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华新:人民日报:叫一声同志太沉重 (9,文革末)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607 次 更新时间:2010-05-19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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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华新  

何来“莺歌燕舞”?

1976年元旦,按照“文革”以来的惯例,《人民日报》与《红旗》杂志、《解放军报》联袂发表“两报一刊”社论,社论题目叫《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在“文化大革命”的第十个年头,为给一个失败的政权装点门面,为给几亿失望的百姓鼓劲打气,人民日报别出心裁,在这一天的头版首次公布毛泽东主席1965年创作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在“水调歌头”中,毛主席以极其自信的口吻,描绘出新中国的美好生活场景:

“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在“念奴娇”中,堂堂一国之尊,念及中国与前苏联关于社会主义道路的论战,不惜引“国骂”入诗: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当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用特别庄重的口吻,吟诵这样的诗句,想来就让人忍俊不禁。

元旦社论以领袖的诗词为由头,试图让全国人民对当前形势“统一认识”:

“看吧,'到处莺歌燕舞'。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运动,经过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学习运动和评论《水浒》,我们的党朝气蓬勃,我们的人民意气风发,我们的国家欣欣向荣,无产阶级专政空前巩固。”

而事实如何呢?谁也没有想到,3个月后,上百万北京市民涌向天安门广场,给出了让病榻上的毛泽东目瞪口呆的回答。

1976:无望的春天

网友gosunsh在1976年只是翘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学生,刚从湖南来到北京父母身边,她在博客中回忆那年初的首都市民生活--

“那真的是一个极度匮乏的年代,从精神到物质。

为了买齐妈妈让我采购的副食本上供应的春节年货,我在寒风中排队,足足站了一个下午。花生、瓜子、芝麻酱、白薯,每一样都少得可怜。为了买到3毛2分钱一斤的宽带鱼,我坚持等到下午6点,结果,整个人冻得比鱼都直。而那鱼的味道,对我这个湘江边吃新鲜河鱼长大的妹子来说,那是连闻也不要闻的,可哥哥姐姐却吃得很香。

而从农场回来的哥哥,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饭桶。每餐能干掉一斤白米饭,还要辅以大肥肉解馋。每逢这个时候,妈妈眼眶里都有泪光闪动,自言自语地呢喃着:'这孩子,肚子里太寡了呀。'”

1976年初,北京市总工会工人理论组在白纸坊礼堂宣讲毛泽东词《重上井冈山》时,一名工人走上台来不客气地质问:

“你们说现在的形势是'莺歌燕舞'、'流水潺潺',这符合事实吗?”

工人理论组成员无言以对。当时的中国城镇,农副产品全面紧缺,从年轻人结婚渴望的“三大件”--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到布料、大米、面粉、食用油、盐,甚至区区火柴,都要凭票供应。后来的中共中央文件承认,此时的中国经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为了一个乌托邦的社会主义实验,整整一代中国人作出了无可弥补的巨大牺牲。全国企事业单位职工从1957年开始工资冻结,奖金取消。一代人美好的青春年华,伴随20年一成不变的工资清贫度日。一直到毛泽东逝世后的1977年,全国才第一次普调工资,最高每人可加薪7元。

特别是城镇1600万高中毕业生、初中毕业生,约1/10的城镇人口,“文革”期间被驱赶到农村“广阔天地”,在集体化条件下垦荒、种地、修水库。当年美国牛仔身上也有过类似的冲动与豪迈,但私有化条件下的拓荒属于个人创业、发家致富,不会有这些中国“知识青年”体验到的乡村对城市文明的逆淘汰,青春被历史埋葬的悲凉。

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三驾马车之一科尔特上世纪60年代访问法国,对巴黎Shopping Mall的琳琅满目、流光溢彩赞不绝口。晚上回到大使馆,科尔特喝着闷酒感叹:

“我们的人民错过了多少好东西呵,真可怕!难道他们不配享受这些东西吗?”

