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竞恒:焚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62 次 更新时间:2011-03-25 10:28

李竞恒  

一、

秦始皇三十四年,大秦帝国的始皇帝干了三件事。首先,他整治了一批不法的官吏;接着,他下令修筑万里长城;此后,又派兵继续经营新并入帝国版图的南越地区。

大功告成,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皇帝的心情似乎也很好,于是,他在咸阳宫大摆酒宴,以示庆祝[1]。显然,这是一场帝国的盛大宴会,参与者包括了数百位帝国高官。

宴会的规模有多大?根据1974—1975年对秦咸阳宫一号遗址的发掘来看,宫室为一组高台建筑,两侧有飞阁相连,遗址东西长60米,南北宽45米,每层高台有6米[2]。由此可以想见,当年在此地举行宴会的盛况:在高台与飞阁之间来往穿梭着成队的宫女、侍者,运送着各种来自帝国各地的美酒珍馐,而每一次向皇帝祝酒为寿的人就多达七十名[3]。

酒酣饭饱之余,有一个叫周青臣的仆射开始向皇帝拍马屁,说皇帝平定四海,统一天下,使人民远离战乱之苦,从此大秦帝国可以传至万世无穷。

皇帝想必也已经灌了不少黄汤,兴致正高。听了这一席话,如沐春风。

但就在这时,却有一个不知好歹的博士乘着酒兴给皇帝泼冷水,此人正是齐人淳于越。可能因为读了不少儒家古书的原因,此人内心中一直向往那个分封诸侯的遥远岁月。在淳于越看来,只有实行古代先王的制度,大秦朝才能江山永固。也许他平时没有勇气向皇帝进谏,可今天一来灌了黄汤似乎壮了胆,二来看皇帝心情正好,于是发言说:如今大秦朝废除分封制,不用古制,如此是不能长久的,咱们还是得恢复古制才行。周青臣给陛下您拍马屁,不是忠臣。

皇帝的脸渐渐阴沉了下来,喧哗的宫殿此时变得静寂无声。细想淳于越说的话,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于是,皇帝下令群臣对这一理论问题进行讨论,发扬一下“民主集中制”的精神。这样,一个帝国的酒宴大会变成了一个政治哲学思想的辩论大会。

经过热烈的讨论,与会群臣分为两派,进行大鸣大放。一派支持淳于越的观点,认为大秦朝有必要进行分封,以拱卫天子。另一派则坚持,我们大秦帝国的皇帝专政制度无比优越,不需要再恢复分封诸侯和“天下为公”那一套腐朽的“封建残余”。

在复古派选出代表陈述了观点之后,“反封建”派的代表李斯同志发言。李斯同志指出,大秦帝国的万世基业就是要以皇帝专政来统一思想、深化认识。古代的“封建残余”思想是一棵大毒草,毒害广大官员和人民,破坏皇帝专政的统一战线。最后,他建议说,全国的《诗经》、《尚书》及六国反动派的史书这一类反动书籍,除了博士官的内部收藏之外,应该全部焚烧。有胆敢谈论这些大毒草的人,应该被杀死,并在菜市口陈列其尸体,以儆效尤。如果敢用古代的反动思想来批评大秦帝国,那就要灭此人的九族。

皇帝听后,对李斯的发言很满意。毕竟我们大秦帝国不仅统一了全国,而且还有必要统一思想。于是,皇帝同意了李斯的建议。

二、

焚书令下达之后,全国各郡县都设立了焚书点,从远处望去,这些焚书点每天都在有力地吞吐出大量浓密的黑烟。与大秦朝的政府档案、文书不同,这些反动书籍——《诗》、《书》、《礼》、《乐》、《春秋》、《梼杌》、《乘》[4]之类,都是由各种不同材质制成。大秦朝的法律规定,政府档案、文书只能用一种树的木头制成,简牍的木质、长度、宽度等都有严格的规定[5],看起来十分整齐划一。而这些反动书籍却形制杂乱不堪,有的是长长的竹简,有的则是短小的木扎,还有的是发黄的帛书[6]。总之,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反动书籍都被从各处源源不断地运来,堆积如山,不断地投入焚书点的烈焰之中。

