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我的忧虑、困惑和挣扎

——(2001年11月19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163 次 更新时间:2010-12-02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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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会上很多朋友的报告,特别是一些年轻朋友的发言,受到了很大启发,甚至可以说是震动,但我还来不及仔细消化,这里只能谈谈我的初步感受:按照我的思维习惯,外在的刺激,最终都会转化为对自我灵魂的审视与拷问。

昨天的发言中,郜元宝先生谈到了知识分子的"失语",我也经常处于这样的"失语、无言"的状态:不仅是外界的压力,使我不能自由的言说;而且所有的外在的黑暗都会转化为内心的黑暗,产生根本性的焦虑和困惑:我已经没有能力来解释周围的世界,也没有能力作出明确的判断--而我们又处在一个要求"站队"的时代,总是在要求人们明确表态:赞成,或者反对。而我的反应、态度却往往是复杂的,立场就不免是模糊的:很可能既不赞成(反对)这,又不赞成(反对)那,把所有的话都讲出来,就会成为"公敌",就得"横战"。而实际上我究竟赞成什么,主张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楚:我只能说"不应该"这样那样,对"应该"怎样怎样,交的是一张白卷。而且说到底,我对自己的立场与态度也是怀疑的。于是就只剩下无词的言语,只能沉默。

在学术上也是如此。尽管我知道自己在学术上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但对于学术界热门话题我往往觉得无话可说。我经常收到各种学术会议的邀请书,常常是看到会议的议题就发怵:题目太大,无从说起。于是就只有逃会。坦白地说,包括这次会议的题目:"全球化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转变",也让我犯难;如果不是晓明允许我"先不发言,听听再说",我很有可能也是一躲了之的。

就拿"全球化"来说,尽管尾崎先生在刚才的发言中,提醒我们:"全球化"也即"世界一体化"已经成为我们的生活事实,是谁也回避不了的;我承认这一点,但确实想不清楚,"全球化"将给我们带来什么。有人许诺我们,也有人一厢情愿地想象、希望:全球化将给我们带来富裕,带来自由,民主,带来全人类的协调、合作,带来人类公理的确立,带来"世界融入中国,中国影响世界"的辉煌......。但我怎么也看不到这样的前景。21世纪一开始,就让我目瞪口呆。

在20世纪末,我曾写过一篇关于"对新世纪期待"的短文;和众多的豪言壮语相反,我自认唱的是低调,只提出两点希望:一是"懂得人的生命的宝贵,不要再杀人",二是"回到常识,不要再做梦"。而今年发生的"9.11"事件,却无情地表明,21世纪一开始就在杀人,而且就在此刻,杀人也还在继续。这无疑给我的所谓"低调期待"以当头棒喝:我还是太乐观,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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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将给中国带来什么,更是我所忧虑的。前几天,我紧张地观看香港凤凰卫视所播发的有关中国入世的报道--说起来这真是中国人与中国学者的悲哀......我们只能从香港与国外的报道中去作揣测。于是我听到了某位......经济学家的告诫:中国不应该成为农业大国,而应该在入世以后的"国际分工"中成为蔬菜与花卉的生产国。这样的全球化的"国际分工",让我不寒而栗。我由此联想到我们的学术:正像罗岗先生昨天的发言中所说,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学术"国际分工":从西方进口"理论",然后根据"理论"对第三世界的"原料"进行加工,最后再出口到西方世界?难道这就叫"与国际学术接轨"?!

