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煮鹤”诗案——老诗人邓均吾之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959 次 更新时间:2004-09-13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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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犁  

老干长条倚碧霄,

虬髯红拂入挥毫。

金城柳是英雄种,

岂向西风一折腰。

这首绝句是老诗人邓均吾写的,题为《观人画柳》,刊载于1962年6月7日重庆《奔腾》文学双周刊第16期上。

请今天的读者充分发挥想象力,允许你不择手段,挖空心思,看能够用什么办法将这首诗打成“反诗”。

我这个过来人认为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要这样做,必须有一股“史无前例”的超强龙卷风,还得设置一个经年跨岁地不断扭曲人心、泯灭良知的社会背景。而这种使上亿人遭罪的劫难毕竟过去快四十年了。

如果把时光倒转至1966年的春夏之交,也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和《十六条》强颁硬贯的时候呢?那可就是头脚倒置之世了。一时大风起兮,摧城拔木,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出现。重庆市文联,那时不过是一个二三十人的小团体,邓均吾是备受文艺界尊重的老诗人,在这雷霆冰雹劈面袭来,文化人个个头上悬着一把大革文化命之剑的特殊时空下,他这首短短四句二十八字的小诗,经过推演,经过锻造,就骇然被打造成“反革命黑诗”了。邓老因此备受凌辱,以致在饱受折磨之后含恨以殁。对于重庆文学界来说,这一诗案,至今还是“了犹未了”的一桩冤案。

2003年的抗阻“非典”,是一场全民战争,即使疫患已除,专家们还在紧张地寻找疫源,研究并制定防范机制,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人民福祉,吸取教训,绝不可让疫情再次肆虐。而“文革”之灾却在人间为祟十年,据始作俑者言,隔段时间还会再爆发。那么,它是何种疫源、什么病理造成的?怎样才能防患于未然?十年浩劫,兹体事大,好像难以着手。但具体到小小重庆市文联中的小小诗案,兴许倒能比较容易说清原委。为了防止这一社会恶疫变性再窜,是不是可以剖析一个标本,为这曾经恶发的社会痼疾留下一块小小的病理切片呢。

◇ 诗本事

邓老这首题画诗,写于1962年壬寅虎岁的阳春3月。

1961至1962年之交,正是那场导致非正常死亡上千万人的三年大饥荒的尾声。为了缓解灾情和总结教训,中国中央在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会”后,开始检查过去的政策措施,着手纠正“共产风”、“浮夸风”等偏失,对“反右倾”等运动中受到批判、处理的一些干部、共产党员和群众进行甄别、平反。从农业“十二条”开始,在文化和教育科技方面也拟制了一些纠偏规定,知识分子头上那顶戴了多年的“资产阶级”帽子也被周恩来和陈毅宣布摘掉,承认其为劳动人民的一部分。根据这样的精神,在这年春风骀荡的3月中,美术家协会四川分会在重庆开了个气氛宽松的座谈会,把一些知名画家请来雅聚。祝酒中,重庆市文联和四川美协领导人,对过去反“中、下游”,拔“灰、白旗”,伤害知识分子感情的作法,说了些宽慰的带甄别性的话。对国画这一画种受到冷落表示了歉意,并答应要为陈子庄、冯建吴这样的画家筹办画展。目的是为了调动各方的积极性,大家心情舒畅地共渡时艰。

尽管过去几年中有过物资匮乏,也有过过火批判,但中国知识分子是很能顾全大局,很讲“忠恕”之道的。既然有文化方面的领导人主动致歉,那还不是在以国士待我,而由是感激吗?陈子庄先生就感动得流了热泪,并当场展纸挥毫,画了一幅“老干长条倚碧霄”的春柳图,借以表达他“律回岁转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的振奋心情。

