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谓渠 译
一
客栈的女人叮嘱江口老人说:请不要恶作剧,也不要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
看起来,这里称不上是一家旅馆。二楼大概只有两间客房,一间是江口和女人正在说话的八铺席宽的房间,以及贴邻的一间。狭窄的楼下,似乎没有客厅。这里没有挂出客栈的招牌。再说,这家的秘密恐怕也打不出这种招牌来吧。房子里静悄悄的。此刻,除了这个在上了锁的门前迎接江口老人之后还在说话的女人以外,别无其他人。她是这家的主人呢?还是女佣人?初来乍到的江口是不会知道的。总之,她不喜欢客人多问,还是不多问为妙。
女人四十来岁,小个,话声稚嫩,仿佛有意操着缓慢的语调,只见两片薄薄的嘴唇在蠕动。嘴巴几乎没有张开,不太看对方的脸。她那双乌黑的瞳眸里,不仅含着能使对方放松警惕的神色,还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沉着,使人丧失对她的戒心。桐木火盆上坐着铁壶,水烧开了,女人用这开水沏了茶。论茶的质量、点茶人掌握的火候,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实在是出乎意外地再好不过了。这也使江口老人感到心情舒畅。壁龛里挂着川合玉堂的画——无疑是复制品,不过,却是一张温馨的红叶尽染的山村风景画。在这八铺席宽的房间里,看不出隐藏着什么异常的迹象。
“请您不要把姑娘唤醒。因为再怎么呼唤她,她也决不会睁眼的……姑娘熟睡了,什么都不知道。”女人又说了一遍,“她熟睡了,就什么也不知道。就连跟谁睡也……这点请不必顾虑。”
江口老人不免产生各种疑窦,嘴上却没有说出来。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呐。我也只请一些可以放心的客人来……”
江口没有把脸背过去,而把视线投在手表上。
“现在几点了?”
“差一刻钟十一点。”
“是时候了。上年纪的人都早睡,清晨早起,您请便吧……”女人说着站起身去打开通往邻室的房门锁。她大概是个左撇子,总使用左手。江口受到开锁女人的影响屏住了气息。女人只把头伸进门里,好像在窥视着什么。无疑她已习惯于这样去窥视邻室的动静,她的背影本来极其一般,可是,在江口看来却觉得很奇异。她的腰带背后结的花样是一只很大的怪鸟。不知道是什么鸟。如此装饰化了的鸟,为什么还给它安上写实式的眼睛和爪子呢?当然,这不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只是鸟模样显得做工笨拙而已。不过,这种场合的女人的背影,要说最能集中反映其可怖性的,就是这只鸟。腰带的底色是几近于白色的浅黄色。邻室显得昏暗。
女人按原样把门关上,没有上锁,钥匙放在江口面前的桌子上。她的神情也不像是检查过邻室,语调也一如既往。
“这是房门钥匙,请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吧。如果睡不着,枕边放有安眠药。”
“有什么洋酒吗?”
“噢,这里不备酒。”
“睡前喝点酒也不行吗?”
“是的。”
“姑娘就在隔壁房间吗?”
“她已经熟睡了,等着您呐。”
“是吗?”江口有点惊讶。那姑娘什么时候进隔壁房间的呢?什么时候入睡的呢?刚才女人眯缝着眼睛窥视的,难道就是要确认一下姑娘是否已睡着吗?虽然江口曾从熟悉这家情况的老年朋友那里听说过,姑娘熟睡后等待客人,并且不会醒过来。但是到这里来看过后,反而难以置信了。
“您要在这儿换衣服吗?”如果换,女人打算帮忙。江口不言语。
“这里可以听到浪涛声,还有风……”
“噢,是浪涛声。”
“请歇息吧。”女人说着便离去了。
只剩下江口老人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环视了一圈这间悄然无声的八铺席房间,随后将视线落在通往邻室的门上。那是一扇用三尺长的杉木板做成的门。看样子这门是后来才安装上去,而不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就有的。察觉到这点之后,他又发现这扇墙原先可能就是隔扇拉门,但为了做“睡美人”的密室,后来才改装成墙壁的吧。这扇墙壁的颜色,虽说与四周的墙很协调,但还是显得新些。
江口拿起女人留下的钥匙看了看。这是一把极简单的钥匙。拿钥匙自然是准备去邻室的,可是江口没有站起身来。刚才女人说过,浪涛汹涌。听起来像是海浪撞击着悬崖的声音。
这幢小房子是落座在悬崖边上。风传来了冬天将至的信息。风声之所以使江口老人感觉到冬之将至,也许由于这家的缘故,也说不定是江口老人的心理作用呢。
这里也属暖和地带,只要有个火盆就不觉寒冷。四周没有风扫落叶的动静。江口深夜才到这里来,不太清楚这附近的地形,却闻到海的气味。一走进大门,就看到庭院远比房子宽阔得多,种植了许多参天的松树和枫树。黑松的树叶在昏暗的空中摇曳,显得强劲有力。这家先前可能是幢别墅。
江口用还攥着钥匙的手,点燃了一根香烟,只抽了一两口,就将它掐灭在烟灰缸里,接着又点燃第二支,慢条斯理地抽。这时他的心境,与其说是在自嘲自己心中的忐忑不安,莫如说是涌上一种讨厌的空虚感更加贴切。往常江口临睡前总要喝点洋酒,不过,睡眠很浅,又常做恶梦。江口读过一个年纪轻轻就因癌症而死去的女歌女的和歌,其中写到在难眠的夜里吟了这样一首歌:“黑夜给我准备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江口还牢记不忘。现在他又想起这首和歌来。在邻室睡着的姑娘,不,应该说是让人弄睡的姑娘,是不是就像那“溺死者”呢,想到这儿,江口对去邻室就踌躇不前了。
虽然没有听说用什么办法让姑娘熟睡,但总而言之,她似乎是陷入不自然的、人事不省的昏睡状态。所以比如说她也许吸了毒,是一副肌肤呈混浊的铅色、眼圈发黑、肋骨凸现、瘦骨嶙峋的模样,或是一副胖乎乎的全身冰凉的浮肿的模样,也许还是一副露出令人生厌的紫色污秽的牙龈、呼出轻轻的鼾声的的样子呢。江口老人在六十七年生涯中,当然经历过与女人露出丑态邂逅的夜晚。而且这种丑态反而难以忘怀。那不是容貌丑陋的问题,而是女人不幸人生的扭曲所带来的丑陋。江口觉得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并不想再添加一次与女人的那种丑陋的邂逅。他到这家来,真到要行动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然而,还有什么比一个老人躺在让人弄得昏睡不醒的姑娘身边,睡上一夜更丑陋的事呢?江口到这家里来,难道不正是为了寻觅老丑的极致吗?
客栈女人说过:“可以放心的客人”。确实,到这家来的,似乎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告诉江口这家情况的,也属这样的老人。此人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非男性的老人了。这个老人似乎认定江口也已经同样进入耄耋之年的行列。这家女人大概净同这样一些老人打交道,因此她对江口,既没有投以怜悯的目光,也没有露出试探的神色。不过,精于寻花问柳路数的江口,虽然还不属于女人所说的“可以放心的客人”,但是只要他想那样做,自己是可以做得到的。那就要看届时自己的心情如何、地点怎样、还要根据对象来决定。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已是进入老丑之境,距这家的老龄客人那种凄怆境地已为期不远。到这儿来看看,正是这种征兆的显露。因此,江口决不想揭示在这里的老人们的丑态,或打破那可怜的禁忌。
如果想不打破,也是可以不打破的。这里似乎也可以叫作秘密俱乐部,不过很少老人会员。江口来这里不是为了揭露俱乐部的罪恶,也不是为了搅乱俱乐部的规矩。
自己的好奇心之所以不那么强烈,正显示自己已经老得可怜。
“有的客人说,入睡后做了美梦。还有的客人说,想起了年轻时代的往事呐。”
江口老人想起刚才那女人说的话,脸上没有一丝苦笑,他一只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并把通往邻室的衫木门打开了。
“啊!”
原来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使江口不由脱口喊了一声。由于房间昏暗,那深红色显得更深了。而且窗帘前面仿佛有一层微微的亮光,令人感到恍若踏入梦幻之境。
房间的四周都垂下帷幔。江口刚穿过的那扇杉木门,本来也是盖住帷慢的,帷幔的一头就在这里被拉开。江口把门锁上后,一边把帷幔掩上,一边俯视着昏睡的姑娘。
姑娘并非在装睡,他确实无疑地听见了她深深的鼾声。姑娘那意想不到的美,使老人倒抽了一口气。意想不到的还不仅仅是姑娘的美,还有姑娘的年轻。姑娘侧着身,左手朝下,脸朝这边侧卧着。只见她的脸,却看不见她的身躯。估计她不到二十岁吧。江口老人觉得自己的另一颗心脏仿佛在振翅欲飞。
姑娘的右手腕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左手好像在被窝里斜斜地伸着。她右手的拇指有一半是压在脸颊的下方,这张睡脸放在枕头上。熟睡中的手指尖很柔软,稍微向内弯曲,但是手指的根部有可爱的洼陷,少许弯曲却不明显。温暖的血色从手背流向手指尖,血色愈发浓重。这是一只滑润而又白皙的手。
“睡着了吗?不想起来吗?”江口老人像是要去抚触这只手才这样说的。他终于握住这只手,轻轻地摇了摇。他知道姑娘是不会睁开眼睛的。江口一直握住她的手,心想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呢?江口望了望她的脸。只见她眉毛的化妆也是淡雅的,紧合着的眼睫毛很整齐。他闻到姑娘秀发的芬芳。
良久,江口听见汹涌的涛声,那是因为他的心被姑娘夺去了的缘故。不过,他决意换了装。这才察觉到房间里的光线是从上面投射下来的,他抬头望去,只见天花板上开着两个天窗,灯光透过日本纸扩散开去。这种光线也许对深红的天鹅绒色很合适吧,也许在天鹅绒色的映衬下才使姑娘的肌肤显出梦幻般的美吧,心情激动的江口也变得冷静地思索问题了。姑娘的脸色好像不是天鹅绒色映衬出来的。江口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房间里的光线,对于往常习惯于在黑暗中睡觉的江口来说,这房间太亮了,不过,又不能把天花板上的照明关掉。他一眼就瞧见那是一床华美的鸭绒被。
江口轻轻地钻进了被窝,生怕惊醒本不会醒过来的姑娘。
姑娘似乎一丝不挂。而且当老人钻进被窝的时候,姑娘似乎毫无反应,诸如竦缩胸脯,或抽缩腰部之类的动作。对于一个年轻女子来说,即使多么熟睡,这种灵敏的条件反射的动作总会有的,可是,看样子她这是非同寻常的睡眠了。这样,江口反而伸直了身子,像是要避免触碰姑娘的肌肤似的。姑娘的膝盖稍微向前弯曲,江口的腿就显得发拘了。左手朝下侧身睡着的姑娘,江口即使不看也感觉得到她的右膝不是朝前搭在左膝上的那种防守性姿势,而是将右膝向后张开、右腿尽量伸直的姿态。左侧身的肩膀的角度与腰的角度由于躯体的倾斜而变得不一样。看样子姑娘的个子并不高。
江口老人刚才握住姑娘的手并摇了摇,她的手指尖也睡得很熟,一直保持着江口放下时的那种形状。老人把自己的枕头抽掉时,姑娘的手就从枕头的一端掉落了下来。江口将一只胳膊肘支在枕头上,一边凝视着姑娘的手,一边喃喃自语:“简直是一只活手嘛。”活着这个事实当然无容置疑,他的喃喃自语,流露出着实可爱的意思。不过,这句话一经脱口,又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之音。被弄成熟睡得不省人事的姑娘,就算不是停止也是丧失了生命的时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难道不是吗?因为没有活着的偶人,从而她不可能变成活着的偶人,不过,为了使已经不是个男性的老人不感到羞耻而被造成活着的玩具。不,不是玩具。对这样的一些老人来说,也许那就是生命本身。也许那就是可以放心地去触摸的生命。在江口的老眼里,姑娘的手又柔软又美丽。
抚触它,只觉肌理滑润,看不见纤细的皮肤纹理。
姑娘的耳垂色泽,与流向指尖愈发浓重的温暖的血一样的红。它映入了老人的眼帘。老人透过她的秀发缝隙窥视了她的耳朵。耳垂的红色与姑娘的娇嫩,刺激着老人的心胸。虽说江口出于好奇心的驱动才到这秘密之家,开始感到迷惘,但他捉摸着可能越衰老的老年人,就越是带着强烈的喜悦和悲哀进出这家的。姑娘的秀丽长发是自然生成的。也许是为了让老人们抚弄才留长的吧。江口一边把她的脖颈放在枕头上,一边撩起她的秀发,让她的耳朵露了出来,皮肤洁白极了。脖颈和肩膀也很娇嫩。没有女人圆圆的鼓起的胸脯。老人把视线移开,环视了一下室内,只见自己脱下的衣服放在无盖箱里,哪儿也看不见姑娘脱下的衣物。也许是刚才那个女人拿走了,但也说不定姑娘是一丝不挂地进房间里来的。想到这儿,江口不由地吓得心里扑通一跳。姑娘的全身,可以一览无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江口虽然明知姑娘就是为了让人看才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但他还是用被子盖上姑娘那显露的肩膀,然后闭上了眼睛。在飘逸着姑娘的芳香中,一股婴儿的气味蓦地扑鼻而来。这是吃奶婴儿的乳臭味儿。比姑娘的芳香更甜美更浓重。“不至于吧……”
这姑娘不会是生了孩子,奶涨了,乳汁便从乳头分泌出来吧。江口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观察姑娘的额头、脸颊,以及从下巴颏到脖颈的十足少女般的线条。本来光凭这些就足以判明了,可是他还是稍微掀开被子,窥视了她的肩膀。显然不是喂过奶的形状。他用指尖轻轻地抚触了一下,乳头根本就没有湿。再说,就算姑娘不到二十岁,形容她乳臭未干也不合适,她身上理应早已没有乳臭的气味儿。事实上,只有成熟女子的气味儿。然而江口老人此时此刻,确实嗅到吃奶婴儿的气味。莫非这是刹那间的幻觉?他纳闷: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幻觉?他百思不得其解。也许那是从自己心灵上突然出现的空虚感的缝隙里,冒出吃奶婴儿的气味吧。江口这样思忖着,不觉地陷入了悲伤的寂寞情绪中。与其说是悲伤或寂寞,不如说是老年人冻结了似的凄怆。而且面对散发着芬芳靠过来的又娇嫩又温暖的姑娘,这种凄怆逐渐演变成一种可怜和可爱的情怀。也许这种情怀突然把冷酷的罪恶感掩饰了过去,不过,老人在姑娘身上感受到了音乐的奏鸣。音乐是充满爱的东西。江口想逃出这个房间,他环视了一下四面的墙壁。然而,四周笼罩在天鹅绒的帷幔中,没有一个出口。承受着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线的深红色天鹅绒十分柔软,却纹丝不动。它把昏睡的姑娘和老人闭锁在里面了。
“醒醒吧!醒醒吧!”江口抓住姑娘的肩膀摇晃了一下,尔后又让她的头抬了起来,对她说:“醒醒吧!醒醒吧!”
江口内心涌起一股对姑娘的感情,才做出这样的动作。姑娘的昏睡、不说话、不认识老人也听不见老人的声音,就是说姑娘这样不省人事,连对象是江口其人也是全然不晓得的。
这一切,使老人愈发忍受不了。他万没有想到,姑娘对老人的存在是一无所知。
此刻姑娘是不会醒过来的,昏睡姑娘那沉甸甸的脖子枕在老人的手上,她微微颦蹙双眉,这点使老人觉得姑娘确实是活着。江口轻轻地把手停住。
假如这种程度的摇晃,就能把姑娘给摇醒,那么,给江口老人介绍这儿的木贺老人所说的“活像与秘藏佛像共寝”的所谓这家的秘密,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对于冠以“可以放心的客人”的这些老人来说,无疑是一种使人安心的诱惑、冒险和安乐。木贺老人他们曾对江口说:只有在昏睡的姑娘身旁时才感到自己是生机勃勃的。木贺造访江口家时,从客厅里望见一个红色的玩意儿,掉落在庭院的秋天枯萎的鲜苔地上,不禁问道:“那是什么?”说着立即下到院子里去把它捡了起来。原来是常绿树的红色果实。稀稀落落地掉个不停。木贺只捡起了一颗,把它夹在指缝间,一边玩弄着,一边谈这个秘密之家的故事。他说,他忍受不了对衰老的绝望时,就到那家客栈去。
“很早以前,我就对女性十足的女人感到绝望。告诉你吧,有人给我们提供熟睡不醒的姑娘呐。”
熟睡不醒,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听不见的姑娘,对于早已不能作为男性来成为女人的对象的老人来说,她什么话都会对你说,你说什么话她都会爱听吗?但是,江口老人还是第一次与这样的姑娘邂逅。姑娘肯定曾多次接触过这样的老人。一切任人摆布,一切全然不知,像昏死过去般地沉睡,沉睡得那么天真无邪,那么芳香,那么安详。也许有的老人把姑娘全身都爱抚过了,也许有的老人自惭形秽地呜咽大哭。
不管是哪种情况,姑娘都全然不知。江口一想到这里,就什么也不能做了。连要把手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来,也是小心翼翼地进行,恍如处置易碎的东西似的,然而,心情还是难以平静,总想粗贸地把姑娘唤醒。
江口老人的手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来时,姑娘的脸部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肩膀也随之挪动,变成仰卧了。江口以为姑娘会醒过来,将身子向后退了些。仰躺着的姑娘的鼻子和嘴唇,接受着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闪闪发亮,显得十分稚嫩。
姑娘抬起左手放到嘴边,像是要吸吮食指。江口心想:这可能是她睡觉时的一种毛病吧。不过,她的手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嘴唇,她的嘴唇松弛,牙齿露了出来。原先用鼻子呼吸,现在变成用嘴呼吸,呼吸有些急促。江口以为姑娘呼吸困难。但又不像是痛苦的样子。由于姑娘的嘴唇松弛、微张,脸颊仿佛浮出了微笑。这时拍激着高崖的涛声又传到江口的耳边。从海浪退去的声音,可以想象高崖下的岩石之大。
积存在岩石背后的海水也紧追着退去的海浪远去了。姑娘用嘴呼吸的气味,要比用鼻子呼吸的气味更大些。但是,没有乳臭味儿。刚才为什么会忽然闻到乳臭味儿呢?老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这可能是自己在姑娘身上还是感受到了成熟的女人味吧。
江口老人现在还有个正在吃奶而散发着乳臭味的外孙。
外孙的姿影浮现在他脑海里。他的三个女儿都已出嫁,都生了孩子。他不仅记得外孙们乳臭味干时的情景,还忘却不了他抱着还在吃奶婴儿时代的女儿们的往事。
这些亲骨肉在婴儿时代的乳臭味儿忽然复苏起来,难道这就是责备江口自己?
