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乱世天堂(十五)

——被岁月尘封的峡谷野史(之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24 次 更新时间:2015-12-22 22:09


对孙锦的批斗仍在天天持续着。但已不是深挖那个下坡难的鸟问题了, 而是转入了没完没了的检举揭发。作为孙的学生, 我和彭怡林始终保持沉默, 多数时间都在打呵欠或者吐烟圈。俟至波及到我的头上后, 我才勉强打起了精神,心中嘀咕着,妈的, 这日子真他妈的活得太无聊太烦人啦,老子早想换个活法了!


不过, 对我的波及却是由同样可怜的留美博士许传经教授间接引起的, 叫我一时不便同蔡、伊等人正面交手,只顾沉默着,准备着,磨砺着我的爪子。


在咱们这个斗兽场里,留美博士许传经的智商与孙锦教授难分高低, 几乎同样等于零。这一胖一瘦的两位学者睡的铺位邻近, 平日难免有些接触, 故二等鹰犬们首先迫使瘦子揭发胖子就是顺理成章不容支唔的事情了, 而调门最高者竟是许教授昔日的得意门生章之燧。这就令我更犯迷糊了,怎么啦?这究竟怎么啦?因为,在咱们“一小撮”中,我对章之燧是颇有好感的, 他是我最尊敬的一位青年学者,即使置身于此般磨难之中,他枕头底下也没少过一本学术类的俄语书籍,从未放弃过对明天的期盼,但是,在碰上这样的血腥厮咬时,你何不取其清高与超脱,非得把矛头指向你昔日的恩师不可呢?莫非才能与人品真是难以并存么?莫非人性在兽群中真是如此难以维持么?这令我不禁向许教授投去了同情的目光。还好,在章之燧动了真格的咄咄逼人的检举揭发中,瘦子的抗压强度并不差, 他好长时间都是一言不发的, 只顾紧握掏耙, 目不斜视,坐得笔挺笔挺, 尽管腰间拴着泥污斑驳的帆布围裙,但他却可始终维持着他优雅而庄重的学者风度, 眼神和脸面还隐隐溢出不屑尘世纷争的超脱与清高,就连章之燧对他的不断攻击也并没有改变他的此般风范。他真像一只鹤,他就是一只鹤,曲项向天,引颈不歌。洋博士就是洋博士。似乎U.S.A给予他的熏陶己入膏肓, 被现实憎恶而不容的博爱、平等、自由似已浸入了他的每个活体细胞, 即使面对国民党特务的明枪暗箭和毛泽东的阳谋剿杀,也未曾改变他那孩子般的天真和勇敢。他的确是一位可笑而又令人尊敬的法兰西“百科全书派”的信奉者, 自然也是毛时代命定的悲剧人物。 不过, 俟至蔡师爷等一再严厉表示要将斗争矛头从胖子身上转移到他这个瘦子身上——亦即将众多矛头对准他那秃秃发亮的“花岗岩脑袋” 的时候——他才终于顶不住了, 而且把我也捎了进去。他针对胖子孙锦揭发道:


“老孙在无意中向我讲过, 他说, 他感到很难堪, 工程队中有好多都是他的学生, 大概有三十人。这说明, 他还在顾面子, 所以改造态度就不会很端正。他还说,陆小骥这孩子太可惜, 年纪轻轻的, 聪明绝顶, 本该深造成材哦,真可惜。不过, 我也讲过同样的意思。我说, 像他这么聪明的年轻人, 嗯, 要是得到出国深造的机会, 肯定比我们还强, 可说前程无量。这说明, 我和老孙爱才轻德的白旗还没连根拔掉, 所以才会对年轻人产生这种婉惜和同情来, 所以今后必须加强改造。我保证加强自我改造。就这些, 我讲的全是真话。我讲完啦。”  他立即起身,走过去认真核对完毕邱胡子作的记录之后,才重新回到小板凳上,坐得笔挺笔挺,紧握掏耙,目不斜视。


我也相信他讲的全是真话, 因为他没有为自已进行任何开脱。但是, 这份高贵的诚实却无异于低能儿的愚蠢。我在心中直骂这个老糊涂。莫非你不知道我陆小骥是全厅的头名状元吗?不知道我是一口大黑锅吗?谁敢同我沾边就该谁倒霉啊!可不是, 你瞧, 蔡师爷向我发话了:


“孙锦和许传经对青年右派的这份同情, 其性质是很严重的, 他们还在继续争夺青年一代。章之燧就是被你许传经捧杀的。陆小骥犯了错误是需要彻底改造, 重新作人。你们对他赞赏,同情, 不仅是在为他鸣冤叫屈, 而且是在鼓励他继续反党, 用心险恶, 实际是在害他。你陆小骥才不要信他们的鬼话咧。希望你保持清醒头脑, 好好揭发他们, 尤其对孙锦, 千万不要碍于师生情面 ——”


“——你说完了吗?你讲够了吗?!~~” 我恶狠狠地逼视着蔡汇笈的三角眼, 待他视线移开之后, 我又扫视着那几个与之狼狈为奸者, 并慎重重申:


“我陆小骥早就公开申明过, 即使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我也绝对不会出卖人格 ,我的为人态度不会改变,老子一不惹二不欺三不怕!你们几爷子既然要搞到老子头上来, 那好办, 咱们就拉开摊子斗,拚个你死我活,弄个蛋打鸡飞老子也不怕!滚你妈的个屄!——”


“——哦, 不不不,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请你别误会, 主要是揭发孙锦, 希望你和彭怡林都要打破情面,” 蔡师爷苍白的剐骨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 不无亲善地向我点着头。


“哼!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啥子揭发不揭发, 是不是都要学疯狗乱咬,嗯? 请问, 上坡容易下坡难有啥球问题! 大家都看到过嘛, 有的人还觉得很开心嘛,孙锦本来就是时不时的滚下坡脚的呀, 他胖得笨手笨脚, 又上了年纪, 这有啥子鸡巴值得好笑的,嗯?想不到还要弄来斗起耍, 简直无聊, 无聊透顶!真是卑鄙无耻之极!……哼,要是没有别的意图, 又岂止无聊, 简直是把良心拿给狗吃啦!我问你, 姓文的宪兵, 你个杂种有啥子资格对孙锦教授动手动脚的?你在旧社会究竟杀过多少人?……  我还要问你, 伊能!就算孙锦说的这句话有问题, 那好, 请把证人叫出来!既然无证无据能成立, 那好, 我要慎重揭发一个人, 敢用我的脑壳担保!”  我嘎然而止。我的重庆口音夹杂着粗话和脏话,无所顾忌, 口若悬河。我决定启用我在全厅上下早己赢得的“盗马贼”般的赫赫声威,将这场血腥厮咬推向高潮, 推向极端! 会场顿时被我惊哑了, 没谁再打呵欠了, 似乎都在等待着我拚上脑袋瓜子扔出的这枚重磅炸弹。但我还在卖关子, 我断定此时无声胜有声。待我运足底气并慢顿顿地喝完水后,才猛然起身, 愤然一指, 厉声怒喝道:


“我要揭发伊能! 他悄悄向我说过,这场反右斗争就是焚书坑儒, 大兴文字狱。我揭发的是原话。请大家分析,请大家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反动到了何种程度!” 我又是嘎然而止, 人们为之哗然了。伊能呆若木鸡。蔡师爷等已完全不知所措了。


不假, 我还是我。在《我也想鸣一下》中的那颗孤胆雄魂还话着。这不仅当时令人侧目, 令我欣慰, 而且至今也是引之为荣的。回望今生,我认为这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光荣时刻,因为,它是在比比皆是的“杀头”炼狱中,敢于主动迸发的人格火花,无畏而生猛。仅凭这一次,我觉得就能雪洗我性情中的一些污垢和坎坷生旅中留下的一些歉疚了。


在当年的那个斗兽场中, 我的确把水搅浑了。孙锦暂时获救了;许传经解围了;凡有良知的人们也都多少松了一口气。 三班倒加苦战早就把并非机器人的血肉之躯拖得疲惫不堪了, 人心烦透了,虽然我把祸水引向伊能乃属迫不得己, 但我毫不后悔。我有足够的青春活力与他斗,与身边的邪恶斗,哪怕以卵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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