邓均吾作为重庆市文联负责人,这次雅集也是主宾,看到陈子庄先画柳树老干,桩头上残桠戟立,能使人意识到过去的严冬之冷和人为的芟伐太过;继而见画家挥笔画出了柔条,用似有若无的绿色点舒了柳眼,顿时就感到了瑞气葱茏,整个画面充盈着不可阻遏的勃勃生机;宣纸上的大片留白,也因此透出了天高云淡的亮色。邓老不由诗兴就来了。“虬髯红拂入挥毫”,就是借用文学形象表达画面黑白相生、刚柔相济给他的审美感受。更重要的寄兴是在思想层面上,邓均吾是老共产党人,看到在困难形势下,执政党和知识分子如此的肝胆相照,由衷地感到高兴。当时宣传中强调困难形势与“帝修反”的干扰破坏有关,号召中国人民在“帝修反”的“反华大合唱”面前要自力更生、发奋图强。陈子庄的壬寅春柳,不正是形象地体现了这种骨气和志气吗?“金城柳是英雄种,岂向西风一折腰”,就是对这种风骨的肯定和赞扬。那些年人人皆知“东风压倒西风”这一口号,“东风”与“西风”是有其具体的不容混淆的指向性的。

那次壬寅雅集中,陈子庄的画和邓均吾的诗,是重庆文艺界的一段佳话:从艺术活动看是这样,从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工作看也是这样。

◇ 诗祸

1962年春天的这股祥和之气,实在太过于短暂。由于“阶级斗争”大纛的高悬重祭,这年入秋,意识形态领域的气氛又乖戾起来。文艺界各团体被指斥成了“裴多菲俱乐部”,“跌到了修正主义边缘”。到了大革文化命的狂风乍起,根据那个由江青主持、据说含有最高旨意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过去一直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文艺运动,竟然被一条又长又黑又粗的“文艺黑线”专了政!按照这样的诛语,从北京的周扬到重庆的任白戈,全都在劫难逃,遑论重庆市文联中的作家、编辑。

风起之初,大约重庆市委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同各级党委一样变成“运动的重点”,在紧跟中也就一循旧规,先把文艺界的知识分子挑几个整了再说。派来整文联的工作组,是从市文化局和当时的“红旗单位”四川美协选调的。重庆文联和四川美协,是同一个党组领导。用一句俗话说,是同一根线上拴着的蚂蚱。但此时“文革”舞台上要他们扮演的角色是蜥蜴,自然也就迅速变色,本诸上命,把文联作为一条尾巴抛将出来,让它在大张挞伐中去蹦跳;以使更加重要的首脑部分得以逃到避风处,争得一些应对时间。

也不知这该叫悲剧还是喜剧,原来熟得不能再熟的文朋画友,在这“煮豆燃萁”开锅之前竟然变得来形同路人。工作组来到文联,也要像农村“四清”那样搞“扎根串连”,寻访“苦主”,然后用突然袭击的方式开“见面会”,号召拿起笔做刀枪,锄毒草,挖黑帮。既然长期以来被“黑线”专了政,文联中人除极个别外,几乎全都入了黑籍,负有原罪。所谓通过大鸣大放大字报形式的互查互揭,实际就是吠形吠影的互咬互噬。被指定入棚搞大批判的文联礼堂,天天腥气扑鼻,人人刺刀见红。角斗士们此时私心最为害怕的,是在这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混战中不要被圈定;一旦被圈,那就会百矢集身,被打翻在地还要再踏上无数只脚了!

横祸就降临到了邓均吾头上。

邓均吾,又名邓成均,笔名默声、微中,1898年出生于四川古蔺。他是我国著名文学团体——创造社和浅草社的老诗人,文学翻译家。早在上世纪20年代初期,就在上海投身新文学运动,与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同编《创造》,发表了《白鸥》等新诗,出版了编、译书籍多部。抗战军兴,他在成都从事抗敌文协工作,协助车耀先编辑《大声》,1938年经周文、赵其文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教育、新闻等职业掩护下进行革命活动,曾任古蔺地下党县委书记。50—60年代,历任重庆市文联秘书长、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奔腾》和《红岩》主编,并长期兼任重庆文史馆馆长。

