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小泉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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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泉八云

歌德曾经说过,作品的价值大小,要看它所唤起热情的浓薄。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值得我们注意,就在他对于人生和文艺,都是一个强烈 的热情者。他所倾向的虽然是一种偏而且狭的浪漫主义,他的批评虽不免有 时近于野狐禅,可是你读他的书札,他的演讲,他描写日本生活的小品文字, 你总得被他的魔力诱惑。你读他以后,别的不说,你对于文学兴趣至少也要 加倍浓厚些。他是第一个西方人,能了解东方的人情美。他是最善于教授文 学的,能先看透东方学生的心孔,然后把西方文学一点一滴地灌输进去。初 学西方文学的人以小泉八云为向导,虽非走正路,却是取捷径。在文艺方面, 学者第一需要是兴趣,而兴趣恰是小泉八云所能给我们的。

我说小泉八云是一个西方人,严格说起,这句话不甚精确。他的文学兴 趣是超国界的,他的行踪是飘泊无定的,他的世系也是东西合璧的。论他的 生平,他生在希腊,长在爱尔兰、法国、美国和西印度,最后娶了日本妇人, 入了日本籍。论他的血统,他是一个混种之混种。他的父亲名为爱尔兰人, 而祖先据说是罗马(Roman)人和由埃及浪游到欧陆的一种野人(gypsy)的 后裔。他的母亲名为希腊人,据说在血源方面与阿拉伯人有关系。要明白小 泉八云的个性,不可不记着他的血统。希腊人的锐敏的审美力,拉丁人的强 烈的感官欲与飘忽的情绪,爱尔兰人的诙诡的癖性,东方民族的迷离梦幻的 直觉,四者熔铸于一炉,其结果乃有小泉八云的天才和魔力。他的著作中有 一种异域(exotic)情调,在纯粹的英国人、法国人或任何国人的著作中都 不易寻出的。

小泉八云的父亲是一个下级军官,驻扎在希腊的英属岛,因而娶下希腊女子。小泉八云出世未久,就随父母还爱尔兰。到了爱尔兰以后,刚离襁褓 的小泉八云就落下生命苦海,飘泊终身了。他的家庭中遭遇种种惨变,父另 娶,母再醮,他寄养在一个亲房叔祖母家,和他的父母就从此永远诀别了。 他的亲属都是天主教徒,所以他自幼就受严厉的天主教的教育。他先进了一 个英国天主教学校,据说因为好闹事,被学校斥退了。他在学校就以英文作 文驰名。同学们因为他为人特别奇异,都喜欢同他顽。他的眼睛瞎了一个, 就是在学校和同学们游戏打瞎的。后来他又转入法国天主教学校,所以他的 法文很有根底。他生来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对于宗教,始终格格不入。他在书札中曾提起幼时一段故事:

我做小孩时,须得照例去向神父自白罪过。我的自白总是老实不客气的。有一天, 我向神父说:“据说厉鬼变成美人引诱沙漠中的虔修者,我应该自白,我希望厉鬼也应该 变成美人来引诱我,我想我决定受这引诱的。”神父本来是一位道貌堂堂的人,不轻于动 气。那一次,他可怒极了。他站起来说:“我警告你,我警告你永远莫想那些事,你不知 道你将来会后悔的!”神父那样严肃,使我又惊又喜。因为我想他既然这样郑重其词,也 许我所希望的引诱果然会实现罢!但是俏丽的女魔们都还依旧留在地狱里!

