全面整顿中对文革的非议,其中小毛的汇报有不可低估的刺激因素。早在9月27日,小毛向毛反映社会上有股否定文革的风。当毛联络员后的11月2日,小毛对老毛说:对文化大革命,有一股风,似乎比1972年批极左而否定文化大革命时还要凶些。担心中央,怕出反复。我很注意小平同志的讲话,我感到一个问题,他很少讲文化大革命的成绩,很少提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三项指示为纲”,其实只剩下一项指示,即生产上去了。 应该说,小毛的观察并不错,邓确是以四届人大宣告的四个现代化为政治大局与指导方针推进全面整顿的,对文革造成的派性混乱坚决处置,必欲除之而后快,否则就不会有什么安定团结与现代化。也正是这种拨乱反正的努力,经济社会局面有了好转。邓的黄金岁月一年有余。但毛,对于文革的任何批评都是高度敏感与高度警觉的。文革是毛的禁地与禁忌。老毛赞成小毛的看法,讲有人要算文革的帐,委托小毛开小会解决邓的文革立场问题,冲突箭在弦上。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七十九

批邓肇始于邓两次转送清华刘冰信给毛,刘信反映的是迟谢私人品行的不雅与迟的迷权逐势等不良表现,毛勃然动怒,批评刘信动机不纯,“是想打倒迟群和小谢,而且矛头是对着我的。”毛指责邓偏袒刘冰,并将刘信上纲为“当前两条路线斗争的反映”。迟群、谢静宜成了文革的象征。由此引发了所谓大辩论。随后,毛远新奉旨召开了邓小平陈锡联汪东兴参加的四人会议。小毛对全面整顿加以全面指控。邓力辩九号文件以后的形势应由实践证明好坏。并称“昨天晚上我问了主席,这一段工作的方针政策是怎样,主席说对。”老毛听小毛汇报后讲,对文化大革命,总的看法:基本正确,有所不足。授令小毛开八人会议讨论。11月,小毛召开邓陈锡联汪东兴李先念纪登奎华国锋张春桥八人会议,讨论文革认识问题。张指责邓与刘冰立场一致。毛听汇报后讲: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批评三项指示为纲。指令小毛开再扩充人数的小会帮邓。11月20月,毛通过政治局会议要邓主持作一个关于文革基本正确有所不足的决议,邓婉拒并称:由我主持写这个决议不适宜,我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毛邓关于文革评价的分歧迅猛演变为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风暴。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八十

毛的批邓是一步步推进的,从质问到帮助到批评,有几个月从小到大的扩展,毛远新扮演了毛的代表,对邓施压。由于邓的不认错不服输以至拒作文革决议,毛从怀疑到确信:永不翻案,靠不住啊!邓在毛活着的时候,就已表露了对文革的不满,而且要算帐。这是毛绝对不能容忍的。批邓急速升级,11月24日,毛决定在邓主持的政治局打招呼会上宣布他审定的《打招呼的讲话要点》:清华问题是一股右倾翻案风,有些人总是对这次文化大革命不满意,总是要算文化大革命的帐,总是要翻案。两天以后,中央将《要点》传达高层乃至全国,正确对待文革的大辩论由清华扩散到全国。12月20日,邓主持政治局会议并做了检讨发言。邓在说明了整治派性对经济恢复的必要性后,说:检查原因,最主要最根本的,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主要原因是思想认识问题。会后,邓将检讨发言呈毛审阅。1976年1月1日,权威的两报一刊社论公布了毛批评“以三项指示为纲”的最新指示: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 大悲大喜的文革尾声伴着不断的哀乐奏响,是文革的丧钟。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八十一

