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华新:人民日报:叫一声同志太沉重 (6,九大)

——连载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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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华新  

对“文革”第一声异议

毛泽东内心明白,对于他发动“文化大革命”——

“这事赞成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

先看周恩来,尽管这位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忠臣努力理解和紧跟毛泽东在“文革”中的战略部署,但在内心深处不会赞同不顾天下苍生的政治大动乱。周恩来英文秘书李慎之1987年访问日本时,听日本公明党前委员长竹入义胜讲起“文革”时访华受到周恩来接见的一幕——

“当接见结束,周恩来已送客转身,竹入一行也已经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周恩来突然又折回来,走到竹入跟前说了一句:‘竹入君,我们中国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

说罢转身就走。竹入义胜告诉我,他当时分明看到周恩来的眼里噙着眼泪。”

在全国夺权高峰期,财政部一个副部长不顾中央禁令,妄自夺取财政部领导权,周恩来在国务院礼堂喝令解放军战士将他当场逮捕。这一回,周恩来动了雷霆之怒:

“我一个总理代表中央作出决定,他作为副部长竟这样对抗,拒不执行,这样做对吗?我忍耐了很久。财政部的夺权中央没有批准,不能承认!”

周恩来嘱咐在国务院协助他工作的余秋里、谷牧说:

“你们可得帮我把住经济工作这个关啊!经济基础不乱,局面还能维持,经济基础一乱,局面就没法收拾了。所以,经济工作一定要紧紧抓住,生产绝不能停。生产停了,国家怎么办、不种田了,没有粮食吃,人民怎么能活下去?还闹什么革命?”

对于局势混乱的铁路、交通部门和工矿企业,周恩来断然实行军管。

周恩来的做法,代表了党内相当一部分干部和普通党员的价值取向。转眼进入1969年,党开始筹划没有刘少奇、邓小平参加的第九次代表大会。经过近3年的“天下大乱”,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向何处去,成了摆在党中央领导层面前的一个尖锐问题。而“九大”政治报告怎么写,必须对这个问题给出基本答案。

按照党内习惯,取代刘少奇成为第二号人物的林彪将代表党做“九大”政治报告。这年1月,毛泽东提议陈伯达牵头,张春桥、姚文元参加,共同起草“九大”政治报告。林彪约3位“笔杆子”到毛家湾寓所谈了一次,委托他们3人代劳,报告内容由陈伯达考虑。

据陈伯达自己的秘书王文耀、王保春回忆:陈伯达从毛家湾回来后,很快拟了一个提纲,题目是《为把我国建设成为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奋斗》。陈伯达带着这个提纲,又去和林彪商量,改成总题目下面分为10个小题目。

姚文元、张春桥数次来电,询问起草报告怎么进行。此时,陈伯达已决心与江青、康生拉开距离,连江青居住的钓鱼台也懒得去了。陈伯达不肯接2人的电话,让秘书以自己身体欠佳为托词,答复他们:

“你们觉得应该写什么就先写吧。”

秘书担心这样把张、姚拒之门外,他们是会向上告状的。这时“陈夫子”书生气犯了,强硬表示:

“不管它,中央决定主要是要我来写,他们就是想要塞进他们那些东西,这次我就是不让他们参加。”

陈伯达向秘书谈了“九大”政治报告的主题设想:

“运动不能再搞了,现在主要的任务应该是抓生产了,就是说,经过了一场政治上的大革命,必然要掀起生产上的大跃进。”

陈伯达向中央请了一个月的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埋头起草政治报告。草稿中谈到当时国内主要矛盾时,他抛弃了自己在《人民日报》社论中一再鼓吹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的提法,改而表述为——

“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

因此,陈伯达主张当前国家的主要任务是发展生产。这就回到了1956年党的“八大”决议立场:“这个矛盾的实质,在我国社会主义制度已经建立的情况下,也就是先进的社会制度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毛泽东“八大”时对这个提法就将信将疑,时隔一年后在八届三中全会上公然推翻了“八大”的论断,危言耸听地提出——

“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社会主义道路与资本主义道路,毫无疑问,这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

