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辛:李敖时或脱口成谬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90 次 更新时间:2009-08-14 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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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辛  

李敖近年在香港凤凰台做脱口秀节目,说了许多较有见地的话,但此公目空八极,在大大小小问题上有时硬要自立新说,难免强词夺理,放言之余留下一些纰漏。

  

  

例如,他举《华盖集·战士和苍蝇》为例,说鲁迅文章写得臭,不该把苍蝇发出的声音写作“营营”,那声音应当是“嗡嗡”。他不屑地建议鲁迅去学一下薛蟠,因为薛蟠都知道说“两个苍蝇嗡嗡”。在这里,李敖暴露出了他的知其一不知其二。基本语法告诉我们,“营营”、“嗡嗡”都是象声词,只要发音相若,象声的用字是不拘的。如形容水声可以用“淙淙”、“潺潺”、“哗哗”,也可以用“叮咚”、“淅沥”,它们都仅仅来自于书写者的感觉。《诗·小雅·青蝇》就有“营营青蝇止于樊”,《朱熹集传》解释说:“营营,往来飞声,乱人听也。”何况我们在读到“营营”时还会有“营营苟苟”、“蝇营狗苟”的联想,它们都暗示着深一层的贬义。其实鲁迅并非不懂得使用“嗡嗡”两字,就在《战士和苍蝇》下面一篇文章《夏三虫》中,鲁迅就明明白白写着:“苍蝇嗡嗡地闹了大半天!”

  

  

李敖以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一句为例,说唯有他才正确地解释了那其中“床”字的本意。他说人睡在床上不可能一时举头,一时低头,所以那“床”字应解作坐具。这个解释也说不上是他的首创,《说文》谓“床,安身之座者”,《礼记·内则》谓“少者执床与座”。李白诗写的是人在逆旅中的怀乡之情,人只有呆在旅店床上才最容易引发乡愁旧梦,床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道具。《释名·释林帐》:“人所坐卧曰床”,床是用来躺也可以用来坐的。书写泻落面前的月光,可以用“床前”;但如人是坐在凳子上,就绝不宜写作“凳前”或改写作“床前”,这是常识。至于有关床是凳子或者井栏什么的,李敖迟到,大陆早已有过讨论,不新鲜了。

  

  

李白《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李敖批评台湾师范大学某教授将其中“捣衣”一词释为捶洗衣服,认为千家万户深夜捶洗不合情理,应将“捣”字改释为收拾打点。李敖差矣,古时制衣所用纨素因质地硬挺,故须先加舂捣使软以利穿着。唐张萱所绘传世至今的《捣(按“捣”通“捣”)练图》即记其情状。明杨慎《丹铅总录·捣衣》亦有记载,谓“古人捣衣,两女子对立执一杵,如舂米然”。《水经注·沔水》、《太平御览》引《荆州记》中曾记屈原和东汉张鲁故址有“捣衣石”的实物遗存。在李白之前的南齐谢眺的《秋夜》、北魏温子昇的《捣衣》、北周庾信的《夜听捣衣》都有秋夜捣衣的记载;《夜听捣衣》更从头至尾写出了它的全过程。这些文字被包括李白在内的后来无数文人所乐于引用。李白的另一首《捣衣篇》和在其后不久的王建所写《捣衣曲》,它们所使用的“捣衣”一词,都是李敖的解释所无法说得明白的。

  

  

《诗·郑风·溱洧》是一首男女相偕乐游水滨的情诗,“女曰观乎,士曰既且”,意思是女子说去看看吧,男子说已看过了。其中“观”就是看的意思。如今李敖出来做翻案文章,说那“观”字其实是个“欢”字,因此整首诗不过就是关于两性寻欢的描写。他所持的唯一理由,就是仅仅前人说郑声是“淫声”。这判断实在有点武断。姑不论郑声是否真是淫声、怎么才算淫声,只就字义而论,“观,谛视也,从见雚声”,“观,喜乐也,从欠雚声”,《说文》上两字字形字义都不相同,怎可互换?从整首诗中,我们并看不出有什么男女相狎的迹象,唯一的一个“谑”字稍像有所暗示,但不过点到为止,并不如李敖说的那么直白。

  

  

大概正因为郑声被李敖认同作了“淫声”,他在解释《诗·郑风·褰裳》中“狂童之狂也且”时就彻底推翻了前人以其中“且”为语助词的解释,认为“且”为实词,指男性器官,并称这是纠正了两千多年来的陈说。李敖多次提到他关于“且”、“也”二字的独特见解,这是过誉了,报章上早有人以“且”字之甲骨文形意断定“且”本指男性器官,而一些辞书的“也”字条下有的也具有女性器官的义项。但是这些都并非唯一的解释,如果我们仅仅照此来对付《诗经》中所有的“且”、“也”二字,其结果恐怕连李大师本人也难以通读《诗经》的整个文本。

  

  

于右任诗《望大陆》中有“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李敖说作者把自己比为国之殇是不对的,“殇”的本义是指未至二十岁而死的年轻人,于右任写此诗时已是七老八十的白头翁了,何可自称为殇?这里的李敖又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殇”其实有两种解释,一是指未成年而死者,见《逸周书·谥法》:“短折不成曰殇。”但另又指战而死者,见王逸注《九歌·国殇》:“国殇,谓死于国事者。”于右任作为辛亥元老,自比为主义献身之战士而称为国之殇,有何不可?陈子昂有句“殇魂共愤,思亢杜之仇”,所谓殇魂,不亦可借指于氏一辈老革命家之精魂乎?

