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涛:移民化与十七世纪英属北美的蛮族冲突

——评伯纳德·贝林的《蛮族年代:英属北美的人口化(文明的冲突),1600-1675》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15 次 更新时间:2014-04-01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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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涛  

 

在美国移民史领域,已故哈佛大学历史系的奥斯卡·韩德林(Oscar Handlin)教授是这方面的先驱人物之一。作为一名从俄国移民到美国的犹太人后裔,韩德林教授对移民史颇感兴趣。早在20世纪30年代,当韩德林在哈佛大学求学时,他曾向美国移民史领域的代表人物老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M. Schlesinger Sr)虚心求教。在老阿瑟·施莱辛格的指导下,韩德林完成了以波士顿移民为主题的博士论文。1941年,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韩德林出版了他的专著《1790年至1880年的波士顿移民:一项文化涵化研究》。[1] 通过分析德国裔和爱尔兰裔移民档案,韩德林重点考察了他们在波士顿的移民化历程,也就是他们文化涵化(acculturation)的故事。跟边疆史学派代表人物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不一样,韩德林并没有过多强调边疆理念在塑造美国人的个人主义、西进运动及国民性格中的重要作用。取而代之的是,韩德林开始强调移民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作用。在韩德林看来,移民的过程(the process of immigration)就是移民美国化的过程,这才是真正的美国历史。

20世纪50年代后,韩德林继续探索了美国移民史研究。1951年,韩德林出版了他的大作《迁徙的人们:塑造美利坚民族之大移民的史诗故事》。[2] 次年,韩德林凭此获得美国历史学界的普利策图书奖。在这本书里,韩德林教授考察了从19世纪20年代到20世纪初这段时间里欧洲农民移民美国的故事。由于韩德林对移民的心理状况、情感经历和生活状态非常感兴趣,他着重探讨了欧洲移民的恐惧、希望和期待,以及他们背后的移民化、异化(alienation)和美国化等故事。之后,为了继续探索美国移民史研究,韩德林出版了多部专著,这包括《20世纪的美利坚民族》、《新来的人们:大都市变动中的黑人和波多黎各人》和《美国人:新美国人民历史》等。[3] 作为二十世纪美国移民史领域的重要代表人物,韩德林的移民史研究直接鼓舞着年轻一代的美国历史学家们继续探讨美国移民史。

作为韩德林的学生,历史学家伯纳德·贝林(Bernard Bailyn)推进了美国历史学界的移民史研究。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贝林就把研究兴趣重点转向了大西洋世界中的移民史。贝林先是完成了《英属北美的人口化:导论》这部导论性的著作。接着,为了继续挖掘移民史这个重大课题,贝林出版了《渡海西行的人们:美国革命前夕北美人口化的一段航程》。通过统计分析等手段,并认真研究1773年至1776年这段时间里英国移民的档案,贝林详细探讨了英国国内人口向北美殖民地进行人口迁徙过程中的动机、经历和情感等。[4] 这本书很经典,可是它对移民史的考察主要局限在美国革命前夕。

那么,十七世纪的美国移民史又该怎么书写呢?早在1955年,贝林曾出版了《十七世纪的新英格兰商人》这本专著。在这本书里,贝林探讨了十七世纪新英格兰地区的移民,尤其是清教商人的商业冒险活动。不足的是,这本书的研究主要局限在新英格兰地区。[5] 为了深入考察十七世纪北美的人口化过程,贝林这才集中精力研究《蛮族年代:英属北美的人口化(文明的冲突),1600-1675》这部鸿篇巨作。在这本书里,两届普利策奖得主、哈佛大学历史系荣誉教授贝林试图重新考察十七世纪欧洲白人移民在北美新大陆的野蛮历史。[6]