如果承认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为主要矛盾,势必继续推进“文化大革命”,继续搞“天下大乱”。如果承认制度与落后的生产力为主要矛盾,就要以经济建设为主,为“文革”降温甚至走向收场。陈伯达的提法反映了以周恩来为代表的党内多数同志的心声,对于大局的判断,颇有点正本清源的意味。在这个指导思想下,报告文稿谈到了“抓革命、促生产”的问题,谈到了团结大多数的问题,谈到了安定问题。

在讨论陈伯达报告稿的政治局会议上,张春桥、姚文元先后发言,抨击报告文稿鼓吹“唯生产力论”。毛泽东当即决定请康生主持重搞,实际上是由康生出面,张春桥、姚文元另起炉灶起草报告。

等张、姚报告稿出来后,轮到陈伯达表达不满了,他在中央政治局开会讨论时尖锐地批评说:

“这个报告稿存在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忽略生产。还是要把生产搞好,发展生产,提高劳动生产率。你们只强调政治运动,是在搞伯恩斯坦主义,伯恩斯坦就主张运动是一切,而目的是没有的。”

张春桥立刻反唇相讥:

“你是在宣传唯生产力论。中国现在就是要搞运动。你强调搞生产,不符合中国的实际。”

一个说是“伯恩斯坦主义”,一个说是“唯生产力论”,双方相持不下。这时毛泽东开口,表示陈伯达的意见可以考虑加到报告里去。周恩来说,陈伯达的意见是有道理的。林彪随后也表态说陈伯达的意见好。陈伯达还想两面讨好,表示对于张、姚版报告“大家都同意,我也同意”。毛泽东没有好气地说:

“你可以不同意,不要你同意。”

最后,还是张春桥、姚文元大获全胜,成为“九大”政治报告的官方文本。林彪内心不认可张姚又无可奈何,直到“九大”开幕那天上台做政治报告前的最后一分钟,都没有看过报告文稿一眼。秘书问林彪:“我给您讲解一下报告?”林彪断然拒绝:“不听!”而毛泽东对于陈伯达当初起草的那份报告文稿,则压根没有拆封,“九大”后原封不动地退回。

围绕3个秀才的文稿,毛泽东和“接班人”林彪的分歧凸现。林彪作为“文革”另一个主导人物此时的态度耐人寻味。林彪当初手握兵权奉命“勤王”,疯狂煽动红卫兵和造反派夺权,为击败刘少奇立下汗马功劳。在“文革”高潮过后,林彪在国内基本政策上却与激进派江青集团拉开距离。据说林彪私下里对女儿林豆豆说过:

“刘少奇、邓小平是好同志,拿掉刘没有道理。”

到了林彪儿子林立果暗地里起草的《571工程纪要》,更是对第一家庭“继续革命”思路提出了尖刻的批判。虽然没有迹象表明林彪本人看过这份纪要,但林家父子思路相通则是确定无疑的。纪要写道:

“十多年来,国民经济停滞不前

群众和基层干部、部队中下干部实际生活水平下降,不满情绪日益增长。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不敢言

把党内和国家政治生活变成封建专制独裁式家长制生活

小撮秀才仗势横行霸道,四面树敌

农民生活缺吃少穿

青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

机关干部被精简,上五七干校等于变相失业

工人(特别是青年工人)工资冻结,等于变相受剥削”。

这份青年波拿巴派风格的秘密文件,以宫廷政变为目标,为收买人心,多多少少反映了广大干部群众对多年政治运动的厌倦。纪要所描绘的理想社会图景是:

“用民富国强代替他‘国富’民穷

使人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林彪摔死在外蒙古草原后,毛泽东被迫同意向全国散发这份纪要,在全党全国人民心中引起巨大的震撼乃至相当程度的共鸣,极大地削弱了“文革”极左路线的合法性。

历史沿着“九大”政治报告的争议,《571工程纪要》的冲击,一直走到邓小平复出后1975年的全面整顿,1976年的逮捕“四人帮”并宣告结束“文化大革命”,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上来”。

全面地看,陈伯达是搞乱全国的罪魁祸首之一。从毛泽东的机要秘书田家英,到云南省委书记阎红彦,“文革”惨死前都留下字条或者遗言,控诉自己是被陈伯达、江青等人诬陷逼死的。陈伯达“用封建时代的词句歌颂毛主席”,完全可以列入“左倾教条主义者”(遇罗克语)的行列。陈伯达与张春桥、姚文元的分歧,也带有文人相轻、宫廷争宠的成分。无论如何,陈伯达决不是一个正面人物。但他在历史的特殊时期,阴差阳错,牵头起草党的政治报告《为把我国建设成为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奋斗》,毕竟反映了党内多数同志的心愿,揭示了国内多年政局腥膻中相对光明的发展方向。