不,这恐怕是江口爱怜昏睡着的姑娘,而在自己的心灵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吧。
江口自己也仰躺着,不去碰触姑娘的任何地方,就合上了眼睛。他想还是把放在枕边的安眠药吃了吧。
这些安眠药的药劲肯定不会像让姑娘服用的那么强烈。自己肯定会比姑娘早醒过来。不然,这家的秘密和魅惑,不就整个都崩溃了吗。江口把枕边的纸包打开,里面装有两粒白色的药片。吃一粒就昏昏然,似睡非睡。吃两粒就会睡得像死了一样。江口心想:果真这样,不是很好吗?江口望着药片有关令人讨厌的乳臭回想和令人狂乱的往事追忆又浮现了出来。
“乳臭味呀,是乳臭味嘛。这是婴儿的气味啊!”正在拾掇江口脱下的外衣的女人勃然变了脸色,用眼睛瞪着江口说,“是你家的婴儿吧。你出门前抱过婴儿吧?
对不对?“
女人哆哆嗦嗦地抖动着手又说:“啊!讨厌!讨厌!”旋即站起身来,把江口的西服扔了过来。“真讨厌!出门之前干吗要抱婴儿呢。”她的声音骇人,面目更可怕。这女人是江口熟悉的一个艺妓。她虽然明知江口有妻小,但江口身上沾染的婴儿乳臭味儿,竟引起她泛起如此强烈的嫌恶感,燃起如此妒忌之火。从此以后,江口与艺妓之间的感情就产生了隔阂。
这艺妓所讨厌的气味,正是江口的小女儿所生的吃奶婴儿传给他的乳臭味。江口在结婚前也曾有过情人。由于妻管严,偶尔与情人幽会,情感就格外激越。有一回,江口刚把脸移开,就发现她的奶头周围渗出薄薄的一层血。江口大吃一惊,但他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回他则温柔地把脸凑了上去,将血吸吮干净。昏睡不醒的姑娘,全然不晓得有这样的一些事。这是经过一阵狂乱之后发生的事,江口就算对姑娘说了,她也并不感到疼痛。
如今两种回忆都浮现了出来,这是不可思议的。那已是遥远的往事了。这种回忆是潜藏着的,所以突然感受到的乳臭味儿,不可能是从这里熟睡着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虽说这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但试想一想,人的记忆、回忆,也许惟有旧与新的区别,而难以用真正的远近来区别吧。六十年前幼年时代的往事,也许比昨天发生的事记得更清晰、鲜明、栩栩如生。老来尤其是这样,难道不是吗?再说,幼年时代发生的事,往往能塑造这个人的性格,引导他的一生,不是吗?说来也许是桩无聊的事,不过,第一次教会江口“男人的嘴唇可以使女人身体的几乎所有部位出血”的,就是那个乳头周围渗出血的姑娘。虽然在这个姑娘之后,江口反而避免使女人渗出血来,但是他觉得这个姑娘给他送来了一件礼物,那就是加强了这个男人的一生,他的这种思绪直到年满六十七岁的今天,依然没有消失。
也许这是一件更加无聊的事:江口年轻的时候,曾有某大公司的董事长夫人——人到中年的夫人、风传是位“贤夫人”的夫人、又是社交广泛的夫人——对他说:“晚上,我临睡前,合上双眼,掰指数数有多少男人跟我接吻而不使我生厌的。我快乐得很,如果少于十个,那就太寂寞啦。”
说这话时,夫人正与江口跳华尔兹。夫人突然做了这番坦白,让江口听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她所说的那样,即使接吻也不使她生厌的男人中的一个,于是年轻的江口猝然把握住夫人的手放松了。
“我只是数数而已……”夫人漫不经心地说,“你年轻,不会有什么寂寞得睡不着的事吧。如果有,只要把太太拉过来就了事。不过,偶尔也不妨试试嘛,有时我也会对人有好处的。”夫人的话声,毋宁说是干燥无味的。江口没有什么回应。
夫人说:“只是数数而已”,然而江口不由地怀疑她可能一边数数,一边想象着那男人的脸和躯体,而要数到十个,得费相当时间去想入非非吧。江口感受到最好年华刚过的夫人的那股迷魂药般的香水味,骤然间浓烈地扑鼻而来。作为夫人,睡觉前数到的跟她接吻而不使她生厌的男人,她如何想象江口,那是纯属夫人的秘密和自由,与江口无关,江口无法防止,也无从抱怨,然而一想到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为中年女人内心中的玩物,不免感到龌龊。夫人所说的话,他至今也没有忘却。后来,他也曾经怀疑,说不定那些话是夫人为了不露痕迹地挑逗年轻的自己,或是试图徒然调戏自己而编造出来的呢。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脑子里只留下夫人的话语。如今夫人早已过世。江口老人也不再怀疑她的话。那位贤夫人临死前会不会还带着“一生中不知跟几百个男人接吻”的幻想呢?!
江口已日渐衰老,在难以成眠的夜里,偶而想起夫人的话,也掰指掐算女人的数目。不过,他的思绪不轻易停留在掐算与之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身上,而往往容易去追寻那些与他有过交情的女人的往事回忆。今夜由昏睡的姑娘所诱发的乳臭味的幻觉,使他想起了昔日的情人。也许因为昔日情人乳头的血才使他突然闻到这姑娘身上根本不可能散发出来的乳臭味。一边抚摩着昏睡不醒的美人,一边沉湎在一去不复返的对昔日女人们的追忆中。也许这是老人的可怜的慰藉。
不过,江口虽形似寂寞,但内心却感到温馨和平静。江口只抚摩了姑娘的胸脯看看是否被濡湿了,他内心没有涌起那股疯狂劲头,也没有想让后于自己醒来的姑娘看见自己的乳头渗出血而感到害怕。姑娘的乳房形状很美。但是老人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所有的动物中,为什么只有女人的乳房形状,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而渐臻完美呢?使女人的乳房渐臻完美,难道不是人类历史的辉煌荣光吗?
女人的嘴唇大概也一样。江口老人想起有的女人睡觉前化妆,有的女人睡觉前则卸妆,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红后,嘴唇的色泽就变得黯然无光,露出萎缩的浑浊来。
此刻自己身边熟睡着的姑娘的脸,在天花板上的柔和灯光照耀下,加上四周天鹅绒的映衬,虽然无法辨明她是否化过淡妆,但她没有让眼睫毛翘起倒是确实的。张嘴露出的牙齿闪烁着纯真的亮泽。这姑娘不可能具备这样的技巧,比如睡觉时嘴里含着香料,却散发着年轻女人从嘴呼出的芳香。江口不喜欢色浓而丰厚的乳晕,却轻轻地掀开掩盖住肩膀的被子,看到它似乎还很娇小,呈桃红色。由于姑娘是仰躺着的,所以接吻时可以把胸脯紧贴着她。她不是即使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岂止如此,江口觉得像他这样的老人能与这般年轻的姑娘度过这样的时刻,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哪怕把一切都赌上也在所不惜。江口还想:恐怕到这里来的老人也都是沉湎在愉悦之中的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贪婪者,江口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有闪过那种贪婪无度的念头。但是,姑娘熟睡着,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那时她的容貌,那时会不会也像此时此地所看到的那样,既不龌龊,也不变形呢?江口之所以没有陷入恶魔般丑陋的放荡,那是因为熟睡不醒的姑娘的睡姿着实太美的缘故。江口与其他老人不同,是不是因为江口还保留着一个男子汉的举止呢?姑娘就是因为那些老人才不得不让人弄得昏睡不醒的。江口老人已经两次试图把姑娘唤醒,尽管动作很轻。万一有个差错,姑娘真的醒来,老人打算怎么办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这可能是出于对姑娘的爱吧。不,也许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虚和恐惧。
“她是在睡吗?”老人意识到大可不必喃喃自语,可自己却已叨唠了出来,便补充了一句:“是不会永远睡下去的。姑娘也罢,我也罢……”姑娘就是在非同往常的今晚,也一如平日,是为了明早活着醒来才闭上眼睛的。姑娘把食指放在唇边,弯曲的胳膊肘显得碍事。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将她的手伸直放在她的侧腹处。这时正好触到姑娘手腕的脉搏,江口就势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姑娘的脉搏。脉搏很可爱地、有规律地跳动。她睡眠中的呼吸很安稳,比江口的呼吸稍缓慢些。
风一阵阵地从房顶上掠过,但风声不像刚才那样给人一种冬之将至的感觉。拍击悬崖的浪涛声依然汹涌澎湃,然而听起来却觉得它变得柔和了。浪涛的余韵就像从海上飘来的姑娘体内奏鸣的音乐,其中仿佛夹杂着姑娘手腕的脉搏以及心脏的跳动。老人恍若看到洁白的蝴蝶,和着音乐,从老人的眼帘里翩翩起舞。江口把按住姑娘脉搏的手松开,这样,就没有抚触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嘴里的气味、身体的气味、头发的气味都不很强烈。
江口老人又想起与那乳头周围曾渗出血的情人,从北陆绕道私奔到京都那几天的情景来。现在能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些往事,也许是因为隐约感受到了这位纯真姑娘体内的温馨。从北陆去京都的铁路沿线上有许多小隧道。火车每次钻进隧道的时候,姑娘可能因为害怕而惊醒过来,靠到江口的膝上,握住他的手。火车一钻出小隧道, 每每看到一道彩虹挂在小山上或挂在海湾的上空。 “啊!真可爱!”、“啊!真美!”
每看到小小的彩虹,姑娘都会扬声赞叹。可以说,火车每次钻出隧道,她都左顾右盼地寻找彩虹,也就能寻找到。彩虹的颜色浅浅淡淡的重环,若隐若现,模糊不清,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她觉得这是不吉利的兆头。
“我们会不会被人追上呢?一到京都,很可能就被人抓住,一旦送回去,就再也不能从家里跑出来啦。”江口明白,自己大学毕业后刚就职,无法在京都谋生,除非双双殉情,不然,早晚还得回到东京。江口的眼里又浮现出那姑娘观看淡淡的彩虹的情景,以及姑娘那美丽的秘密的地方,这幻影总也拂它不去。江口记得那是在金泽的河边一家旅馆里看到的。那是一个细雪纷飞的夜晚。年轻的江口为那美丽倒抽了一口气,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此后的几十年里,在他所见过的女人身上,再也没有看到那种美了。他越发懂得那种美,逐渐意识到那秘密的地方的美,就是那姑娘的心灵美,即使有时他也揶揄自己“净想那些傻事”,但那憧憬流却逐渐变成真实,成为这老人至今仍不可能抹掉的强烈的回忆。在京都,姑娘被她家派来的人带回家后,不久,就让她出嫁了。
偶然在上野的不忍池畔与那姑娘邂逅,姑娘是背着婴儿走来的。婴儿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那是不忍池的荷花枯萎的季节。今天夜里,江口躺在熟睡姑娘的身边,眼帘里浮现出翩翩飞舞的白蝴蝶,说不定是那婴儿的白帽子在起作用呐。
在不忍池畔相会时,江口只问了她一句话:“你幸福吗?”
“嗳,幸福。”姑娘猛然地回答。她也只能这样回答吧。“为什么一个人背着婴儿在这种地方漫步呢?”姑娘对这滑稽的提问,缄口不语,望了望江口的脸。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瞧你问的!是女孩儿,看不出来吗?”
“这个婴儿,是我的孩子吧?”
“啊!不是,不是的!”姑娘怒形于色,摇了摇头。
“是吗。如果这是我的孩子,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几十年后也可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不是你的,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我不会忘记曾经爱过你,但请你不要怀疑到这孩子身上。这样会搅扰孩子的。”
“是吗。”江口没有硬要看看孩子的脸,却一直目送着这女人的背影,女人走了一段路,曾一度回过头来。她知道江口还在目送她,就加快脚步匆匆离去。此后就再也没有见面。
江口后来听说,十多年前,这女人就已辞世。六十七岁的江口,亲戚挚友作古的也为数不少,然而惟独这姑娘的回忆最鲜明。婴儿的白帽子和姑娘秘密地方的美,以及她那乳首四周渗出来的血搅和在一起,至今还记忆犹新。这种美是无与伦比的。
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江口之外,恐怕就没有别人知道了。江口老人心想,自己距死亡已不遥远,自己将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姑娘虽然很腼腆,但还是坦诚地让江口看了。也许这是姑娘的性格,不过姑娘肯定不会知道自己那地方的美。
因为姑娘看不见。
江口和这姑娘到达京都后,一大早就漫步在竹林道上。竹叶在晨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银色的亮光,随风摇曳。上了年纪,回想起来,直觉得那竹叶又薄又软,简直就是银叶,连竹竿也像是银做的。竹林一侧的田埂上,开着大蓟和鸭跖草花。从季节上说,似乎不合时宜,但是这样一条路却浮现了出来。过了竹林道,沿着清溪溯上走去,只见一道瀑布滔滔地倾泻下来,在日光的照耀下,溅起金光闪闪的水花。
水花中站着一个裸体姑娘。虽然实际上不会有这种事,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情况竟留在江口老人的记忆里。上了年纪之后,有时看到京都附近小山上一片优美的赤松树干,就会唤回对这个姑娘的记忆。但是很少像今夜回忆得那样清晰。
难道这是由于受到熟睡姑娘的青春所诱惑吗?
江口老人睁大光亮的眼睛,毫无睡意。除了回忆眺望淡淡彩虹的姑娘以外,他不想再回忆别的女人。也不想抚摩或露骨地看遍熟睡着的姑娘。他俯卧着,又把放在枕头下面的纸包打开。这家女人说是安眠药,但究竟是什么药呢?与让这姑娘吃的药是不是一样的呢?江口有点踌躇,只拿了一片放进嘴里,然后喝了许多水。他惯于睡觉前喝点酒,大概是平素没有服用过安眠药,吃下去很快就进入梦乡。老人做了梦。梦见被一个女人紧紧地抱住。这个女人有四条腿,她用这四条腿缠绕着他。
另外还有胳膊。江口朦胧地睁开眼,觉得四条腿好不奇怪,但并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比两条腿对自己的诱惑力更强。他精神恍惚,心想:吃这药就是让你做这种梦的吧。这时,姑娘背朝着他翻了一个身,她的腰部顶着他。江口觉得比腰部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转向了另一边,似乎怪可怜的。他在似睡非睡的甜美中,把手指伸到姑娘披散的长发里,为她梳理似的,又进入了梦境。
第二次做的梦,是个实在令人讨厌的梦。在医院的产房里,江口的女儿生下了一个畸形儿。究竟畸形成什么样子,老人醒来后也记不清了。之所以没有把它记住,大概是因为不愿意记的缘故吧。总之,是很严重的畸形。产妇立即将婴儿藏了起来。
然而,站在产房内白色窗帘的后面的产妇,正把婴儿剁碎,为的是把它抛弃。医生是江口的友人,他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一旁。江口也站在那里观看。于是就像被梦魇住,惊醒了过来,这回是清清楚楚的。他对于把四周都围起的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感到毛骨悚然。他用双手捂着脸,揉了揉额头。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疆梦。这家的安眠药里,不至于潜藏着恶魔吧。难道这是由于为寻求畸形的快乐而来,为做畸形快乐的梦而来的吗?江口老人不知道自己的三个女儿中,哪个女儿是梦中所见的,不过,不论哪个女儿,他连想都没想过会那样,因为她们三个生下来时都是身心健全的婴儿。
江口本想现在如果能够起床,他也是会希望回家的。但是为了睡得更沉,江口老人把枕头下面剩下的另一片安眠药也服用了。开水通过了食道。熟睡的姑娘依然背向着他。江口老人心想:这个姑娘将来也未必不会生下这么愚蠢的、这么丑陋的孩子。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地把手搭在姑娘那松软的肩膀上,说:“转过身来,朝着我嘛。”姑娘仿佛听见了似的,转过身来,并且出乎意外地将一只手搭在江口的胸脯上,像是冷得发抖似的把腿也凑了过来。这个温馨的姑娘怎么可能冷呢。姑娘不知是从嘴里,还是从鼻孔里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你不是也在做疆梦吗?”