可以说,1968年布拉格之春是捷克共产党人真诚的忏悔,是一种良心的自赎。

1976年中国人民,包括几乎所有中共高层干部,无缘像捷共的科尔特那样,到紧闭的国门之外看一看,看一看被“文革”中的人民日报描绘为“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世界。

我们不知道,这一年美国如何庆祝它的200周年国庆:从美国东海岸到西海岸,到处可见高桅船,咝咝作响的汉堡包以及无数的烟花。更多的美国民众开着小汽车,前往海滨、深山以及大自然怀抱中的公园,同家人共享宁静的时光。当上海人为自己发明半两粮票、节衣缩食过日子感到自豪的时候,美国参议院“营养与健康特别委员会”1976年发出警告:营养过剩已成为关系到美国人民健康的首要问题,千百万美国人塞进肚子里的东西很可能使他们患肥胖病、心脏病等“文明病”。

1976年的我们也不知道,比尔·盖茨在一年前从哈佛大学退学,创建了微软公司。二十年后,微软的计算机将成为全世界每个办公室、每个现代职业人士最重要的工具,并进入千家万户。比尔·盖茨赚得盆满钵满,富可敌国。

当中国这个文明古国在“文革”中只剩下8个“样板戏”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西方民众的文化生活是如何丰富多彩。这一年法国人让·米歇尔·雅尔出版专辑《氧气》,率先尝试将古典音乐与电子音乐融为一体,创造了累计销售1500万张唱片的法国纪录。

今天想来,我们有权为我们的童年,更为我们的父辈,责问一句当政的衮衮诸公:

“我们的人民错过了多少好东西呵,真可怕!难道他们不配享受这些东西吗?”

当时的中国政坛,不乏明白人,比如早年留学法国的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1975年九、十月间,中央在山西昔阳县召开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邓小平在会上公开指责说:

“我们不能吹牛,我们现在积了多少粮?全国还有部分县、地区的粮食产量还不如解放初期。”

毛泽东夫人、政治局委员江青脸上挂不住了,插话说:

“不能那么说,那只是个别的!”

邓小平寸土不让:

“个别的也是不得了的事呀!就是个别的,也是值得注意的事!”

1974年我国自己制造的一艘万吨远洋巨轮“风庆轮”回到黄浦江,政治局常委张春桥、政治局委员姚文元如获至宝,部署媒体大肆宣传新中国的建设成就,借题发挥批判国务院系统的“崇洋卖国”、“洋奴哲学”。邓小平又直言不讳地发话了:

“才一万吨的轮船,就到处吹。我对他们说,一万吨有什么可吹的。1920年我到法国去的时候,坐的轮船就有几万吨。”

1976年的中国,与物质匮乏同样严重的,是政治的肃杀气氛和人们精神的压抑。8亿中国人都隶属于某个“单位”:在城市是政府的机关事业单位,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企业,以及街道居委会;在农村,是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单位”领导决定你能否结婚,能否分配到住房。你不可能跳槽到别的“单位”找工作;连出门旅行,没有单位的介绍信,没有一家宾馆敢接待你。

单位限制了中国人的自由,也扼杀了中国人的创新精神。直到1986年上海市民的一次抽样调查表明,这座曾经是远东商品经济最发达的“冒险家乐园”,在同样年龄和资历的人群中,能够接受的最大收入差距是区区10元!

博主家乡扬州人性格温和,“文革”中好像没有发生过成规模的武斗。只记得某天夜里响起几下枪声,也不知道是谁打谁,然后就是如茫茫夜色一样无边的沉闷。然而,即使在这样物质贫瘠、精神荒芜的小镇,也有无声的血和泪在暗自流淌、自生自灭。

供销社有个老实巴交的篾匠,夏天夜里上茅房,黑灯瞎火的,扯了张报纸行方便,没想到天亮后发现报纸上竟然印着“伟大领袖”的照片。此事传开来,没等领导兴师问罪,篾匠知趣地举起蔑刀自杀了。听说第一刀没砍死,篾匠竟然忍痛朝自己砍下第二刀。如果不是出于天大的恐惧,第二刀是绝对砍不下去的。篾匠最后如愿死了没有,小镇上很少有人知道,夫妻蚊帐里议论几句而已,白天没人敢去打听,也麻木懒得打听。

年事已高的毛泽东主席在北京游泳池边俯瞰神州大地,面对“文革”后被人民日报称为“万马齐喑终可哀”的局面,满意又自豪地总结说:治理中国需要“马克思加秦始皇”。

毛主席晚年经常以骄傲的口吻说:我们坑儒比秦始皇还多。

2000多年前,秦始皇坑了四百六十几个儒生,毛泽东一次“反右”运动就镇压了55万知识分子(一说远远不止这个数字),约占当时中国知识分子总数的1/10,囊括了当时中国几乎全部有成就的学者、作家、翻译家、科学家。

