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再学工农兵的困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501 次 更新时间:2010-11-24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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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 (进入专栏)  

“重庆大学生再学工农兵”,这样的新闻标题,让我们这些经过文革,走过“五七”道路的人,心惊肉跳。仔细一看内容,原来是重庆市政府组织的大学生实践活动。这个活动,有所谓的“六个一”,“即每一名大学生积极参与种树,每所大学建一片大学林;带薪实习一个月;到农村‘三进三同’一个月;到企业做工一个月;学军一个月;撰写一篇有价值的社会调研报告。”(11月10日重庆晚报)

由于带薪实习只是给少数优秀学生的,而种树和建林,大学劳动课就可以安排,所以,此番社会实践活动,核心就是下农村,下工厂和进军营。所谓的三进三同,就是组织大学生进村社、进农户、进田间,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从形式上看,很类似当年走五七道路,学工、学农,学军,连同吃、同住、同劳动的话语,都跟当年一摸一样。因此,媒体把重庆市政府组织的这场活动,称之为再学工农兵,其实也不无道理。

当年的五七道路,其起点,是毛泽东给林彪的一封信,人称“五七指示”当年,每年的5月7日,就是一个节日,全国上下都要纪念的。这个指示,后来变成一场深入而持久的改造运动。放在干部身上,就是建了一系列的五七干校,大批的干部被驱赶到边远地区的农村,自己建房,自己种粮。而放在学校,就是大学停办,到农村去,跟贫下中农相结合,也办干校,然后是大办五七中学,五七小学,半工半读,或者是工而不读。关于五七干校,当年的老干部,作者和学者们,已经有很多回忆了。甜酸苦辣都有,但共同点是他们自己本来业务都不做了,每天像农民一样劳作,干的好的,自己吃的,从主食到副食都自给自足。把整个社会变成一个个自给自足的小集体农庄,所有的人,尤其是脑力劳动的科学家、工程师和作家学者,都变成自食其力的农民。除了某些地方劳动过于辛苦,或者环境过于恶劣,比如到江西的某些干校的“学员”,得了血吸虫病,一般来说,对于这些人的身体倒是有点好处,只是知识分子的失眠症好多了。但是,对于国家意味着什么,不问可知。作为亲身经历者,感觉那时的所谓中小学教育,除了学工学农就是操练排队拉练,几乎每天都是在劳动,或者挖地道,出操。因为每个学生都要被培养成既是工人,也是农民,还是士兵。农业社会最底层次的基层劳动者。文化课的时间本来就少得可怜,疯惯了孩子还根本不听。当年也没什么考试,课本薄到不能再薄,每节课后的几道习题,都是简单套公式。老师布置了作业,学生不做,也就不做了,如果老师敢于批评,就会遭到贫下中农子弟的强烈反击。学校知道了,也会批评,甚至批判他搞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大家年复一年地“上学”,但很多孩子连字都不识几个。我们这些那个时代的五七战士,数理化的知识,几乎是零。文革时我上小学4年,经过一段革命的混乱之后,重新上课的我,基本就是在五七道路上“学”过来的。我们的学校有很多地,春种夏锄秋收,都是学生的事。农忙时节,还要支援农场,听课参加农业生产,干一天,只管一顿午饭。到了8年级和9年级,即当时所谓的高中(当年的学制,小学5年,初中2年,高中2年),干脆被赶进一所五七中学,名副其实地半工半读。每天上午半天课,下午干活。我们学校学生带老师好几百口子人,住的房子自己盖,吃的粮食,和蔬菜肉食,都得自己解决。当年我当养猪班长,领了七八个同学养猪,算起来搭进去的功夫,岂止半工,大半工不止。唯一幸运的是,我们的学校办在山沟里,有些老师水平不低,而且好些知青老师从北京上海搞了不少的书,所以,学校一些比较爱看书的学生,至少文字能力还可以,也有一些文史知识。