在第一部分,贝林专门讨论了十七世纪以前北美印第安人的基本生活状况。通过分析北美东部沿海地区印第安人的历史和文化,贝林描述了他们的经济、宗教、手工技术和生活环境。在这些印第安人人群中,贝林提到了波瓦坦(the Powhatan)、皮考特(the Pequot)、易洛魁(the Iroquois)、阿尔贡金(the Algonquian)等印第安人部落。到十七世纪初,由于印第安人越来越多地从事狩猎活动,他们传统的饮食平衡就被打乱。当欧洲白人殖民者踏上北美新大陆,并把疾病带到新大陆的时候,印第安人就抵制不了各种疾病的侵袭,纷纷死去。在分析这些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的时候,贝林认为它们呈现出一种退化性螺旋(degenerative spiral)的状态。[7] 虽然贝林花了大量篇幅考察十七世纪以前北美土著印第安人的历史和文化,但是他对克里克(the Creek)和卡托巴(the Catawba)部族,以及萨斯奎汉诺克(the Susquehannock)等印第安人部族着墨不多。贝林认为,这一时期的历史主体是印第安人,他/她们奠定了北美历史和文化的基石。需要指出的是,贝林对印第安人历史的解释过于依赖卡伦·奥达哈·库伯曼(Karen Ordahl Kupperman)和丹尼尔·K·里克特(Daniel K. Richter )等印第安人史学家的研究成果。在有些章节,由于贝林没有给读者提供详细的注释,这使得读者不知道他的引用从何而来。

在第二部分,贝林分十三个章节重点探讨了欧洲殖民者在北美新大陆的殖民历程,以及这种殖民遭遇背后的野蛮和残忍。从第二章到第七章,贝林分六章分析了南方殖民地,尤其是英国移民在切萨皮克地区的殖民历史。贝林认为,自从詹姆斯镇(Jamestown)于1607年建立之后,这一地区的拓殖者一直深受人口脆弱性的困扰。[8] 由于殖民地的领导者缺乏远见卓识,白人拓殖者衣食住行显得异常困难。在与印第安人的交流过程中,白人拓殖者与印第安人之间的摩擦不断升级,最终导致了1622年波瓦坦印第安人酋长欧百切卡那夫(Opechancanough)所领导的印第安人对白人殖民者的大屠杀。

直到英国殖民者幸运地发现烟草贸易后,殖民地的人口脆弱性才得以缓解。虽然英国殖民者的生活依然困难重重,但是他们发现大西洋世界中的烟草贸易有利可图。随着旧世界的白人移民不断来到詹姆斯镇从事大西洋世界中的烟草贸易,白人殖民者认识到:虽然殖民地的人口依旧受高死亡率的困扰,但是新来的移民可以有效地弥补殖民地劳动力的不足。随着旧世界和新世界在大西洋世界中的交流纽带不断拓展,詹姆斯镇逐渐成长壮大。在十七世纪,詹姆斯镇是弗吉尼亚殖民地的首府。詹姆斯镇的历史也就是弗吉尼亚殖民地历史的一个缩影。贝林花了很多篇幅来分析十七世纪南方殖民地的历史,但是他并没有考察卡罗来纳、佐治亚,以及佛罗里达在这一时期被殖民开发的历史。

在接下来的三章里,贝林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中部殖民地。在探讨荷兰人的拓殖地新阿姆斯特丹,也就是今天的纽约的时候,贝林不仅讲述了荷兰殖民者之间的内部争斗及多元文化,而且考察了荷兰人与印第安人之间进行的野蛮战争。由于荷兰商人坚持世俗理性,并重视商业贸易,这个地区就变成了商业冒险家的天堂。在荷兰人的开发下,这个地方也变成了一个多民族、多文化且多宗教的殖民地。[9] 等到1664年,当英国殖民者占领新阿姆斯特丹的时候,贝林认为印第安人与白人殖民者之间的冲突和战争依旧没有停息。

另外,贝林考察了瑞典人和芬兰人在特拉华河谷附近的拓殖地。贝林不仅讲述了瑞典西印度公司在这一地区的探险和商业活动,而且探讨了芬兰人开垦森林并尝试农业种植的故事。跟荷兰人的新阿姆斯特丹一样,这一地区也汇聚了各种各样的欧洲移民。在这些移民里,他/她们有芬兰人、瑞典人、英国人、德国人和其他/她北欧移民。随着殖民者之间在经济、宗教和文化等领域交流纽带的不断加强,这个地区也变成一个多文化、多种族、多语言并存的地方。