1976初邓的二次检讨坦承,以“三项指示为纲”未请示毛也未经政治局和国务院讨论。1月8月,周恩来病逝。邓在周追悼会上致悼词,为他这位五十多年前的留法兄长而于垂暮之年结为政治死盟的战友哽咽挥泪而永別。随后,毛决定华国锋取代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2月2日毛又决定华任代总理,陈锡联主持军委,叶靠边站。稍后,批邓在党内公开。并公布了小毛整理的毛批邓讲话,择要如下:邓“这个人是不抓阶级斗争的,历来不提这个纲。还是白猫、黑猫啊,不管是帝国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邓“不懂马列,代表资产阶级”。比较毛对刘、林、邓、周与对江张王姚的批评,轻重立见,对前者,不是一般的批评,而是立场、原则与敌对的指控,是宣布罪状,其罪名是叛徒、内奸、工贼、卖国贼、投降派、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是扣帽子、打棍子,小题大作,而对后者,是善意的提醒,同志式的告诫,恨铁不成钢,小骂大帮忙,大题小作。毛把王明批他的政治帽子全部且添油加醋扣在了刘林周邓头上。而且方法也是如法泡制王明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4月4日,迟群等列席政治局会议,批邓“要抢班夺权,另立中央”。为了在文革派与整顿派中平衡,毛决定“政治水平不高”却谨慎忠厚的华接替邓,同时托小毛安抚张,自己曾任十年副手。毛没有忘记庐山会议的震荡。华总理上场了。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八十二

就在批邓从清华园扩散为全国性的批判运动时,地下的异议汇成群众性抗议,从对当局限制周恩来悼念活动及官媒《文汇报》含沙射影批周的蛮行中触发,高高在上的肉食者无视民众的意愿而独断独行,人民则不再愚不可及,沉寂突然被打破,“扬眉剑出销”,这是中共建政以来首次面对自发的、天然的、无计划无操纵的反抗运动,从3月初南京大学生与市民首义雨花台追悼周声讨江张开始,终于天安门抗议群众被镇压,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周恩来变成反抗秦皇暴政的旗帜,矛头明白无误指向江青、张春桥,支持邓小平,压抑九年的怒火如火山爆发,突然席卷了从南京到北京的中心地带,十里长街伫立着近百万哭送总理的各界民众,以感天动地的哀泣表达对文革的愤怒,愤怒出诗人,诗歌如雪片纷飞,志士奔走相告,天安门上的花圈与火焰是人心与时代的象征,73年与75年的党内抗争获得了数百万南北民众的响应。深居宫中的病夫感觉无限的沉郁与失落,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首都,天安门,这是算我二十七年的帐。胡乔木说,毛闭目塞听,没有几个人同他来往。 运动群众的祖师被群众运动了,这位奋斗一生的红太阳终于品尝到了日落时分被全民批斗的凄楚滋味。无以计数的死魂与冤魄齐集中南海,向苍天厚土呼唤正义的报应。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八十三

文化大革命的土地,沉积着一层又一层的冤气、怨气与怒气,不仅仅是贫困,不仅仅是命运的无常或个人的无奈,而是別无选择,绝望,从被压在最底层的贱民一一地富反坏右,二元体制下被剥夺了一切福利保障和权利的农民,被知青困扰的千万城市家庭,历次政治运动被整肃被下放的党政军干部与被改造被羞辱的知识分子,到领袖核心层一批批从天堂摔落地狱的亲密战友们,文革十年,坏分子知多少?帽子知多少?一轮又一轮的百分之五,累计成庞大的数字,画成一个天大的问号,为什么?为什么伟大领袖永远是正确的?革命究竟为了什么?荒诞的是,要不要生产都成了堂皇庙堂讨论的问题。“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如果卫星上天必然红旗落地,要红旗干嘛?“八亿人口,不斗行吗?”难道无休无止的阶级斗争只因人口太多了?从怀疑一切,到怀疑一个人,一个神,越來越多的人在心底里默诵着“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春秋故事。无数的疑问,无穷的苦闷,对前途的绝望,忧己忧家忧民忧国,空洞的意识形态已无任何感召力,而清明时分的天安门事件是这种怀疑、怒气与怨气的总爆发。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八十四

