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围朋友和亲人的善意劝说下,我开始试水“微信”,我之前见过妹妹使用这种通信工具:按住按钮说话,然后声音就像短信一样传递给通讯人,对方也用同样的方式将声音发送过来……我之所以这样外行且累赘地叙说,是想还原我当时作为旁观者的感受:这不像打电话——打电话是共时性的;它更像升级版的短信——非共时性的交流。从某种意义上,这是文字与语言之间的异同问题——就这一点而言,就可以写一本书,或者许多本;不过,大概这不会困扰大多数使用“微信”的人们。这也许就是信息时代的特点吧:从观念到器物,我们不关心前者如何造就了后者,我们只是享受后者提供给我们的便利,我们早就不关心观念的创造,而这正是思想的起源。又说远了,再回到“微信”。
短信与传统意义上的写信很相似,只是字数可能被精简了,在表达的意义上,两者的对象都“不在这里”,换句话说,我们再对一个“不存在者”进行表达;也可以认为,我们对心中的一种“存在”进行表达。而这种表达本身,在精神向度上是自我圆满的。也就是说,这种表达是无需回应的,我们在表达的同时,也就是在回应自我。一封信——我指的是私人信件,而非政府或商业信函——就完美出示了写信者的心路地图,而这幅地图是人们用来指引自己的。
假如,我们的信收到了回信,则是回信人也完成了同样的地图,两幅地图不一定重合,而是彼此在向“不存在者”进行表达的同时,拥有了一种共识。将双方联系在一起的不是信本身,而是这种共识。
短信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这一点,不过,因为现代化的通讯科技与人们生活的互嵌,冲淡蕴涵在传统信件中的情感深度的除了短信的实用性外,它几乎接近着打电话这样的共时交流。“不存在者”的地位受到了科技的冲击,虽然是“不存在者”,但是,它的形象却越发稀薄,被某个具体的人取代。我们在与他人交流,而不是我们心中的“存在”。而这种方式使得,每个人都在与他人交流,而疏远了对自我心灵的照顾,换算为一个古老的主题,即:了解你自己。福柯对这一源自古希腊的哲学命题的解读为:一个人需要照顾自己的精神世界。在这个向度上,我们与我们的心灵渐行渐远。
当我还在短信的方式上缅怀书写时代的情感特征时,“微信”以其摧枯拉朽的迅烈涤荡前现代社会残存的田园想象。应该提出的是,我是一个容易害羞的人,很紧张在陌生人面前讲话;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更喜欢传统的书写。我也很怕给陌生人打电话,在我看来,这种共时性,就像我与陌生人面对面的说话。而“微信”甚至比打电话更进一步地暴露出我与环境的扞格:它的非共时性将我和对方置于同一空间;而我必须将倾注在文字间的情愫吃力挪移到声音上来。
我还没说,我是多么地不喜欢自己的声音。坦率地说:我的文字并不优美——至少远远没有达到我期望的高度;但是,比起我的声音,我的文字漂亮多了。我从没有对自己的声音进行过关注和塑造,他听起来像一个野蛮人——精神向度上,而非说话方式。而且,我对自己声音的认知是边说边听,这样还不太在意;而当我像听他人的声音一样,听自己的声音,一种陌生感将我与自己分离。
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我独坐在房间中,这已经足够静了;我上了“微信”,不知道对方在什么情况下将收到我不请自来、连我自己都不喜欢的声音。我深吸口气,按下按钮,对着电话努力张了几下嘴巴,然后松开手指,感觉如释重负,就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我听了一下自己发出的声讯,那不是语言,而是喉咙里的一阵咕隆声,我猜测我们的祖先第一次看到日食的时候,也发出了相似的声音。
很快,我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她对我说:“你倒是说话啊!说话!说话……”
我想,但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写于2013年3月13日 上午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