焚书点周围总是围观着一群群的人,有的是手持干戈、长戟的秦兵,他们的任务是守卫堆积如山的反动书籍,防止破坏分子浑水摸鱼,乘乱偷拿几卷书之类的事情发生。有的则是途经的路人,伸直了脖子,面带喜色地看着热闹,仿佛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一般。当然,还有一种就是这些书的主人,他们表情复杂,眼圈微红。这里并非只有他们眼圈微红,因为浓烟滚滚,特别是经过一阵风之后,这里围观的大部分人都会在浓烟中热泪盈眶。

一些小孩在焚书点周围嬉戏,一旦有人抱书经过,他们就跟在屁股后面。有的书因年代太久,编书的绳子断了,一抱就会不断有零散的竹简一根根掉到地上。这些小孩就跟在后面,捡拾这些零散的残简,拿回家放在猪圈里的厕坑旁,用来在大便后擦屁股[7]。有的小孩往家里拿得多,还受到父母的夸奖。

皇帝的命令下达五天后,焚书令传达到了山东地区的鲁郡。这里是孔子的家乡,儒学的发源地,当然也成为焚书的重镇。鲁郡的郡守、郡尉[8]亲自到各县去宣传政策,要求各级组织务必要落实好焚书工作。

这是皇帝焚书令下达后的第二十天,鲁郡的孔鲋先生每天焦虑不安地在家里徘徊。孔鲋字甲,是孔子的第八世孙[9],他的父亲孔慎,曾经担任过魏国的宰相[10]。孔家自孔子以来,世代读先王的《诗》、《书》,孔鲋先生的五世祖子思,也是儒门的一代宗师。孔家人向来以习礼、诵《诗》为荣,这已经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现在,大秦帝国皇帝却下令,从此以后不许再阅读古代圣贤的经典。虽然在十年前,秦军占领他们家乡时,鲁地诸儒已经隐约感到这是一个不详的信号,可如此酷烈的焚书令,却还是大大出乎孔鲋的预料之外。

皇帝的诏书规定,命令下达三十天之内不交出藏书由政府烧毁的话,将会遭到“黥为城旦”的处置。什么叫“黥为城旦”呢?城旦,是我们大秦帝国的一种刑徒,整天从事各种体力劳动,一旦成为城旦,就要服劳役终生[11]。“完城旦”就是不在脸上刺字,直接抓取当苦力,这种还算是城旦里面待遇好的。“黥城旦”则是还要在脸上刺字。城旦如果得了病,就要被沉入水中“定杀”[12]。

这些城旦,脸上刺着字,头发被剃光,穿着破麻的“褐衣”,脖子上戴着铁钳,脚上戴着铁链,从事修建阿房宫、万里长城、驰道(高速公路)之类的辉煌事业,基本上就是一台拖拉机。

在我们大秦朝,总人口有两千万,但这些充当拖拉机的人却不少于二、三百万[13]。当然,孔鲋先生并不希望自己和家人成为这批拖拉机中的一员,为大秦朝的伟大建设做贡献,但他也不希望这些祖传的古代典籍被化为灰烬。因此,虽然已到了命令下达后的第二十天,但他仍在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三、

孔鲋这一生中也经历过许多事情,他生于鲁顷公八年(公元前265年),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按照先祖孔子的说法,“五十而知天命”,可他已年过五十,却仍感到不知所措。至于何谓“天命”,他是越来越搞不懂。在焚书令下达后,他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荒诞,神圣的天命何在?他更搞不懂了。

在他十六岁那年,楚国灭亡了鲁国[14]。可他的生活却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他们还是照常读书、习礼、鼓琴、授业,楚人并不干涉,生活仍是按照以往的轨迹运行。

可现在不一样,似乎一切都完蛋了。不许读书,也不许思考,甚至不许随便说话。教育权被皇帝剥夺和垄断了,秦始皇下令,教育只能以传授帝国的法令为核心,并“以吏为师”,其余的教育一概属于非法。几百年来,依靠教育而谋生的生路也被断掉了,这些天来,学生们纷纷离去[15]。