邓老在重庆文学界资深望重,虽然是重庆市文联唯一的副主席(西南文联撤销后,因重庆未开文代会,尚未选出主席和其他副主席),荣誉性却大于实质性,并不实际主事。无奈这场文化杀戮需要靶子,“文革”祭坛需要牺牲,从“三十年代文艺黑线”说,他是创造社时期的诗人;从民主革命说,他是抗战初起时的共产党人;从当权派说,他有领导人的名义。在成都已将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马识途、四川省文联党组书记李亚群、省文联主席沙汀“揪出来”点名批判的情况下,重庆不揪出个文联负责人能交得了差吗?因此工作组一进文联,就将邓均吾列入另册,只嘱他将诗稿交出供大家检查,不让和“群众”一起“学习”。这不明摆着是树的草垛吗?

在“疑义相与析”的号召中,诸如此类的大字报就出来了——邓老诗句中,“青年党领导”被断句为“青年党/领导”(竟想让“青年党”来领导,何等反动);“家家办得好公粮”被分析为歌颂单干(为何不写“队队办得好公粮”),形容村景的诗句用了“武陵”或“桃源”这样的词汇,更是被上纲成为对现实不满,恶毒影射新社会是“暴秦统治”……

尽管揭批者说得血泡子翻翻,满嘴是毛,但从掌握“斗争大方向”的工作组看来,还是没有抓住要害,难以取得战果,便鼓励继续深揭狠挖。

重庆市文联作家群中,恰好有两位特殊人物,他们在重庆解放前夕有过坐牢的经历,重庆一解放,他们就开始写作控诉国民党集中营关押、刑讯、屠杀政治犯的文章,以后便一直按组织的安排向青少年作宣传讲演,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在这样的基础上继续受命写作,并从纪实之作转为文学创作,终于在有关组织部门、文学大师和出版单位的鼎力扶持、帮助下,于1962年出版了引起轰动效应的“党史小说”,他们也因此被组织调入重庆市文联。成为专业“创作员”(指《红岩》作者罗广斌和杨益言——编者)。在文联环境中,他们更表现出党务工作者的干练和政治警觉性。还在“文革”酝酿之时,他们就得到江青的“亲切接见”和关照,还曾在狠批“文艺黑线”时被用作雹击夏衍等“修正主义分子”的石头。他们回到重庆后,开口闭口“江青同志”如何如何,“文艺战线”怎样怎样。因为得风气之先,“文革”一开始,他们就闻风而动,以“左派作家”的姿态,在文联公开提出:文联主办的文学刊物《奔腾》上毒草占40%,存在“黑线专政”问题,必须严加追查。

不过,他们也有些不虞之灾的顾虑。因为在他们那部小说成书过程中,一直受到重庆市委特别是组织部门的支持,也多方得到文艺界前辈的扶掖帮助,而有关的领导干部和作家,在“文革”前夕和“文革”风暴初起时竟纷纷落马成了“反党分子”、“黑帮”,这很有些使他们紧张,不得不写出大字报和“揭发材料”,以便“划清界限”。既然对周扬、夏衍、任白戈、沙汀、马识途、萧泽宽等都可以抹下脸来“反戈一击”,又何吝于对30年代的老诗人下狠手呢?

因而,工作组一号召,他们就冲杀上前了。在他们看来,陈子庄的画和邓均吾的诗,出笼于1962年春,其中必有微言大义。用这种政治眼光作刀,他们一下子就从诗的第三句中解剖出了反骨。原来,“金城柳”出典于桓温,桓温是东晋时带兵之帅,他在西征北上途中看到当年种的柳树已经成围,而他统一中国的功业尚未实现,不禁泫然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将东晋时的桓大将军拿来和今天的现实一加比附,不是也有一个转战大西北的彭大将军吗?彭德怀在1959年庐山会议被定成了“反党集团”、“右倾机会主义”头子,1962年,正是被伟大领袖认定有人大刮“翻案风”、“黑暗风”的时候,恰在这时,陈子庄画老干新枝,邓均吾的诗写“金城柳是英雄种”,不正是与彭德怀翻案之心暗通而遥作呼应吗?