再看看我们当下的学术环境。我们讨论学术研究的当代性,首先就要看看我们的真实的(而非一厢情愿地想象的)生存环境。在我看来,我们正面临着两大危机。一是"学术体制化"的危机。今天上午的发言中,有朋友谈到了科举制度;其实新的"科举制度"正在我们国家形成与完善:人们越来越看清楚,这些年一直纠缠着学院里的知识分子的评职称,评学术带头人,评硕士、博士点......都无非是"请君入瓮";而可悲的是,我们明知如此,还不得不往里钻。这样的体制化的学术,对我们人文学者的要求,主要是两条:一是为国家决策服务,或为之出谋划策,或用自己的"研究"来为国家决策的"正确性"与"合法性"作解释与证明。如果做不到,至少也不要添乱,起一点粉饰太平的作用。在这样的要求下,就绝不可能有学术(包括现代文学研究)的独立与自主。而同时存在的"学术商业化"的危机,也同样威胁着学术研究的独立性与自主性。对这一方面已经谈得很多,我就不再多说。这样,今天我们又再一次面临着鲁迅说过的成为"官的帮忙、帮闲,商的帮忙、帮闲,大众的帮忙与帮闲"的危险。这是我们必须正视的一个现实。在这个前提下,我愿意为学院派的研究说几句话。应该看到,能够成为前述"御用学术"对抗力量的,除了带有比较强烈的批判性的学术研究之外,就是与现实政治保持一定距离的所谓"为学术而学术"的研究;而前者在中国的现行体制下是很难生存的,随时都有被扼杀的可能,能够起抗衡作用的,很有可能就是学院派的研究:在我看来,真正的学院派的研究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要坚持学术研究的独立性与自主性。当然,无论是批判性的研究,还是"为学术而学术"的研究,都存在着自己的陷阱与危险。批判性的研究需要警惕历史实用主义,更要防止成为一种表演。我曾说过,"精神界的战士"是有真、假之分的。区分的一个基本标准,就是要看能不能把批判指向自身,像鲁迅那样,"无情地批判别人,更无情地批判自己"。因此,我赞成倪伟先生的意见:研究者对自己所占据的主体位置、思想立场缺乏反省,是当下许多研究的一个致命问题。我们尤其要警惕那些把自己置于道德的制高点,以审判别人为己任的"假道学式的批判家"。学院派的研究的陷阱在于将学术研究变成熟练的学术操作,成为一种智力游戏,而根本丧失了学术的生命活力与意义:看似漂亮,其实只是一束苍白的纸花。学院派的研究更要警惕将必要的学术规范变成限制与压抑学术创造性的话语霸权。学院派的真正危险还在体制的"招安",要防止将自己的研究变成粉饰太平的"小摆设"。如此看来,学术研究,无论选择的是哪一种路向,在存在着自己的价值的同时,也都处处充满了陷阱。在今日之中国,要真正坚持学术研究的独立性与自主性,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尽管我的思考偏于悲观,但对于我自己的选择: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还是心里有底的--尽管这种"底"也还不过是一种"挣扎"。

我赞同王晓明先生与张新颖先生的意见,并且也是努力地追求自己的研究与当代生活保持一种息息相关的联系。在我的理解中,这包含以下几层意思。一是充分重视中国本土的经验。二是研究的问题意识必须产生于当代中国与世界的现实,但思考与研究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应该是学理的,更带根本性与超越性的,以实现现实关怀与超越性关怀的有机结合。三是要处理好"当下性"与"历史性"的关系,既要对当事人在什么样的历史情境与历史语镜下作出这样那样的选择,有一种"理解的同情",又要"正视与揭示"这些选择所产生的"后果":这后果是历史当事人所不可能预知,而又是研究者所面临的当下现实。

我知道,要在自己的研究中,真正实现这些原则是相当困难的,但这总是自己的努力方向吧。

那么,具体地说,我想做与能够做的是什么呢?或者说,我打算通过什么途径来实现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学者与当代中国的现实的有机联系呢?明年我就面临着退休,要离开我多年坚持的大学讲台,但我或许还可以继续工作十多年,我想做的事有两件:一是继续关注中小学语文教育。我说过,这是我在进入老年以后,对一切都已经看透、因而感到绝望,而唯一没有绝望,更准确地说,唯一不敢绝望的,是我们的孩子。为此,我提出了一个教育理想:把我们民族及人类最美好的精神粮食提供给我们的下一代。我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尽管遇到了空前的压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我绝不后悔,还要继续做下去。而且我是把这当作一个学术工作来做的;从我的专业现代文学研究的角度来说,则是一个学术普及的工作:在我看来,这样的学术普及,其意义是并不亚于学术研究本身的。