不仅是这些习惯于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凄惶落难,连众多跟着共产党出生入死的老干部、老将军,直至国家主席、元帅都未能幸免,被迫害至死时连亲友都不在身边。新中国成立后,从“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胡风案、潘汉年案,到反右、反右倾、社教运动,直至让全世界目瞪口呆的“文化大革命”,27年间搞得哀鸿遍野。

厦门大学前校长、政治学家王亚南曾经尖锐地指出:前现代社会由三种人组成:骗子、傻子、哑巴。“文革”高峰期,王亚南抚掌叹息:

“今天的中国,是几个骗子在统治一群哑巴。”

哑是哑,但中国人不都是傻子。早在1968年,“文革”高潮刚过的时候,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的青年诗人郭路生用“食指”的笔名,感慨他这代人的命运坎坷,写下一首《相信未来》。据说连江青读到这首诗,也为“食指”倔强不羁的个性所震惊: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于是,在1976年的北京,在新中国的心脏天安门广场,一群“相信未来”的中国人走到了一起,不再沉默,发出了令全中国、全世界骇异的吼声。

“四个现代化”的麻辣诱惑

1976年天安门事件的导火索,是这一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病逝。整个新中国的历史,在1月8日这天拐了个弯。此前,是毛泽东乐此不疲的社会主义、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实验;此后,是“四个现代化”取代中共传统意识形态,成为党心、民心、军心新的凝聚点。新中国的列车以这一天为起点,鸣镝转入一个与“反右”、“文革”不同的前进轨道。

“现代化”政策的官方象征是周恩来和邓小平。实际上,周恩来早在1964年第三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上,就提出过工业、农业、国防、科学技术“四个现代化”的发展目标。但真正在全党、全国人民中掀起巨大感情波澜,是在1975年1月的四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周恩来抱病站着念完《政府工作报告》,重申在20世纪内实现“四个现代化”。

经过“文革”狂潮和林彪极左路线的破灭,经过长期的经济贫困和政治动荡,中国人民从切肤之痛中,体会到空头政治的荒唐,党内“阶级斗争”和党内“路线斗争”的丑恶。而周恩来倡导的“现代化”意味着安定团结,停止多年的政治运动,集中精力从事经济建设,改善民生。

“文革”后期,周恩来的人格魅力攀升到顶峰,在中国历史上大概只有民间戏曲和小说中被神化的诸葛亮可以媲美。周恩来在整个中共革命史上活跃了五十多年,穿越大革命、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反右、反右倾、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等无数个湍流险滩,虽然伤痕累累,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客观地说,周恩来与同辈的中共革命家并无本质区别。但他在现代中国政坛的惨烈混浊中,长期扮演一个相对温和、富有人情味的角色。尤其是在林彪垮台后,周恩来的威望急剧上升。在毛泽东和江青等人一意孤行“文革”极左路线的时候,周恩来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献身精神,尽可能排除干扰,维系着党的团结、政府的正常运转。

人民日报的同志还记得,“文革”后期百废待兴,周恩来在党务、国务、军务日理万机之余,还要对人民日报呈送的每一篇新闻宣传稿审阅事必躬亲。据人民日报国际部负责人崔奇统计,周恩来亲自审阅的国际评论,1972年有101件,1973年66件,1974年35件。让崔奇悔恨不已的是,人民日报把年终国际报道也送交审阅,害得周总理对着一整版的老五号字看到12月30日凌晨6时。即使到1974年6月1日住院前夕,5月28日周总理还审阅了人民日报评论《中国和马来西亚友好关系的新发展》。

如此自虐、自毁式的勤政刻苦、顾全大局、委曲求全,使周恩来在党内干部、党外人士和老百姓中有口皆碑。晚年周恩来一旦抓住了“四个现代化”这面政治旗帜,就一下子抓住了党心民心。

性格温和、擅长妥协的周恩来,没能采取一套强有力的组织措施来推行“四个现代化”的政治路线。在周恩来病重住院后,主持中央工作的邓小平审时度势,接过“现代化”这面大旗,形成一个与“文革”极左路线相抗衡的权力中心。

邓小平,“文革”前的中共中央总书记,“文革”一来作为党内第二号“走资派”(全称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打到,林彪事件后复出。据党史专家分析,毛泽东重新起用邓小平,本是希望用邓制衡林彪垮台后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的周恩来。没想到,周恩来以极大的政治智慧和人格胸怀接纳邓,把党政军工作放手交给邓小平处置。不尚清谈的邓小平以“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在党内闻名,在价值取向上本与周恩来有更多共同语言;江青等“文革”新贵的咄咄逼人更使得邓没有退路。