周的灵魂萦绕神洲。死者纠缠着垂死者。毛圈阅毛远新关于天安门悼念与抗议活动的情况汇报,其中有天安门抗议者“直接攻击毛主席,是建国以来没有的。”政治局会议决定清场。4月7日,毛听取毛远新天安门镇压的情况汇报,颤抖地写下“一首都,二天安门,三烧、打,性质变了”的歪歪斜斜的纸条,连喊“士气大振,好,好,好”。决定向全国公布天安门事件的所谓真相。并决定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决定华国锋任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接着,是各地党政军首脑表态,游行,庆祝。纵观舆情,轰轰烈烈的表面是强颜欢笑与惨淡的心情,再也没有文革初期造反有理的狂热兴奋,生活的磨难与希望的幻灭早使人们沉入一个个迷茫的岁月。度日如年。4月30日,毛见新西兰总理马尔登时,无奈地叹息“天下大乱”。再后,是追查谣言,特别是一本流传甚广的《红都女皇》的小册子……7月28日,一场唐山大地震摇憾了中国,30万生灵归还地府。年初(4月)的陨石雨与此前毛生日长寿面的断碎,预示着更大的变局。中国人真的酷似《共产主义宣言》的无产者,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八十五

毛对邓“猫论”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批判,又一次把论争引到大饥荒时代的62年,或许这一年是毛邓政策裂痕的关键年份,56年以后的反右、反军队教条主义与反修,邓都是毛的秘书长,是副帅,是几个组的组长,是毛的心腹股肱,为毛立下汗马功绩,而面对千万人啼饥哀号的大饥荒,从四川大量调粮而致川民辗转沟洫尸填山野的惨象,邓被震动了,意识形态的僵化教条动摇了。邓、陈未参加59年的庐山会议。对于因批评大跃进而被打成的成千上万右倾分子,邓主持的平反一风吹了,被毛后来批评为“翻案风”。邓毛的隔膜再难愈合。当然,彭德怀骂皇帝的冤案谁也不敢翻。62年7月,邓在中央书记处讨论如何恢复农村经济时说,不管黄猫、黑猫,哪一种方法有利于恢复生产,就用哪一种方法。不久又在见共青团全会的委员时讲,刘伯承同志经常讲一句四川话:“黄猫,黑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邓的猫论传播甚广,形同现代俗谚,只是在流传中“黄猫”传成“白猫”,而毛,死死记住了邓的不改的“黑猫”。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八十六

批邓的纲领,是毛远新整理的1975年10月至1976年1月毛的多次讲话,1976年3月作为中央4号文件发布,题为《毛主席重要指示》。准确地说,这是毛的最后指示,应看作毛的政治遗嘱。毛的这些讲话的全部要旨是对文革的理论做总结,为文革的正当性盖棺论定。毛说:阶级斗争是干什么的?是阶级斗争嘛。刘少奇说阶级斗争熄灭论,他自己就不是熄灭,他要保护他那一堆叛徒、死党。林彪要打倒无产阶级,搞政变。熄灭了吗?……刘、林等反党集团不是令人惊心动魄吗?问题是自己是属于小资产阶级,思想容易右。自己代表资产阶级,却说阶级矛盾看不清楚了。一些同志,主要是老同志思想还停止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对社会主义革命不理解、有抵触,甚至反对……民主革命后,工人、贫下中农没有停止,他们要革命。而一部分党员却不想前进了,有些人后退了,反对革命了。为什么呢?做了大官了,要保护大官们的利益。他们有了好房子,有汽车,薪水高,还有服务员,比资本家还厉害。……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八十七

毛最后一次挂帅出征的批邓讲话,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讲道,更似与被禁闭的老战友们争辩,与副帅邓小平争辩,也未忘以哲学家的气势为其操纵的文革理论提供“辩证根据”:一百年后还要不要革命?一千年后要不要革命?总还是要革命的。总是一部分人觉得受压,小官、学生、工、农、兵,不喜欢大人物压他们,所以他们要革命呢。一万年以后矛盾就看不见了?怎么看不见呢,是看得见的。毛信口开河的百千万年革命论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是风马牛不相干了。毛已无九大对文革的咄咄宏论,而是放下了身段调低了嗓门:对文化大革命,总的看法:基本正确,有所不足。现在要研究的是在有所不足方面。三七开,七分成绩,三分错误……毛承认文革犯了两个错误,打倒一切和全面内战。毛对老同志与造反派各有告戒,不要轻视老同志,我是最老的,老同志还有点用处。对造反派要高抬贵手,不要动不动就“滚”。毛讲批邓运动在党委领导下开展,“不要蒯大富、聂元梓那样的”。最后,毛以导师的身份劝其臣属读点哲学,读点鲁迅……“还可以看郭老的《十批判书》中的崇儒反法部分”。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八十八