但是,江口老人早已沉睡了。
二
江口老人根本没有想到会再度来到“睡美人”之家,至少初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还要来。就是翌日早晨起床回家的时候也那样。
江口给这家挂电话询问:“今天夜里我可以去吗?”这是距初次去的半个月以后的事。从对方接话人的声音来看,似乎还是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电话是从一个寂静的地方传来的,听起来声音又冷淡又低沉。
“您说现在就来,那么约莫几点钟才能达到这里呢?”
“是啊,大概九点过后吧。”
“这么早来不好办呀。因为对方还没有来,即使来了也还没有熟睡呐……”
“……”老人不禁吓了一跳。
“我会让她在十一点以前睡觉,那个时候您再来吧,我们等着您。”女人说话的语调慢条斯理,可是老人心中却已迫不及待,“好,就那时去。”他回答,声音干枯乏味。
江口本想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姑娘还没有睡不是挺好吗,我还想在她睡前见见她呢。”尽管这不是真心话。可是这话堵在喉咙里没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冒犯这家的秘密的戒律了。这是一条奇异的戒律,必须严格遵守。因为这条戒律,哪怕遭到一次破坏,这家就会成为无异于常见的娼家,这些老人的可怜的愿望、诱惑人的梦也都将消失得一干二净。江口听到电话里说晚上九点太早,姑娘还没有睡,十一点钟以前会让她睡的,心中突然震颤着一股热烈的魅惑,这点连他自己也是完全没有料到的。这可能是一种突然受到诱惑的惊愕,这诱惑把自己带到日常的现实人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因为姑娘熟睡后决不会醒过来的缘故。
本来以为不会再来,但半个月后又决定要到这家来。对江口老人来说,这种决定是太早还是太晚呢?总之他也并不是不断地硬把诱惑按捺下去。毋宁说他无意去重复那种老丑的游戏,再说江口也还没达到像其他到这家来的老人们那样衰老。但是,初次造访这家的那天夜里,留下的并不是丑陋的记忆。即便这显然是一种罪过,然而,江口甚至感到:自己过去的六十七年的岁月里,还未曾有过像那天夜里与那个姑娘过得如此清醇。早晨醒来也是这样。好像是安眠药起了作用,上午八点才醒,比平时晚。老人的身体根本没有与姑娘接触。在姑娘青春的温馨与柔和的芳香中醒来,犹如幼儿般甜美。
姑娘面向老人而睡,头部稍向前伸,胸脯则向后缩,因此可以看到姑娘娇嫩的、修长的脖颈、下巴下方,隐约浮现出青筋。长长的秀发披散及至枕后。江口老人把视线从姑娘那美妙地合拢着的嘴唇,移到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边观赏一边确信姑娘还是个处女。江口把老花眼凑得太近,以致无法将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根根地看清楚。老花眼也看不见姑娘的汗毛,只觉姑娘的肌肤光滑柔嫩。从脸部到脖颈,一颗黑痣都没有。老人忘却了夜半所做的噩梦,一味感到姑娘可爱极了,情思到了这份上,便觉有股暖流涌上心头,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备受姑娘爱护的幼儿。探索着姑娘的胸脯,掌心轻轻地抚触它。它就像江口母亲身怀江口前的乳房,闪现一股不可名状的触感。老人虽然把手收了回来,可是这种触感从手腕直串到肩膀上。
传来了打开隔壁房间的隔扇的声音。
“起来了吗?”这家女人招呼说。“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噢。”江口应声答道。朝阳透过木板套窗的缝隙投射进来的光线,把天鹅绒帷幔照亮。然而房间里,却感觉不到晨光与从天花板上投下的微弱灯光的交织。
“可以拾掇房间了吧。”女人催促说。
“哦。”
江口支起一只胳膊,一边悄悄地脱身,并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
老人知道女人要趁姑娘未醒之前,先把客人叫醒。女人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客人用早餐。她让姑娘睡到什么时候呢?可是又不能多问,江口漫不经心地说:“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啊!”
“是啊,做好梦了吗?”
“你让我做了好梦。”
“今早风平浪静,可以说是个小阳春天气吧。”女人把话题岔开。
事隔半个月后再度到这家来的江口老人,不像初次来时那样满怀好奇心,他的心灵被一种强烈的愧疚的感情抓获了。
从九点等到十一点,开始焦躁,进而变成一种困惑人的诱惑。
打开门锁迎他进来的,也是先前的那个女人。壁龛里依然挂着那幅复制的画。
茶的味道也同前次一样,清香可口。江口的心情虽然比初到之夜更为激动,但却像熟客似的坐在那里。他回头望着那幅红叶尽染的出村风景画。
“这一带很暖和,所以红叶无法红尽,就枯萎了。庭院昏暗,看不大清楚……”
他净说了些错话。
“是吗?”女人心不在焉地回答。“天气逐渐变冷,已备好电毛毯子,是双人用的,有两个开关,客人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温度自行调节。”
“我没有使用过电毛毯子。”
“如果您不爱用,可以把您那边的开关关掉,但姑娘那边的请一定要打开着,不然……”老人明白她言外之意是说,因为姑娘身上一丝不挂。
“一张毛毯子,两人可以按照各自喜欢的温度自行调节,这种设计很有意思。”
“这是美国货……不过,请不要使坏,请不要把姑娘那边的开关关掉。不管多么冷,姑娘也不会醒的,这点您是知道的。”
“……”
“今晚的姑娘比上次的更成熟。”
“啊?”
“这也是个标致的姑娘。她不会胡来的,要不是个漂亮的姑娘……”
“不是上次的那个姑娘吗?”
“哎,今晚的姑娘……换一个不是挺好吗?”
“我不是这种风流人物。”
“风流?……您说的风流韵事,您不是什么也没有做吗?”
女人那缓慢的语调里,似乎带有几分轻蔑的冷笑。“到这里来的客人,谁都不会做什么的。来的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
薄嘴唇的女人不看老人的脸。江口觉着难堪得几乎发抖,可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对方只不过是个冷血的、老练的鸨母,难道不是吗?
“再说,即使您认为是风流,可是姑娘熟睡了,根本就不知道与谁共寝。上次的姑娘也罢、今晚的姑娘也罢,全然不知道您是谁,所以谈不上什么风流不风流…
…“
“有道理,因为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
“为什么呢?”
来到这家之后,又把一个已经变成非男性的老人与一个让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的交往,说成是什么“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未免可笑。
“您不是也可以风流一下吗?”女人用稚嫩的声音说罢,奇妙地笑了,仿佛要让老人缓和下来。“如果您那么喜欢上次那个姑娘,等下次您来的时候,我让她陪您一起睡,不过,以后您又会说还是今晚的姑娘好哟。”
“是吗?你说她成熟,怎么个成熟法?她熟睡不醒嘛。”
“这个嘛……”
女人站起身来,走去把邻室的房门锁打开,探头望了望里昼,然后把那房门钥匙放在江口老人面前,说:“请歇息吧。”
剩下江口一人时,他端起铁壶往小茶壶里倒开水,慢慢地喝烹茶。本想慢慢地喝,可是手上的茶碗竟颤抖起来。不是年龄的关系,唔,我可能还不是可以放心的客人,江口对自己自言自语说。我能不能替那些到这里来而遭到污蔑和蒙受屈辱的老人报仇呢,不妨打破一下这家的戒律如何?对姑娘来说,这样做难道不是一种更有人情味的交往吗?虽然不知道他们给姑娘服了多么强烈的安眠药,但是自己身上可能还有足以使姑娘醒过来的男人的粗野吧。江口老人尽管作了各种设想,但是内心里却抖擞不起这股精神来。
再过几年,那些到这里来寻求某种乐趣的可怜的老人,他们那种丑陋的衰老将走近江口。江口以往的六十七年人生中,在性的不可估量的广度和性的无底深渊里,究竟接触过它多少次呢?而且在老人们的周围,女人的新的肌体、年轻的肌体、标致的肌体不断地诞生。可怜的老人们未竟的梦中的憧憬、对无法挽回的流失的岁月的追悔,难道不是都包含在这秘密之家的罪恶中吗?江口以前也曾想过,熟睡不醒的姑娘正是给老人们带来没有年龄区别的自由吧。熟睡不语的姑娘,说不定会投其所好地与老人们搭话呢。
江口站起身来,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该微笑了。
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姑娘仰躺着,双手伸出来,放在被面上。指甲染成桃红色。
口红涂得很浓。
“是成熟的吗?”江口喃喃自语地走了过去,只见姑娘不仅双颊绯红,由于电毛毯的温暖,她满脸都通红了。香味浓重。上眼皮有点鼓起,双颊非常丰满。在红色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脖颈显得格外洁白。从她闭眼的姿态来看,俨然是熟睡中的一个年轻妖妇。江口距她稍远点的地方,背向着她更衣的时候,姑娘温馨的气息不断地飘了过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江口老人不再像对待上次那个姑娘那样含蓄了。他甚至想:不论这姑娘是醒着还是睡着,她都是主动引诱男人的。就算江口打破了这家的戒律,也只能认为是姑娘造成的。江口闭目凝神,仿佛在想象着即将享受到的快乐。光凭这点,就足以使他内心底里涌起一股暖流,顿觉精神焕发。客栈的女人说,今晚的姑娘更好。客栈的女人怎么能找到这样的姑娘的呢,老人越发感到这家客栈特别奇怪。老人真舍不得去触碰姑娘,而沉醉在芬芳之中。江口不太懂得香水,他觉得姑娘身上的芳香无疑是她本身的芳香味。如果能这样甜美地进入梦乡,那就再幸福不过了。他甚至很想体验体验。于是他轻轻地把身子靠了过去,姑娘似乎有所感应,柔软地翻过身来,把手伸进被窝里,仿佛要搂住江口。
“啊,你醒了?醒了吗。”江口向后退缩,摇晃了一下姑娘的下巴颏。在摇晃下巴颏时,江口老人的手指尖大概多使了点劲吧,姑娘躲开似的把脸趴到枕头上,嘴角有点张开,江口的食指尖碰到了姑娘的一两颗牙齿。江口没有把手指收回,一动不动。姑娘的嘴唇也没有蠕动。姑娘当然不是装睡,而是睡得很深沉。
江口没有想到上次的姑娘与今晚的姑娘不同,虽然无意中埋怨了客栈的女人,现在也没有必要去想它,这样连夜利用药物让姑娘熟睡不醒,一定损害姑娘的身体吧。也可以认为正是姑娘们的健康,激起江口等这些老人的“风流”。然而,这家的二楼不是只能容纳一个客人吗?楼下的情况如何,江口不得而知,不过,就算有可供客人使用的房间,充其量也只有一间吧。由此看来,在这里陪伴老人的熟睡姑娘并不太多。江口第一夜和今晚邂逅的姑娘,都是这几个各有姿色的姑娘吧?
江口的手指触碰到姑娘的牙齿,那上面仅有的黏液濡湿了手指。老人的食指摩挲着姑娘的成排牙齿,在双唇之间探索。来回两三次地触摸。嘴唇本来有点干燥,嘴里流出的黏液使它变得光润了。右侧有颗龅牙。江口又用拇指捏了捏那颗龅牙,然后想将手推伸进她的口腔里。可是,姑娘虽然熟睡了,但是上下两排牙齿合得严严实实的。江口将手收了回来,手指上沾有口红的痕迹。用什么东西把口红抹去呢?
如果把它蹭在枕罩上,当做姑娘趴着睡时蹭下的,这也可以交代得过去吧。可是,在蹭之前,不舔一舔手指,上面的污渍就蹭不掉。说也奇怪,江口总觉得把沾有红渍的手指尖放进嘴里舔很脏。老人将这只手指在姑娘的额前发上蹭了蹭。他用姑娘的头发不断地揩拭食指和拇指尖的时候,他的五个手指不由地抚弄起姑娘的秀发来。
老人把手指插入姑娘的秀发里,不大一会儿就把姑娘的秀发弄得零零乱乱,动作也越来越粗暴了。姑娘的发尖劈劈啪啪地放出静电,传到了老人的手指上。秀发的香味越发浓烈。可能由于有电毛毯子的温热,从姑娘身底下传出来的气味越发浓重了。
江口变换着各种手势在玩弄姑娘的秀发。他看到她的发际,特别是修长脖颈的发际,恍若描绘般地鲜艳而美丽。姑娘把脑后的头发向上梳拢成短发型。额前的秀发长短有致地垂了下来,形成自然的形状。老人把她额前的秀发撂了上去,望着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深深地探入姑娘的头发里,直到触及头皮。
“还是没有醒。”江口老人说着抓住姑娘的头,摇晃了一下,姑娘觉得痛苦似地皱了皱眉头,半翻过身子俯卧着。这样一来,就把身子靠近老人这边。姑娘伸出两只胳膊,右胳膊放在枕头上,右脸颊压在右手背上。这姿势使得江口只看见这只手的手指。眼睫毛下方有小指,食指从嘴唇下方露了出来。手一点点地张开。拇指藏在下巴颏下。稍稍向下的嘴唇的红色与四只手指的长指甲上的红色,聚集在洁白的枕罩上。姑娘的左胳膊肘弯曲着,几乎整个手背都收在江口的眼下。姑娘的脸颊丰满,可是手指却很细长,这使老人联想到她那双一直伸长的脚。老人用脚掌去探摸姑娘的脚。姑娘左手也舒适地张开了五指。江口老人把一边脸颊压在姑娘的这只手背上。姑娘感受到它的分量,连肩膀都动了动。但是,她无力把手抽出来。老人的脸颊久久地压在那上面,纹丝不动。
由于姑娘的两只胳膊都伸了出来,肩膀也少许抬起,肩膀顶端鼓起青春的圆状肌肉。江口把毛毯子往肩膀上拉,同时用掌心柔和地抚摩着匀圆的肩头。摩挲嘴唇并顺着手背向胳膊移动。姑娘肩膀的芬芳、脖颈的芳香,实在诱人。姑娘的肩膀直到背部本是紧缩着的,但很快就放松了。这体态把老人吸引住了。
此时江口就是为了蒙受轻蔑和屈辱的老人们,前来这里,在这个被弄得昏睡不醒的女奴隶的身上进行报仇的。就是要破坏这里的戒律。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到这家来了。毋宁说,江口就是为了把姑娘弄醒,才用了粗暴的动作。然而,江口立即又被真正少女的象征阻挡住了。
“啊!”他惊叫一声,松开了手。他呼吸急促,心蹦蹦地跳动。与其说是突然停住了动作,莫如说受惊的成分更大些。
老人闭上眼睛,使自己镇静了下来。他与年轻人不同,要镇静下来并不困难。
江口一边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一边睁开了眼睛。姑娘依然保持着俯卧的姿势。
如此青春妙龄,竟是个雏妓。她无疑是个娼妓,难道不是吗?一想到这儿,犹如一场暴风雨过后,老人对姑娘的感情、老人对自己的感情,整个都发生了变化,再也恢复不了原样了。他毫不惋惜。对一个熟睡而毫无所知的女人,无论施展什么伎俩,也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罢了。但是那个突然袭来的惊愕,究竟是什么呢?