如果到地狱里去,他能享美,他也乐意去的。这是他生平对于文艺的态 度,在这幼年的自白中就露出萌芽了。在十六岁时,他的叔祖母破产,没有 人资助他,他只得半途辍学,跑到伦敦去做苦工。在伦敦那样人山人海的城 市中,个孤单孱弱的孩子,如何能自谋生活?他有时睡在街头,有时睡在马 房里。在一篇短文叫做《众星》(Stars)里面,有一段描写当时苦况说:

我脱去几件单薄衣服,卷成一个团子作枕头,然后赤裸裸地溜进马房草堆里去。啊,

草床的安乐!在这第一遭的草床上我度去多少漫漫长夜!啊,休息的舒畅,干草的香气! 上面我看着众星闪闪地在霜天中照着。下面许多马时时在那儿打翻叉脚。我听得见它们的 呼吸;它们呼的气一缕一缕地腾到我面前。那庞大身躯的热气,把全房子通炙热了,干草 也炙得很暖,我的血液也就流畅起来了,——它们的生命简直就是我的炉火。

在这种境界中,他能恬然自乐,因为“他知道天上那万千历历的繁星个个都是太阳,而马却不知道。”他在伦敦度去两年,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如 何撑持住他的肚皮;更没有人知道他如何七翻八转,就转到纽约。此时他已十九岁了。当时英国人想发财的都到美国掘金山去。小泉八云是否也有这种 雄心,我们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只是那里没有财临到他去发。叨天之幸, 他遇着一个爱尔兰木匠,叙起乡谊,两下相投,他就留在木匠铺里充一个走 卒。不多时,他又转到辛辛那提。他在三等车里,看见一位挪威女子,以为 她是天仙化人,暗地里虔诚景仰。旁座人向他开玩笑说:“她明天下车了, 你何以不去同她攀谈?”他以为这是渎亵神圣,置之不答。那人又问他何以 两天两夜都不吃饭,他答腰无半文,那人便转过头谈别的事去了。他正在默 念人情浇薄,猛然地后面有人持一块面包用带着外国口音的英语向他说:“拿去吃罢。”他回头看,这笑容满面的垂怜者便是那挪威少女。张皇失措中, 他接着就慌忙地嚼下了。过后才想到忘记道谢,不尴不尬地去作不得其时的客气话,被她误会了,用挪威语说了一阵话,似乎含着怒意。过了三十五年, 小泉八云做了一篇文章,叫做《我的第一遭奇遇》,还津津乐道这一饭之惠。 小泉八云在美洲东奔西走地度去二十余年之久。在这二十余年中,他经 过变化甚多,本文不能详述。一言以蔽之,这二十余年是他生平最苦的时代, 也是他死心塌地努力文学的时代。穷的时候,他在电话厂里做过小伙计,在 餐馆里做过堂倌,在印刷所里做过排字人,他自己又开过五分钱一餐的小吃 店。后来他由排字人而升为新闻报告者,由报告者而升为编辑者。他的大部 分光阴都费在报馆里。他的职业虽变更无常,可是他自始自终,都认定文学 是他的目标。窘到极点,他总记得他的使命。别的地方他最不检点,在文学 方面他是最问良心的。尽管穷到没有饭吃,他决不去做自己所不欢喜做的文 字去骗钱。他于书无所不窥,希腊的诗剧,印度的史诗,中国的神话,挪威 的民间故事,俄国的近代小说,英国浪漫时代的诗和散文,他都下过仔细的 功夫。法国的近代文学更是他所寝馈不舍的。我在上面说过,小泉八云具有 拉丁民族的强烈的感官欲,所以他最能同情于法国近代作者。他是第一个介 绍戈蒂耶(Gautier)、福楼拜(Flaubert)、莫泊桑一般人给英美读者。他 又含有爱尔兰人的诙诡奇诞的嗜好,所以他爱读挪威、俄国、印度、日本诸国文学,因为这些文学中都含有一种魔性的不平常的情致与风味。 小泉八云生来就是一个妇女崇拜者。他的飘泊生涯中大部分固然是咸酸苦辣,却亦不乏甜的滋味。关于他早年的韵事,读者最好自己去读他的传记 和书札。他的第一个妇人是一个黑奴女子。在辛辛那提充新闻记者时,他染 过一次重病。这位黑奴女子替他照料汤药,颇致殷勤。病愈后,他就同她正 式结婚。白人以白黑通婚为大逆不道,小泉八云遂因此为报馆所辞退。小泉 八云动于一时情感,不惜犯众怒而娶黑人女子,这本是他的本色。拉丁人之 用情,来如疾雨,去如飘风;不久,他转过背到了日本,就忘掉黑妇人而另 娶一日本女子,把自己的姓名和国籍都丢掉,跟妻族过活。他本名拉夫卡迪 奥·海恩(Lafcadio Hearn),娶日本妇后,才自称小泉八云,小泉是他的 妻姓,八云是日本古地名,又是一首古诗的句首。在交友方面,小泉八云也是最反复无常的人。和你要好时,他把你捧入云端,和你翻脸时,他便把你 置之陌路。他早年所缔造的好友,晚年都陆续地疏弃去。他自己的妹妹和他 通过许多恳挚的信,到后来也突然中绝。她写信给他,他总是把空信封递回。 有人说,他怕记起幼年家庭隐痛,所以他恝然砍断这一条联想线索。