当年走五七道路,现在回想起来,最感困惑的,是向农民学习。跟老农民学习干农活,这没问题,但是,当年让我们深入工农兵,绝不仅仅是学习劳动技能,而是改造思想。前提就是,我们要学习的对象,比我们思想进步而且道德纯净。但到了实际生活中,我们发现,某些农民的确比较淳朴,但相当多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思想相当“不干净”,一有机会,就给我们讲黄段子,黄笑话,而且非常热衷搞破鞋。即使在劳动中,也有人热衷偷奸耍滑——后来才知道,这是在大锅饭制度下农民的一种反抗武器。所以,每次跟贫下中农三同之后,总结学习体会,大家只能胡编一些贫下中农高大崇高的品质,学来学去,把自己学成了善于胡编的油子,最初那点虔诚和纯洁,不知不觉就溜走了。

现在想来,我们接触的农民,其实并不坏,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他们在那个艰难的岁月正常的生活状态。但是,当时的五七道路,却把工农兵当成了理想的道德楷模,每个青年学生,尤其是没有接触过工农兵的青年学生,在自己心目中都有一个理想的劳动人民形象,这个形象,既来自我们的传统,也来自当时的教育。然而,带着这样的理想形象的图景下去接受再教育,结果首先不是对所谓国情的体悟,而是理想的幻灭,进而,是整体上道德的蜕变。当年经过五七道路和知青下乡的人们,普遍存在这样的幻灭和蜕变。甚至可以说,改革以来物质主义盛行,物欲横流的现状,其实跟这种幻灭不无关系。

而五七道路的本质,就是建立一个小农的道德乌托邦,在这个乌托邦里,所有的人,都是全能的,但是在农业文明的低层次基础上的全能人。是毛泽东五四时期乌托邦理想的一种再现。即使对当时的中国社会,也是一种倒退。

当然,此番重庆的再学工农兵,还没有夸张到如此地步,报上介绍,实践的时间是四个月,略等于一个学期,也就是说,大学四年八个学期,只是耗去一学期而已。但是,此番再学工农兵,跟五七道路,在理念上还是有相近的地方,跟以往我们说的社会实践,还是有差别。因为我们知道,在现代社会的话语中,具有实践经验的人,并不只是工农兵,也不见得非得下田劳动,进工厂流水线做工,或者下军营当战士,才是实践。一个相对发达的现代社会,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在整个社会的劳动者中,往往只占很小的份额。而在五七道路中,只有干粗活的人,才是真正值得学习的实践者,而所有的脑力劳动,都被排除在外。骨子里还是那种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理念,所谓的学习工农兵,就是让人经过艰苦的粗活锻炼,被劳动人民再次洗一次脑,把自身所有不符合无产阶级思想的东西,彻底抛弃。如果说,我过虑了,重庆此举,就是一单纯的社会实践,那么,为何要由政府出面,大张旗鼓地推动?而且还贯穿着那么多文革的语言,刻意强调学习工农兵?结合重庆一系列的作为,很难让人不怀疑这是一场针对学生的思想改造运动。学生的思想不是不能改造,但如果按照过去的方式,能改造成什么样的人呢?

这样一种没有跟五七道路划清界限的“社会实践”,口子一开,就很可怕。有初一,也许就会有十五。要知道,当年的五七道路,一种让人人都下去吃苦的道路,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在这个道路开辟之初,好些狂热的追求者,也相当的狂热,相当的兴奋。他们是在多少年之后,才会体验到这种疯狂的苦味,而到这时,整个国家和民族,尤其是身在其中,什么都没有学到却已经接近中年的人们,后悔也晚了。

客观地说,让当今这些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进农村下工厂,体验一下艰苦的生活,了解一下国情,没什么不好。虽说当下进农村同吃同住同劳动,有技术上的困难,如果因此而让学生们知道农村的现状,对他们了解社会,还是有好处的。但是,如果这种活动,却让文革五七道路的僵尸还魂,却是相当可怕的。通过再学工农兵,把大学生变成文革的五七战士也许不可能,但这种五七精神的借尸还魂,最后走到哪里,真是难以预料。今天四个月,明天也许就会变成八个月或者更多,回到过去用学工学农学军取代正常教育的道路上去,也许并非我们的过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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