不必过高估计陈伯达个人的智力,惶论他的人格。就在陈伯达起草“九大”报告前后,国内就出现了不少对“文革”乱象后国家走向的真知灼见。翻翻“文革”后有心人打捞出来的民间上书、大字报和私人书信,就会发现对于结束“文革”、发展生产,并不需要特别深奥的理论思考,需要的只是真正做到“以人为本”,回归常识理性。当陈伯达把自己关在办公室1个月打磨“九大”政治报告的时候,当此后的庐山会议200多名中央委员,包括几乎全部军队将领,对上海滩几个文人的“空头政治”忍无可忍、群情激奋的时候,对“文革”浩劫的反思和批判其实也在党内和民间作“地火”运行。

如果历史给予舞台,彭德怀、张志新、顾准、遇罗克、杨小凯等人都会比陈伯达起草的“九大”报告更能体现时代的内在要求。但是历史当时没有为他们提供机会,他们此时此刻已经被陈伯达贴上“牛鬼蛇神”的标签正在蒙难(杨小凯出狱后就写过一本狱中生活《牛鬼蛇神录》),即将走上断头台,甚至临刑前会被割断喉咙!

请看上海师范大学物理系一个普通大学生王申酉对时局的见解。他在一封尚未发出的给恋人的长信中,为“彭德怀这位热血老人”呼冤叫屈,批评人民公社勾画的改造社会蓝图为“一种乌托邦式的社会,与马克思所说的科学社会主义格格不入”;为“打倒刘邓”忿忿不平,说“文革”使“中国倒退了”;批评解放后的闭关自守政策——

“马克思和恩格斯130年前带着兴奋的心情看着印度和中国开始进入世界市场,一起参加世界历史活动。然而130年后的中国现时状态,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天有灵,该会产生多么遗憾和失望的心情啊!”

“文革”后,人民日报派出资深记者金凤采访报道作为“思想犯”被杀害的王申酉,然而,直到她退休、采写的稿件纸张发黄,也没能公开见报。

在20世纪60年代末,历史老人举目四顾,中国大地万马齐喑,只好一声叹息,皱着眉头把做好的球踢到了为正直的人所不齿的陈伯达脚下。居庙堂之高的陈伯达,接球轻轻踢入球门,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动作,因为事关历史关头的路径选择,与他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一道,被历史记住了名字。历史跟中国人民开了个超级玩笑,党内高层从“文革”的狂热中发出第一声异议的,竟是这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吹鼓手。对《人民日报》这位曾经的领导人,迂腐猥琐又狂妄自负的“陈夫子”,真不知说什么好。

一部现代中国意识形态史,在体制外的大脑被取缔和镇压后,体制内“笔杆子”的耻辱与明智、顺从与挣扎,就这样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据陈伯达回忆,在党的九届一中全会后,毛泽东曾经与林彪、周恩来、康生、陈伯达和谢富治讨论“文化大革命”还要进行多久。周总理讲了经济停滞、社会无政府主义、大批干部被打倒等问题。林彪表态:同意总理意见;要发展经济,发展国防,整肃社会派别、山头。陈伯达发言说:毛主席革命路线已经取得彻底胜利,要发展经济,团结大多数。

这时,毛泽东激动起来:

“斗批改还刚起步,斗争还有反覆,彻底胜利!还要不要革命?看来,今天我又是少数。”

康生、谢富治当即表态,站在毛主席一边。

现场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顾全大局的周恩来只好表示:

“我对主席的教导、对主席思想的学习、领会还是很差,要很认真总结、检讨,否则,在工作上会犯大错误,还迷惑着。”

毛泽东并不领情,对周恩来说:

“总理,检讨不要勉强。党内有不同观点、有不同立场,我不惊奇。”

说着,毛泽东大步朝屋外走,自个散步去了。高层聚会不欢而散,原订毛泽东与大家的共进晚餐就此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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