一切故人,他都遗弃了,可是有一个人他永远没有遗弃,——如果他所 信的轮回说不虚诞,也许在另一境界中,这人和小泉八云享有上帝的非凡的 恩宠!听过小泉八云的英文课的日本学生们或许还记得他每逢解释西文姓 名,在粉版上写的例子回回都是伊利莎白·比思兰( Elizabeth Bisland)。 原来这位比思兰就是小泉八云久要不忘的丽友。像小泉八云自己,比思兰也 早为境遇所窘,十七岁就离开她的父母,到新奥林斯去办报卖文过活。她很 爱读小泉八云在报纸上所发表的文字,就写了一封信给他,表示她女孩子的 天真烂漫的景仰。从此文学史上,卢梭(Rousseau)与福兰克菲夫人(Mme. deLa Tour-Franqueville)歌德与鲍蒂腊女士(Bettida Brentano)两段因缘 以外,就添上一番佳话了。卢梭、歌德对于他们的崇拜者,都未免薄情,小 泉八云总算能始终不渝。他给比思兰的信是一幅耽嗜文艺者的心理解剖图。 页页都有诗情画意。他写信给她,最初还照例客气,后来除信封以外,就不 称她为“比思兰女士”了。小泉八云在精神上受她的影响最深。在他的心目 中,比思兰是无量数玄秘心灵的结晶,是一种可望而不可攀的理想。他本来 是一个心地驳杂的人,受过比思兰的影响以后,纯洁的情绪才逐渐从心灵的 深处涌起。读小泉八云的作品,处处令人觉有肉的贪恋,也处处令人觉有灵 的惊醒。肉的贪恋是从戈蒂耶、福楼拜、莫泊桑诸人传染来的;而灵的觉醒, 则不能不归功于比思兰的薰陶。女性经过神秘化和神圣化以后,其影响之大, 往往过于天地神祇,小泉八云写信给韦德幕夫人(Mrs. Wetmore)——二十 年前的比思兰女士——仿佛也有这样自白。流俗人总祷祝天下有情人都成眷 属,假若小泉八云和比思兰的关系再进一步,结果佳恶固不可必,而文学史 上则不免减少一个纯爱好例,法国的安白尔(Jean Jacques Ampére)和列卡 米(Mme.R?camier)夫人就要独美千古了。

小泉八云死后,比思兰把他生平所写的书札,搜集成三巨册,她自己又替他做了一篇一百五十几页的传冠在前面。从这篇传和编辑书札的方法看, 我们不得不赞赏她的文学本领。她着墨很少,只把小泉八云自己说的话、写 的信、做的文章和朋友们的回忆择要串成一气,而他的声音笑貌,便历历如 在耳目。小泉八云的传有四五种之多。论详赡以铿纳德(Kennard)所著的为 第一,可是许多佳篇妙语,经过间接语气的叙述法,不免减煞不少精彩;所 以它终不及比思兰的大笔濡染,疏简而生动。