对比毛的最后指示与邓的南巡谈话,毛远新讲毛邓治国理念之不同是确实的。但毛邓在党专政方面是高度一致的,毛誓死捍卫文革,邓临终坚守四个坚持,差别在毛是以阶级斗争为纲,邓是唯生产力论,邓有现代化目标,毛没有,毛的革命是无穷无尽的。毛邓的分歧是党治下的纲目之別。76年批邓时,尼克松拜会了毛,后来回忆说:无论别人怎样看待他,谁也不能否认他已经战斗到最后一息了。最后的几个月,6月25日,毛同华谈话时写了“国内问题要注意”最后七个字。差不多同时,毛对华王张汪说:我一生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打倒了蒋介石,把蒋介石赶到台湾,……一件是胜利地进行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叶剑英讲话中还有毛这样的话,文化大革命“这笔遗产得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就动荡中交,搞得不好,后代怎么办,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垂死之年,毛似乎预感了什么,他又调出并重温延安时期批王周的“九篇文章”。他梦归故土,思归故土,却不可能。他常常同张玉凤孟锦云看港台电影,讨论《红与黑》。7月,毛虚弱地吟诵了瘐信的《枯树赋》:昔日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8月,江青悲叹:主席不在了,我就成了寡人了。 9月9日,弥留之际,毛自语,我不行了,快完了。韶山的太阳终于下山了。江青“悲痛之状,催人泪下”。江才是毛的亲密战友而非亲密伴侣。青年时代的毛写道:我即宇宙,生即死,死即生……人没有万寿无疆1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八十九

历史无法预测。毛死后不到一个月,10月6日,华叶汪调动8341部队逮捕了江张王姚与毛远新。据韩钢的考证,这个行动事先实际上征得了多数政治局委员的同意。又如中央对华悼词所言,华在逮捕行动中起了关键性作用。这应该是实事求是的“还原华国锋”。华汪无法与江青共事,叶更难容忍,在毛造成的你死我活的无法无天政治氛围下,江张王姚与小毛沦为政治斗争的阶下囚,也是罪有应得。据说事变前陈云计算过十大中委的立场,以为通过全会无法解决四人帮问题。非毛化是从华叶汪启始的。77年7月,邓恢复职务。78年12月,陈云扮演了特殊角色的三中全会又一次改变了政局,邓陈胡取代了华叶汪,叶的地位虽未变,但逐步隐为幕后的国老。海内外津津乐道的三中全会的历史性贡献是彻底终结了毛时代的阶级斗争政治,转向周恩来梦想的现代化建设。于平反冤假错案中脱颖而出的正直的胡耀邦注定要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实践标准”独领风骚。文革,终于结束了。曾几何时,中共把文革的一切罪恶归于四人帮,外国人总是举起五个手指。谁会忘记始作俑者呢?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九十

文革对中共高层的震动太大了,教训太深了,天翻地覆。经济重心的转移引起了拨乱反正的平反浪潮。从元勋国老到地富反坏右,所有受到政治迫害的阶层与个人都要恢复公民的平等权利,都要洗刷几十年政治批判的污泥浊水。否则,人心不平,民心难顺。文革后的执政集团,从华叶汪到邓陈胡,都难以迴避国内外与党内外对文革的质疑。从62年七千人大会检讨大跃进到80年四千高级干部讨论历史决议一一实际是检讨文革反省文革一一是共产党内健康力量良知未泯的不懈努力。崔武年讲历史决议是八十年代邓陈老一代政治领导层对文革的反思与论定,是有见识的。也就是说,文革反思有局限,局限于党国元老。文革是亿万群众参与并受难的政治运动,反思必须是全民的反思。反思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马晓力蔡霞两位女士于文革五十周年之际发动的文革反思就是全民反思的一部分,是接着八十年代的老一辈政治家的反思的,那一次的反思开启了经济改革的现代化进程,这一次的反思能否开创政治改革的宪政议程呢?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九十一