江口受了姑娘那妖妇般的姿色的诱惑,对她干出了错误的行为,然而,他转念又想:到这里来的老人们不都是带着远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可怜的愉悦、强烈的饥渴、深刻的悲哀而来的吗?就算这是老后的一种轻松的玩乐、一种简便的返老还童,但在它的深层, 恐怕还潜藏着一种追悔莫及的、 焦躁也难以治愈的东西吧。所谓“成熟”的今夜的妖妇,依然还保留是个处女,与其说是老人们的自重和坚守誓约,不如说是确凿无疑地象征着他们的凄凉的衰老。仿佛姑娘的纯洁,反而映衬出老人们的丑陋。
姑娘垫在右脸颊下的手,可能变得麻木了,她把手举到头上,两三次缓慢地弯曲或伸长手指。触碰了正在抚弄头发的江口的手。江口抓住了她的手。手有点凉,手指很柔软。老人使劲仿佛要把它攥坏似的。姑娘抬起左肩膀,翻了半边身,举起左胳膊在空中划了划,仿佛要搂住江口的脖颈,但是这只胳膊软弱无力,没有缠住江口的脖子。姑娘的睡脸面向江口,靠得太近,江口的老眼都看花了。眉毛画得过于浓重、还有假眼睫毛投下过黑的阴影、眼帘和稍鼓的双颊、修长的脖子,依然是第一眼看到她时的那个印象——是个妖妇。乳房稍微下垂,却十分丰满,作为日本姑娘来说,乳晕显得较大且鼓起。老人顺着姑娘的脊梁骨一直摩挲到脚。腰部以下肌肉长得非常结实。上下身显得不很协调,也许因为她是处女的缘故吧。
此时,江口老人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凝望着姑娘的脸和脖颈。在天鹅绒帷幔的红色隐约的映衬下,姑娘的肌肤与它显得很协调。诚如这家女人所说,姑娘很“成熟”,尽管几经老人们的玩弄,但她还是个处女。这说明老人已衰颓,同时也表明姑娘让人弄得昏睡得多么深沉。这个妖妇般的姑娘,今后将会度过怎样千变万化的一生呢?江口蓦地涌起一股类似天下父母心的忧思来。这也证明江口已经老了。姑娘肯定是为了钱才睡在这儿的。但是,对于付钱的老人们来说,能够躺在这样的姑娘身边,无疑是享受一种非人世间的快乐。由于姑娘决不会醒来,老年客人无须为自己的耄耋而感自卑羞愧,还可以展开追忆和幻想的翅膀,在女人的世界里无限自由地翱翔吧。不惜付出比醒着的女人更高的价钱,其原因也在于此吧?熟睡不醒的姑娘,不知道老人是谁,这也使老人感到放心吧。老人方面对姑娘的生活状况和人品如何也一无所知。再说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感受到这些情况,就连姑娘平素穿什么衣服也不知道。对于老人们来说,恐怕这不只是为了使老人免去事后的烦恼这样简单的原因吧。其原因也许就像黑暗的无底深渊的一束奇怪的亮光。
然而,江口老人不习惯与不说话的姑娘、不睁眼看人的姑娘、也就是根本不知道江口这个人是谁的姑娘交往,所以无法消除内心的空虚和不足。他想看看这个妖妇般的姑娘的眼睛,想听她的声音,听她说话。对江口来说,只抚摩熟睡不醒的姑娘这种欲望不那么强烈,毋宁说随之而来的是可怜的思虑。不过,江口没有想到姑娘是个处女并感到吃惊,从而取消了打破戒律的念头,顺从了老人们的常规惯例。
虽然同样是熟睡不醒,但是今晚的姑娘比上次的姑娘更有生气,这点是确实的。姑娘的香味,触摸的手感、翻身的动作,都给人以一种确实的感觉。
与上次一样,枕头下面备有两片安眠药,是给江口服用的。但是,他今晚没有早早地就服用安眠药睡觉,他想多看姑娘几眼。姑娘尽管熟睡了却经常动。一夜之间约莫翻身二三十回。姑娘虽然背向着老人,可是很快就又把脸转了回来,面对着老人。她用胳膊探摸江口老人。江口把手搭在姑娘的一边膝上,把她拉过来。
“唔,不要。”姑娘仿佛发出了模糊的声音。
“你醒了吗。”老人以为姑娘醒了,更使劲地拽着她的膝盖。姑娘的膝盖毫无力气,朝这边弯曲。江口把手腕探入姑娘的脖颈后面,把她的头稍抬了起来,试着摇晃了一下。
“啊,我去哪儿。”姑娘说。
“你醒了,醒醒吧。”
“不,不。”姑娘仿佛要躲开他的摇晃,把脸滑落在江口的肩膀上。姑娘的额头触到老人的脖颈,额发刺入他的鼻子。
这是可怕的硬发。江口甚至觉得有点痛。芳香扑鼻,江口把脸背过去。
“你干嘛,讨厌。”姑娘说。
“什么也没干呀。”老人回答。原来姑娘是在说梦话。是她睡梦中强烈地感觉到江口的动作呢,还是她梦见其他老人客在另外的夜里的恶作剧?总之,就算是梦话前后不连贯地断断续续,但是江口好歹能与姑娘对话,这时他感到心情激动。说不定清晨时分还可以把她叫醒。不过现在老人只是在跟她搭话,谁知道姑娘在睡梦中听见听不见。老人用话不如用动作去刺激她更能使她说梦话,不是吗?江口也曾想:狠狠地揍姑娘一顿,或掐她一把试试。最后急不可耐地把她搂了过来。姑娘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做声。姑娘准会感到喘不过气来。姑娘那香甜的呼吸吹到老人的脸上。倒是老人气喘吁吁的。任人摆布的姑娘再次引诱着江口。从明天起,如果姑娘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个处女,会是多么悲伤啊。姑娘的人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不管未来会怎样,总之,直到明儿天亮以前,姑娘一切都是不知道的。
“妈妈!”姑娘仿佛在低声呼唤。
“哎呀,哎呀,你走了?原谅我,宽恕我……”
“你做的什么梦?是梦,是梦呀。”姑娘的梦话使老人把她搂得更紧,试图让她从梦中醒过来。姑娘呼唤母亲的声音里所包含的悲切,渗入了江口的心中。姑娘的乳房紧紧地压在老人的胸脯上。姑娘挥动着胳膊。是不是姑娘在梦中误把江口当做妈妈来拥抱呢?不,即使她是被人弄得昏睡不醒,即使她是个处女,但她终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江口老人这六十七年的人生中,还未曾如此满身心地拥抱过年轻的妖妇。
如果说有妖艳的神话,那么她就是神话中的姑娘吧。
她不是妖妇,而好像是被妖术附身的姑娘。因此是个“活着昏睡”的人。就是说,虽然让她的心昏睡了,但是作为女人的肉体反而更清醒了。变成一个没有人心只有女人躯体的人。正像这家女人所说的“成熟”,在以老人为对象方面的作为是很成熟了吧。
江口把紧抱住姑娘的胳膊放松,变得柔和些了。姑娘裸露的胳膊,也重新变成拥抱江口的姿态,这时姑娘真的是温柔地拥抱江口了。老人纹丝不动,平静地闭上了眼睛,陶醉在一派温情之中。几乎处于一种无忧无虑的恍惚状态。他仿佛领悟到了到这家来的老人们的乐趣和幸福的感受。对于老人们本身来说,这里有的不净是耄耋之年的悲哀、丑陋和凄凉,这里难道不是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恩泽吗?对于一个完全衰老的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时刻可以比得上被一个年轻姑娘满身心拥抱着更能忘我的呢。然而,老人们为此玩弄了一个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牺牲品——姑娘,他们觉得无罪而心安理得吗?或者是这种潜藏的罪恶意识,反而平添了他们的乐趣呢?
处于忘我状态的江口老人,似乎也忘却了姑娘是个牺牲品,他用脚去探索姑娘的脚趾。因为只有那里他还没有触及。姑娘的脚趾细长,且优美地动着。脚趾的各个关节时而弯曲收缩,时而伸直张开,活像手指的动作,也只有那里才是这个姑娘作为一个奇怪的女人,传递给江口的最强烈的引诱。熟睡着的姑娘竟能用她的脚趾,表达出她那枕边的切切私语。但是,老人把姑娘脚趾的动作,只当做稚嫩不稳却很娇媚的音乐来听,并且久久地跟踪追寻着这种音乐。
江口觉得,姑娘似乎是在做梦,又像是把那个梦做完了。
说不定不是在做梦,而是随着老人狠劲触动她,她就用梦话来进行会话,进行抗议,从而形成一种惯例的吧。即使不说话,姑娘在熟睡中也能用身体与老人进行洋溢着娇媚的对话。
哪怕是不协调的梦话也没关系,只想听听声音也就足矣,这种愿望之所以纠缠住江口,大概是江口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家的秘密的缘故吧。江口老人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说什么,或按哪个部位,姑娘才用梦话来回答呢。
“不再做梦了吗?梦见妈妈上哪儿去了是吗?”江口说着顺着姑娘脊梁骨上的那道沟摩挲下去。姑娘耸耸肩膀,又趴着入睡了。看来这是姑娘所喜欢的睡姿。脸还是朝向江口,右手轻轻地抱着枕头的一端,左胳膊搭在老人的脸上。但是姑娘什么也没有说。柔和的鼾声暖融融地拂面而来。搭在江口脸上的这只胳膊似乎只寻求安定位置地动了动,老人用双手将姑娘的胳膊放在自己眼睛的上方。姑娘长长的指甲尖轻轻地扎了一下江口的耳垂。姑娘的手腕在江口右眼帘的上方弯曲着耷拉了下来,姑娘纤细的手腕盖住了江口的右眼帘。老人希望她的胳膊就这样放下去,于是按住放在自己左右眼上方的姑娘的手。渗进眼珠子的姑娘肌肤的芳香,又给江口带来新鲜而丰富的幻想。眼前浮现出诸如适逢时宜的季节,大和古寺的高墙下,两三朵寒牡丹花,迎着小阳春的阳光开放,诗仙堂边缘一带的庭院里绽满了白色的山茶花,现在正是春天,椿寺里,奈良的马醉木花、藤花满园怒放,还有散瓣的山茶花。
“对了!”这些花勾起江口对三个已婚女儿的回忆。他曾带过三个或其中的一个女儿去旅游并赏花。如今已为人妻和为人母的女儿们也许记不清了,可是江口却记得很清楚,不时想起并对妻子谈起关于花的往事。做母亲的,自从女儿出嫁后,似乎并不像做父亲的那样感到自己与女儿分别了,事实上她们母女之间还不断有亲密的交往,因此对与结婚前的女儿一起去旅行并赏花之类的事,不太放在心上。再说,有时去旅行赏花,做母亲的也没有跟着去。
江口摸着姑娘的手,眼睛深处浮现出许多花的幻觉,尔后消失,复又浮现,他任凭幻觉的浮沉,只觉昔日那股感情复苏了,那就是女儿出嫁后不久,他甚至看到别人的女儿也觉得可爱极了,总挂在心上。此刻他觉得这个姑娘就跟当年别人家女儿中的一个一样。老人把手收回,姑娘的手依然搭在江口的眼睛的上方。江口的三个女儿当中,只有小女儿跟着他去看了椿寺的凋落的山茶花,那是小女儿出嫁前半个月所做的一次告别旅行。此时椿寺的山茶花在江口的幻觉中最为强烈。特别是小女儿在婚姻问题上有莫大的痛苦。有两个年轻人在争夺小女儿,不仅如此,在争夺中小女儿已丧失了贞操。江口为了转换一下小女儿的心情,才带她去旅行的。
据说如果山茶花吧嗒一声从头上凋落下来,那是不吉利的,不过椿寺有棵山茶花古树,树龄据说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树上却开出五种色彩的花,据说这重瓣的花不是成朵凋落,而是散瓣凋落,因而得了散瓣山茶花之名。
“落花缤纷时节,有时一天可扫满五六簸箕的散瓣呐。”寺院的年轻太太对江口说。
据说从向阳面观赏大山茶花,不如背光欣赏来得更美。江口和小女儿所坐的廊道位置是朝西的,时值太阳西斜,正是背光。也就是逆光。但是,春天的阳光穿不透大山茶树那繁枝茂叶和盛开满树的花的厚厚的重层。阳光好像都凝聚在山茶花上,山茶树树影边缘仿佛飘忽着晚霞。椿寺坐落在人声杂沓的普通市街上,庭院里除了这一棵大山茶花古树外,似乎别无其他值得观赏的。再说,在江口的眼里,除了大山茶花外,什么也看不见。心被花夺走,连市街的杂沓声也听不见了。
“花开得真漂亮啊!”江口对女儿说。
寺院的年轻太太回答说:“有时清晨醒来,落花都盖地了。”说罢站起身离去,让江口与他女儿留在那里。究竟是不是一棵树开了五种颜色的花呢?树上确实有红花,也有白花,还有含苞待放的蓓蕾。但江口无意深究这些,他被整棵山茶花吸引住了。这棵有四百年树龄的山茶花树,竟能开出那么漂亮、那么丰富的花来。夕阳的光全被山茶树吸收进去,这棵花树树干粗壮,树身温暖。虽然不觉得有风,但是有时边缘的花枝也会摇曳。
然而,小女儿并不像江口那样被这棵著名古树的散瓣山茶花所吸引。她没精打采,与其说她在赏花,莫如说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在三个女儿中,江口最疼爱小女儿。她也最会向江口撒娇。尤其是两个姐姐出嫁后,她更是如此。两个姐姐还以为父亲会把幺妹留下,为她招个入赘女婿当养子呢。
她们曾向母亲流露出嫉妒之意,江口是从妻子那里听说此事的。幺女性格比较开朗。她有很多男朋友,这在父母看来,总觉得有点轻浮。可是,女儿每当众多男友围着她转的时候,她显得格外朝气蓬勃。不过,在这些男友中,她喜欢的只有两个。这件事,做父亲的和别在家中款待过她的男友们的母亲,是最清楚的。那两个人中一个玷污了小女儿。小女儿在家中也有好一阵子一言不发,比如更衣时的手势显得特别急躁。母亲很快就察觉到女儿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便轻声地询问了她。
女儿毫不踌躇地坦白了出来。这个年轻人在百货公司工作,住在一家公寓里。
女儿好像是被邀请到他公寓里去了。
“你要与他结婚吧?”母亲说。
“不,我决不。”女儿回答。这使母亲感到困惑。母亲估计这个年轻人一定有非礼的举动。遂与江口坦率地商量。江口也觉得犹如掌上明珠受到了伤害一般,当他听到小女儿与另一个青年匆匆订了婚约之后更觉震惊了。
“你觉得怎样,行吗?”妻子恳切地问道。
“女儿有没有把这事跟未婚夫说了呢?坦率地说了吗?”江口的话声变得尖锐了。
“这点嘛,我没有听说,因为我也吓了一大跳……要不,问问她吧?”
“不。”
“这种错误还是不向结婚对象坦白为好,世间成年人一般认为:不说可保平安无事。可是,还要看女儿的性格和心情啊。为了瞒着对方,女儿会独自痛苦一辈子的。”
“首先,是家长承不承认女儿的婚约,还没有决定,不是吗?”
被一个年轻人玷污,突然又跟另一个年轻人订婚,江口当然不认为这种做法是自然的、冷静的。家长也都知道这两个青年都很喜欢小女儿。江口也认识这两个青年,他甚至曾想过,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方与女儿结婚似乎都不错。然而,女儿突然订婚,难道不是一种冲击的反动吗?难道不是从对一个人的愤怒、憎恨、埋怨、懊恼等不平衡的心态中,转而向另一个人倾斜吗?或是从对一个人的幻灭、从自己的心慌意乱中,试图依靠另一个人吗?由于被玷污而对那个年轻人产生反感,反而会促使她更加强烈地倾心于另一个年轻人,这种事未必不会在小女儿的身上表现出来。也许这种行为是一种报复,一种半自暴自弃或不纯。
但是,江口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
也许任何做父母的都会这样想吧。尽管如此,小女儿在男友们的包围中显得快活、自由,正因为她的性格好强,江口对她似乎也感到放心。不过从事情发生以后来看,他并没有感到格外不可思议。就说小女儿吧,她的生理结构与世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有可能被男性强求的。江口的脑子里蓦地浮现出那种场合女儿的丑态来,一股剧烈的屈辱和羞耻向他猛袭过来。他把前面的两个女儿送出去作新婚旅行时,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事到如今,江口想象到小女儿的事,纵令男子燃烧起烈火般的爱情,这对于女儿的生理结构,也是无法抗拒的。作为父亲来说,难道这是一种超出常规的心理吗?
江口既不是立即就承认小女儿的婚约,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表示反对。父母亲是在事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有两个年轻人在激烈地争夺小女儿。而且江口带女儿到京都来观赏盛开的落瓣山茶花的时候,女儿已经快结婚了。大山茶树的花簇里隐约有股嗡嗡声在涌动。可能是蜂群吧。
小女儿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个男孩。女婿似乎很疼爱孩子。星期天这对年轻夫妇到江口家来,妻子下厨房与丈母娘一道干活时,丈夫很能干地给孩子喂牛奶。江口看到此番情景,知道这小两口日子过得很谐调。虽说同是住在东京,但结婚后女儿难得回娘家来。有一回,她独自回娘家。
“怎么样?”江口问。
“什么怎么样,哦,很幸福。”女儿回答。也许夫妻之间的事她不怎么想对父母说吧,不过,按照小女儿的这种性格,本应会把丈夫的情况更多地讲给父母听的,江口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也多少有点担心。然而小女儿犹如一朵绽开的少妇之花,变得越发美丽了。就算把这种变化只看作是从姑娘向少妇的生理上的变化,如果在这变化的过程中有心理性的阴影的话,那么这样的一朵花也不可能开得如此鲜艳吧。
生孩子后的小女儿,像全身甚至体内都被洗涤过一般,肌肤细嫩而有光润,人也稳重多了。
也许因为上述原因吧。江口在“睡美人”之家,把姑娘的胳膊搭在自己的两边眼帘上,眼前浮现的幻影才出现盛开的散瓣山茶花吧?当然,江口的小女儿,或是在这里熟睡的姑娘,都没有山茶花的那种丰盈。不过,单从姑娘人体的丰腴来看,或只就她温顺地在一旁陪着睡这点来看,是难以了解的。是不能同山茶花等作比较的。姑娘的胳膊传到江口眼帘深处的,是生的交流、生的旋律、生的诱惑,而且对老人来说,又是生命力的恢复。江口用手将姑娘的胳膊拿下来,因为它搭在眼帘上方的时间太长,眼珠子感到有点沉重了。
姑娘的左胳膊无处可放,它顺着江口的胸部用力伸直,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吧,姑娘半翻身,把脸朝向江口。双手放在胸前弯曲手指交握着。它触到了江口老人的胸口。不是合掌的手姿,却像祈祷的姿势。似乎是柔和的祈祷的姿势。老人用双手握住姑娘手指交握着的双手。这样一来,老人闭上眼睛,自己也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似的。然而,这恐怕是老人抚触熟睡中的姑娘的手,流露出来的一种悲哀的心绪吧。
夜间开始降雨,雨打在静寂的海面上,声音传到了江口老人的耳朵里。远方的响声,不是车声,似是冬天的雷鸣,但难以捕捉。江口把姑娘交握着的手指掰开,除了拇指之外的四只手指,一只只都掰直,细心地观看着。他很想把这细长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一咬。如果让小指头留下齿痕,并渗出血来,那么姑娘明天醒来会怎么想呢?江口把姑娘的胳膊伸直,放在她身边。然后观看姑娘丰满的乳房,她的乳晕较大、鼓起,且色泽较浓。江口试着托起有些松软的乳房。只觉得它微温,不像盖着电毛毯子的姑娘的身体那么温暖。江口老人想把额头伏在两个乳房之间的洼陷处,但是当他的脸刚靠近时,姑娘的芳香使他踌躇了。江口趴着,把枕头底下的安眠药取了出来,今晚他一次服下了两片。上回,第一次到这家来的夜里。先服了一片,做了噩梦,惊醒过来之后又再服了一片。他知道这只是普通的安眠药。江口老人很快就昏昏入睡了。
姑娘抽抽搭搭地哭着,然后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把老人惊醒了。刚才听到的哭声,又变成了笑声。这笑声持续了很久。江口的手在姑娘胸脯上来回摩挲,然后摇晃着她。
“是梦呀,是梦呀。一定是在做什么梦了。”
姑娘那阵久久的笑声止住之后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但由于安眠药在起作用,江口老人好不容易才把放在枕头下面的手表拿出来看了看,三点半钟了。老人把胸口贴紧姑娘,把她的腰部搂了过来,暖融融地进入梦乡了。
清晨,又被这家的女人叫醒了。
“您睡醒了吗?”