这样的上纲批判,因符合运动的期求目标,工作组听来就有些味道了,稍加鼓励。“左派作家”又在邓诗的第二句上有了突破性发现:“虬髯红拂入挥毫”,所写何人何事?据唐人传奇,原来隋末大乱,在群雄中有位虬髯客,想与李世民争天下而没有得手,只好去海外称王,退出争夺前曾与李靖、红拂谈过:“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在1949年争天下失败而被赶下海的不是蒋介石吗?台湾正好距北京数千里,蒋介石正是在1961、1962年之交叫嚣反攻大陆,不正好与虬髯客所预言的“得事之秋”暗相契符吗?这就是要害。抓住这个要害来个顺藤摸瓜,竟然发现陈子庄曾在军阀王缵绪那儿当过幕宾,教他家的孩子画画。虽然陈子庄在成都解放时对王缵绪作过策反,使其脱离了蒋介石集团,但王缵绪又在1957年越境外逃时被抓,这难道会是偶然现象吗?根据这样的政治投影,陈子庄在解放前的身份就颇可疑,他在1962年所画杈桠森然的老柳就更可疑。现在又有了邓均吾的诗来点题,这不是在公开为蒋介石反攻大陆作舆论准备吗?在“左派作家”的揭发中,还把蒋介石是在1962年某月某日叫嚣“反攻大陆”,邓均吾是在几天之后抛出“反诗”,详加对照,说得清楚而又具体。“黑画反诗”也就如此这般地“铁证如山罪责难逃”了。

请不要以为这是热昏发烧者的谵语。把全国几亿人都发动起来搞“文革”是为的什么?《五一六通知》说得明白,是为了把党、政、军、文各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都揪出来,这是些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正睡在我们身边……根据这样的大方向,工作组就对如此破译邓诗予以采信,还在对第二、三句诗的穿凿附会基础上,对第四句作了顺理成章的上纲:大陆正在台湾之西,“岂向西风一折腰”,也就是讴歌蒋介石的反共顽固性!

邓老在缺席审判中,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被捆在可讨可诛的示众桩上了。

“文革”运动果真是史无前例,“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重庆市文联这边还昏天黑地,人心惶惶,不知何时风头一转,领导运动的工作组忽又变成了批判对象。受过江青亲炙的两位“左派作家”,赶紧宣称受到了工作组的“迫害”,戴上红袖笼,扯旗造反,组织起重庆“文联红卫兵战斗组”,夺了文联的大权,建立起号称重庆市第一个“文革”新政权——“文联文革小组”。他们不但在文联狠批工作组,还把工作组拉到重庆市中心的解放碑去“辩论”。在批判和“辩论”中大肆张扬他们与“江青同志”特殊而又神秘的关系,认定重庆“黑市委”对他们的态度反映着两个司令部的斗争,控诉市委通过工作组整了他们的“黑材料”,目的则是“把矛头指向江青同志甚至更高”……

为了逼追他们所说的“黑材料”,他们不但揪斗工作组成员,还多次组织造反人马到重庆市委机关和党校等单位进行查抄,然而他们并没有抄到所谓工作组整他们的“黑材料”,倒是在市委宣传部抄到了工作组整邓均吾的上报材料。原来工作组已经按照《十六条》的分类,把邓老定性为“四类”——必须打倒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了,“罪状”主要就是那首诗。

当这些“战果”被掳回文联后,文联的“棚友”们无不咋舌。邓老是文联这个团体中的松上鹤,园中芝。成仿吾称他为人真挚;郭沫若赞他诗品清醇;沙汀说他淡泊自甘,朴质谦虚。在文联这个运动不断、批判不断的团体中,他从来宅心仁厚,是公认的蔼然长者。重庆市文联关门揭批连续数月,邓老被批判的也就那几首小诗,早为吹毛求疵者梳篦过若干遍。在“文革”初期号召揭批中,有互相帮助“洗澡”的提法,究其实,只是互泼污水而已,尽管久而不觉其臭,也还没有到污黑大家眼睛的地步。因而看到了那份白纸黑字的打印上报材料,大家都不禁头皮发麻,深感后怕。