八十年代初 四千名高级干部议论文革,是三中全会与理论务虚会讨论的继续。大难刚过,劫后余生,发生了中共历史上少有的较为民主与较清醒的时期。党内民主与社会民主齐头并进,墙里墙外相互呼应。叶帅坦言,三中全会是党内民主的典范,西单墙是人民民主的典范。三中全会还有一项重要成果,就是为彭德怀平反昭雪。其象征意义是明显的。其政治影响是惊人的。受囚禁8年的彭最后的申明是:庐山会议是毛主席的错误。这是要害。文革有两个史无前例,一个是卷入的群众人数史无前例,小学生亦不例外。受伤害的人群数千万乃至上亿。二是受冲击受审查受迫害的干部史无前例,波及面75%以上,最高层难以幸免,而且首当其冲,阶级斗争斗到无产阶级专政之核心部门,肃反肃到共产党的中枢机关,面积广,人数众,手段残忍,伤亡大,持续时间长……文革是中共建政以来运动施政的集大成……这不能不引起文革后的领导集团对历史、领袖、体制、理论与方法的反思反省,尤其是对领导体制与领袖专断的反思,应该说,四千人大讨论是党内空前的思想解放,其深度与成果远远超出了历史决议。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九十二

据龚育之介绍,决议起草时胡乔木主持的起草组曾力排众议,这个众议,就是相当多老干部对毛的个人品质与个人责任的评论。个人崇拜是检讨的首要失误。以前,是对毛的无条件的个人迷信。张执一反省说:“总以为毛主席是对的,我自己跟不上而已,'只憾驽顽跟不上,前途遥见太阳红',对毛主席有一种宗教感情。”李维汉历经中共历史的各个阶段并身居高位,对毛较了解,他认为毛主要是左倾片面性,如《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强调'矫枉必须过正','有土皆豪,无绅不劣',把赤贫分子(流氓无产阶级、痞子)和贫农一起当革命先锋。”中共建政以来,56年反冒进是关键,陈云讲反冒进是中央集体意见。到58年,毛称“你们反冒进,就是反对我……你们把自己抛到了右派的边缘。谁晓得我身边有没有睡着赫鲁晓夫?将来有一天他作秘密报告……”。一人推翻中央方针。房维中披露,毛58年批评李富春怀疑钢铁翻番的指标,是“灵台如花岗之岩,笔下若悬冰之冻”。毛的一言堂导致大跃进无人进言。因为谁对大跃进有意见,谁就是右倾右派赫鲁晓夫。党内形成了邓小平所讲“真实情况是难于反对”的不正常状况。大饥荒是这种独断的政治的结果。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九十三

中共党史体系的编篡人胡乔木说,58年党内开始宣传“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主席要服从到盲从的程度”。大跃进的进程与对毛的个人迷信相辅相成,同时达到高潮。因为捧毛,胡说,这个同志后来还提升为政治局委员了。胡讲的是毛欣赏的柯庆施。南宁会议时,毛把柯氏文章《乘风破浪,力争上游》给周看,问周:“总理,你看过没有?你能写出来吗?”周答:“看过了,我写不出来”。周曾因反冒进提出辞职,为政治局拒绝。胡认为,59年庐山会议批彭后,阶级斗争扩大到党内。毛夸大阶级斗争作用,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事后检查,从57年到66年主抓的阶级斗争案件都是假的。夏衍说,58年毛才65岁就有“老年性多疑症”。他对毛的评判是“拒谏爱谄,多疑善变,言而无信,绵里藏针”。张爱萍讲,毛是言必称秦始皇。朱德秘书陈友群说,1950年中宣部起初拟订的五一口号中,最后两条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泽东在后面亲自加上“毛主席万岁!”胡克实说,毛是唯意志论,认为个人意志可以创造一切,可改变客观经济规律,改变党和国家的根本大法,甚至改变历史发展的趋势,走上追求绝对权势和个人意志的王国、唯我主义的道路。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九十四