江口没有回答。这家的女人会不会靠近密室的门廓,把耳朵贴在杉木门上呢?
她的动静使老人感到害怕。可能是由于电毛毯子热的缘故,姑娘将裸露的肩膀露在被子的外面,一只胳膊举在头上。江口给她盖上了被子。
“您睡醒了吗?”
江口还是没有回答,把头缩进被窝里。下巴颏碰在姑娘的乳头上。江口顿时兴奋恍若燃烧,她搂住姑娘的脊背,用脚把姑娘缠住。
这家的女人轻轻地敲叩了三四次杉木门。
“客人!客人!”
“我已经起来了,现在正在更衣。”看样子江口如果不回答,那女人很可能就会开门走进来。
隔壁房间里, 洗脸盆、 牙刷等都已准好。女人一边侍候他用早饭,一边说:“怎么样?是个不错的姑娘吧。”
“是个好姑娘,确实……”江口点了点头,又说:“那姑娘几点醒过来?”
“这个嘛,几点才能醒过来呢?”女人装糊涂地回答说。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醒来吗?”
“这,这家没有这种规矩呀。”女人有点慌张,“再熟的客人也不行。”
“可是,姑娘确实太好了。”
“请您不要自作多情,只当同一个熟睡的姑娘有过交往就够了,这样不是挺好吗?因为姑娘完全不知道同您共寝过,决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的。”
“但是,我却记住她了。如果在马路上遇见……”
“哎呀,您还打算跟她打招呼吗?请您不要这样做。这样做难道不是罪过吗?”
“罪过?……”
“是啊。”
“是罪过吗?”
“请您不要有这种逆反心理,就把她当做一个熟睡的姑娘,包涵包涵吧。”
江口老人本想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凄惨吧。但欲言又止。
“昨夜,好像下雨了。”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确实听见了下雨声。”
透过窗户,眺望大海,只见岸边的微波迎着朝日闪闪发光。
三
江口老人第三次到“睡美人”之家,距第二次只隔了八天。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是隔半个多月,这次差不多缩短了一半时间。
江口大概已经逐渐被睡美人的魅力吸引住了。
“今晚是个来见习的姑娘,也许您不惬意,请将就一下吧。”这家女人一边沏茶一边说。
“又是另一个姑娘吗?”
“您临来才给我们挂电话,只能安排来得及的姑娘……您如果希望哪个姑娘,得提前两三天告诉我们。”
“是啊。不过,你所说的见习姑娘是怎样的?”
“是新来的,年纪也小。”
江口老人吓了一跳。
“她还不习惯,所以有些害怕。她说过两人在一起怎么样,可是,客人不愿意也不行。”
“两个人吗,两个人也没有关系嘛。再说熟睡得像死了一样,哪会知道什么怕不怕呢?”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还不习惯,请您手下留情。”
“我不会怎么样的。”
“这我知道。”
“是见习的。”江口老人喃喃自语。心想准有怪事。
女人一如往常,把杉木门打开一道窄缝,望了望里面说:“她睡着了,您请吧。”
说罢就离开了房间。老人自己又再斟了一杯煎茶,然后曲肱为枕,躺了下来。内心总觉有点胆怯、空虚。他不起劲地站起身来,悄悄地把杉木门打开,窥视了一下那间围着天鹅绒的密室。
“年纪也小的姑娘”是个脸型较小的女孩。她松开了本来结成辫子的头发,蓬乱地披在一边的脸颊上,一只手背搭在另一边脸颊和嘴唇上。这张脸显得更小。一个纯洁的少女熟睡了。虽说是手背,手指却是舒展着的,因此手背的一端轻轻地触到眼睛的下方,于是弯曲的手指从鼻子旁边盖住了嘴唇。较长的中指直伸到下巴颏下面。那是她的左手。她的右手放在被头边上,手指轻柔地抓着被头。一点儿也没有化妆。也不像是睡前卸过妆。
江口老人从一旁悄悄地钻进了被窝里。他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姑娘的任何部位。
姑娘一动也不动。但是姑娘身上的暖和气息,把老人给笼罩住了。这种温暖,不同于电毛毯子的温暖。它像是一种未成熟的野生的温暖。也许是她的秀发和肌肤散发出来的芳香,让他有这种感觉吧。但是,事情还不仅于此。“她约莫十六岁吧。”
江口自言自语。虽说到这家来的老人们,无法把女人当做女人来对待,然而,能同这样的姑娘共寝,也能追寻自己一去不复返的生的快乐的踪迹,以求得短暂的慰藉吧。这点对于第三次到这家来的江口来说,是一清二楚的。恐怕也有些老人暗暗地希望:但愿能在被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身旁永远安眠吧。姑娘的青春的肉体,唤醒了老人死去的心,似乎有一种悲切的感觉。不,到这家来的老人中,江口属于多愁善感的人,也许较多的老人到这里来,为的只是从熟睡的姑娘身上感染一下青春的气息,或是为了从熟睡不醒的姑娘那里寻找某种乐趣。
枕头底下依然放有两片白色安眠药。江口老人拿起来看了看,药片上没有文字或标记,所以无法知道是什么药名。当然肯定是与让姑娘吃的或注射的药不同。江口想下次来时,不妨问这家女人要与姑娘所吃的一样的药试试。估计她不会给,不过如果能要到,自己也像死一般地睡着会怎样呢。与死一般睡着的姑娘一起,死一般地睡下去,老人感到这是一种诱惑。
“死一般睡着”这句话,勾起江口对女人的回忆。记得三年前的春天,老人曾带一个女人到神户的一家饭店。因为是从夜总会出来的,到饭店时已是三更半夜。
他喝了客房内备有的威斯忌,也劝女人喝了。女人喝的与江口一样多。老人换上客房备有的浴衣式的睡衣,没有女客的,他只好抱着穿内衣的女人。当江口把手绕到女人脖子后面,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背部,正是销魂时,女人蓦地坐起身子说:“穿着它我睡不着。”说罢把身上的穿着全部脱光,扔在镜子前的椅子上。老人有点吃惊,心想:她这是与白人共寝时的习惯吧。然而,这女人却格外温顺。江口松开女人,说:“还没有吧?……”
“狡猾,江口先生,滑头。”女人说了两遍,但还是很温顺。酒性发作,老人很快就入睡。第二天早晨,女人的动静,把江口吵醒了。女人面对镜子整了整头发。
“你醒得真早啊!”
“因为有孩子。”
“孩子?……”
“是的,有两个,还小呐。”
女人行色匆匆,没等老人起床就走了。
这个身材修长,长得很结实的女人,竟已生了两个孩子,这点使江口老人感到意外。她的体态不像是生过孩子的人。乳房也不像是喂过乳的。
江口外出前,想换件新衬衫,便打开旅行提包,他发现提包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在十天的旅行期间,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揉成团塞进提包里,如果想从里面取出一件什么东西,得翻个底朝天。他把在神户的购物、人家送的东西,以及土特产等统统塞进提包里,东西乱七八糟地挤得鼓鼓的,连提包盖子都合不上了。可能是由于提包盖子隆了起来,可以窥见里面,或是老人取香烟的时候,让女人看见里面凌乱不堪吧。尽管如此,可是她为什么有心替老人拾掇呢。再说她是什么时候归置的呢?连穿过的内衣裤,她都一一叠齐放好,再怎么说女人手巧,肯定也要花些时间的。难道是昨夜江口睡着之后,女人睡不着而起来收拾提包内的东西吗?
“啊?”老人望着整理好了的提包,心想“她想干么呢。”
翌日傍晚,那女人穿着和服,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一家日本饭馆。
“你有时也穿和服吗?”
“哎,有时穿……不相称吧。”女人腼腆地莞尔一笑,“中午时分,有个朋友挂来电话,对方吓了一大跳呐,对方说:你这样做行吗。”
“你都说啦?”
“哎,我毫无保留地都说了。”
两人在街上走,江口老人为那女人买了一身和服衣料和腰带后,折回了饭店。
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进港船上的灯光。江口把百叶窗和窗帘关上,站在窗边与女人亲吻。江口拿起头天夜里喝过的威斯忌酒瓶给她看了看,可是她摇了摇头。女人大概害怕酒醉失态,所以强忍住了。她睡得很沉。翌日早晨,江口起床,女人跟着也醒来了。
“啊!睡得简直就跟死了一样,真的就像死了一样啊。”
女人睁开眼睛,纹丝不动。这是一双彻底净化而晶莹的眼睛。
女人知道江口今天要回东京。女人的丈夫是外国商社派驻神户的,他是在神户期间与她结婚的,近两年去了新加坡。
打算下个月再回到神户的妻子身边来。昨天晚上,女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他。
在听到女人的叙述之前,江口并不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个有夫之妇、且是外国人的妻子。他从夜总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带来了。江口老人昨晚一时心血来潮去了夜总会,邻桌坐着两个西方男人与四个日本女子。其中有个中年女人认识江口,就与江口寒暄了一番。他们好像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外国人与两个女子去跳舞后,这个中年女人就向江口建议,是否同那个年轻女子跳舞。江口跳到第二支曲的中途,就邀她溜到外面去。这个年轻女子对那种事似乎很感兴趣,毫无顾虑地就跟他到饭店里来了,江口老人进房间后,反而觉得有点不大自然。
江口老人终于同一个有夫之妇,而且是一个外国人的日本老婆私通了。女人似乎满不在乎地把小孩托付给保姆或看小孩的人,自己就在外面过夜了。她丝毫不因为自己是有夫之妇干这种事而感到内疚,所以江口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道德的实感向他猛然地逼将过来,不过事后内心还是受到没完没了的呵责。但是,这女人说他熟睡得就跟死了一样。这种愉悦就像青春的音乐留在他心里。那时,江口六十四岁,女人约莫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之间吧。当时老人想:这次可能是与年轻女人最后一次交欢了。仅仅两夜,其实哪怕只有一夜也可以,像死了一般地沉睡,这是江口与难以忘怀的女人过的夜晚。女人曾来信说:您如果到关西来,我还想见您。此后过了一个月来信说,她丈夫回到了神户,但也没关系,我还想见您。再过一个多月后,又来了同样内容的信。最后就杳无音信了。
“啊,那女人可能是怀孕了,第三胎……肯定是那样的吧。”江口老人的这番喃喃自语,是事隔三年后,躺在被人弄得熟睡得像死了一般的小姑娘身旁,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时发出来的。此前,这种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此时此刻,为什么此刻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呢?江口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旦回想起来,就觉得事情肯定是那样的。那女人之所以不来信,是因为她怀孕了吗?会是这样吗?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女人迎接了从新加坡回来的丈夫,然后怀孕了。
这样,江口与那女人的私通行为,就可由那女人洗刷干净,老人也得到解脱了。于是,他有些怀念,眼前又浮现出女人的身体来。它不伴随着色情。那结实的、肌肤滑润的、十分舒展的身体,使人感到那是年轻女人的象征。怀孕虽是江口突然的想象,但他却认定这是确实无疑的事实。
“江口先生,您喜欢我吗?”那女人在饭店里曾这样问过江口。
“喜欢。”江口回答,“这是女人的一般提问呀。”
“可是,还是……”女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就没有说下去。
“你不想问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吗?”老人戏弄地说。
“算了,不说了。”
然而,江口被那个女人问到喜欢我吗的时候,他明确地回答说喜欢。这三年来,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没有忘记那女人的这句话。那女人生了第三胎以后,她的身体是不是还像没有生过孩子那样呢?江口追忆并怀念她。
老人几乎忘却了身边熟睡不醒的姑娘。然而,正是这个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来。姑娘的手背放在脸颊上,胳膊肘向一边张开,老人觉得有点碍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伸直放进被窝里。大概电毛毯子太热,姑娘的整只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那娇嫩的匀圆的肩膀,就在老人的眼前,近得几乎障目。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抚摩并握住这匀圆的肩膀,但又止住了。肩胛骨及其肌肉都裸露着。江口本想顺着肩胛骨抚摩下去,但还是又止住了。他只把披在她右脸颊上的长发轻轻地拨开。四周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承受着天花板上的微暗灯光的照射,映衬着姑娘的睡脸,使它显得更加柔媚。她的眉毛未加修饰,长长的眼睫毛长得十分整齐,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下唇的中间部位稍厚,没有露出牙齿。
江口老人觉得在这家客栈里,再没有什么比这张青春少女的天真的睡脸更美的了。难道它就是人世间的幸福的慰藉吗?任何美人的睡脸都无法掩饰其年龄。即使不是美人,青春的睡脸也是美的。也许这家挑选的就是睡脸漂亮的姑娘。江口只是靠近去观赏姑娘那张小巧玲珑的睡脸,自己的生涯和平日的劳顿仿佛都柔化并消失了。虽然带着这种心情服下安眠药入梦了,但无疑是会过一个得天独厚的幸福的夜晚。不过,老人还是静静地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这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也许还会使他想起别的什么,想到这些他又舍不得入睡了。
神户的那个少妇迎接了阔别两年归来的丈夫,马上就怀了孕,这种突然的想象,自己还认定是确实无疑的事实,而且这种类似必然的实感,突然不离开江口老人了。
那女人与江口私通而生下的孩子,不会使人感到耻辱,也不会使人感到龌龊。实际上,老人感到应祝福她的妊娠与分娩。那女人体内孕育着新的生命。这些想象,使江口越发感到自己老矣。
然而,那个女人为什么毫无隔阂和内疚,温顺地委身于自己呢?在江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还没发生过这种事。
这女人身上没有娼妇的妖气,也不轻狂。比起在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不醒的少女身旁来,毋宁说江口与她在一起没有负罪感。到了早晨,她利落地赶紧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老人江口心满意足地在床上目送着她离去。江口心想:这可能是自己与年轻女人交欢的最后一次了,她成了他难以忘怀的女人。那女人恐怕也不会忘记江口老人吧。彼此都不伤害对方,即使终生秘藏心底,两人彼此也不会忘却吧。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户女人的,是这个见习的小姑娘——“睡美人”,这也是不可思议的。江口睁开眼睛,用手轻轻抚摩小姑娘的眼睫毛。姑娘颦蹙双眉,把脸侧了过去,张开了嘴唇。舌头贴在下颚上,像郁郁不乐似的。这幼嫩的舌头正中有一道可爱的沟,它吸引住江口老人。他窥视了姑娘张开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这小舌头会痉挛吗?老人想起从前曾接触过比这个姑娘更年轻的娼妓。江口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有时应邀做客,是人家给安排的。记得那小姑娘的舌头又薄又细长,显得很湿润。江口觉得没意思。街上传来了大鼓声和笛声,听起来很带劲。好像是个节日庙会的夜晚。小姑娘眼角细长而清秀,一副倔强的神色,她对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却又浮躁。
“是庙会吧。”江口说,“你想去赶庙会吧。”
“呀,您真了解情况嘛。是啊,我已经跟朋友约好了,可是又被叫到这儿来。”
“你随便吧。”江口避开小姑娘湿润而冰冷的舌头。“我说你随便好了,赶紧去吧……是敲响大鼓的那家神社吧。”
“可是,我会被这里的老板娘骂的。”
“不要紧,我会给你圆场。”
“是吗,真的?”
“你多大了?”