其时正是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高潮,“左派作家”口口声声说工作组整了革命群众的“黑材料”,整了他们的“黑材料”,“何其毒也”!这一下抄出了工作组整邓老的材料,不是正好坐实了他们的指控,正该大张旗鼓销毁“黑材料”、为邓老平反吗?殊不知造反有造反的逻辑。“左派作家”言必称“江青同志”,在文联造反、夺权时念的符咒主要是江青那个《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批判“资产阶级文艺黑线”是他们坚定不移的大方向。在他们眼里,重庆文联所办文学刊物《奔腾》上“毒草”占40%,主编邓均吾罪责难逃,何况又写有“反诗”,这样的“文艺黑线”人物岂能翻案?再说,邓均吾的“反诗”,又是经过他们的手眼而得以破解的,为邓均吾平反,会置他们于何地?于是,邓老不但得不到平反,又成了文联造反派的批斗对象。两位“左派作家”大讲重庆文艺界的“两条路线斗争”,大讲“资产阶级文艺黑线专了我们的政”,每讲则必以《奔腾》“毒草”和邓老“反诗”为例。由于这两位“左派作家”的知名度,重庆市起而造反的各路人马和来重庆串连的红卫兵,不少人都到文联来听过这样的报告宣讲,接受过这样的“路线教育”,油印的《重庆文联文革大事记》和《重庆文艺界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广为散发,从而使老诗人写“反诗”之说,在众口烁金中传播四方。

◇ 诗殇

读过《双城记》的人都知道,在法国大革命中最为恐怖的是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并落于无政府状态中受暴民专政。因诗贾祸的邓老,“文革”中就长期困顿在这样的环境里。

以两位“左派作家”为首的重庆市文联“新生红色政权”成立之后,就宣布实行“红色恐怖”,在大门口贴有“黑帮”榜,“邓均吾”名列榜首,还在他家门上拉有横幅,写有罪状。那时,因两位“左派作家”带头造反,率先夺权,使得重庆市文联成了热点单位,来串连者,“取经”者,请“左派作家”题字签名留念者,每天络绎不绝,仅据“左派作家”自己的统计,在“文联文革小组”成立后的两个月内,他们就接见了来自各地的“革命小将”和各界革命群众5万多人。他们经常在文联院内安上高音喇叭向来访者作报告,大讲“黑线专政”和邓均吾的“反诗”。受了蛊惑的“革命闯将”们,总会有人闯上门去向邓均吾问罪,动辄挥舞铜头皮带,拳脚交加,在这七旬老人身上表现“革命义愤”。老诗人则无论如何也不接受那强加于他的莫须有罪名,他还写了两点声明:“1、外面的说我写《观人画柳》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我是接受不了的;2、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也没有任何阴谋和活动。写了坏作品,是我的世界观没有改造好的结果。”这样的声明,必然遭到更加暴虐的凌辱。要知道,这可不是一时的冲击或三五天的黑暗,而是天天都有不测之祸啊!

重庆的乱世英雄们很快就因夺权而分裂,为夺权而武斗,在夺权与反夺权的内战中,地处入城咽喉部而又毫无保障的文联机关,也就成了各派“草头王”都想盘踞之地,无论是“黄天霸”派杀来,还是“窦尔敦”派杀来,总有一个例行仪式是少不了的,那就是把这个单位的当权派拉出来斗。邓老也就被轮番“祭旗”。到后来,文联沦为了一派盘踞的指挥中心和武斗队聚集地。老诗人自然就更加朝不虑夕,要频遭狼膏虎吻了。