从此普天之下,能读的书就只有法令、医书、种树、巫术四种。皇帝的意思是,人们只需要活着,但不需要懂得什么是像人一样活着。

最可怕的似乎还不是焚书点每天源源不断升起的滚滚浓烟,那只是物质的载体。那滚滚黑烟的背后,是整个世界、意义、价值判断,甚至是非的崩溃。当人们忘却了我们还曾经拥有过一个辉煌的、崇尚自由思想的先秦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精神遗产之后,剩下的除了残酷之外,便只有愚昧。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民之难治,为民有智”。

在皇帝看来,这个世界并不需要自由思想,皇帝的意志可以代替一切思考。而是非观也属多余,因为皇帝的命令就可以替代是非本身。因此,最好的世界,就是除皇帝外所有人都成为拖拉机。

孔鲋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这个夜里,他与几名孔氏宗族子弟悄悄来到了孔子的旧宅。这宅子是夯土的墙面与加盖了板瓦的屋顶,发黑的老木头构件上布满了许多虫孔,在宅中还收藏着孔子当年用过的车和穿戴过的衣冠。孔鲋从小就在此地学习各种古代礼仪,这里的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曾经见证过他的记忆[16]。这个地方,是孔家人近三百年来的精神圣地,也是天下儒林的精神家园之一。

他们小心翼翼,动作很轻,口中衔着树枝,以免发出声音。在夜幕的掩护下,他们小心地拆开了这老宅子的土墙,将一卷卷发黄的竹简轻轻放入到这些挖开的夹壁之中。

这批书都是孔鲋先生亲自挑选出来的。在他看来,这四部书可以代表儒家思想的四个重要精神资源。它们分别是:《尚书》、《论语》、《礼记》、《孝经》[17],分别对应着先王、孔子、七十子、曾参的精神纽带。

这批书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并非暴力,而是仁义。它们的存在向我们暗示,尽管黑暗降临大地,但我们仍可以保存希望,如同在夜幕中保存下最后一缕火种。正因如此,我们的文明与整个精神传统才没有彻底被割裂。

子弟们仍在忙碌着,没有光线,也没有声响。正如寂静的世界,压抑、低沉、没有声响。孔鲋的眼泪掉了下来,他也听见了旁人的哽咽之声。

五年后,他战死在反秦起义的烈火之中。

再过了一年,秦朝灭亡了。

七十年后,孔壁中的藏书被重新发现。

注释

[1] 见《史记•秦始皇本纪》。

[2] 秦都咸阳考古工作站:《秦都咸阳第一号宫殿建筑遗址简报》,载《文物》1976年11期。

[3] 《史记•秦始皇本纪》:“博士七十人前为寿”。

[4] 《孟子•离娄下》:“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这些不同国家的史书,都是秦朝的焚书对象。

[5] 李学勤:《有关古史的十个新发现》,自《文物中的古文明》,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3—24页。

[6] 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第116—130页。

[7] 元代人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卷十二中记载:“今寺观削木为筹,置溷圊中,名曰厕筹”。可见古人入厕时用削的木、竹片。《北史•齐记中•文宣帝》载,北齐文宣帝入厕时让宰相给他拿厕筹,可见南北朝时帝王尚用此物。秦时普通人入厕用竹木片,由此可以肯定。

[8] 《史记•秦始皇本纪》:“悉诣守、尉杂烧之”。

[9] 《史记•儒林传》:“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裴骃集解云:“孔子八世孙,名鲋字甲也。”

[10] 见《史记•孔子世家》。

[11] 曹旅宁:《秦律新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246页。

[12]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203—204页。

[13] 俞伟超:《古史分期问题的考古学观察(二)》,载《文物》1981年6期。

[14] 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鲋死于秦二世二年,年五十七。如此则可推知孔鲋生于鲁顷公八年。楚灭鲁在鲁顷公二十四年(公元前249年),则该年孔鲋十六岁。

[15] 《汉书•楚元王传》记楚元王刘交:“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己秦焚书,各别去。”可见秦朝焚书,民间教育也被迫中断。

[16]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西汉时代的司马迁“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可见,直到西汉时代,孔子旧宅都还保留着孔子的车、衣冠、礼器,儒生们还在此地演习礼乐。

[17] 《汉书•艺文志》记载,孔壁出书是这四种。

2009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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