胡乔木讲,由于58年党内盛行的个人迷信,中央高层“就不太容易平等地跟毛主席讨论问题”。超英赶美的经济跃进,与“不能够容忍更谈不上接受正确意见有关”,毛了解陈云比他懂经济,但把陈当做党内右派。关于文革的根源,胡认为“不能专门从阶级去找根源”,如果这样找,不但无法纠正文革错误,反而会坚持这个错误,还是阶级斗争扩大化。李颉伯与慕纯农说,毛发动文革不是为了反修防修,而是有预谋有意识整人,以整人开始,以整人告终。最后孤零零死在深宫里,他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最后也认识到不需要他了。胡乔木讲,盲目地认为斗争高于一切是毛的误区,毛对蒙哥马利说“中国有八亿人口,不斗行吗?”因为有了八亿人口,非斗掉它一批才行。胡耀邦讲,过去文件上写“毛主席、党中央”,把个人凌驾于党之上。……老是搞斗争,动辄就叫作党内斗争,再一提叫作路线斗争,再一提叫做你死我活的斗争。方毅说,苏区时毛泽覃与毛争论,毛就打他,他喊“共产党又不是毛家祠堂!”。历史上最大的暴君数他。连朱元璋也不如他。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九十五

关于文革教训,坐了6年国民党监狱又在文革中被共产党监禁9年半的彭真说,他坐牢的时候就一直思考着这个“为什么”。他醒悟到,这是对过去党轻视民主、破坏法制的惩罚,否定民主和法制也就否定了自己。邓小平也认为文革的教训是制度问题。邓说,制度因素是决定因素……我们过去的一些制度,实际上受了封建主义的影响,包括个人迷信、家长制或家长作风,甚至包括干部职务终身制。文革的另一个教训是个人崇拜。薄一波在回忆录中写道,没有一定的个人崇拜,大跃进发动不起来,批判反冒进、批判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批判三风(黑暗风、单干风、翻案风),也很难批起来。胡耀邦说,突出宣传个人是1958年以后,到文化大革命发展到了登峰造极,荒谬绝伦。据统计,1967年就刊印《毛泽东选集》9100多万部,等于文革前15年的8倍。《毛主席语录》印了3亿6千9百万册,到69年,毛像章制作了22亿个,人均3枚多……有鉴于此,胡在81年11月政治局会议上建议,党的六中全会要正式做出决定,要永远严禁搞个人崇拜。搞个人崇拜,第一,根本谈不上民主生活,第二,根本谈不上实事求是,第三,根本谈不上解放思想,第四,不可避免地要搞封建复辟。可以说危害之烈,莫此为甚。个人崇拜永远不能搞了。82年中共十二大党章规定:党禁止任何形式的个人崇拜。这种规定是史无前例的。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九十六

80-81年四千高级干部讨论历史问题的一个重要共识是,57一58年党内盛行的毛迷信是大饥荒与文革的祸根,与党内高度集权的政治制度相一致。而高度集权往往导致领袖专断,如邓小平所言,党的一元化领导变成了个人领导,许多重大问题往往一两个人说了算,党组织成为个人意志的工具。李慎之认为,49年以后,“是世界上最最最革命的理论与最最最专制的传统相结合,使中国形成了最最最黑暗的毛泽东思想三十年的统治。中国传统的专制度成了极权主义。邓80年提出了党和国家领导体制的改革。胡乔木说,从南宁会议、成都会议以后,党内的集体领导就受到了非常大的损害,这个时候就形成了一种局面,就是毛主席的话谁也不能反对……59年庐山会议是毛迷信的一个重要标志。林代彭后,首先在军队范围内搞个人崇拜,以活学活用等方式更多煽起个人崇拜的狂热,毛又号召全国学人民解放军,把军内的个人崇拜影响到社会上了,对文革起了准备的作用。六十一人叛徒案的薄一波、刘澜涛、安子文有深刻的反省。薄一波说,长期以来,在我们的脑筋里,的确形成了一个思想框框:毛主席说对,就对,说错,就错,人们都以毛主席的是非为是非。刘澜涛说,我们这些人都把毛主席当神供奉,一个劲儿地烧香呀磕头呀,把老人物熏黑了还烧呀,磕呀,我们也有责任呀!安子文提出了一个对中国共产党不仅有历史也有现实意义的问题,谁来监督毛主席?这是八十年代中国共产党高层反思文化大革命最高水准的拷问。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九十七