  

  

李敖在论及读书须广泛涉猎、博学以为用时说,《论语·乡党》“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常人以为这说的是孔子不惜马而只惜人,但如懂得句中的“不”字应解作“后”字时,则知仁民而爱物的孔子是惜人也惜马的,只是有先后而已。《礼记·中庸》“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后凋”即是“不凋”,因为岁寒之后,所得见的松柏是不凋的。史称“禹会诸侯于涂山,防风氏后至而杀之”,揆情度理,禹绝不致因防风氏迟到而杀他,只是在他拒不到会时才有杀他的可能。故句中的“后至”即“不至”。李敖从上述数例所提出的“后”、“不”二字互训在古往今来的字词书中都不得见,这也算是他的一大发明了。只是如此随意解释,谁也难以明白真正文意之所在了。似此,《论语·乡党》“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是否也可解作“鱼滥了,肉败了,滥得发绿了,臭得不可闻了,然后才去吃它”呢?

  

  

李敖以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羽扇纶巾”借指周瑜一说为非,认为“羽扇纶巾”实指诸葛亮。此论失于片面,羽扇纶巾乃昔时儒将着装用具,非周瑜或诸葛亮所专有。晋陆机《羽扇赋》中即提到宋玉侍楚襄王于章台之上,“操白鹤之羽以为扇”。《晋书》之《顾荣传》及《谢万传》中也分别列有“麾以羽扇”和“著白纶巾”的记载。苏词中的羽扇纶巾或可分指诸葛亮和周瑜二人。查苏轼除《赤壁怀古》外,还作有《中秋》,均调寄《念奴娇》。《中秋》有句云:“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照此断句,《赤壁怀古》中则应相应断为“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就不妨将羽扇和纶巾分派给诸葛亮和周瑜二人了。如此行文似更近于事理词格,有助文意之畅通。自苏轼以后词人所作《念奴娇》词,基本上都是如此断句的。

  

  

李敖一贯强调他最擅长辨别真伪,总是能拿出证据来说话,所说的话一言九鼎:人们或可以质疑某个论点,但绝对无法摧毁他立论的基础。他是过于相信他那远非无所不知的识见了,实际上他拿出来的证据往往是跛脚的不可靠的,并不是都能帮上他的忙,为他的言论提供逻辑上的充足理由。

这位鉴赏大家拿出过一幅落款为范仲淹的楷体法书,他说那是范氏的真迹,其根据是那上面有两个“殷”字都缺少了最后一撇。他查出宋太祖赵匡胤父亲的名字中有一个“殷”字,当时的书写者为着避讳都必然会自动对“殷”字作异形处理。李敖说这幅字有两个省笔的“殷”字在其上,那么它的作者就可以肯定是宋人范仲淹无疑。言之凿凿,可他疏忽了一点,他的证据未能排除掉这是摹本的可能性,临摹者是怎么也不会自作聪明地添上那一撇的。李敖还说,台湾故宫博物院藏宋代范宽《溪山行旅图》一直没有能证实那上面有宋人钤记,可他和另外两个人却发现宋代书法家周越书王著《千字文》跋的真迹上所印“东华山房”和“忠孝之家”与范宽画上的那个模糊的印迹相同。于是他以此证明范宽画上也有宋代钤记。这里又是一个漏洞,李敖并没有说明那“东华山房”和“忠孝之家”的来历,因此也就等于并没有说明那两个章一定就出自宋代。须知哪一个后世的鉴赏者或收藏者都是可以在文物上面留下印记的。而且在屏幕上,我们只觉那对比着的两对印章实在没有多少相同之处。

  

李敖称岳飞《满江红》词不见于当世,而晚出于几百年之后的明朝,词中声称要被“踏破”的贺兰山位于西北的宁夏,而当时现实的敌人却在东北的黄龙府。仅此二端,李敖断定岳飞《满江红》词系后人伪托,并为此大肆自我表彰。殊不知《满江红》的真伪之辩早已有之。如余嘉锡《四库全书提要辨证》就提出过伪托之说。夏承焘《岳武穆满江红词考辨》紧随其后,进一步为之证明。但持异议者亦甚夥,周汝昌即其一。周指出当时抗金名臣赵鼎《花心动》就有“西北欃枪未灭,千万乡关,梦遥吴越”,张元斡《贺新郎》也有“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等语,不约而同地将东北的金人与西北的楼兰相联系,这与《满江红》中的措辞十分相近。今人胡云翼在《宋词选》中注贺兰山是当年“被金人占领的地方”。果如此,岳飞要踏破贺兰山就更是其来有自了。《满江红》何伪之有?辩论还未结束呢!

原载《书屋》200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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