邓小平抓住毛泽东“要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等“三项指示”为旗帜,提出“三项指示为纲”,替代毛泽东念了多年的紧箍咒“以阶级斗争为纲”。面对“文革”在各行各业造成的灾难性局面,大刀阔斧地厉行整顿。

1975年9月15日,邓小平在一次会议上疾言厉色地指出:

“毛主席讲过,军队要整顿,地方要整顿。工业要整顿,农业要整顿,我们的文化教育也要整顿,科学技术队伍也要整顿。文艺,毛主席叫调整,实际上也是整顿。”

人民日报一位参加会议的老编辑回到报社,悄悄对副总编辑李庄说:

“讲得痛快!简直是向那些人宣战。”

邓小平的“整顿”顺应党心民心,全国形势迅速好转,恢复了“文革”前期濒于解体的生产秩序、社会秩序、科研教学秩序。新中国在“文革”的红色恐怖和浩劫中看到了一线希望。

视万民为草芥的“四人帮”

站在周恩来和邓小平对立面的,是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江青、张春桥、姚文元,还有造反派出身的中央副主席王洪文)。他们崛起于“文化大革命”,经济思想上倾向于农业社会主义,政治理念上欣赏法家的严刑峻法。张春桥1958年就在解放前远东商品经济最发达的上海,提出“破除资产阶级法权”,被毛泽东读到击节称赞。张春桥和毛泽东眼中的“资产阶级法权”,就是商品经济基础上的社会分工、货币交换、等级工资制等。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社会主义制度不够纯粹的表现,是背离共产主义终极理想的重大缺憾。

其实,毛泽东思想中最激进的这一面,在“四人帮”崛起于党内之前,已经由柯庆施、吴芝莆、李井泉等封疆大吏追捧和试行。为了那个纯而又纯的共产主义,一次又一次拿知识分子、党外人士、老干部、红卫兵、造反派等各个社群做破坏性实验,事后完全弃之不顾。在政治运动至高无上的年代,不惜全国人民饿肚皮。

1958年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毛泽东推翻八大关于中国社会主要矛盾是“先进的社会制度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判断,重提阶级斗争,制定“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走向导致数千万人饿死的“大跃进”时,大手一挥谈到:

“现在讲点黑暗,我看我们要准备大灾大难。赤地千里,无非大早大涝。

还要准备我们这个党搞得不好,要分裂。

反正我有一条,资产阶级上台,我就重新上井冈山,重新搞革命,无非是再来一次打游击嘛!

中国即使死掉三分之二人口,几个五年计划也就发展起来了,而资本主义则会全部灭亡。”

一席话,大有“谈笑间,强橹灰飞烟灭”的味道。

“四人帮”的贡献,就在于当吴芝莆、李井泉等“老革命”也被“文革”造反派赶下台后,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把毛泽东思想中的激进元素推向登峰造极。

据人民日报1976年11月25日署名“教育部大批判组”的一篇文章揭露,一年前,1975年11月8日,张春桥在一次谈话中摇头晃脑地说:

“一个是培养有资产阶级觉悟的有文化的剥削者、精神贵族,一个是培养有觉悟的没有文化的劳动者,你说要什么人?我宁要一个没文化的劳动者,而不要一个有文化的剥削者、精神贵族。”

另据《百年潮》2002年第2期傅颐文章《周荣鑫的最后岁月》透露,这次谈话的对象是教育部长周荣鑫。张春桥批评他跟着邓小平搞教育整顿,丢掉了教育战线的阶级斗争。张春桥在这段“摇头晃脑”的谈话中,还带出一句臭名昭著的判语:

“我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四人帮”另一句流传甚广的危言是:

“防止卫星上天,红旗落地。”

为了保卫“红旗”,他们可以不要“卫星”,也不怕赤地千里、生民涂炭。连毛泽东都扬言随时准备“重新上井冈山”嘛。历史学家考证说,这种“宁要……不要……”式的逻辑,始作俑者可以上溯到清朝康熙早年。朝廷对是否应该采用汤若望的西洋历法发生激烈争辩,结果反对历法西化的杨光先当上了天文台台长。这位杨台长与300多年后的中央政治局委员的价值取向如出一辙:

“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

对“四人帮”治国主张的最好诠释,莫过于1973年的蜗牛事件。国务院于1972年批准引进一条彩色电视机生产线,理由本身就够荒唐的--为了“更逼真地反映领导同志的光辉形象”。四机部代表团到美国康宁公司考察,回国前美国人给代表团每个成员送了一只精美的蜗牛。江青接到密报后,到四机部大发脾气,说“这是美帝国主义向我们挑衅,竟敢污蔑我们是爬行主义”,指示外交部向美国驻华联络处发照会提抗议,把蜗牛送回去!