在结束对中部殖民地的讨论后,贝林把重点转移到了新英格兰地区的历史。自从英国清教徒移民搭乘“五月花号”于1620年成功登陆麻萨诸塞后,麻萨诸塞海湾殖民地(Massachusetts Bay Colony)就不断壮大起来。贝林描述了清教徒领袖如威廉·布雷德福(William Bradford)等为纯洁清教徒心灵的宗教活动。由于新英格兰地区的清教徒们极度虔诚,他们对宗教异端进行了流放、焚烧和鞭笞。贝林还分析了清教徒神学家如罗杰·威廉姆斯(Roger Williams)等挑战麻萨诸塞殖民地清教正统理念的努力,以及威廉姆斯被流放的故事。贝林是新英格兰地区清教史学开拓者佩里·米勒(Perry Miller)的得意门徒,自然对这一时期的清教历史相当熟悉。通过考察新英格兰地区殖民者的政治和宗教活动,贝林也讲述了这种殖民活动背后所暗含的白人清教徒之间的野蛮历史。

或许是为了强调殖民遭遇过程中的野蛮性,贝林直接把印第安人与白人之间相互融合、且和平相处的历史给省略了。早在1620年,为了帮助普利茅斯殖民地的清教徒渡过难关,印第安人斯匡托(Squanto)曾教英国清教徒如何捕捉鳗鱼并种植玉米等农作物。另外,为了帮助白人殖民者克服粮食短缺的困难,瓦姆帕诺格部族印第安人(the Wampanoag)酋长马萨索伊特(Massasoit)曾向普利茅斯殖民者捐赠食物。在印第安人的帮助下,清教徒们于次年大获丰收。为了庆祝这次大丰收,普利茅斯殖民地的拓殖者曾邀请印第安人一起庆祝。在普利茅斯殖民地,这段故事被传为印第安人与白人殖民者和平相处的一段佳话。这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感恩节的最早来源。在《论普利茅斯种植园》这本书里,布雷德福曾详细记载了印第安人与白人殖民者共度佳节这一盛况。[10] 可是,考虑到这本著作主要探讨的是印第安人与北美移民之间的相互冲突,贝林有意识地忽略这段故事。

在第三部分,贝林探讨了英属北美兴起的过程。贝林提到了种族冲突、白人殖民者与土著印第安人之间持续不断的战争和北美殖民地的动荡不安等故事。贝林也考察了十七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英属北美的经济发展、人口迁移、地方政府的雏形、殖民地之间交流网络的建立,以及北美殖民地在大西洋世界中的经济、社会和文化纽带的构建。虽然各个殖民地都有它们各自的地方性,但是它们奠定了十八世纪英属北美十三个殖民地发展的雏形。尽管这一时期的北美经济开始缓慢发展,但是,贝林认为殖民地的人民依旧生活在野蛮的世界里。

美中不足的是,贝林既没有花相当篇幅来讨论大西洋世界中的黑人奴隶贸易,也没有详细探讨大西洋世界中的黑人移民故事。贝林探讨了黑人奴隶在切萨皮克湾区和新阿姆斯特丹地区的奴役地位,但是他并没有强调非洲黑人奴隶在殖民地的经济和社会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由于没有讨论非洲黑人在大西洋世界中的移民历程,他就忽略了黑人奴隶的身份状况、非洲黑人在大西洋世界中的苦难命运,以及黑人奴隶在殖民地社会中追求主体性的探索了。由于贝林的兴趣主要在政治思想史和移民史,且由于贝林的兴趣主要集中在新英格兰地区及其与大西洋世界的联系,所以他仅用零星的6页篇幅把非洲黑人奴隶的故事一笔带过。虽然贝林也在做大西洋史,但是他很少提到大西洋世界中的黑人移民史。贝林厚此薄彼的倾向由此可见一斑!