小泉八云到日本时年已四十。他本带着美国某报馆的委任,抵日本后, 便丢开新闻事业而专从事于教授和著述。他先只在熊本中学教英文,后升为 东京帝国大学教授,因不乐与贵人往来,为日本政府所辞退。以后早稻田大 学又聘他为文学教授。他在日本凡十四年,他的最好的作品都在这个时期中 成就的。到晚年他的声誉颇大,康奈尔大学和伦敦大学想请他去演讲,都因 事中辍了。他到日本以后,思想习惯都变为日本式的。他的妇人出自日本的 一个中衰的望族。夫妇间感情颇笃。他生平最讨厌日本人穿洋服说英文。他 的妇人请他教英语,他始终不肯;他自己倒反请她教日本文;后来他居然能 用日本文会话写信。他的妇人喜欢讲日本故事,他听得津津有味时,便请她 说一遍又说一遍,最后便取来做文学材料。他最不修边幅,平时只穿一套粗布服。当教授时,他妇人再三怂恿他做了一套礼服,他终身还没有穿过几次。 因为怕穿礼服和拘于繁礼,每逢宴会,他往往托故不到。日本朋友去访他, 尝穿着洋服啣着雪茄烟;他自己反披着和服,捧着日本式的小烟袋。他以为 日本旧式生活含有艺术意味,每见通商大埠渐有欧化的痕迹,便深以为可惜。 他平时最爱小孩子、小动物、花木等等。他有一天看见一个人掷猫泄怒,就 提起身旁手枪向掷猫的人连放四响,因为他近视,都没有击中。他邻近古庙 中有许多古柏,他最好携妇人往柏阴散步。有一天,寺僧砍倒了三棵古柏, 他看见了,终日为之不欢。他对妇人叹道:“把嫩弱的芽子养成偌大的树, 要费几许岁月哟!”他观察事物,极其审慎。因为近视,尝携一望远镜。有 一天他捉了一只蚂蚁,便铺一张报纸在地上,让蚂蚁沿着报纸爬行,他一个 人从旁看着,一下午都不做旁的事。这时他刚做一篇关于蚁的文字,其谨慎可想。

他的神经不免有时失常,常说自己看见鬼怪。看起来,他像一个疯人, 又像一个小孩子。有一次,他携妇人去买浴衣,本来只需一件,他看见各种 颜色都好看,便买上三四十件,店中人都张着眼睛望他。总之,他是一个最 好走极端的人,他在生活方面,在艺术方面,都独行其所好,瞧不起世俗的 批评。

比思兰以为小泉八云的书札胜似卢梭的“自白”,似未免阿其所好。小泉八云有卢梭的癖性与热情,而无卢梭的天才与气魄,究竟不能相提并论。 可是她说小泉八云的著作中以书札为最上品,爱读小泉八云的人们想当有同 感。他平时作文,过于推敲。每成一文,易稿十数次。精钢百炼,渣滓净尽, 固其所长;而刻划过量,性灵不免为艺术所掩蔽,亦其所短。但是他的信札 大半在百忙中信笔写成的,所以自然流露,朴质无华。他的热情,他的幻想, 他的偏见,在信札中都和盘托出。平时著书作文,都不免有所为;写信才完 全是自己的娱乐,所以脱尽拘束。他的信札,无论是绘声绘形,谈地方风俗, 写自己生活,或是谈文学,谈音乐,都极琐琐有趣。他的最大本领在能传出 新奇地方的新奇感觉,使读者恍如身历其境。读他在热带地方写的信你会想 到青棕白日,浑身发汗;读他的描写海水浴的信,你会嗅着海风的盐气。在 他的眼中,没有东西太渺小,值不得注意的。比方他给朋友讨论日本眼睛的信,就很别致:

昨夜睡在床上把洛蒂(P.Loti,法国小说家 Julien Viaud 的假名)从头读到尾,后 来睡着了,梦中还依稀见着喧嚷光怪的威尼斯。

以后再谈这本书,现在我想说说我的邪说怪论。你或许不乐闻,但是真理是真理,尽管和世所公认的标准悬殊太远。

我以为日本眼睛之美,非西方眼睛所能比拟。谈日本眼睛的歪文我已读厌了,现在姑且辩护我的怪论。

博德女士说得好,人在日本居久了,他的审美标准总得逐渐改变。这不但在日本, 在任何国土都是一样。真游历家都有同样经验。我每拿西方孩子的雕像给日本人看,你想 他们说什么?我试过五十次了,每次如果得到评语,都是众口一词:“面孔很生得好,—

—一切都好,只是眼睛,眼睛太大了,眼睛太可怕了!”我们用我们的标准鉴定,东方人也自有其标准,究竟谁是谁非呢?