经中国驻美联络处调查,蜗牛是西方圣诞节的传统礼品,寓意吉祥,没有快慢的概念;美国人没有讽刺挖苦中国的意思,只是想讨好我们,希望我们买他们的技术。

虽然中央政治局决定收回江青在四机部的讲话,但迫于江青的压力,已经无法按原计划从美国引进彩电生产线,只好又等了5年、多花近9000万美元改从日本引进。

为了一个虚妄的政治理由,中国百姓推迟5年才看上彩电,还多送了纳税人约7亿元人民币给日本。中国的彩电也因此走上日本的P制式,而没有走美国的N制式。

搞政治的宁可国家背离世界文明主流,宁可赔上一代国民的幸福、死掉三分之二的人口,也要维护自己赖以存在的那个历法、那面红旗。每念及此,我们只有愤怒,只有悲哀,只有无奈。

背离主流民意的党报

1976年“两报一刊”元旦社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发表前夕,1975年12月30日下午,掌管中南海内务的政治局委员汪东兴给邓小平打电话,请他过目。

邓小平看到社论强调“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教导我们:阶级斗争是纲,其他都是目”,谈到“怎样看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确对待社会主义新生事物”,而对“促生产”和“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却谈得很少,对前一阶段中央雷厉风行的“整顿”只字未提,忍不住问汪东兴:

“谁搞的?前几天政治局讨论过的社论,为什么不用?政治局还要不要?”

汪东兴不想解释,只是告诉邓小平:

“这篇社论主席已经圈阅了。”

人民日报老记者纪希晨在《史无前例的年代--一位人民日报老记者的笔记》(人民日报出版社,2001年第一次印刷)中提到这件事,描述道:

“邓小平听了以后,放下电话,不言不语,陷入沉思。”

自从毛泽东批评王若水上书后,对人民日报,不仅周恩来失去了领导权,一度被委以重任的邓小平也是无可奈何。当初“中央文革”从上海调来的鲁瑛完全掌控了人民日报,并于1975年升任总编辑。

鲁瑛把王若水下放北京郊区红星公社劳动,在报社内部狠狠整治“一股邪气,一股势力”。从报社的一楼到五楼,过道里、楼梯上到处都是大字报。连人民日报老干部聚居的煤渣胡同上下班都有人跟踪,打小报告。据当时的副总编辑李庄透露,他们设立了42人的个人专案,搞了二千多张按人头和问题分类的卡片。吴冷西的名下就分了22类问题;胡绩伟名下分了19类问题;王若水名下分了14类问题。在这种政治高压下,鲁瑛踌躇满志地说:

“人民日报现在路线是非清楚了。”

“人民日报从来没有这样紧跟中央,人民日报从来没有这样正确过!”

“四人帮”就像今天台湾的民进党一样,特别擅长操纵议题。他们通过《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等党报党刊,一会是“反经验主义”,一会是“评法批儒”,一会是反对“走后门”,一会是评《水浒》批“投降派”,最后汇集成巍为壮观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在意识形态至高无上的年代,“四人帮”凭借咄咄逼人的话语权,整得务实治国的周恩来、邓小平节节败退。

据李庄统计,仅1973年这一年,“四人帮”假借“批林整风”,炮制了影射攻击周恩来的文章570多篇。而对于邓小平深得人心的“整顿”措施,人民日报却几乎全无反映。1975年12月4日,《人民日报》转载《红旗》杂志上北大、清华两校大批判组文章《教育革命方向不容篡改》,向全国公开透露“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信号,邓小平已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邓小平一度考虑暂时撇开人民日报,由国务院政研室分管,由中国科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部”出面,创办一份刊物《思想战线》,以便在舆论上与“四人帮”分庭抗礼。但直到邓小平被“反击右倾翻案风”再度赶下台,刊物也没能面世。

邓小平的铁腕“整顿”,在工交战线势如破竹,在军队稳扎稳打,在文艺界频频得分,在涉及“文化大革命”核心价值的教育界翻了船,而在“四人帮”的禁脔新闻宣传领域则压根没有置喙的资格,连施加影响的着力点都没有。

“从来没有这样紧跟中央”的党报,终于在1976年中国政治大对决中,扮演了可耻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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