记得是1967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我在沙坪坝公园附近碰到邓老和他的老伴周静芳老师。我向邓老透露了文联的党员业务干部在乱离中逃向了什么地方,还讲了“文革”前在文联实际当权、与邓老同样被打成“黑帮”的王觉秘书长住在什么地方,暗示他也该迁地避祸。周老师很焦心,邓老则只是神色肃穆而已。

以后局势进一步恶化,文联所在的两路口地区,两派对峙,哨卡密布,连对运米运煤的解放军都敢开枪,民命就更被视为蝼蚁。邓老有如脸刻金字的囚犯,真不知这无法无天的日子怎么能熬得出来!

邓老没有远引避祸,在我想来,除去客观原因——挪动无地之外,主观上还因他不仅是诗人,还是位哲人。越是重温邓老的诗,越是能使人憬悟到这一点。

邓老有位浅草社时期和地下党时期的知友陈翔鹤,两老都是恂恂然有君子之风的诚笃文人。陈翔老写了两篇历史小说,一为《陶渊明写〈挽歌〉》,一为《广陵散》,“文革”前竟在报刊上遭到了点名批判。邓老对这桩文案非常关注。陈翔老写的是魏晋之世,其时既出了曹操这样的枭雄,也出了司马氏父子那样的野心家,按照封建集权的逻辑,凡是有能力有见解的知识分子,若不为当道所用,必系怀有不同政见,属社会隐患。在雄猜之主眼中,早晚需诱而捕之,锄而去之。即使像陶渊明那样辞官种地,像嵇康那样还乡打铁,也得设毒眼盯着,不可轻易放过。在这样的黑暗政局和严密文网下,陶渊明就早早地写了《自祭文》和《挽歌》;嵇康则寄情于更加抽象的艺术形式——音乐,他常常深夜抚琴,却不肯把《广陵散》的曲谱传世。这两个正直的文化人,陶渊明是吟着“聊乘化以归尽”的诗句,于自祭后“托体于山阿”的;而嵇康则连这样的寂寞之死也未能得到,终于因一个朝中下来的莫须有罪名,被拘捕审查,从而人琴俱亡,成为千古扼腕的“广陵散”。

邓老在1962年还写有《读史杂感》组诗,其中一首写道:“权威能使是非淆,指鹿愚奸数赵高。堪笑趋炎珠履客,随声合噪若鸣蜩。”真像是为“文革”前批判陈翔老和“文革”中批判他的系列闹剧作的预言。陈翔老在“文革”中被批斗折磨死了,“全国山河一片红”,邓老要逃又能于何处苟全?东汉党锢之祸时的张俭,不是逃一路反而害苦了一路的亲朋好友吗?因而邓老在两派对立纷争的武斗期中,就一直呆在家里。据周老师讲,那时的邓老是镇日里不言不语,鹄形枯坐。邓老相貌清癯,瘦身广颡。文联的干部都将他比作屈原。邓老既沦于狂潮漩涡之中,显然也只能选择屈心抑志,忍尤攘垢的失语状态。诗案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打造出来的。现在困在大沼泽中,与其言而反辱,倒不如在心中默诵骚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以此保持精神的高洁,来熬过这样的浊世吧。