事实上,贝林对非洲黑人史的认识也有很多局限。在这本新书里,贝林对十七世纪非洲黑人的理解主要是以埃德蒙·S·摩根(Edmund S. Morgan)的经典著作—《美国奴役,美国自由:弗吉尼亚殖民时期的苦难》为依据的。[11] 该书出版于1975年,至今仍是研究殖民时期非洲黑人史的杰作。值得一提的是,摩根对黑人奴隶的认识主要局限在弗吉尼亚殖民地,而对其它的殖民地少有提及。摩根对非洲黑人奴隶的考察带有鲜明的地方特性,可贝林要用摩根的观点来论述十七世纪的整个北美殖民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贝林对十七世纪黑人史的解读很难让读者信服。自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在非洲黑人史领域,美国史学界出现了许多经典著作。在这方面,戴维·布里翁·戴维斯(David Brion Davis)、伊拉·伯林(Ira Berlin)、迈克尔·安吉洛·戈麦斯(Michael Angelo Gomez)、朱迪思·A·卡尼(Judith A. Carney)和肯尼思·摩根(Kenneth Morgan)等大西洋史学家的著作都非常经典,而贝林却对他们完全忽视,这让读者颇感意外。

尽管存在诸多不足,但这并不能掩盖贝林这本新著在大西洋史学领域的重要贡献。通过考察十七世纪移民北美的欧洲殖民者的各种殖民遭遇,贝林填补了移民史在这一时期的一项重要空白。通过分析荷兰人、英国人、瑞典人、芬兰人及其他欧洲移民的殖民经历,贝林探讨了十七世纪北美移民主体背后的“混合多样性”(mixed multitude)。[12] 通过考察欧洲白人移民与北美土著印第安人之间的殖民遭遇,贝林详细分析了十七世纪欧洲文明与土著印第安人文明之间的战争和冲突,以及它们背后所暗含的野蛮历史。跟贝林在哈佛大学求学时期的老师塞缪尔·艾略特·莫里森(Samuel Eliot Morison)和奥斯卡·韩德林(Oscar Handlin)教授相比,毫无疑问,贝林不仅深化了大西洋史研究,而且开拓了移民史的新领地。读者若对十七世纪北美移民史或者大西洋史感兴趣,这本书值得一读。

 

魏涛,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历史系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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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Oscar Handlin, Boston’s Immigrants, 1790-1880: A Study in Accultura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41).

[2] Oscar Handlin, The Uprooted: The Epic Story of the Great Migrations That Made the American People (New York: Grosset & Dunlap, 1951).

[3] Oscar Handlin, American Peopl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Cambridge, Mass., 1954); Oscar Handlin, The Newcomers: Negroes and Puerto Ricans in a Changing Metropoli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9); Oscar Handlin, The Americans: A New History of the People of the United States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63); Oscar Handlin, Pictorial History of Immigration (New York, 1972).

[4] Bernard Bailyn, The Peopling of British North America: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86) and Voyagers to the West: A Passage in the Peopling of America on the Eve of the Revolution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86).

[5] Bernard Bailyn, The New England Merchants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5).

[6] Bernard Bailyn, The Barbarous Years: The Peopling of British North America; The Conflict of Civilizations, 1600–1675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12).

[7] Bailyn, The Barbarous Years, 31.

[8] 一直以来,Jamestown的中文翻译对应的是詹姆斯敦或詹姆斯顿。事实上,Jamestown是James和town的合成词,意思是说弗吉尼亚殖民地詹姆斯镇的拓殖者都是英国国王詹姆斯一世的臣民。与此类似的地名如十八世纪南卡罗来纳殖民地的首府Charlestown,常被译成查尔斯顿或查尔斯敦。事实上,Charlestown是Charles和town的合成词,意思是说查尔斯镇的白人殖民者是英国国王查尔斯二世的臣民。

[9] Bailyn, The Barbarous Years, 274.

[10] William Bradford, Of Plymouth Plantation, 1620-1647, Samuel Eliot Morison e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52), 90.

[11] Edmund S. Morgan, American Slavery, American Freedom: The Ordeal of Colonial Virginia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1975).

[12] Bailyn, The Barbarous Years, xiv, 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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