“十四。”
姑娘对男人毫无羞耻感。对自己也没有屈辱感和自暴自弃。傻乎乎的。她草草地装扮的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举办的庙会走去。江口一边抽烟,一边听大鼓、笛和摊贩的吆喝声,听了好一阵子。
江口记不太清楚那个时候自己是多大年纪,就算已经到了毫不依恋地让姑娘去参加庙会的年龄,也不是现在这样的老人。今晚的这个姑娘要比那个姑娘大两三岁吧,从肌体来看,要比那个姑娘更像个女人。首先,最大的不同是,她熟睡不醒。
即使庙会的大鼓响彻云霄,她也是不会听见的。
侧耳静听,后山仿佛传送来了一阵微弱的寒风。一股温吞吞的气息,透过姑娘微张的嘴唇,向江口老人迎面扑来。深红色帷幔映衬下的朦胧,甚而及至姑娘的口腔里。他想:这个姑娘的舌头,可能不像那个姑娘的舌头那样湿润而冰冷。老人又受到更强烈的诱惑。在这个“睡美人”之家,睡着而让人能看到口腔里的舌头的,得数这个姑娘是第一个。与其说老人想将手指伸进她的口腔里去摸摸她的舌头,不如说更多的是,仿佛有一股热血骚扰的恶念,在他心中躁动。
不过,这种恶念——伴随着极其恐怖的残酷的恶念,此刻并没有在他脑际里形成明确的形状。所谓男性侵犯女性的极端罪恶究竟是什么呢?比如与神户的少妇和十四岁的娼妓所干的事等,在漫长的人生中,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转瞬即消逝得渺无踪影。与妻子结婚,养育女儿们等等,表面上被认为是件好事,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在漫长的岁月中,江口束缚了她们,掌握着女人们的人生,说不定连她们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宁说这是一件坏事。也许人世间的习惯与秩序,使他们的罪恶意识都麻木了。
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边,无疑也是一种罪恶吧。如果把姑娘杀掉,罪恶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不难。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张着嘴、露出了幼嫩的舌头。江口老人如果把手指放在那上面,这舌头可能会像婴儿吸吮乳头那样卷得圆圆的吧。江口把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颏上,挡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开手,姑娘的嘴唇又张开。睡着了即使嘴唇微张,也十分可爱。
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
姑娘太年轻,反而会使江口的恶念在心中摇荡。不过,对于悄悄地到这个“睡美人”之家来的老人们来说,恐怕不只是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了的青春年华,难道不是也有人是为了忘却一生中所做的恶而来的吗?介绍江口到这里来的木贺老人,当然不会泄露其他客人们的秘密。大概会员客人为数不多吧。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义上,这些老人们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们的成功是做恶之后获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过不断地做恶才保住连续的成功的。因此,他们不是心灵上的安泰者,毋宁说是恐惧者、彻底失败者。抚触昏睡不醒的年轻女人的肌肤,躺下来的时候,从内心底里涌起的,也许不只是接近死亡的恐惧和对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许还有人对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拥有一个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
老人们中大概没有人愿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宁愿紧紧地搂住裸体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泪,哭得死去活来,或者放声呼唤。然而,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决不会醒过来。从而,老人们也就不会感到羞耻,或感到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这完全是自由地悔恨,自由地悲伤。这样看来,“睡美人”不就像一具僵尸了吗?而且是一具活着的肌体。姑娘年轻的肌体和芳香,可以给这些可怜的老人以宽恕和安慰。
这些思绪如潮涌现的时候,江口老人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至此的三个“睡美人”中,年纪最小、未有丝毫衰萎的今夜的这个姑娘,突然诱发江口涌起这样的一些思绪,这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把姑娘紧紧地抱住。此前,他避免接触到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几乎被老人整个地搂在怀里。姑娘的力气全被剥夺,毫无抵抗。她个子细长,纤弱得可怜。姑娘虽然沉睡,但大概能感受到江口的举动了吧,她闭上张着的嘴唇。突出的腰骨生硬地碰到了老人。
江口寻思:“这个小姑娘将会辗转度过怎样的人生呢?就算没有获得所谓的成功和出人头地,但究竟能不能安稳地度过一生呢?”但愿她今后通过在这家客栈里安慰和拯救这些老人所积下的功德,使她日后能够获得幸福,江口甚至想:说不定就像从前的神话传说那样,这个姑娘是一个什么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话不是说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吗?
江口老人一边柔和地抓住姑娘的垂发,一边试图自我忏悔自己过去的罪孽和背德,以求得心灵的平静。可是浮现在心头的却是过去的女人们。而使老人感到庆幸的就是自己所想起的女人,不是与她们交往时间的长短、她们容貌的美或丑、聪明或笨拙、人品的好或坏,而是像神户的那个少妇,她曾说过:“啊,像死一般地沉睡,真的像死一般地沉睡了。”这些女人对江口的爱抚,有一种忘我的敏感的反应和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与其说这取决于女人的爱之深浅,不如说是由她们天生的肌体所决定的吧。这个小姑娘不久成熟之后,将会是怎样的呢?老人边想边用搂着姑娘后背的手抚摩她。但这种事是无法预知的。先前江口在这家躺在妖妇般的姑娘身旁,曾这样寻思:在过去的六十七年间自己究竟能触摸到人性的宽度有多宽,性的深度有多深呢?这种寻思使自己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却反而活生生地唤醒了老人过去的性生活,这真是不可思议。老人把嘴唇轻轻地贴在姑娘合闭着的双唇上。没有任何味道。是干涩的。似乎没有任何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许没有机会与这个姑娘再次重逢了。当这个小姑娘的两片嘴唇为性的体味湿润而蠕动的时候,也许江口早就已过世了。这也不必感到寂寞。老人把亲吻姑娘双唇的嘴唇移开,又吻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姑娘大概觉得发痒吧,她的脸稍微动了动,把额头挨近老人的眼前。
一直合着双眼的江口,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眼帘里浮现出扑朔迷离的幻影,复又消失。不久,这幻影隐约成形。好几枝金黄色的箭向近处飞去。箭头带着深紫色的风信子花。箭尾带着各种色彩的兰花。美极了。但是,箭飞得这样快,花难道不会掉下来吗?不掉下来,真是怪事呢。
忐忑不安的思绪使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原来自己开始打盹儿了。
放在枕头下面的安眠药还没有吃。看看药旁边的手表,时针已指向十二时半。
老人将两片安眠药放在手心上,由于今晚没有受到耄耋的厌世和寂寞的梦魇,所以舍不得就这样入睡。姑娘呼出安详的鼾声。人家给她服用了什么呢?还是给她打了什么针呢?毫无痛苦的样子。安眠药的量可能很多吧?
也许是轻度的毒药。江口想象着她那样深深地沉睡一次。他悄悄地离开了寝床,从挂着深红色天鹅绒帷幔的房间走到隔壁房间。他打算向这家的那个女人索要与姑娘服用的同样的药,他按响了电铃,铃声响个不停,这使人感到这家里里外外有一股寒气。深更半夜让这秘密之家的呼唤铃声总响个不停,江口也有点顾忌。这里是温暖地带,冬日的败叶还萎缩地残留在树枝上。尽管如此,庭院里不时隐约传来风扫落叶声。今夜拍击悬崖的海浪,也很平静。这种无人的寂静,使人觉得这家宛如是幽灵的宅邸,江口老人觉得肩膀冷得发抖。
原来老人只穿了件浴衣式的睡衣就径直走了出来。
回到密室,只见小姑娘双颊通红。电毛毯子的温度早已调低,大概是姑娘年轻的缘故吧。老人又贴近姑娘,以暖和自己的冰凉。姑娘暖和地挺起胸脯,脚尖伸到铺席上。
“这样会感冒的。”江口老人说,他感到了年龄的莫大差距。姑娘暖和的小身躯,恰好被整个搂在江口老人的怀里。
翌日清晨,江口一边由这家女人侍候着吃早饭,一边说:“昨天晚上,你没有听见呼唤的铃声响吗?我很想服与姑娘同样的药。像她那样沉睡。”
“那是禁止服用的药。首先,对老人很危险。”
“我心脏很好,不用担心。就算永远睡下去,我也不懊悔。”
“您才来三次,就说这么任性的话。”
“我要在这家里一直说下去,算是最任性的人吗?”
女人用不快的目光看着江口老人,露出了一丝微笑。
四
一大早,冬日的天空就阴沉沉的。傍晚时分,下了一阵冰凉的小雨。江口老人走进“睡美人”家门之后,这才觉察到这场小雨已变成雨雪交加。还是那个女人悄悄地把门扉掩紧并上了锁。女人手持手电筒照着足下走。凭借这昏暗的照明,可以看见雨中夹有白色的东西。这白色的东西稀稀拉拉地飘着,显得很柔软。它落在通往正门的踏脚石上,立即就融化了。
“踏脚石濡湿了,请留神。”女人只一手打着伞,一只手搀着老人的手。中年女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温,从老人的手套上传送了过来。
“不要紧的。我……”江口说着,挣开了女人的手。“我还没老到需要人家搀扶的地步哩。”
“踏脚石很滑呀。”女人说。凋落在踏脚石四周的红叶还没有清扫。有的褶皱褪色了,被雨濡湿了,显得润泽发亮。
“也有一只手或一条腿偏瘫了的老糊涂,要靠人搀扶或抱着走到这里来的吗?”
江口问女人。
“别的客人的事,您不该问。”
“但是,那样的老人到了冬天可危险啊。如果在这里发生诸如突发脑溢血或心脏病死了,可怎么办?”
“如果发生这种事,这里就完了。尽管对客人来说,也许是到极乐天堂。”女人冷淡地回答。
“你也少不了要负责任呀。”
“是的。”女人原先不知是干什么的,她丝毫不动声色。
来到二楼的房间,只见室内一如既往。壁龛里先前挂的山村红叶画,到底还是换上了雪景的画。无疑这也是复制品。
女人一边熟练地沏了上等煎茶,一边说:“您又突然挂电话来。先前的三个姑娘,您都不惬意吗?”
“不,三个我都太惬意了。真的。”
“这样的话,您至少提前两三天预约好哪个姑娘就好了。
可是……您真是位风流客呀。“
“算得上风流吗?对一个熟睡的姑娘也算得上吗?对象是谁她全然不知,不是吗?谁来都一样。”
“虽然是熟睡了,但毕竟还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嘛。”
“有没有哪个姑娘问起,昨晚的客人是个什么样的老人?”
“这家的规矩是绝对不许说的。因为这是这家的严格忌讳,请放心吧。”
“记得你曾经说过,对一个姑娘过分痴情会烦扰的。关于这家的(风流)事,先前你还曾经说过,与我今晚对你说的同样的话,还记得吧。而今晚的情况则整个颠倒过来了。事情也真奇妙啊。难道你也露出女人的本性来了吗?……”
女人薄薄的嘴唇边上,浮现出一丝挖苦的笑,说:“看来您打年轻的时候起,一定让不知多少女人哭过吧。”
江口老人被女人这一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说:“哪儿的话,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瞧您那么认真,这才可疑呐。”
“我要是像你所说的那种男人,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到这里来的,净是些迷恋女性的老人吧。懊悔也罢、挣扎也罢,事到如今已追悔莫及。净是这样的老人吧。”
“这,谁知道呢。”女人不动声色。
“上次来的时候,也曾略略问过,在这里能让老人任性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让姑娘睡觉。”
“我可不可以服用与姑娘相同的安眠药呢?”
“上次不是拒绝过了吗?”
“那么,老年人能做的最坏的事是什么呢?”
“这家里没有恶事”女人压低娇嫩的声音,仿佛提醒江口似地说。
“没有恶事吗。”老人嘟囔了一句。女人的黑眸子露出了沉着的神色。
“如果想把姑娘掐死,那就容易得像扭婴儿的手……”
江口老人有点厌烦,说:“把她掐死,她也不醒吗?”
“我想是的。”
“对强迫殉情,这倒是挺合适的。”
“您独自自杀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请吧。”
“在比自杀更寂寞的时候呢?……”
“老人中,可能也有这种人吧。”女人还是很沉着,“今晚,您是不是喝了酒啦,净说些离奇的话。”
“我喝了比酒更坏的东西来着。”
话音刚落,连女人都不禁瞟了江口老人一眼。不过,她还是佯装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今晚的姑娘是个温暖的姑娘。在这么寒冷的夜晚,她正合适。可以暖和您的身子。”说罢就下楼去了。
江口打开密室的门,觉得有一股比以前更浓的女人的甜味儿。姑娘背向着他睡着,虽然算不上是在打鼾,但呼吸声也够深沉的。像是大个子。也许是因为深红色天鹅绒帷幔映衬的关系,看不太清楚,她那头浓密的秀发似乎呈红褐色。从那厚耳朵到粗脖子的肌肤很洁白。确如女人所说的,好像很温暖。可是相形之下,脸蛋却不红润。老人溜到姑娘的背后。
“啊!”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暖和确是暖和,不过,姑娘的肌肤很滑润,老人仿佛被它吸引住了。姑娘散发出来的气味还带点潮气。江口老人久久地闭上眼睛,纹丝不动。姑娘也一动不动。她的腰部以下很丰满。她的温暖与其说是渗入老人体内,莫如说把老人包围住了。姑娘的胸脯也是鼓鼓的,乳房不高,但却很大,可乳头却小得出奇。刚才这家女人说:“掐死”。而使他想起这句话并为这种诱惑而战栗的,也许就是姑娘的肌体吧。如果把这个姑娘掐死,她的肌体会散发出什么气味呢?江口极力想象着这姑娘难看的走路姿势,他努力从恶念中摆脱出来。
心情少许平静了下来。但是姑娘走路的姿势不像样又怎么样呢?有一双模样好的漂亮的脚又怎么样呢?对于一个已经六十七岁的老人来说,况且是只有一夜之缘的姑娘,她聪明或笨拙、教养高或低又将怎样呢?现在最现实的,只是抚摩着这个姑娘而已,不是吗?而且姑娘熟睡不醒,不知道老丑的江口在抚摩着她,不是吗?即使明天,她也不会知道。她纯粹是个玩物呢?还是个牺牲品?
江口老人到这家来,还只是第四回,然而随着次数的增加,越发感到自己内心的麻木不仁,特别是今夜感受得更深。
今晚的姑娘是不是也被这家弄得习惯了呢?她根本不把这些可怜的老人当作一回事吧。她对江口的抚触毫无反应。任何非人的世界也会由于习惯而成为人的世界。
诸多的背德行为都隐藏在世间的阴暗处。只是江口与其他到这家来的老人有点不同。
也可以说全然不同。介绍江口到这家来的贺木老人,认为江口老人跟他们一样,这是估计上的不同,江口还是个男人。因此可以认为江口还没有痛切地体味到前来这家的老人们的真正的悲伤、喜悦、懊悔和寂寞。对江口来说,未必需要绝对熟睡不醒的姑娘。譬如第二次造访这家,面对那个妖妇般的姑娘,江口差点冲破禁戒,幸亏惊奇于她还是个处女,才控制住了自己。从此以后,他发誓要严守这家的清规戒律,或确保“睡美人”放心。发誓不破坏老人们的秘密。
可话又说回来,这家净招一些妙龄处女来,是什么用心呢?也许可以说这是老人们可怜的希望吧。江口觉得好像明白了,却又觉得还是糊涂。
不过,今晚的姑娘有点可疑。江口老人难以相信。老人挺起胸脯,把胸部压在姑娘的肩膀上,望着姑娘的脸。如同姑娘的体态那样,她的脸也长得不够端正。但却格外天真无邪。鼻子下部略宽,鼻梁较矮。脸颊又圆又大。前额的发际较低,呈富士山形。眉毛短且浓密,很寻常。
“还算可爱。”老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姑娘的脸颊上。这儿也很光滑。姑娘可能觉得肩膀太重吧,她翻过身来形成仰卧。江口把身子缩了回来。
老人就这样闭上眼睛好大一会儿。也可能是姑娘的气味格外浓重的缘故。常言说,人世间再没有比气味更能唤起人对往事的回忆了。而且姑娘的气味可能是太甜了的缘故吧,竟使他只想起婴儿的乳臭味。本来这两种气味是截然不同的,可能因为它是人类的某种根源的气味吧。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可以当做老人的长生不老药。这姑娘的气味,好像不是这种馨香。如果江口老人对这个姑娘做出冒犯这家的禁戒的举动,一定惹起令人讨厌的腥臊味。但是,江口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正是一种征兆,说明江口已经老了吗?像姑娘的这种浓重的气味,以及腥臊味,难道不正是人类诞生的原味吗?她好像是个容易怀孕的姑娘。
即使她被弄得熟睡不醒,但生理机能并没有停止,明天她总会醒过来的吧。再说纵令姑娘怀了孕,她也是处在全然不知的状态下的。江口老人已经六十七岁,留下这样一个孩子在人世间将会怎样呢?引诱男人进“魔界”的似乎就是女体。
但是,姑娘已丧失所有的防御能力。为了老人客,为了可怜的老人,她一丝不挂,决不醒来。江口觉得自己也变得无情了,他十分烦恼,不由地自言自语,说些意想不到的事:老人会死,年轻人要恋爱,死只有一次,恋爱则有多回。虽然这是没有料想到的事,但它却使江口镇静了下来。再说他心情本来就不是那么太兴奋。
室外隐约传来雨雪交加声。海浪声也平静了下来。雨夹雪落在海水里旋即融化掉。
老人仿佛看到那又黑又宽阔的海。有一只像大雕般的凶鸟叼着血淋淋的猎物,几乎贴着黑色波浪在盘旋。那猎物不是人类的婴儿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如此看来,那是人类背德的幻影吧。江口在枕头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这幻想拂去。
“啊,真暖和。”江口老人说。这不仅是电毛毯子的关系。
姑娘把盖着的棉被往下拽,半露出那又宽又丰满却略缺高低起伏的线条鲜明的胸脯。深红的天鹅绒帷幔的色泽,隐约映照在姑娘白皙的肌肤上。老人一边观赏这美丽的胸部,一边用一只手指沿着她那富士山形前额发际的线路画着。姑娘取仰卧姿势后,一直均匀地发出长长的呼吸声。在那小小的嘴唇里长着什么样的牙齿呢?