日本眼睛之所以美,在它所特有的构造。眼球不突出,——没有嵌入的痕迹。褐色 的平滑的皮肤猛然地很奇怪地劈开,露出闪闪活动的宝石。西方眼睛,除特别例外,最美 丽的也不免张牙露齿似的,眼球显然像嵌进头盖骨里去的;球的椭圆和框的纹路都没有藏

起。纯粹从美的观点说,无缝天衣是自然的较美的成就。(我曾见过一对最好的中国眼睛, 我永远都不会忘掉!)

他接着又说白皮肤不如有色皮肤的美,也很有趣。他平时写信的材料, 大半都是这样信手拈来,说得头头是道。有时他也很欢喜谈文学和哲理。给 张伯伦教授(Prof. Hill Chamberlain)的信大半都说他的文学主张。比方 下面所节录的就是属这一类:

你如果没有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的《罪与罚》,(法译本 Crime et Ch?timent)我劝你试一试。我觉得这本书是近代第一本有力的言情小说。读这本书好比 钉上十字架,可是动人至深。它比托尔斯泰的《高萨克》(Cassacks)还更好。我最,最, 最爱俄国作家。我以为屠格涅夫的《处女地》(Virgin Soil)胜似雨果的《悲惨世界》, 我们的最好的社会小说家,也没有人能比上果戈里(Gogal),??

你读过比昂松(BjFrnson)么?如果没有,应该试试《辛诺夫·苏巴金》(Synnove Solbakken)。我想凡他所做的,你都会欢喜。他的秘钥在兼有雄伟简朴之胜。任意取一 部,你方以为所读的只是做给婴儿读的作品,可是猛然间会有大力深情流露,使你为之撼 动,为之倾倒。安徒生(Anderson,以童话著名)的魔力也就在此。这派北欧作者简直不 屑修饰,不讲技巧,——浑身都是魄力,又宏大,又温和,又诚恳。他们真使我对之吐舌。 我就学一百年也写不成一页比得上比昂松,虽然我能模仿华美的浪漫派作者。修饰和富丽 的文字究不难得,最难得的是十足的简朴。 这一两条例子,我不敢说就能代表小泉八云的作风,可是我不能再举了。

约翰逊说断章取义地赞扬莎士比亚,好比卖屋的人拿一块砖到市场去做广告。研究任何人的作品,都不能以一斑论全豹,须总观全局,看它所生的总 印象如何。上乘作品的佳胜处都在总印象而不在一章一句的精练。小泉八云的信札要放在一堆,从头读到尾,我们才能领略它的风味。

我对于日本无研究,不敢批评小泉八云描写日本的书籍。我只觉得读《稀奇日本瞥见记》(Glimpses of UnfamiliarJapan)和《出自东方》(Out of the East)等书,比读最有趣的小说还更有趣。《稀奇日本瞥见记》里面有 一篇叫做《舞女》(Dancing Girl)已经翻译成法、意、德诸国文字,法国 Doux Mondes 杂志曾推为世界最好的言情故事。《出自东方》里面的《海龙 王公主》、《石佛》诸篇完全是一种散文诗,其音调之悠扬,情境之奇诡, 都令人读之悠然意远,论文章,这几种书在小泉八云的作品中也要算是最美 丽的。从表面看,它们都是极浅显,极流利,像是不曾费力,信笔写就的; 可是实际上,一字一句都经过几番推敲来的。看他给张伯伦教授的信,就可 想见他如何刻划经营:

??题目择定了,我先不去运思,因为恐怕易于厌倦。我作文只是整理笔记。我不 管层次,把最得意的一部分先急忙地信笔写下。写好了,便把稿子丢开,去做旁的较适意 的工作。到第二天,我再把昨天所写的稿子读一遍,仔细改过,再从头到尾誊清一遍。在 誊清中,新的意思自然源源而来,错误也发现了,改正了。于是我又把它搁起。再过一天, 我又修改第三遍。这一次是最重要的。结果总比从前大有进步,可是还不能说完善。我再 拿一片干净纸作最后的誊清。有时须誊两遍。经过四五次修改以后,全篇的意思自然各归 其所,而风格也就改定妥贴了。这样工作都是自生自长的。如果第一次我就要想做得车成 马就,结果必定不同。我只让思想自己去生发,去结晶。

我的书都是这样著的。每页都要修改五六次,好像太费力;但实际上这是最经济的 方法。久于作文的人,出笔自能运用自如,著书如写信,不易厌倦。所谓意之所到,笔亦 随之,用不着费力。你尽管提着笔,它自会触理成文,仿佛有鬼神呵护。我现在只是写信给你,所以一动笔就写许多页。但是如果做文章付印,我至少也要修改五次,使同样思想 在一半篇幅中表现得更有力。我先一定只让思想自己发展。第二天把第一天所写的五页誊 清过,再另写五页;第三天把第一天的五页再改过,另外再写五页。每天都写些新材料, 可是第一天的五页未改好以前,不动手改第二天的五页。平均每天可写五页(指每日三时 工作),每月可写一百五十页。最要紧的是先写最得意的部分。层次无关宏旨而且碍事。 得意的部分写得好,无形中便得许多鼓励,其他连属部分的意思也自然逐一就绪了。

我读到这封信,诧异之至: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小泉八云的那样流利自 然的文字是如此刻意推敲来的。我不敢说凡是做文章的人都要学小泉八云一 般仔细。文章本天成,过于修饰,往往汨没天真。但是初学作文的人总应该 经过一番推敲的训练。从前中国人,大半每人都先读过几百篇乃至于几千篇 的名著,揣摩呻吟,至能背诵。他们练习作文,也字斟句酌,费尽心力。郑 谷改僧齐已早梅诗“数枝开”为“一枝开”,齐已感佩至于下拜。张平子做《两京赋》,构思至于十年之久。听说严又陵译书,似未免近于迂腐。加以 近代生活日渐繁忙,青年人好以文字露头角。上焉者自恃天才,不屑留心于 文字修饰;下焉者以文字为吃饭工具,只求多多益善,质的好坏便不能顾及。 一般报章杂志固然造就了不少的文人学者,可是也陷害了许多可以有为之 士。读世界文学家传记,除莎士比亚以外,我不知道一个重要作者没有在文 章上经过推敲的训练。中国文学语言现在正经激变,作家所负的责任尤其重 大,下笔更不可鲁莽。所以小泉八云的作文方法值得我们特别注意。

从东方学生的实用观点说,小泉八云的《演讲集》是最好的著作。我在上面说过,他能看透东方学生的心孔,然后把西方文学一点一滴地灌输进去。 “灌输”这两个字还不甚妥当,因为他不仅给你一些文学常识,他所最关心 的是教你如何欣赏,提醒你对于文学的嗜好。他自己对于文学是一个极端的 热情者,他也极力引诱你同他一块拍掌叫好。他在东京帝国大学充过六年文 学教授。(一八九六年至一九○二年。)这六年中他所演讲的,日本学生都 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了。他死后,哥仑布大学文学教授阿斯铿(Prof.Erskine)把日本学生笔记的演讲搜集起来,选其最佳者付印,得四巨册。第一第二两册名《文学导解》(Intrepretations ofLiterature)第 三册名《诗的欣赏》(Appreciations of Poetry)第四册名《生命与文学》(Life and Literature)。