文化大革命的反思,一不能迴避毛泽东的问题,二不能迥避权力高度集中的领导制度与政治体制问题,三不能迴避中共建政以后运动施政的问题,四不能迥避党内核心领导层的政治分歧与权力斗争问题,五不能迴避以阶级为中心的人为制造阶级斗争与阶级歧视的政治迫害问题,六不能迴避作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即列宁共产国际的共产主义革命之重要组成部分的中国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政治实践与现代化的紧张冲突及二十世界共产主义理论与实践的失误与失败问题,七不能迴避以无产阶级专政为核心的阶级斗争政治文化与人类主流的文化文明的断裂问题,八不能迴避卷入文革的从高层到底层各类人群的不同程度的摧残人性践踏文明的个人责任问题。造就文革的是这八种因缘,或主要是这八种因缘。八个不能迴避,是全民反思文革成败与否的衡量尺度,也是中国人民与中华民族走向政治成熟与文化自觉的精神标志。正视,而不是迴避,更不应遗忘。理解当代中国,一定要研究文革,当代中国起源于文革。文革反思,从我做起,“要争取自由,唯有靠自己”。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九十八

81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是邓小平代表的毛泽东同时代的老资格政治家们对十年文革的认识与裁判。其积极价值是判定文革十年是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邓称是“巨大的浩劫”,文革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毛泽东对十年内乱负有主要责任。邱会作和江青讲公审林江,就是审判文革审判毛泽东。把毛请下神坛,是这个决议的最大成果。十年造神运动宣告失败。但这份历史决议在彻底否定文革的同时,却如陈云所说,要一锤定音,确立毛与毛思想的历史地位。因为这种政治需要,使决议有了文革被林、江“反革命集团”利用的错误判断,即“利用论”,以减轻毛的罪责,这是决议的基本局限性。对毛的评价也不能不受到影响。胡耀邦关于“毛泽东晚年错误始于1953年批评刘少奇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1957年后逐渐发展成为完整的体系”和“对毛泽东的严重错误也要说透”及四千高级干部讨论中许多尖锐深刻的意见都被舍弃了,从而留下了遗患。毛生前焦虑不安的“秘密报告”因邓陈及黄克诚对毛的辩护而未现,毛与党难舍难分,“毛泽东思想这个旗帜丟不得”,决议的核心问题是对毛的评价,确立毛的历史地位,这是邓陈的一致意见。 可以论定,这份决议还是也只能是一份权宜的政治决议,历史仍要后人评说。


文化大革命沉思之九十九

历史是吊诡的、调皮的。记录在官史上的,堂皇、严肃、一本正经。可是,再有政治原则的头脑,怎么会完全遏止心灵的激荡呢?发明“大民主”之术语的李慎之对我讲过,起草历史决草的时候,邓小平曾对胡乔木说,有人坚持要写毛的品质问题,有没有这个问题,我看有,举两个例,对待高岗与刘少奇,但不能写,写了对党不利。邓小平解释了其政治考虑:不提毛泽东思想,对毛泽东同志的功过评价不恰当,老工人通不过,土改时候的贫下中农通不过,同他们相联系的一大批干部也通不过……先贤李慎之先生在为王年一、张天荣和我与余习广主编的《文化大革命辞典》作序中,写道:尽管发动文革的第一原理是“不破不立一一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实践的结果却是,破不但不能导致“立”,甚至不能达到预期“破”的目的。在精神的领域内,只有以经得起考验的新的道理代替已经证明是错误的教条,才能最终完成破与立的过程。换言之,只有新的东西的完全确立,才是旧的东西的彻底否定……我们应当可以期望,对文革的深入研究与彻底否定将导致中国的经济学、政治学、行为学、心理学、伦理学……直到史学和哲学的伟大发展。……中国人民流过的血和泪一定会凝成使自己今后不再那样流血的智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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