劫后听周老师讲,武斗期中的邓老与谁为邻?曰“雄狮”,曰“猛虎”……多是在“天下大乱”中异化,人性恶变了的武斗狂徒。他们如饮迷药,经常狂啸着“完蛋就完蛋”的口号冲杀,自家甫才一二十岁的性命都不懂得珍惜,对别人的生命当然更视若草芥。莫说抓住了对方“俘虏”,即便看到了自己觉得不顺眼的人,也动辄威胁“放气、放血、下‘零件’”。他们在文联占山为王的生活,自然也极富草莽性。哪天抢到了罐头、生猪,哪天就是狂欢节。罐头上胡乱戳个眼眼,呷干了汁水就随地乱扔;生猪更是不须庖整,用钢钎捅死就连毛煮……要是一段时间里战果不丰,邓老之家就成为“小将”们的游猎场了。他们见啥拿啥,桌上莫说出现荤食,即使是豆瓣酱或泡咸菜,只要他们觉得可取,就迳行倒入自家的饭盅。邓老的子女有时冒险进入文联,给他带来一点熟食、水果。有天晚上,邓老在兀坐中看到有只手偷伸入室,叭地把电灯关了,心想又是哪个小青年在恶作剧吧?尽管起坐艰难,他还是挣扎着去门边再把电灯开亮,这时才发现门内地上有个网兜,他茫然四顾后问:“谁把网兜丢在这儿了?”周老师闻声,前来扶他,恨恨地说:“这是儿子才送来的水果,又被那些挨冷子的抢走了!”谁知邓老听到后竟说:“他们不再公开搞打砸抢,要关了电灯才来拿广柑,拿了还把网兜丢回屋里来,说明这些小将天良未泯,仍然是还有戒惧心和羞耻心的吧。”

1948年,听说为印度争独立的甘地被暴徒刺杀了。邓老写过一首诗:“精神洁比芬陀利,我佛慈悲此化身。兽性横流残劫日,为人为爱作牺牲。”诗人是社会的良心。劫中的邓老,还在关心着武斗青年的可教性。他的爱心真是像圣雄甘地那样的博大啊!

邓老在大动乱中也并非绝对沉默。劫后传出了他写的两首诗,一是写于1967年的《酷热中答人问讯》,诗中有句为:“堪欣病骨能如石,未许灵台化作泥。”一是写于1968年4月的绝句:“嫩绿成深绿,初春接暮春。时间催物化,万古不曾停。”诗人的心还是不难揣度的。那就是不管怎样地抹黑、诬陷,他的心仍是关心民瘼,具有“忧乐先后”之念的灵台,并未化泥。“八表同昏魑魅舞”是一时之象,它无法扼阻时序与物化,终会酷暑转凉,“好将历史从头说,民意何曾尽可违。”

无奈邓老尽管自谓病骨如石,还是在内外交困中病倒了。邓老子女把老人抬进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这样重的病人应该马上住院。”但一听是文联的人就改口了,要文联的“红色政权”出具证明,说明病人不是什么“黑帮”、“走资派”才可收治。家属告诉院方,邓老从重庆解放起直至“文革”,一直是重庆市的人民代表。但这时连国家主席的命都保不住,谈这些还有什么用?于是就只能拖。邓老在政治迫害、精神折磨,肉体摧残,生活供给上得不到保障,生病又得不到医治的情况下,就出现了营养性的双脚水肿,在变色中渐渐地漫过脚踝,浸过膝盖……在遍地腥云,人命无法自保的日子里,周老师能向何方呼吁,能向何处求助呢?

诗人终于在1969年9月3日心身交瘁,人诗俱亡。邓老就这样用他的无声抗争,再演了一出山城文坛的“广陵散”。

◇ 诗鉴

“文革”后期和“四人帮”倒台后的一段日子里,四川新都宝光寺有幅庙联在民间颇为流传,其联语是——

世上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邓老诗案,“文革”后好像就是这样不了了之地作了模糊处理的。要说没有拔乱反正吗?悼词中又有“一切诬蔑不实之词全部推倒”的话;要说平反了吗?邓老追悼会上对这诗案却回避未提。闹了好多年的大案,就这样囫囵吞枣般咽下去了。然而枣子好吞,枣核难消,它还在好些人心中钉着呢!