阿斯金教授在他的序里说,除柯尔律治(Coleridge)以外,在英文著作 中找不出一部批评文集比得上《文学导解》;有时小泉八云且超出柯尔律治 之上,因为柯尔律治所谈的只是空玄的文学哲理,到小泉八云才谈到个别作 品的欣赏。这番话虽着重小泉八云的价值,也未免过誉。柯尔律治是英国浪 漫派文学的开山老祖,而小泉八云只是浪漫主义所养育的娇儿。论创造力, 论渊博,论深邃,小泉八云都不是柯尔律治的敌手。他的浪漫主义颇太偏于 唯感主义(Sensualism),所以有时流于褊狭。他对于希腊文学只有一知半 解,没有窥到古典主义的真精神。在《文学导解》第三讲《论浪漫文学与古 典文学》里面,他把古典文学当成纯粹的谨守义法的文学,就显然把古典主 义和十八世纪的假古典主义(neo-classicism)混为一谈了。真古典主义着 重希腊文学的一种简朴冲和深刻诚挚的风味,假古典主义才主张谨守古人义 法,以理胜情。小泉八云的感官欲太强,喜读夺目悦耳的文字,痛恨假古典 主义之不近人情,矫枉乃不免于过直。比方他所最爱读的是丁尼生(Tennyson),而阿诺德(M.Arnold)则被抑为第五流诗人,就不免为维多

利亚时代习尚所囿。他生平推崇斯宾塞为第一大哲学家,也是辽东人过重白 豕。真正哲学家没有人看重斯宾塞的。

研究任何作者,都不应以其所长掩其所短,或以其所短掩其所长。小泉 八云虽偶有瑕疵,究不失为文学批评家中一个健将。就我的浅薄的经验说, 我听过比小泉八云更渊博的学者演讲,读过比《文学导解》胜过十倍的批评 著作,可是柯尔律治、圣伯夫(Sainte Bouve)、阿诺德、克罗齐(Croce)、 圣茨伯里教授(Prof.Saintsbury)虽使我能看出小泉八云的偏处浅处,而我 最感觉受用的不在这些批评界泰斗,而在小泉八云。他所最擅长的不在批评 而在导解。所谓“导解”是把一种作品的精髓神韵宣泄出来,引导你自己去 欣赏。比方他讲济慈(Keats)的《夜莺歌》,或雪莱(Shelley)的《西风 歌》,他便把诗人的身世,当时的情境,诗人临境所感触的心清,一齐用浅 显文字绘成一幅图画让你看,使你先自己感觉到诗人临境的情致,然后再去 玩味诗人的诗,让你自己衡量某某诗是否与某种情致?合无间。他继而又告 诉你他自己从前读这首诗时作何感想,他自己何以憎它或爱它。别人教诗, 只教你如何“知”(know),他能教你如何“感”(feel),能教你如何使 自己的心和诗人的心相凑拍,相共鸣。这种本领在批评文学中是最难能的。 研究文学,最初离不了几种入门书籍。在入门书籍中,小泉八云的演讲要算 是一部好书。从这部书中,不但初学者可以问津,就是教文学的教师们也可 以学到不少的教授法。

文学的教授法是中国学校教师们所最缺乏的。本来想学生们对于文学发生热情,自己先要有热情,想学生们养成文学口胃,自己先要有一种锐敏的 口胃。自己没有文学的热情与口胃,于是不能不丢开文学而着重说外国话。 拿中国学生比日本学生,最显明的异点就在对于外国文的态度。日本学生虽 不会说外国话,而对于外国文学似乎读得比中国学生起劲些。中国学生只学 得说外国话,而日本学生却于外国文学有若干兴昧,这不能不归功于小泉八 云的循循善诱。一个好文学教师的影响,往往作始简而将毕巨。听说日本新 文学家许多都曾受教于小泉八云。他在演讲中尝说日本文学应该脱离假古典 主义的羁绊而倾向于浪漫主义,文学作者应该不拘于文言而采用流利白话。 这些鼓吹革命的话,在虔诚景仰的学生们的心中所生影响如何,是不难测量 的。他在日本文学史上的位置大概不易磨灭罢。

选自《我与文学及其他》,据《朱光潜全集》卷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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