江口揪住她下唇的中间部位,稍稍把它打开看了看。比起小巧玲珑的嘴唇来,她的牙齿就显得不那么细小,不过还算是细小、漂亮而整齐。老人把手松开,姑娘的嘴唇不像原先那样紧闭,而保持着微张的状态,略见牙齿。江口老人用沾上口红的红指尖,去揪姑娘的厚耳垂,把口红蹭到那上面,剩下的部分就蹭在姑娘的粗脖子上。
着实白皙的脖子上,隐约划出一道红线,可爱极了。
江口寻思:她可能还是个处女吧。江口第二次来这家时,对那个姑娘产生过怀疑,由于江口对自己无耻的贪婪感到惊讶和懊悔,所以就无意对她作调查了。对江口老人来说,她是不是处女,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一想到不一定是那样的时候,老人仿佛听到自己体内有个声音在奚落自己。
“是恶魔想嘲笑我吗?”
“什么恶魔,可不是那么简单。你只顾小题大做地想象着该死未死的、你的感伤和憧憬,不是吗?”
“不,我想的不是我自己,只是更多地考虑那些可怜的老人伙伴而已。”
“哼,说得好听,你这个背德家伙!还有比把责任推卸给别人的背德者更卑鄙的吗?”
“你说我是背德者吗?背德就背德吧。可是为什么处女就是纯洁的,而不是处女就不纯洁呢?我到这家并不是想要什么处女。”
“因为你还不真正懂得耄耋之年者的憧憬。你不要再来了。万一,万一那姑娘半夜醒来,你不觉得老人的羞愧事太少了吗?”江口脑海里浮现出诸如此类的自问自答。当然,这种事也不总是让处女睡在身边。江口老人虽然到这家来还只是第四回,但是陪他的净是处女,这点使他感到怀疑。这真的是老人们的希求和愿望吗?
可是,此刻“如果醒过来”这个念头非常诱惑着江口。用多大程度的刺激,或用怎样的刺激。才能让她醒过来呢?哪怕是朦胧的状态也罢。比如,把她的一只胳膊卸下来、或深深地捅穿她的胸口或腹部,恐怕就无法继续睡下去了,不是吗?
“念头越发邪恶了。”江口老人自言自语道。大概用不了几年,江口也会像到这里来的老人们那样地无力气了吧。一种残暴的思绪涌上了心头。把这种客栈破坏掉,也让自己的人生毁灭掉吧。但是,这种念头的产生,是来自今夜熟睡不醒的姑娘的那种不是所谓匀称的美女,而是可爱的美人露出又白又宽的胸脯所显示的亲切。
毋宁说这好像是一种忏悔心的逆反表现。懦怯地行将结束的一生中也有忏悔。自己恐怕连一起去椿寺观赏散瓣山茶花的小女儿那种勇气也没有。江口老人合上了眼睛。
眼前浮现出庭院里沿着踏脚石两旁修整过的低矮的草丛中,两只蝴蝶双双飞舞戏耍。忽而藏入草丛中,忽而掠过草丛飞翔,十分快乐。两只蝴蝶在草丛上方稍高处,双双飞来飞去,草丛中又有另一只蝴蝶出现,还有一只再出现。江口心想:这是两对夫妻蝴蝶呀。正想着的时候,蓦地变成了五只掺杂在一起。眼看着它们仿佛在争斗,这时草丛里又不断地飞出无数的蝴蝶来。庭院里呈现一片白蝴蝶的群舞。
蝴蝶飞得都不高。低垂而舒展的红叶枝头,在微风中摇曳。红叶枝头纤细,却缀着硕大的叶子,因此招风。白蝴蝶越来越多,恍如一片白色的花圃。江口老人望着净是枫树的地方,心想自己的这种幻觉是不是与“睡美人”之家有关呢?幻觉中的红叶,时而变黄,时而又变红,与成群蝴蝶的白色鲜艳地交相辉映。然而,这家的红叶早已凋落殆尽——尽管还残留着几片败叶瑟缩在枝头。天空下着雨夹雪。
江口简直完全忘却了室外雨雪交加的寒冷。这样看来,白蝴蝶成群飞舞的幻觉,大概是来自躺在身旁的姑娘那敞开的丰满而白皙的胸脯吧。姑娘身上可能有某种东西足以撵走老人的邪恶念头吧。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望着宽胸上的桃红色的小乳头。它像是善良的象征。他将半边脸贴在姑娘的胸脯上。只觉眼帘里热乎乎的。老人想在姑娘身上留下自己的象征。如果冲破这家的禁忌,姑娘醒过来之后一定是会恼恨的。江口老人在姑娘的胸脯上留下了好几处渗着血色的痕迹,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会冷的呀。”江口说着把夜间盖的东西拉了上来。他不假思索地把枕头下面常备的两片安眠药都吞下了,“真沉啊,是贼胖嘛。”江口说着举起双手抱住她,让她转过身来。
翌日早晨,江口老人两次被这家女人唤醒。第一次,那女人嘭嘭地敲着杉木门,说:“先生!已经九点啦!”
“哦,我已经醒了。这就起来。那边房间很冷吧。”
“我早就生好暖炉了。”
“雨夹雪还在下吗?”
“已经停了。不过天阴沉沉的。”
“是吗。”
“早餐早就准备好了。”
“哦!”老人含糊地回答,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他一边把身子靠近姑娘那罕见的肌体,一边嘟囔:“真是个地狱的催命鬼。”
过了不到十分种,那女人第二次来了。
“先生!”那女人猛烈地敲着杉木门,“您又睡着了吗?”声音也显得冒火了。
“门没有锁呀。”江口说。女人走了进来。老人无精打采地坐起身来。女人帮着糊里糊涂的江口更衣,连袜子也帮他穿上。不过,她的手的动作却令人讨厌。她到隔壁房间后,熟练地把煎茶也都沏好了。然而,当江口老人边品尝边慢慢喝茶的时候,女人用冷冷的、怀疑的白眼望着他,说:“您对昨晚的姑娘很惬意是吗?”
“唔,将就吧。”
“太好了,做好梦了吗?”
“梦?什么梦都没有做。美美地睡了一觉。近来不曾睡得这么好。”江口露出要打呵欠的样子,“我还没有彻底醒过来呢。”
“您昨天很累吧?”
“大概是那个姑娘的关系吧。那个姑娘很走红吗?”
女人低下头绷着脸。
“有件事要诚恳地拜托你。”江口老人也故作庄重地说,“早饭后,能不能再给我一点安眠药?拜托了。我会给你报酬的。不知那个姑娘什么时候醒过来……”
“这怎么行!”女人那青黑色的脸顿时刷白,连肩膀都绷紧了,“瞧您都说些什么呀,说话总得有个分寸嘛。”
“分寸?”老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女人可能怀疑江口对姑娘做了什么手脚吧,他急匆匆地走进了邻室。
五
新年刚过,海浪汹涌,发出隆冬的音响。陆地上,风倒不是那么大。
“呀,这么冷的夜晚,欢迎您……”“睡美人”之家的那个女人说着,打开门锁,把他迎了进来。
“就是因为冷才来的嘛。”江口老人说。“这么冷的夜晚,能用青春的肌体来暖和自己,就是猝死也是老人的极乐,不是吗?”
“瞧您说的讨厌话。”
“老人是死亡的邻居嘛。”
二楼往常的那间客房生了火炉,暖融融的。女人照例给他沏了上等煎茶。
“总觉得有股贼风灌进来。”江口说。
话刚落音,女人就“啊?”地应了一声,她环视四周,“这房间没有缝隙呀。”
“房间里是不是有鬼呀?”
女人猛然吓得肩膀直打哆嗦,望着老人。她脸色刷白。
“再给我一杯茶好吗?不要凉的,我要喝烫的。”老人说。
女人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冷冷地问道:“您听说什么了?”
“唔,没什么。”
“是吗。既然听说了,您还来?”女人也许感觉到江口已经知道了,她似乎决意不勉强隐瞒,不过她的神情着实很不情愿。
“您特意前来,不过我还是劝您走吧。”
“我明知而来,不是很好吗?”
“嘻嘻嘻……”听起来像是恶魔的笑声。
“反正那种事总会发生的。因为冬天对老人来说是危险的……这家只在冬天休业不好吗?”
“……”
“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老人来,但是如果接二连三地死去,你恐怕少不了要负些责任吧。”
“这种事,请您向我们掌柜说去吧。我有什么罪过呢?”女人依然面无血色。
“有罪啊。你们不是把老人的尸体运到附近的温泉旅馆了吗?趁着黑夜悄悄地……你肯定也帮了忙。”
女人双手抓住膝盖,姿态变得僵硬起来,说:“这是为了那位老人的名誉啊!”
“名誉?死人也有名誉问题吗?这也有个体面的问题啊。
也许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家属吧。谈这些事似乎很无聊……那家温泉旅馆与这家是不是一个主人?“
女人不作答。
“那个老人死在裸体姑娘身边,恐怕报纸也不至于会曝光吧。如果我是那个老人的话,我还希望不要运出去而留在这里,我觉得这样更幸福。”
“为了应付验尸和一些麻烦的调查,加上房间也有些变化,一定会给常来光顾的客人添麻烦,对陪睡的姑娘们也……”
“姑娘昏睡,也不知道老人死了。老人临死的轻微挣扎,也不会使她惊醒吧。”
“是的,那是……不过如果让老人在这里死去的话,就得把姑娘迁出去,藏在某个地方。即使这样做,也难免会由于某种原因让别人知道有姑娘在死者身旁啊。”
“怎么,把姑娘弄走了吗?”
“可不是吗,这显然构成犯罪行为嘛,不是吗?”
“老人的尸体都凉了,姑娘也不会醒吧。”
“是的。”
“这么说,姑娘对身边老人的死,简直一无所知罗。”江口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那老人死了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沉睡的姑娘依然将她那暖乎乎的身体靠在那冰凉的尸体上。尸体被抬了出去,姑娘也一无所知。
“我的血压和心脏都很正常,不用担心。不过,万一出事,请不要把我运到温泉旅馆,就让我依然躺在姑娘的身边好吗?”
“那可不行。”女人乱了方寸,说“您要这么说,那就要请您走人罗。”
“开句玩笑嘛。”江口老人笑了。正如他对女人也说过的那样,他不认为猝死会逼近自己。
尽管如此,在这家过世的老人,报纸广告刊登的讣告只说是“猝死”。江口在殡仪馆遇见了木贺老人,两人咬耳朵悄悄通了信息,了解了详情。那老人是因心绞痛死的。
“那家温泉旅馆嘛,不是像他这样的老人住的旅馆。他有固定住宿的旅馆。”
木贺老人对江口老人说,“因此也有人悄悄议论说:福良专务董事可能是安乐死吧。”
“唔。”
“也许假安乐死,其实不是真正的安乐死,可能比安乐死更痛苦吧。我与福良专务董事是较亲近的朋友,一听说马上就有所感应,立即进行了调查。但是,我对谁都不说。死者家属也不知道。那条讣告有意思吧?”
报上并排登了两则讣告。开始的一则是福良的妻子与他的嗣子署名。另一则是署公司的名。
“福良就是这个样子。”木贺装出粗脖子、宽胸脯、特别鼓起的大肚子让江口看,“你也小心点好呀。”
“我倒没有这种顾虑。”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在半夜三更把福良这具大尸体,运到温泉旅馆了。”
是谁搬运的呢?当然肯定是用车子运走的,不过江口老人觉得这事相当瘆人。
“虽然这次事件,不为人所知就过去了,可是,这种事再发生,我想那家恐怕也长不了。”木贺老人在殡仪馆悄悄地说。
“可能吧。”江口老人应声说。
今晚,这女人估计到江口已经知道福良老人的事,她似乎也不想隐瞒,不过却小心地警惕着。
“那姑娘真的不知道吗?”江口老人对这女人又提出了令人讨厌的问题。
“她当然不会知道。不过,看起来那老人临死时有点痛苦,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有抓伤的痕迹。姑娘却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她说了:真是个讨厌的老头。”
“是个讨厌的老头吗,即使是临死前的痛苦也罢。”
“抓痕还不到伤的程度。充其量有些地方渗出点血,有点红肿……”
那女人似乎什么都对江口说。这样一来,江口反而无意再探问。那老人恐怕也只不过是一个早晚会在某处猝死的人罢了。对他来说,也许这样的死是一种幸福的猝死。只是,像木贺所说把那么一具大尸体搬运出门这件事,刺激了江口的想象,他说:“耄耋之年的死总是丑陋的呀,唉,也许是接近幸福的极乐净土……不不,那老人准是坠入魔界了。”
“……”
“那姑娘也是我认识的姑娘吗?”
“这我不能说。”
“唔。”
“因为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留下了搔痕,所以我让她休息到搔痕全都消去……”
“请再给我一杯茶,嗓子干得很。”
“好,我换换茶叶。”
“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尽管在秘密中埋葬了,但这家的日子恐怕不会长了,你不觉得吗?”
“可能这样吗?”女人缓慢地说,头也没抬地在沏茶。
“先生,今晚幽灵可能会出现呐。”
“我还想与幽灵恳切地谈谈呢。”
“您想谈什么呢?”
“关于男性的可怜的老年问题呗。”
“刚才我是开玩笑呐。”
老人啜饮着香喷喷的煎茶。
“我知道是开玩笑。不过,我体内也有幽灵呐。你体内也有呀。”江口老人伸出右手指了指女人。
“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老人死了呢?”江口问。
“我觉得仿佛有奇怪的呻吟声,就上二楼来瞧了瞧。老人的脉搏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姑娘全然不知道吧。”老人又说。
“这点事,不至于让姑娘惊醒过来。”
“这点事吗?……这就是说老人的尸体被运出去,她也不知道罗。”
“是的。”
“这么说,姑娘是最厉害的罗。”
“没有什么厉害的嘛,先生请别说这些不必要的话,快到邻室去吧。难道您曾认为熟睡的姑娘是最厉害的吗?”
“姑娘的青春,对老人来说,也许是最厉害的啊。”
“瞧您都说些什么呀……”女人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把通往邻室的衫木门略微打开,“姑娘已经熟睡等着您呐,请吧……给您钥匙。”说着从腰带间把钥匙掏出来交给了江口。
“对,对了,我说晚了,今夜是两个姑娘。”
“两个?”
江口老人吃了一惊,不过他寻思,说不定这是由于姑娘们也知道福良老人猝死的关系吧。
“请吧。”女人说着走开了。
江口打开杉木门,初来乍到时的那股子好奇或羞耻感,已经变得迟钝了,不过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这也是来见习的吗?”
但是,这个姑娘与先前见习的那个“小姑娘”不一样,这姑娘显得很粗野。她的粗野姿态,使江口老人把福良老人的死,几乎忘却得一干二净。两个挨在一起,靠近入门处的这个就是那个姑娘,她熟睡着。大概是不习惯于老人爱用的电毛毯子的关系,或是她体内充满温暖而不把寒冬之夜当回事的缘故,姑娘把被子蹬到心窝下。睡成一个大字型。仰面朝天,两只胳膊尽量伸张。她的乳晕大,且成紫黑色。
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落在深红色帷幔上,辉映着她的乳晕,色泽并不美,从脖子到胸脯的色泽也谈不上美。但却是又黑又亮。
似乎有点狐臭。
“这就是生命吧!”江口喃喃自语。这样一个姑娘给六十七岁的老人带来了活力。江口有点怀疑这个姑娘是不是日本人。看上去一些特征表明她才十几岁,乳房大,乳头却没有鼓出来。虽然不胖,身体却长得很结实。
“唔。”老人拿起她的手看了看,手指长,指甲也很长。身体一定也像时兴那样修长吧。她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会说什么样的话呢?江口喜欢听广播和电视里好几个女人的声音,当这些女演员出现时,他曾把眼睛闭上,只听她们的声音。
老人很想听听这个熟睡着的姑娘的声音,这种诱惑越发强烈了。此刻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怎么可能有意识地说话呢。
怎样做才能让她说梦话呢?当然,说梦话的声音与平常的不同。再说,女人一般都能说几种语调,不过这个姑娘大概只会用一种声音说话吧。从她的睡相也可以看出,她保持自然的粗野,没有装腔作势。
江口老人坐起身来,他抚弄着姑娘长长的指甲。指甲这种东西竟这么硬呀。这就是强健而年轻的指甲吗?指甲下面的血色是这么鲜艳。此前他没有注意到,姑娘脖子上戴了一条很细的金项链。老人莞尔一笑。同时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竟露出胸脯,而且前额发际还在冒汗。江口从口袋里把手绢掏了出来,给她擦了擦汗。手绢沾上了浓浓的气味。连姑娘的腋下也擦拭了。他不能把这条手绢带回家,所以把它揉成团扔在房间的犄角里。
“哎呀,她抹了口红。”江口嘟囔着说。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个姑娘抹口红的样子也招人笑,江口老人望了望姑娘,自言自语说:“她做过豁嘴手术呀。”
老人把扔掉的手绢又捡了回来,揩了揩姑娘的嘴唇。那不是做过豁嘴手术的痕迹。她那上唇,只有中间部位高出来,那种富士山形的轮廓特别鲜明,好看。那里意外地招人爱怜。
江口老人蓦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站在姑娘面前,把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的江口,突然靠近她的嘴唇。姑娘把脸向右边闪过去,又向左边躲开。
“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说。
“好了,吻了。”
“我没有吻呀。”
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并让她看看沾着点口红的手绢,说:“不是已经吻过了吗?瞧……”
姑娘把手绢拿过来看了看,一声不吭地将它揣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我没有吻呀。”姑娘说着低下头来,噙着眼泪,缄口不语。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姑娘后来是怎样处理那条手绢的呢?不,比手绢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姑娘是否还活着?