邓均吾和陈子庄都是蜀中文化界的名人,名人名案,并不那么容易含混得过去。因而即使文化界中人不说,文化界外却还有人记得,认为这场不白之冤未白。其中有个叫苗长江的钢铁厂厂长,他因为爱好文艺,曾去画家吴凡处串门,出于关心,问到了当年喧嚣一时的诗画案。1962年春天,吴凡正担任着美协四川分会的办公室主任和党支部书记,他其时也为知识分子境遇的改善和双百方针的贯彻而振奋,兴致勃勃地组织了那次画师之会,也当场看到了陈子庄的感激涕零和作画情景,当然也非常赞赏邓老的诗。他哪里会想到,四年后竟会来一场人妖颠倒,焚琴煮鹤!……这个厂长流着眼泪听后,就向吴凡索字,请他将《观人画柳》写成条幅,好为老诗人留一念向。

吴凡是年届八旬的老画家,我与他话旧中,听他感慨地谈到了当年的诗画案还有人记着的事,讲到他为供这位热心人选择,当时将回忆的诗写了两幅,还有一纸尚存箧中。我请他翻检出来,发现吴凡于忆录邓老诗后还写有一段跋语——

1963年四川美协聚会于重庆,画师陈子庄即席画柳,时老诗人邓均吾在座,后赋此诗寄兴。讵料文革中邓公竟因而被罗织成罪,备受荼毒。长江兄今言及此事,犹唏嘘不已。嘱忆录此诗,盖哀邓公之冤,亦鉴历史之谬也。

一九九八虎虎生气之年,春意盎然之月,天朗气清之日。吴凡书

如今提起“文革”,许多年轻人如闻天方夜谭,而许多过来人也有意无意地淡忘了。就拿邓老这首诗来说吧,吴凡忆录中,首句“老干长条倚碧霄”就错记为“老干新枝出碧霄”,诗画会的时间也记后了一年。有心人尚且出现记忆差错,若再往后,会不会当人们想作史鉴时,连起码的历史碎片都难找呢?

睹字思情,枣核未消的钉感又起来了。因而觉得“鉴历史之谬”这一课题似未完成,一个地方要出了交通事故,交通管制部门就得赶紧出现场,对事故车拍照,请目击者出证词,认真查找肇事原因,从而才可以警戒后车不蹈覆辙。1966年的诗画案,是在天下大乱时发生的。鉴这样的大乱,不提向社会,使后来者警觉,能知殷鉴之不远,能弭祸于未发吗?

1946年,邓老有首《自题》诗是这么写的:“生来不具奴性,自审亦非英雄。收拾万千矛盾,将来做个沉钟。”温读邓老的这些诗句,不由就想起浩劫后坚持写《随感录》的巴金老人来。他倡议成立“文革博物馆”,如一时成立不了,至少过来人也要学会说真话。坚持说真话。巴金是这么说的:“往事不会消散,那些往事聚在一起,将铸成为一口铜铸的警钟。我们必须牢牢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

我还联想及于周扬。

三折肱而成良医。拿“文革”重灾区文艺界来说,折肱者多矣,总该有人会成良医吧?比如周扬就曾经显得可以成为这样的大夫。一方面,“文革”前的历次文化大批判,以及由此而造成的许多冤假错案,无不与他有关;另一方面,他又“木匠戴枷”,被更左的“文革”投入狱中,受了多年缧绁之灾。前后比较,推己及人,他就不仅知痛,还在痛定思痛中作了认真反思。“文革”后,他沉痛检讨,主动去一些受害文化人前认错,还努力把文化上的过火批判如何恶变至于为“文革”,本着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原理,作了理性的再思索。从而他不仅获得了广大文艺界人士的谅解,还在拔乱反正中得到了人们新的尊重。不过,他试图医治“文革”沉疴的努力,似乎也并不顺遂。比如1980年中,有位留学生问他:“今后还会发生整人的事吗?”周扬的回答就一语三折,耐人寻味。他先是断然地说:“那不会了。”紧接着又补充:“起码我是不会那样做了。”停一下又再次补充说:“我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不那样做。”(李子云《探病中周扬》)

趁还记得,讲讲重庆文联那曾轰传一时的诗画案,想也不为多事。正视史鉴的人多了,当年周扬答问的第三点,兴许能理所当然地变成第一点吧?至少,真实的材料积累得多了,那铜钟就会早些时日铸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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