谈到我的学术研究,我还是想着眼于对中国本土经验的历史研究与理论提升,也还是我过去说过的:将个人与民族的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过去我有各种说法,现在我想做一个新的概括,叫作"中国社会主义文化"的研究。

选择这样的课题,我有两个方面的考虑。

首先是出于对20世纪中国与世界的一个总体考察。社会主义运动的兴起、发展、瓦解与变革,无疑构成了20世纪世界历史的一个重要方面,不管人们对之作出什么评价,这都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世纪遗产。而20世纪世界范围内的社会主义文化的理论与实践是有多种模式的:有前苏联式的,有东欧式的,越南、古巴式的,也有中国式的;而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文化也许是最有特色、最丰富,而又未经真正的认真的科学研究的。就其丰富性而言,据我初步的研究,它本身就包含了三种模式:"十七年模式"、"文革模式"与改革开放二十年所建立起来的"新模式"。这三个模式之间,自然存在着前后一贯的,基本的共同点,但却又是各有鲜明特色,呈现出某种复杂性。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文化"所提供的研究空间就是十分广阔的。当然它也有其特殊的困难之处,但这本身也构成了巨大的挑战性,从而具有某种特殊的魅力。

如果再放眼于刚刚开始的新世纪,就会注意到,20世纪中期以后出现的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大阵营的对立,它本身就形成了一种制约。到20世纪末,随着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制约消失了,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头目美国获得了绝对的权力。但"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腐败",美国在建立起自己的绝对的世界霸权的同时,自身的制度性的缺陷也就随之暴露与发展,并必然引起世界性的反弹,形成新的反抗力量。这种反抗的文化资源可能是民族主义的,可能是宗教的,也有可能是社会主义的。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的经验就有可能重新产生影响。......而毛泽东思想在20世纪的中国与世界是既带来了一些新的积极的因素,又造成了巨大的灾难的。如果承认具有毛泽东某种程度的"复活"的可能性,那么,对毛泽东及其在中国进行的社会主义试验的认识,无论将其妖魔化,还是将其理想化,都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应该说,对毛泽东的遗产,特别是他所领导的中国的社会主义的试验,没有进行充分的研究与科学的清理,是近20年学术研究的重大缺憾,已经并将继续对中国的发展产生消极的影响。我们现在正急需补这一课。

当然,毛泽东的社会主义试验是全方位的,我们的现代文学、思想史的研究只能涉及"社会主义文化"这一侧面。昨天的讨论中,倪伟先生提出了如何使我们的研究"与当下的社会实践结合紧密,能够对变化中的社会和世界作出应答和解释"的问题,王晓明先生则关注"如何处理文学所凝聚、所体现的'本土经验',如何通过此种丰富经验的描述、分析和阐发,向当代世界提供多样的思想资源?"我想,"中国社会主义文化"的研究,或许正可以从这两方面作出有力的贡献。我特别看重的是这一课题本身具有的理论前景:如果说对苏联、东欧经验的研究曾取得了巨大的理论成果,那么,远为丰富与复杂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文化的研究也同样有可能取得某种理论上的突破,这是中国的人文学者有可能为世界思想文化的发展作出独特贡献的一个领域:至少我们是可以这样期待的。

至于如何进行这样的研究,我自己也在思考与探索中。初步的想法是这样的研究应该跳出简单肯定与否定的二元对立模式,采取更为复杂的科学分析的态度。昨天几位年青的朋友对于"文化研究"的设想,也打开了我的思路。例如倪伟所谈到的"文本政治分析"、"对日常生活形式的关注"、"对文学流通与消费过程的研究",薛毅先生所提醒的"对社会主义历史上的专制主义的批判,应该纳入到对现代性的批判之中",都是具有启发性的。

当然,学术研究最终还是个人性的。因此,以上所说,仅是我个人根据自己的条件与兴趣所作的选择,它只是多元化的研究总格局中的"一个":每一个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学者都会找到适合于自己的路,并且坚持走下去。在今天的中国,这样的坚持,只能是一种挣扎;在寂寞、艰难的挣扎中,就需要相互搀扶。我今天的发言,也算是一个求助吧。因此,我要对会议主持者给我这个机会表示感谢,也要对大家耐心地听我的倾诉,说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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