江口老人在看到熟睡姑娘那美丽的山形上唇以前,不知过了多少年,自己全然忘却了当年的那个姑娘。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绢放在熟睡姑娘的枕边,手绢上沾有口红,姑娘自己的那份口红又褪了色,待到她醒过来时,会不会想自己还是被人偷偷吻了呢?当然,在这家里,接吻这种事,无疑是客人的自由,不属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么老糊涂也是会接吻的。只是这里的姑娘决不躲避,也决不会知道而已。睡着的嘴唇是冰凉的,也许还有点湿润。亲吻所爱女尸的嘴唇,不是更能传递情感的战栗吗?江口一想到来这里来的老人们那可怜的衰老,就更涌不起这种欲望了。
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见的唇型,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
他想:竟有这种嘴唇呀。老人用手指尖去触动一下姑娘上唇的正中部位。它较干燥,嘴唇也较厚。可是姑娘开始舔嘴唇,一直到把嘴唇舔湿润了。江口把手收了回来。
“这姑娘一边睡一边在接吻吗?”
不过,老人只是抚摩了一下姑娘耳际的头发。头发又粗又硬。老人站起身来,更衣去了。
“身体再棒,这样也会感冒的。”江口说着将姑娘的胳膊放进被窝里,又把盖的东西拽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后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过身来。
“唔唔。”姑娘张开两只胳膊猛力一推,轻而易举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窝。老人觉得很滑稽,笑个不止。
“果然不错,是个勇猛的见习生啊。”
姑娘陷入决不会醒过来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摆布。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姑娘,江口老人已经丧失了竭尽全力去对付她的劲头。也许时间太长都忘却了。他本是从温柔的春心和驯服的顺从进入境界的。本是从女人的亲切中进入境界的。已经不需要为冒险和斗争而喘气了。现在突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来,老人一边笑一边想起这些事。
“毕竟是岁数不饶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语。其实他不像到这家来的老人们那样,他还没有资格到这里来。但是,使他想起这不常有的而又切实的问题:自己身上所残存的男性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这个肌肤又黑又亮的姑娘吧。
对这样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唤醒青春。江口对“睡美人”之家已经有点厌倦。尽管厌倦,可是来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一股血气的涌动,在唆使江口要对这姑娘施展暴力,冲破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们丑陋的秘乐,然后从此与这里诀别。
但是,实际上不需要暴力和强制。熟睡的姑娘的身体恐怕不会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费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泄气了,黑暗的虚无感在内心底里扩展着。近处的波涛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也许这与陆地上无风也有关系吧。老人想象着黢黑大海的黑暗底层。江口支起一只胳膊肘,把自己的脸贴近了姑娘的脸。姑娘叹息了。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胳膊肘。
姑娘那肌肤黝黑的双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窝,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被窝外面。
江口钻进贴邻的另一个姑娘的被窝里。原是背向着他的姑娘,向他扭转身来。姑娘虽然是熟睡却像迎接了他,样子温柔而亲切,是个情趣媚人的姑娘。她把一只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
“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说着一边玩弄姑娘的手指,一边闭上了眼睛。姑娘的手指很细且很柔韧,仿佛怎么折也折不断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进自己的嘴里。
她的乳房虽小却又圆又高,整个可纳入江口老人的掌心里。她腰部的浑圆也是这种形状。江口心想,女人真有无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从中来,他睁开了眼睛。只见姑娘脖颈修长、细腻而美丽。
虽说身材修长,但没有给人以日本式的古色古香的感觉。她闭着的眼睛是双眼皮,不过线条较浅,也许睁开就成单眼皮了。也许时而是单眼皮,时而又成双眼皮吧。也许一只眼睛是双眼皮,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呢。在房间四周的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难以正确判断出她肌肤的颜色,不过她的脸略呈棕色,脖颈白皙,脖颈根处又带点棕色,胸部简直白透了。
江口知道肌肤黝黑的姑娘是高个子,估计这个姑娘也肯定是个高个吧。江口用足尖去探量了一下。首先接触到的是黝黑姑娘那皮肤又黑又硬的脚心,而且那是一只汗脚。老人赶紧把脚收了回来,然而这只汗脚却反而成了一种诱惑。江口老人蓦地产生一闪念:据说福良老人因心绞痛发作而死,陪他的会不会是这个黝黑的姑娘呢?缘此今夜才让两个姑娘来作陪的吧?
但是,那也不可能。这家的那个女人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福良老人临终挣扎,把陪他的姑娘从脖子到胸部抓得搔痕累累,所以就让那姑娘休息到搔痕完全消失。
江口老人又再次用脚尖去触摩姑娘那皮肤厚实的脚心,并渐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体。
江口老人仿佛感到有股“传给我生的魔力吧”这种战栗,流遍全身。姑娘把盖着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电毛毯子蹬开。把一只脚伸了出来,叉开。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躯推到隆冬时节的铺席上,一面凝望着姑娘的胸部和腹部。老人把耳朵压在姑娘的心脏上听那鼓动声。本以为声音又大又响,却不料声音竟轻得可爱。
而且听起来心率有点乱嘛,不是吗?也许这是老人那奇异的耳朵在作怪吧。
“会感冒的。”江口把棉被盖到姑娘身上,并且把姑娘那边的电毛毯子的开关关掉。江口似乎又觉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么。勒住姑娘的脖子她会怎样呢?
那是很脆弱的。
这种勾当就是老人干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的。江口用手绢揩拭刚才贴在姑娘胸脯上的那耳边的脸颊。姑娘肌肤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脏的鼓动声还萦绕在他耳朵的深处。老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上。也许是因为自我抚触,觉得心脏的鼓动声均匀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转身朝向那个温柔的姑娘。她那长得恰倒好处的美丽鼻子,幽雅地映现在他的老眼里。躺着的脖子又细又长,美丽动人,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楼过来。随着脖颈柔韧地扭动,漾出了甜美的芳香。这芳香与老人身后黑姑娘散发出来的野性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老人紧贴住肌肤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江口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她会原谅我吧。作为我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老人身后的黑姑娘似乎在摇动他。老人伸过手去探摸。那里也与姑娘的乳房一样。
“冷静下来吧。听着冬天的海浪而冷静下来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潮。
老人寻思:“姑娘像被麻醉了似的熟睡了。人家让她喝了毒物或烈性药。”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金钱吗?”
老人想到这里就踌躇起来。即使他知道姑娘一个个都不一样,但是如果敢于侵犯她,给她的一生带来凄惨的悲哀、无法治愈的创伤,那么这个姑娘一定会变吧。
六十七岁的江口如果认为任何女人的身体都一样,也未尝不可。而且这个姑娘很顺从,既无抗拒也无反映。与死尸不同的,只是她有热血和呼吸而已。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会清醒过来,她与尸体有这么大的差别吗?但是姑娘没有爱,没有羞耻,也没有战栗。醒后只留下怨恨和后悔。是哪个男子夺走了她的纯洁?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个老人而已。姑娘恐怕连这点也不会告诉这家的那个女人吧。姑娘即使知道这个老人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坏了,她肯定也会隐瞒下去的。
除了姑娘之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事情就了结了。温柔姑娘的肌体把江口吸引住了。她自己这半边的电毛毯的开关因为已被关掉了,大概因此而冷了的缘故吧,黑姑娘的裸体从老人身后拼命地推动着老人。她用一只脚伸到白姑娘的脚处,把她也一起勾住了。毋宁说,江口觉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尽。他探找枕边的安眠药。
他被夹在这两个姑娘之间,手也不能自由动作。他把手掌搭在白姑娘的额头上,一如往常,望着那白色的药片。
“今天夜里不吃药试试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语。今晚的安眠药无疑会比往常的强一些。喝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开始怀疑,这家的那些老人顾客果真都听从这家女人的嘱咐,老老实实地把药喝下去吗?但是,如果说有人不喝安眠药,舍不得入睡的话,那么他岂不是在老丑的基础上显得更加老丑了吗?
江口认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行列的成员。今晚也把药吃了。他想起自己说过:希望吃与熟睡姑娘用的一样的药。那女人回答说:“这种药对老人很危险。”因此,他也就不强求了。
但是,所谓“危险”是不是指熟睡后死过去呢?江口虽然只是一个地位平庸的老人,但毕竟是个人,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深渊。在这家的这种地方,不是难得的死的场所吗?与其勾起人们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还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吗?这样死去,认识我的人定会大吃一惊的。虽然不知会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如像今晚那样夹在两个年轻姑娘中间睡死过去,难道不是就老残之身的本愿吗?不,这样不行。我的尸体一定会像富良老人那样,从这家搬运到寒碜的温泉旅馆去,于是就会被当做服安眠药自杀的人了。没有遗嘱,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们准会认为老人因受不了晚年凄怆的无常而自行解决的。这家女人的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干吗做这种愚蠢的妄想。真晦气。”
江口老人笑了。但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好,我还是把那个女人叫醒,跟她要与姑娘的一样的药来吧。”江口嘟喃说。
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给。再说江口懒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着,两只胳膊分别搂着两个姑娘的脖颈。那脖颈一个是柔软和馨香,一个是僵硬、脂肪过剩。老人体内涌起了某种东西。他望了望右边和左边的深红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说。黑姑娘把手顶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难受吧。江口松开一只胳膊,翻身背向着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搂住她的腰窝。然后把眼帘耷拉了下来。
“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诸如什么等等,决不是…
…“江口老人想。”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谁呢?“老人的头脑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亲”。这一闪念在江口老人心中出现。
“除了母亲以外,别无他人嘛。不是吗?”简直是出乎意外的回答冒了出来。
“母亲怎么会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岁的今天,自己躺在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中间,这种真实,第一次出其不意地从内心底里的某个角落里,涌了上来。是亵渎呢还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梦时那样睁开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帘。然而,安眠药力越发强劲,很难清醒地睁开眼睛,迟钝的头脑疼痛了起来。他想去追逐朦胧中的母亲的面影,他叹了口气,尔后把掌心搭在右边和左边的两个姑娘的乳房上。一个很滑润,一个是油汗肌体,老人纹丝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母亲辞世了。父亲与江口分别握住母亲的左右手。母亲患结核症,长期受折磨,母亲的胳膊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她的握力还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痛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传到江口的肩膀。给母亲摩挲脚的护士,突然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大概是为了给医生打电话吧。
“由夫,由夫……”母亲断断续续地呼唤。江口立即察觉,他轻轻地抚摩母亲那喘着气的胸口,这当儿,母亲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还从鼻子里咕嘟咕嘟地流出来。她断气了。那血无法用枕边的纱布和布手巾揩拭干净。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亲说,“护士小姐,护士小姐,请把脸盆和水……唔,对了,新枕头、新睡衣,还有床单……”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时,母亲当年那种死相就会浮现在脑际,这是很自然的。
“啊。”江口觉得围绕在密室四周的深红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无论怎样紧紧地闭上眼睛,眼里的红色也不能消失。
而且由于安眠药的关系,头脑也变得朦胧了。两边掌心依然放在两个姑娘娇嫩的乳房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触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着泪水。
“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把母亲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觉得很奇怪。
但是,由于把母亲当做最初的女人,所以后来也就不可能出现那些被他恶作剧玩弄过的女人了。再说,事实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而且她们都出嫁了。在这冬天的夜里,这个老婆独自在家中睡觉。不,也许还睡不着吧。虽然没有像这里那样听见海浪声,不过,夜寒袭人也许比这里更感寂寞吧。老人心想:在自己的掌心下的两个乳房是什么东西呢?这东西即使自己死了之后,它依然流动着温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是什么东西呢?老人的手使尽慵懒的力气抓住它。姑娘们的乳房似乎也在沉睡,毫无反应。母亲临终,江口抚摩她的胸膛时,当然接触到母亲衰颓的乳房。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乳房的东西。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能想得出来的,是摩挲着年轻母亲的乳房入睡的幼年时代的日子。
江口老人逐渐被浓重的睡意吸走了。为了摆个好睡的姿势,他把手从两个姑娘的胸脯上抽了回来。把身子朝向黑姑娘这边,因为这个姑娘的气味很浓重。姑娘的呼吸也粗,把气直呼到江口的脸上。姑娘的嘴唇微微张开。
“哎呀,多么可爱的龅牙。”老人试着用手指去捏她的龅牙。她的牙齿颗粒大,可是那颗龅牙却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过来,江口也许早就亲吻那颗龅牙附近的地方。可是,姑娘浓重的呼吸声,影响了老人的睡眠。老人翻过身去。
尽管如此,姑娘的呼吸还是吐到江口的脖颈处。虽然还不是鼾声,但却是呼呼作响。江口把脖子缩了起来,正好额头挨到白姑娘的脸颊上。白姑娘也许皱了皱眉头,不过看起来是在微笑。老人介意到身后触着油性的肌肤,又冷又湿。江口老人进入梦乡了。
大概是被两个姑娘夹着睡不舒服的缘故吧,江口老人连续做噩梦。这些梦都不连贯,但却是讨厌的色情之梦。而且最后江口竟梦见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中,看见满园怒放着像红色西番莲那样的花,几乎把房子都给掩没了。红花朵朵,随风摇曳。江口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家,踌躇不敢走进去。
“呀,回来了。干吗要站在那里呀。”早已过世的母亲出来迎接。“是新媳妇不好意思吗?”
“妈妈,这花怎么了。”
“是啊。”母亲镇静地说,“快上来吧。”
“哎。我还以为找错了门呢。虽然不可能找错,不过因为那么多花……”
客厅里摆着欢迎新婚夫妇的菜肴。母亲接受了新娘的致辞后,到厨房去把汤热上。烤加级鱼的香味,也飘忽而来。江口走到廊道上观赏花。新娘也跟着来了。
“啊!好漂亮的花。”她说。
“唔。”江口为了不使新娘害怕,不敢说出:“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这种花……”
江口望着花丛中最大的一朵,看见有一滴红色的东西从一片花瓣中滴落下来。
“啊?”
江口老人惊醒了。他摇了摇头,可是安眠药劲使他昏沉沉的。他翻过身来,朝向黑姑娘。姑娘的身体是冰凉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没有呼吸。他把手贴在她的心脏上,心脏也停止了悸动。江口跳起身来。脚跟打了个趔趄,倒了下去。他颤巍巍地走到邻室。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壁龛旁边有个呼唤铃。他用手指使劲地按住铃好大一会儿。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会不会是我在熟睡中无意识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
老人像爬也似地折回了房间,望着姑娘的脖子。
“出什么事了?”这家女人说着走了进来。
“这个姑娘死了。”江口吓得牙齿打颤。女人沉着镇静,一边揉揉眼睛一边说:“死了吗?不可能。”
“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没有脉搏了。”
女人听这么一说,脸色也变了,她在黑姑娘枕边跪坐了下来。
“是死了吧。”
“……”女人把棉被掀开,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对姑娘做了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做呀。”
“姑娘没有死,您不用担心……”女人尽量冷漠而镇静地说。
“她已经死了。快叫医生来吧。”
“……”
“你到底给她喝什么了呢?也可能是特异体质。”
“请客人不要太张扬了。我们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也不会说出您的名字…
…“
“她死了呀。”
“她不会死的。”
“现在几点了?”
“四点多钟。”
女人把赤身裸体的黑姑娘摇摇晃晃地抱了起来。
“我来帮帮你。”
“不用了。楼下还有男帮手……”
“这姑娘很沉吧。”
“请客人不用瞎操心,好好休息吧。还有另一个姑娘嘛。”
再没有比“还有另一个姑娘嘛”这种说法,更刺痛江口老人了。的确,邻室的卧铺上还剩下一个白姑娘。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呀。”江口老人的声音里带些愤怒,也夹着胆怯和恐惧。
“我这就回去了。”
“这可不行,这个时候从这里回家,更会被人怀疑那就不好了……”
“可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再拿些药来。”
传来了女人在楼梯途中把黑姑娘连拖带拉地拽到楼下的声音。老人只穿一件浴衣,他开始感到寒气逼人。女人把白药片带上楼来。
“给您,吃了它您就可以舒适地睡到明儿天亮。”
“是吗。”老人打开邻室的门扉,只见刚才慌张中蹬开的棉被还原样未动,白姑娘裸露的身躯躺在那儿,闪烁着美丽的光辉。
“啊!”江口凝望着她。
忽听得像是载运黑姑娘的车子的声音走远了。可能是把她运到安置福良老人尸体的那家可疑的温泉旅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